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

    “妖女!”

    风卷青丝散如雾, 带弯江水汩汩, 文阮楠又急又怒, 反手抱住白梓芙, 唯一的芦苇杆穿腋而过, 稳稳落入白梓芙手中。

    文阮楠踩舟跳出。

    天与地,地与水,水与命穿成一线。

    黑夜将尽, 入水前, 白梓芙只听她轻声安慰。

    “殿下无忧, 含住杆篱便好。”

    “那你——”

    还没说完,文阮楠抓着芦苇杆强硬塞至白梓芙口中, 白梓芙只觉眼前光灭, 一只手覆额抚眼, 替她挡走水浪的冲击。

    绑在两人腰间的绳带被解开,文阮楠转身, 将白梓芙搂进怀中。

    事急从权,小妖女歹毒阴恻,此时自己如果还婆婆妈妈, 不但自身难保,更枉费公主性命。

    何况, 她嘴唇弧度舒展, 上辈子阿宁总是以夫子身份自居,洗澡换衣,沐发系环, 她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亵渎尊师,而阿宁脸皮薄,就算冬天冷得厉害,两人一般都是分被而睡。

    亲近相拥,少之又少。

    水下朦胧暗淡,文阮楠苦中作乐,占着公主便宜,撑开眼睛全力循着光,划到近岸浅滩。

    扯住柔条水草,才定住重心偏头。

    身旁,白梓芙左手扶着芦苇,右手竟主动搂住她的腰身。

    文阮楠一惊。

    公主的手,从来都是这么冷?

    她不及多想,本能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揽住白梓芙,奋力扒着浅滩向前挪动。

    水浪由北向南冲折,而她们逆流向北。

    艰难逆浪前进。

    本是逃命心惊,但文阮楠心里,竟悠悠迸出《蒹葭》的一句缠绵,说的就是男子苦求心上人。

    隔河相望不得,于是逆波寻求。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可她想,世间男子浅薄,除了心上人,其他人就不值得倾心相待了吗?

    阿宁就可以。

    水下地势复杂,手掌扯住一捧又一捧水草,两个人的重量全部聚于她的手掌间,掌心,指腹,手腕,刮擦刺痛割进肉里。

    气泡凸起,被水流挤压浮上,她肺里焦压难忍,已经到了极限。

    拉紧绿草条茵,她回头,欲要借用白梓芙手里的芦苇杆呼吸。

    “汩汩……”她艰难发出声响。

    白梓芙会意,将芦苇杆递近她唇边。

    含住,吞吐清凉空气。

    “呼——”

    文阮楠入口清甜,当下面红耳赤。

    真真美人胭脂香甜。

    公主口脂余温,沾得芦苇青草,这般风月无边。

    “咕咚。”她犹在回味,笑眯着眼,未料白梓芙忽然抽走芦苇。

    又伸手来揪她耳朵。

    啊。

    文阮楠讪讪后悔,她回身继续前行。

    脑里回转往复,想着,刚刚自己那副神色,定是孟浪了,否则公主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羞死人。

    故而接下来的换气,她便老实起来,水下妖魂鬼魅没有,逐食相欢的小鱼倒见了不少。潜遁时间久了,浑身负重变得疲惫不堪,念到白梓芙身受重伤,也不敢换气太频繁,公主呼吸尤且不够,自己能忍,便多忍一些。

    算着,离目的地还有半里。

    水下的沙土松软,越近陆家庄,浅滩石子越多,水流激荡回旋,她渐渐体力不济,刚想再用芦苇杆。

    回头微抬下巴,奇怪,芦苇杆竟没有及时递上。

    公主!

    她暗道不妙,定睛一看。

    白梓芙面色青白如绢,双手垂落,芦苇杆失了牵制,已独杆飘到远处。

    命悬一线。

    她大慌无措,迅速向上猛游,率先将白梓芙托出水面,自己连着喝了好几口水,抠住岸边一块大石,用尽力气顶起公主,直到公主半身伏到岸石上。

    “梓芙——”

    她已经聚不了一丝力气,惨白着脸,捉住公主一只绣凤月白履,极度牵念不舍,黯然沉落水底。

    哪里来,又要回哪里去。

    此生短暂,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

    忽然背后有人轻推,她勉强微睁眼睛,一片雪白纱襦覆上,小郡主唇瓣娇软,和着淡淡梨花香的空气,救命渡到口中。

    “唔。”

    灵台刹那清朗,她从混沌里清醒,慌张推开小郡主,想到岸上白梓芙濒危,一门心思向上游去。

    然而小郡主冷眸霸道。

    执着芦苇杆的手,紧紧勾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布带,将两人手腕缠在一处。

    再次邪媚欺身,狠狠吻住她的唇。

    舌尖一暖,她奋力扭动脖子,却被压得更紧。

    ……

    趴在岸上,文阮楠喘咳不已,面上红潮未退。

    “你这小妖女!”

    “好不知羞。”小郡主微喘接道,亦娇红满面,笑了笑:“楠姐姐的唇,又香又软,这笔买卖我不亏。”

    “你……无耻至极!”

