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变貌

    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交错的街道与白日的倒影。

    我跟在太宰身后，用看上去一定像死鱼一样的眼神盯着他哼着歌的悠闲样子。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今天本来是我努力完成工作，然后来拜访五个小孩的日子。这件事我从未和太宰说过，料想他不会对我的休日和空余时间还要多插一手。况且要是被他发现了还不知道会被怎么调侃。我希望在有生之年把这件事守口如瓶。看来那也到今天为止了。

    死心的我，跟着推开门的太宰走进最近已经十分熟悉的洋食屋中，然后马上听到一道快乐的声音，“老板，要一份咖喱！”

    来郊游的小学生……？虽然太宰应该是来找织田先生的，但究竟为什么这么想打他。

    “欢迎！哎呀，小千鹤你来了啊，”店主说着露出疑惑的神情，“不过你不是早上才打电话说今天来不了吗？孩子们都很失望呢，说起来你脸色也有点差，是不是感冒了……”他担心地说。同时用熟练的动作往盘子里舀了一大勺咖喱，又在上面倒上半熟的鸡蛋，白烟缭绕在米饭上。

    刚过午餐时段，不管是吧台前的一人座还是店里的其他桌子都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太宰自来熟地找地方坐下来，拍了拍旁边的椅子，我叹了口气走过去坐下。

    “我没有感冒，谢谢关心。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自己也很想知道。”我说。

    “是吗，那就好，但感觉你今天情绪也很低……？”

    “欸，什么什么，大叔，这孩子平时来这里是什么样的？”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太宰已经满眼放光地向店主搭起话了。

    “说什么样……就是心情挺好的样子嘛。像小千鹤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光是笑笑都让我这个年纪的人开心啊。话说回来小哥你是？”

    “我吗？我”“是织田先生的朋友！！他来了吗？没来了的话就让这个人自己在这吃着饭等等。”

    我大声地打断太宰说话的可能。店主似乎为我的气魄所震，点了点头，“哦、哦，是吗，是小织的朋友啊……小织他已经来了哦，去上面看孩子们了，待会就该下来了吧。”

    “千鹤子已经变成熟客了嘛。你经常来找织田作么！哎呀，虽然我知道织田作有收养孤儿，但你居然也会关照他们呢。”

    “您这么聪明，肯定不需要我说明吧。”

    “欸，不要这么见外嘛。说起来你还没吃午饭吧？饿着肚子可不好，不如和我一起——”

    “不必介怀，请吃吧。”

    店主似乎为了宽慰气氛，把咖喱端到太宰面前，同时为我们倒上冰水。

    他期待地挖了一勺咖喱，“这就是让织田作一周至少来吃三次的咖喱么，我来感受一下、好辣！”

    太宰啪地一下放下勺子，发出嘶嘶的抽气声，看起来是真的被辣到了。露出来的舌尖是鲜红的，虽然我无法从舌头的颜色上判断味蕾是否会受到伤害。

    “有那么辣吗？我觉得还好……”也就是微辣的程度吧。这种多加香辛料的风格虽然不十分日式，但味道浓郁，食感也很丰富。要说的话应该是被分类在美味那一块的。

    “你是认真的吗？明明这么辣？”他喝掉半杯冰水，突然转头看向我，“不对，和你这种会把速食面当做心爱之物的人根本无法讨论这件事。千鹤子，你的味觉有问题。”

    太宰用为事实下定论一般笃定的口吻说，甚至认真地点了点头。你挑衅我。

    “你对泡面究竟有什么意见？如果要评选近代最伟大的十种发明，它明明也会成为众望所归的第一。”

    “呜哇，没救了……话说回来大叔，这个真的好辣！你的秘方里不会有熔岩吧！”

