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上辈子女扮男装十七年, 大多时候, 都病恹恹困居废院, 顶着个男子虚名, 实则和闺阁女子无异。

    文府大郎翰林供职, 绯袍谋略参政。

    文府二郎军中驰骋,磨砺虎胆铁血。

    文府五郎……什么五郎,世人抓抓脑袋, 还有这号人?

    不出家门, 不见天下。

    蔡家岗。

    眼前一片荒凉, 文阮楠拧紧眉头,这古战场萧瑟阴寒, 多少英魂埋骨, 送命黄土腐烂。

    想不到四年过去, 蔡家岗还是如此凄凉。

    可见彦国外强中干,内部混乱。

    四年前, 齐彦两国相争,齐国纠合西夏,锊国一同攻打彦国, 三军之师围困彦国京都,二十万大军就在这里生死大战, 彦国皇帝急速调回镇守边疆的五万铁旅, 加上京师十二营的兵力,终是没有亡国。

    蔡家岗决战,千百沟壑纵横, 每堑壕沟里,横七竖八倒着腐衣白骨。

    惨不忍睹。

    他们无人认领。

    “我不想留在这里。”拓跋伊语缩到文阮楠身后。

    “不用怕,他们要是能动,早自己回家了。”

    她面无惧色,背着公主脚步不停,山丘下面那么多壕沟,要挑一条避风驱寒的,白梓芙决计不能再度受寒。

    “楠哥哥,我怕!”小郡主僵在原地。

    文阮楠踏着月光,只道:“伊语又骗我,口里念叨害怕,但是你的眼里没有畏惧,赶快跟上我,那边有个好位置。”

    “我是真的害怕。”伊语冲她嚷道。

    “银勾划面不害怕,舟中抢夺芦苇不害怕,违逆沧水公主也不害怕,你会害怕这些骷髅?”

    “你!”

    小郡主被堵得无言,跺了跺脚,抱紧胳膊咬唇小跑过来。

    “你是故意的!”

    甫一钻进壕沟,拓跋伊语怒气哼哼,料定是她不满在木屋时,自己曾拿银勾吓唬白梓芙,偏地打击报复。

    “伊语不要乱意猜度,我单枪匹马,不躲到这里,如何抵得过你皇姐?”

    “那你就不怕皇姐找到这里?”

    她侧倚黄土,挡在白梓芙身前,清辉玉染的脸,笑出自信。

    “不会,你皇姐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会来这里。想她一个高贵的沧水公主,断不会屈尊,最多派几个信得过的手下,走个过场。”

    “楠哥哥有所不知,皇姐手下死士九百,每个人都是身怀绝技,杀过不计其数的人。”

    拓跋伊语说着,又往文阮楠跟前凑了凑。

    她转眼望着天上明月,淡淡道:“正是因为杀过不计其数的人,才更怕鬼,就像那些心怀歹意之人,整日提心吊胆以防别人祸害。”

    嫡母,长姐,沧水公主,亲父……都一样。

    伊语闻声不语,再抬起头,眸里闪着柔亮。

    “这么说,楠哥哥是夸自己坦荡,我们这些人龌龊歹毒。”

    她不置可否,一声清笑:“呵呵,世上只有害死人的人,不存在害死人的鬼。”

    两世为人,扼断她小命的,不都是人麽?

    胸前一暖,拓跋伊语热气贴近脸颊,娇声笑道。

    “听楠哥哥的口气,好像活了很久,应该十七年过得精彩卓绝。”

    “是,每日等着吃,等着挨打,等着轻视,又等着仇敌睡着之后,才敢吹灭灯芯。”

    此话落地,拓跋伊语沉默良久,梨花香过水没有全部冲散,月色摇曳,香味流转。

    “啪嗒”,是一滴泪。

    小郡主眼里水汽氤氲,红着眼梢,道:“文阮楠,你知道活着不容易,那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

    “伊语,你……”

    又在演戏?她扶正拓跋伊语双肩,想从那双含泪的眸里发现虚情假意,但除了真实温热的眼泪,其他一无所获。

    “文阮楠,这番话我此生不想说第二次。”

    “好,郡主,我记住了。”

    她微偏过头,世上除了阿宁,陈嬷嬷,小康子以外,小郡主……也关心自己。

    “文阮楠。”小郡主又叫她。

    “你为什么突然叫我全名?”