    她心怒未平,如果第一次亲吻是为了救人,那第二次纯粹是为了挑衅玩闹,小妖女诡计多端,硬抢芦苇杆坏事,又来耍弄于她,真是可恨。

    妖女,这妖女定是一路尾随。

    恼怒蹙眉道:“要是公主有什么事,我必杀你而后快。”

    “哦?那我就坐在这里,等着姐姐取命。”小郡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星光清寒,她无心与小妖女纠缠,拖着沉重瘫软的双腿,挪向白梓芙那处岸石。

    “哗——”

    公主鹅黄纱裙浮在水面,全然没有了生机,文阮楠如重鼓捶胸,脑里连叫‘不要’,扶着公主双肩小心翻转过来。

    一探鼻息,细细有温。

    她擦泪大笑,下意识将白梓芙揽入怀里,这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比自己重生还要高兴千百倍。

    “还好,还好……”笑到最后,又剥落成一点心酸,贴着公主纤细的颈,“我再也不会,要你陪我干这种冒险傻事了。”

    忽地,一阵抚掌传来。

    小郡主站在身前,水珠点点挂在脸侧,许是尚未恢复体力,声音里有一分缥缈。

    “看来是我不够貌美,楠姐姐原来心有所属。”

    “你别乱讲!”文阮楠心内不认,背着白梓芙站起,冷声道:“妖女自己污秽,看谁都是污秽。我和公主清白知己,我们是……”

    “君臣”一词卡在喉咙里,半天吐露不出。

    她兀自向前走去。

    小郡主悄声跟上,幽幽道:“我知道,楠姐姐和公主情比金坚,而我呢,不过是敌国妖女,本就没有资格做你的朋友。”

    “你——”见这妖女悲鸣楚楚,月光下,两行清泪不绝,连连抬手抹擦,她软了心肠,叹道:“小郡主对不起,刚刚还要谢谢你救了我。”

    小郡主一顿,有点欢快:“楠姐姐。”

    “小郡主不要起疑,我和公主——”她抓紧白梓芙裙角,续道:“我和公主是师徒之情,我尊她爱她,看她的性命比自己的贱命重要,你只要不伤害公主,我们就是朋友。”

    “真的?”小郡主破涕为笑。

    “不然呢,我一个女子……”

    “我叫拓跋伊语,小名洲儿,姐姐可以叫我伊语,也可以叫我洲儿。”小郡主缠上她的手臂,明笑动情道:“我不愿姐姐叫我小妖女,小妖女难听,来,姐姐叫声好听的嘛。”

    “伊…拓跋郡主。”

    实在说不出口,文阮楠没有小郡主那般玲珑,两人相识不过一天,小郡主深不可测,能做到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时云雨骤来,一时晴川转瞬,万不能再次着了小郡主的道。

    “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无趣。”拓跋伊语噘嘴闹道:“我可是听到,你叫她梓芙,梓芙,梓芙!”

    文阮楠耳根红了。

    “嘘,别吵到公主。好吧,伊语。”

    拓跋伊语不干,目光切切:“再换一个。”

    “洲儿。”

    “嗯。”拓跋伊语满意应声。

    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三人浑身湿透,穿行树林,枯枝被踩得咯吱响。

    鹿声呦呦,鸟叫时而惊起。

    拓跋伊语往她身上贴了贴,娇滴滴道:“楠姐姐,我怕。”

    你会怕!

    文阮楠觉得好笑,不忍戳穿:“那待会儿我们躲藏的地方,要比这里可怕万倍,伊语如果怕,随时可以自行离开。”

    “不回陆家庄?”拓跋伊语明知故问。

    “你都跟来了!你皇姐只要发现船上没人,肯定立马赶回陆家庄,她那副聪明绝顶的样子,不会想不到这点。”

    伊语眸里掠过一丝阴狠,匆匆掩去,又笑:“那我们去哪?”

    “咔”一声,枯枝踩断,文阮楠温和回眸。

    “到了你就知道。”

    “楠姐姐还卖关子,我们缘分千里相系,可谓同生共死,再说了同辈不需要守礼,比之你的南昱师傅,是不是要更加亲密?”

    说罢,双手搂紧她的胳膊,不留一丝间隙。

    她无奈道:“你再搂紧,我的胳膊就要被勒断了。”

    “怎么会!楠姐姐就是偏心,南昱一个大活人都没压死你,我不过环住你取暖,这就能勒死你了!”

    风声穿过树林,她听着对方嘴里不断的“楠姐姐”,面露迟疑,回头瞥了眼昏迷的白梓芙,请求道。

    “伊语,你还是叫回我文阮楠,公主不知道我女子的身份,这个暂且不能败露。”

    “哼——好吧,楠哥哥。”拓跋伊语声音甜美,坏笑:“楠哥哥,楠哥哥,楠哥哥。”

    “哥哥”拉得清长柔婉,她心内暖烘烘的,不禁问道。

    “你对家里的兄长,也是这般可爱调皮?”

    “我没有兄长。”拓跋伊语神色复杂,低头,抿紧唇边。

    是了,上辈子在齐宫就听老嬷嬷八卦,齐国的几位王爷那方面有问题,生来生去瞎折腾,就是生不出儿子,连女儿这种赔钱货,也只得了一个。

    而她,虽然兄弟姐妹众多,却比陌生人还不如,哥哥姐姐们,表面莲子白洁,内心黑着呢。

    文阮楠与拓跋伊语同病相怜,她心疼道。

    “你别难过,你既然已经叫了我楠哥哥,我就来做你的兄长。”

    “我不,我才不要什么兄长。”拓跋伊语盈盈一笑,鬓角如云,声音还嗔,小脸贴到她手臂上。

    “伊语额头真烫,是不是着了水,又吹夜风,和公主一般发热?”

    拓跋伊语心头一烫,刚要糊弄过去,脚下一滑,踩到根柱状东西。

    不像枯枝那般僵脆。

    “这是哪里?”拓跋伊语顿觉阴冷。

    “乱葬岗。”她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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