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海风呼啸的上午。
这样的日子如此适合拉紧窗帘,在自己的房间睡到天昏地暗,而不是等着人打捞在海里泡了一晚上的尸体。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抓住了太宰西服外套的袖子——他两步前方就有一个敞开的下水窖,里面空气幽深黯黑,通往一道摔下就有去难回、且必定要遭人嫌弃之门。一个下层成员大惊失色地看向这边,由于这里可以说是港口黑手党的走私要地,因此城市维修当然管不着。但有必要到连下水道都自己开的地步吗。还是说这是我的误解,其实下面通着别的不可告人秘密呢,“要掉下去了。”
“哎呀。是吗。那个先别管,我打到要紧关头呢。唔,可恶,欸,干得好——”
两分钟后,太宰把游戏机递给了我,“接下来就小千鹤子随便帮我打打吧。”
我是过来帮你打游戏的吗。
他说着轻快地走向前方,那里有个外表严谨潇洒、一丝不苟的白发绅士正等候着太宰的到来,同时不断对沉默的成员们予以指挥。他的名字是广津柳浪,在黑手党中可谓创始之初就存在的元老级人物。
这姓名听起来就十分具有古风。毕竟在我的世界里,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是一位出身明治的小说家。不过我已经完全不会惊讶了。完全不。
我将视线投向手里的游戏机。
第一视角的车窗擦着赛道边缘磕碰,在撞击中飞过了第三赛道。屏幕上只能看到颠倒的路面,因为这车子早已是在用车顶而非轮胎前进。不管是现实还是游戏,太宰开车都充满个人特色,好像急着要在四轮道上制造载入日本交通历史的连环大车祸,而自己勇于争做其中死相最惨的一个。如果我早见过他玩赛车游戏的样子,那么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会理智地检讨乘坐他开的车是否是个合适的选择。最让人不解的是即便如此他的胜率也居高不下。
我赢得游戏,按下休眠键。纵使再怎么无视,也能感觉到成员们的目光扎在我的后背上,明明在这么严肃的场合还要玩游戏是太宰的错,为何要我来替他承受这一切。
如果织田先生是黑手党中的什么都干屋,那么我一定负责了太宰周围所有的这类杂事。从情报搜集和文书处理到打手再到阻止他自杀、时而还要被迫应付打进无人时办公室的女人电话,或因为太宰的突发奇想,被他提到各种地方去。而且上述说的种种最后基本上都没有发生什么好事,只令人觉得他在肆意占用我工作外的私人时间,而且不给加班费。
不便打扰正在对话的太宰和广津,我竖耳倾听他们的对话,走到岸边,尸体们整齐地并列在那。
被盐水浸泡一夜后的三具尸体,露出的皮肤都显得发白而浮肿,发皱的西装被太阳烘得析出白色的结晶,连身上遍布的弹孔都因为失去血色,看起来变得不再像是一种被伤害后诞生的痕迹。靠近防洪岩的海面浑浊发灰,泛着海水特有的腥臭,很难说得清是否有这些遗骸的影响。走□□理区的海和在港口或滨海公园能看到的海截然不同。
——Mimic。
效颦者。模仿者。伪装。会为某种存在赋予带有这样意象词语作为名字的人,他的自我意识一定非常强烈。
被递交上的监控画面截图中,是仿佛纷入夜色中的鬼魂一样穿着灰败而破烂的武装人员。
虽然没有参与拷问,但作为俘虏自尽前唯一一个吐出的词语,它得到了非同寻常的重视。然而到半日后的现在,能清楚的情报也所知甚少。他们就像某种神秘的自然灾害一样登陆了横滨。
说实话黑手党被打得如何我并不是很关心,但是武器库的密码是从失踪的坂口安吾手中流出的,总让人有些在意。
此时一名先前匆匆跑出去的广津先生的部下向太宰递了什么,又小跑着来到我身边,毕恭毕敬说,“您也请用。”
“……谢、谢谢。”
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能为干部大人服务是我的荣幸。”他热切地说完后回到了岗位上。
我又不是干部。何况太宰也肯定没好心到叫上我的份。我满心疑云地捧着咖啡,一手咖啡一手游戏机后我看起来和这里更加格格不入了。
……这种态度,最近好像经常看到。我搜寻着记忆,陷入熟考。没错,似曾相识,绝对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千鹤子小姐,我来帮您按楼层。”
“?谢谢您。”
“千鹤子小姐,这点小事无需劳烦您动手,请交给在下。”
“……但那是我的工作吧?”
“请快住手!怎么能让您做这种事情!”