    不懂的明明是太宰。这种方便性和味美价廉都具备的食物，在世上是如此稀有。我对横滨唯一感到满意的一点就是这里有方便面博物馆。等有机会了真想去看看。

    “哈哈哈，觉得那么辣吗？小织可是一直在吃这个呢。哦，小织你回来了。孩子们怎么样？”店主乐呵呵地说。五十多岁的店主总是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脸上满是堆积的笑纹。自我知道他起，似乎看到的都是同一副形象，只是围裙下的衣服会换一换颜色。有点像收银台边的达摩塑像，但比那要和蔼得多。

    我回过头，织田先生正从二楼下来，看到我和太宰，露出似乎有些惊讶的表情。说似乎是因为他仅仅是略微挑起了眉毛，要判断这确实是一个表情好像还更难于判断它持有的意义一些。

    “太宰，你怎么来了？千鹤子也是，你现在应该很忙吧。”

    “说来话长。”碍于店主在，我暧昧地回答。听说他曾经也是军队出身的人物，但既然已经是普通人了，就不应该被牵扯进这些危险事里。我也没有和他明说过我的职业，虽然应该是能被猜出来的事情。

    此时太宰忽然举起我的左手。

    “中午好啊织田作！话说回来我和千鹤子应该还是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你面前吧，怎么样怎么样，会不会觉得有点惊喜。”

    他使劲对织田先生挥我的手。

    简直就是小孩在甩玩具。我震惊地看着他，忘记露出鄙夷的表情。再给我一百个脑子也想不出太宰会干这种事情，不过我马上意识到就算我有一百个正常人的脑子也是无法抵达太宰那仅有一个的神奇脑子所在的领域的。我的手就像中华料理店的招财猫一样左右舞动、不对，招财猫是前后……算了，这种事根本怎样都好……

    “太宰，你不松手真的没事吗？她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

    真不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怎么会，你说是吧小千鹤子。”

    “当然。绝对没有在心里觉得你是小学生，绝对没有想让你试试把头倒进咖喱里辣死算了。绝对没有。话说能不能把我的手放下来了，很累啊。”

    “她说没有耶织田作，所以没关系！”

    你去死。

    “是吗，那就好。”织田先生点了点头，接着自然地从他嘴里出现了下一句话，“你们关系真好啊。”

    所有人同时沉默下来。

    “……”，就连太宰都罕见地露出了犹豫的表情，“真是通常运转的织田作呢。那个啊，其实你稍微~吐一点槽也是可以的哦？我和千鹤子都会当做无事发生的。稍微~吐一点。”

    “？你们关系不好吗？”

    “……我们过来并不是为了说这个的吧。”该说正事了，否则会令人忘记来这里的目的。我突然感觉十分疲劳。这两个人之间必须出现一个狠狠地将他们话语之中因过于理所当然而被不当忽略的某些东西击飞的强者。我无法担当这样的重任。不过这样的人是否真的存在令人怀疑。

    “也是呢，不好意思大叔——麻烦你回避一下。”太宰自来熟地要求。

    店主欣然出去了，还体贴地带上了后门。一楼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在略微的沉默后，织田先生走到厨房里泡起了咖啡。磨制咖啡粉与热水混合的香气从咖啡机里飘散出来。一种闻着就会让人变得平静的味道。

    “千鹤子，把查到的东西告诉织田作。”太宰正在吃最后一点咖喱，“至于我，在吃完它之前就不说话了。真的好辣呢。做得这么辣，明明吃的人就会变少，这是饮食文化的怠慢啊。”他抱怨道。接着织田先生认真思考，说是如果咖喱不那么辣的话，吃咖喱的人就会增加到别的主食被疏忽的地步，那么饮食文化就会遭遇并非本意的崩溃。他真的是很喜欢咖喱。

    “是。那么请容我说明。”我面向织田先生，把报告中能得出的情报都说出来，“Mimic——他们曾经是欧洲知名的异能犯罪组织，在转为非法佣兵之前曾经以职业军人的身份活动。首领是强大的异能者，统领的部队也身经百战。在引起某场事件后被英国的异能机构‘钟塔侍从’驱逐，流亡到了日本。但更详细的情报还需要时间。”

