骨蜘蛛的食骨咒,恰如其名,人一旦身中此毒,全身骨骼腐化溃烂,皮肉由内至外逐步塌陷,终成一张血肉模糊的无骨皮囊。
而此过程极为慢殆,往往中毒至毒发,并非一瞬之间,也许是数月数年的光景,所以堪称残忍而漫长的抵死折磨。
云徵说此话时,神情淡漠,好像在阐述与他无关的事实。月从心却骇然睁大双眼,他只知当年云徵灵损而亡,却从来不知其缘由复杂至此。
在过往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月从心愧疚至心死,如刀绞般的悔意几乎侵吞他的全部意识——月从心至今仍在认为,云徵当年惨死,与自己的一意孤行脱不开关系。
“你怎知你中的是食骨咒?”不等月从心发问,薛商已率先开口,“明庸杀人的方式千千万,何故偏选择用毒?”
云徵道:“我几时说了,是明庸要杀我?”
薛商冷道:“除去明庸,还能有谁?”
“薛商,你单做了几百年的柜中仙,何曾对神隐山外有过半分了解?”云徵道,“论剑阁以明家为首,背后牵连势力数不胜数。再者无首鬼域,觊觎神剑者比比皆是。”说毕一顿,声线愈发变得沉冷:“当年神陵段家与明庸合谋害死师父,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薛商顿时哑口无言,月从心却抿紧嘴唇,心虚朝后退了一步。
“那又如何?”沉默片刻,薛商终于找到了反驳的理由,“师父死了,守音阁散了,是谁害的都不重要……我们早已失去了反击的力量。”
云徵还待说些什么,薛商却抢先说道:“三师弟隐居仙都,立誓回避外俗。五师弟投奔论剑阁,如今已是明氏走狗。你认为现在,还有意义可言吗?”
云徵闻言一怔,骤然失声道:“你说什么?!”
“一切都晚了,云徵。”薛商摇了摇头,面如死灰,毫无留恋地道,“……你回来得不是时候。”
话音刚落,湖妖腹深处倏地一阵剧烈摇晃。方才薛商吼塌的骨堆如流沙一般,再次朝下凹陷进去,随之而来轰然数道水声,汹涌的湖水自四面八方喷溅而出,顷刻湮没了脚下软厚潮湿的稀泥!
“薛商!”云徵颤声喝道。
月从心一个箭步踏入水中,飞速捞回云徵剑身,一人一剑乘鬼火跃至上空。而湖妖腹中积水已淹过大半幽暗的空间,此刻仍有水流源源不断地冲刷而入,不多时浸没了遍地腐化的尸骨残骸,连带花将暮软塌的皮囊,以及明岩沾满血的身体,一并将湖水染成腥臭的红黑色。
“这哪是什么湖妖……”月从心咳了口血,几番挣扎下来,体力已近耗尽,“商剑用湖泥和人骨堆了座墙,但这玩意儿根本不堪一击,随便折腾几下就能全塌。”
“……”云徵也看出来了。
然此时薛商浸在血水形成的漩涡中,神情麻木而冰冷,周身绕着几圈长链,丝毫没有要挣开的意思。他紧贴花将暮的尸体,一动不动漂在水面,继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倏而一道巨浪掀来,冲垮了薛商最后的支点,他抱着他的花魁公子,似想就此沉入湖底,回归到一个无人能抵达触碰的死亡躯壳里去。
但对于云徵来说,这并非注定的终结。他重回到世上,不是为了重现曾经的死亡——至少在他神识尚在的这段日子里,当初践踏、背叛……乃至摧毁守音阁的那些人,欺师之恨,灭门之仇,哪怕致死也无法轻易忘怀。
“月从心。”云徵喊道。他本想让他再帮一次忙,可偏头时,见月从心满脸狼狈血痕,灵力枯竭,显然不宜再作消耗。
于是云徵想也不想,决定洒脱一回,遂改口道:“……你来骑我吧。”
“嗯???”月孔雀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点结巴,“怎、怎么骑?”
云徵扬了扬自己的剑身:“上来啊!御剑会不会?”
“……”月从心不知怎的,好像有点羞涩:“那个……我不会御剑。”
云徵恼道:“让你上你就上。本尊带你飞,还能丢了不成?”
月从心咽了咽口水,心说御剑不行,但御师父还是值得一试的。于是话不多说,两脚一蹬,干脆利落地踏到锈剑剑身上——这么干虽然有点不礼貌,但危急关头云徵都说了,月从心自然也是师命难违。
不过锈剑很脆,刚踏上去的时候,云徵明显地一抖,月从心立马小心地道:“我、我好怕把你骑垮了……”
“你闭嘴。”云徵莫名感到恶寒,“骑垮我就杀了你。”
好在他们相当的默契,云徵的锈剑远比鬼火稳当,两人转眼从高空低掠至水面,云徵唤月从心道:“快,把薛商那王八羔子捞起来!”
月从心应了一声,飞快探向水底的薛商。彼时薛商大半颗脑袋没进血水,死活不愿冒头,如今见月从心想捉他,还拼命带花将暮往水里捂,一面逃一面抗拒地道:“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凭什么带我出去,我不走!我不走!!”
“少废话!”云徵狠声道,“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哪怕下到地狱里去,我也把你的王八壳抠出来——你还想躲?门都没有!”
说毕陡一施力,连薛商带花将暮一并拖出水面,顿时血花飞溅,殷红水花各散得满身都是。沿途巨浪的冲刷之下,忽漂过一张惨白泛青的死人脸——定睛一看,居然是断气的明岩。
方才薛商一击穿透他的咽喉,如今血已流干,双眼犹自圆瞠,整具身体浸在泥与骨泡成的湖水之中,随浪幽幽滚向不知名的远方。
“明岩一死,势必惊动他干爹明庸。”月从心面色渐沉,“看来这梁子是结下了。”
“无名杂碎罢了,难道我还怕他?”
云徵淡淡朝下看了一眼,旋动的湖水盖过了大片的骨堆,原本薛商筑成的泥壳逐一垮塌下来,最终溺入暗流汹涌的湖水之中,仅剩数道凹凸不平的泥坎。
“这地方要塌了,得赶紧出去!”云徵回头道,“都抓紧我!”
一把生锈的破烂铁剑,载一只满身伤的孔雀,身后是滚一团的薛商和他的宝贝人皮。他们转眼之间一飞冲天,如离弦箭般的划开湖面,腥潮泥泞的水花由红渐变为四散的雪白——
那一刻久违的阳光,刺痛了薛商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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