“不、所以说、”搞什么啊。
同样身为太宰直属,而且是货真价实的直属的芥川虽然被敬畏不已,但也绝不是这种……说起来就连他最近都不怎么见我就突然袭击……这就像是,就像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会吧。怎么可能。哈哈。这种误解。哈哈哈……个鬼啊!别开玩笑了!你们的眼睛都是戴墨镜太久干脆也瞎了吗?!
怎么想!我和他!都不像有那回事吧!
我愤怒地喝掉了那杯咖啡,实际上因为加了过量的牛奶和砂糖,几乎喝不出原本的味道。就和太宰一样轻飘飘的让人想要痛殴他的脸。
午前我们回到了大楼。我很少看见太宰有这么忙碌的时候,他接连对各种各样的人发号施令,指挥他们去干各种各样的事。光是对接下来要布置的陷阱的预设就至少有七八道指示,这种时候我才会觉得要当干部也不轻松,尽管他还是轻松愉快的样子。
这一切在几分钟后打来的一通电话面前产生变化。
我听到太宰快活的声音在对面说出第一句话时戛然而止,挂断它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织田作遭遇了Mimic的袭击,”他只对我说了这一句话,“今天早上,首领交给他银之神谕,命令他找到安吾。”
他说完就离开了,再回来时,身边不仅跟着噤若寒蝉的下属们,侧脸还沾满血。
血还很新,是鲜红的。除非有人把手按在他脸上摩擦并割它,否则想说这是他人溅上去的血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太宰受伤了。
他在工作中受伤、而织田先生居然会被首领直接任命处理应该是最高优先级的情报员事件。还有来势汹汹的亡命之徒们。所有的事都显得不寻常,似乎有一张巨大的阴谋绘制的网络无声地在所有人周围铺下事先编制好的线条,等时间一到就会以谁都无法预料的形式收缩。有什么已经开始发生——只是无人能窥见事情的全貌,只是各自顺着丝线的其中一根不断试寻。
太宰治。织田作之助。坂口安吾。
这是在某种语境中,常被并排摆放的三个名字。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中,有一些事情依然与我原本所知的有明显的联系。比起实际意义,更多时候是如象征或印记般的东西。如同人间失格,芥川的罗生门,也比如这三个似乎交言深浅的男人。我能猜测出太宰和织田关系应该不错,但从今天首领的动作看,他们和安吾恐怕也依然如此——否则以织田先生的性格,很难想象他会去做这种事。我感觉他被卷进了麻烦的事情里。
“既然您回来了,请指派我接下来的工作。在您出去的时候,收到了许多关于Mimic来历的可信情报。待会会逐一让您过目。”我说,“不包扎吗。”
“嗯?”
“伤口。”
“啊,这个啊。”太宰满不在乎地说,“放着就会止血了。”
他说着倾过头,露出一个微笑,“在去找织田作的时候,有个明明惯使左手,却用右手拿枪瞄准我的人。我想他一定打不中我,实际上也也确实如此。很无趣的家伙吧?”
如果他口中无趣的家伙变成了有趣的家伙,那太宰还会坐在这里吗。
血珠随他的动作顺着轮廓线倏然而下。并未划出润滑的弧度,在接触到他脸上乱而白的绷带的瞬间,液体就沿着致密的纱布纹路无规则地扩散开,一层层地渗至他真正的皮肤。
如果现在能扯下他的绷带,我一定能看到一张不断流血的脸。
“情报我就收下了。接下来我要去见首领,等我回来之后跟我出去。”他说着,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绷带,忽然十分不情愿地皱起眉,“如果首领看到我这幅样子肯定会有很多话讲,想想就好不愉快……果然还是换了吧。”
说完他就坐下了。我等着他动手,正想趁此把资料交给他,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我。
“欸,还不开始吗?要放着这样的我不管吗?你真是个冷酷的家伙。”
“你自己没有手吗。”
“有千鹤子在为什么我非得自己动手不可。”
……一旦想到黑手党们竟然会产生我和这种男人的误会,就感到一阵无处可说的绝望。
我露出了假笑,“当然可以啊。为什么不呢。”那就准备好受死吧。
我用绝对适合他的力气和细致程度拭去他脸上的血迹。太宰在我清理伤口时夸张地皱起脸,指使我轻一点,我假装没有听到。
伤并不严重,子弹确实只是掠过了他的侧脸和耳尖,只是或许划伤了真皮层,才一直不停渗血。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摘了绷带的样子,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里不仅生不出看见稀少事物的感叹,甚至有点生气。明明太宰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好痛!”他大声说。
“不想吃苦就少做这种事怎么样?这是我觉得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哦。事情总是事与愿违,所以想死就应该先从不想死开始。”我贴上纱布,他重新往脸上绕新绷带,明明没受伤。
“完全是歪理嘛。”
“真是不好意思,总觉得歪理要更加合适你。顺便一问,待会要去哪里?”
“去吃咖喱。”
“哈?”
我有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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