    虽然用太宰的话来说，这是一群仓皇逃窜到日本的家伙。

    “世道还没有宽容到会允许这种组织如此轻易地入境，所以这件事搞不好有更深的内幕，国内一定有他们的协助者。”我说完后，太宰接过我的话。他的嘴唇也比之前红了。而且在不断喝水。比我想得还不耐辣……

    织田先生点了点头，接着向太宰提出其他的问题。

    我的用场仅限于把提前总结好的情报讲出来，此后的讨论都由这两个人完成，连横滨都接近于一无所知的我在海外异能犯罪组织之类的话题上可谓派不上任何用场。所以我知趣地离开座位，站到一边喝起咖啡。织田先生和太宰对咖啡的口味可谓两个极端，既不加糖又不加奶的黑咖啡苦得像药剂一样让人被迫变得清醒。

    话题从港口黑手党设下的陷阱转移到了异能特务科的态度，最后落在坂口安吾身上。在上午前往被抢夺的武器库时就已经确认了打开它的密码是属于这个失踪情报员所掌握的一组。要么是他被迫背叛了，要么是他背叛了。黑手党中只有这两种逻辑存在。就算坂口安吾回来，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好下场。港口黑手党绝不饶恕背叛者。

    一旦谈到坂口安吾就仿佛存在有不能被他人、被我所进入的另一种空间，那必然是某种已经完结在这两人，以及不在这里的另一个人之间的距离。我看着太宰，太宰哈哈地轻声笑了，笑容中有某种情感似乎正被不断剥去。

    我也想起了坂口安吾。

    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那还是我追查有栖时发生的事情，我们在一家特色是杜松子酒的咖啡厅中碰头。这个人明明一脸对突如其来的请求感到麻烦的样子，最后却还十分认真地付了我的咖啡钱。是个戴老式圆眼镜，眉目娟秀，却总是有哪里显得神经质而冷淡的男人。那或许是一种过于理性的东西产生的萦绕于他身上的氛围。一言以蔽之，就是看起来难以相处。

    在黑手党中这种类型也算少见，很难有他那种穿西装反而显得像学者的人物。尽管是仅有一次的会面，但我并不认为他是个坏人。

    “你也挺辛苦的啊……”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太宰君个很难搞的人吧。”

    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如此正常的话，我当时感动得都要落泪了，认为一定能和他好好相处。

    离这种念头产生，甚至还没有超过两个月的时间，我们的立场已经产生了如此大的变化。黑手党真是一个着急的地方。生命、时间和子弹的数量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逝。死亡在这里显得如此接近而廉价，不会死去的我身处其中，时常觉得自己就像异类。

    太宰的手机响了。

    那就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暗号，他站了起来，“那么我该走了，‘老鼠’上钩了啊。”

    此时此刻，由芥川带领的部队正完成着面向Mimic设立的陷阱。目的是获取更多的俘虏和信息——在第一次捕获中的俘虏除了组织的名字还什么都没说便服毒自尽，这次特地交代了要活捉。

    我看着他悠闲地走向门口，然后回过头，“就是这样，另外小千鹤子好像很想跟着织田作的样子，接下来就你们谈谈吧。她虽然派不上什么大用处，但在有麻烦的原则的织田作身边说不定还能有点发挥。当然如果派不上用场的话，也不需要客气。”

    “等等，我可没听说这件事。”

    “因为是在来店里之前决定的嘛！”太宰爽快地说，“比起和我一起，她也会觉得在你身边比较舒适吧。期待彼此都有好的消息。”

    “祝您武运亨通。”我真心地说。

    他和来的时候一样轻快地推开门、走了出去。雨后的阳光热烈地洒在他身上。

    在路上行走的人，看到这个古怪的少年——肯定无法想象他之后会做的所有事。太宰的背影很快消失了。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觉得他今天心情很差。原因不言则明，却毫无办法。

    只剩下我和织田先生的一楼忽然陷入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