    “你不是也叫我郡主!你叫我郡主!”

    拓跋伊语毫无征兆凑近,单手捧着她的脸,另只手撑抵黄土壕沟,耳旁香风涌动,她一天之内,被小郡主第三次轻薄。

    她的唇冰冷,小郡主的唇也热不到哪去。

    但双唇贴合,两人触碰颤抖缠.绕,融化了清寒月光。

    美人的唇轻轻缓缓,一尝销魂,再尝丧命。

    “伊语——”她踹息不及,用力抵开小郡主,“我不是男子,你别这样。”

    小郡主气喘吁吁,不满:“我怎么了?”

    “美人计对我没用。”她不敢正眼看拓跋伊语,干笑道:“派出你们齐国最俊美的男子,说不定我早就屈服了。”

    “那我下次见你,要穿男装。”小郡主浅笑起身,星光堆满鬓发,雪袍与月相争不输清韵,面色如冬放寒梅,只道:“文阮楠,背着你的南昱公主向东边逃吧,你的毒,已经解了。”

    “果然。”她摇头笑道,心里一凉,果真如此。

    拓跋伊语背对着她,收了一分娇软,多了一抹凌厉:“我的嘴唇,不是说碰就能碰。”

    她软身站起,对着小郡主失笑:“水下之时,我唇角便感到微苦,你牺牲美色下毒,怎么,现在解毒,不怕沧水公主责难?”

    “皇姐只是责令追查太子下落,我原以为跟着你们,南昱会奔向太子,谁想她不中用,昏迷至今,白费我一番心思。”

    哪里还是舟中怕冷的弱女子。

    哪里还是那个畏鬼的小姑娘。

    拓跋郡主明艳玉质,世间少有,论起心狠潜沉,她两世重生三十载,亦未可与之争锋。

    居然肯放自己一马。

    文阮楠背起白梓芙,单膝触地,盯着负手而立的拓跋伊语,心中百味杂陈,道:“多谢。”

    “你们走吧。”

    小郡主纠结挥袖,怕再一回头,自己就会改变主意。

    她背着公主刚走几步,身后轻快的马蹄声传来,耳边劲风肆扰。

    一枚淬毒的铁环对头套来。

    “噌”!

    她九死一生,本能偏头躲过,抱紧白梓芙反握匕首,刀尖对准移动的马匹,心里暗数。

    一。

    二。

    三!

    “郡主小心!”

    那死士以为她要对拓跋伊语不利,策动马匹,风一样刮到眼前。

    下一刻,弯刀就横在脖子上。

    死士尾随小郡主留下的记号而来,但见郡主迟迟不发信号,心中焦急,生怕拓跋伊语发生意外,这才违抗命令闯入蔡家岗。

    死士玄衣骏马,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睛,喝道:“郡主小心,彦狗想要偷袭你。”

    “收刀。”小郡主秀美的脸,神情不容违逆。

    “可他们……”

    文阮楠和南昱公主近在眼前,死士心有不甘。

    拓跋伊语冷下脸,不说汉话,换了齐国宗室间常用的鲜卑语。

    “木台,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死士也用鲜卑语回复,劝道:“放走他们要坏大计,属下不能违背主公,郡主不能意气用事。”

    “放了他们,我自有用处。”拓跋伊语坚持道。

    “不行,伊语妹妹听我的话,南昱公主可以留,这个汉人一定要杀。”

    年轻死士显然同属齐国宗室,相较小郡主,地位并不低,他公然违逆拓跋伊语命令,转身握紧刀柄,刃锋铁冷,眼见文阮楠就要变成刀下亡魂。

    她自知不敌,收紧匕首藏入袖中,也不说汉话,同用鲜卑语道。

    “木台,你乱咬乱打,连睿安王的人都敢得罪!”

    这个汉人竟会说鲜卑语,玄衣死士不敢置信,再次用鲜卑语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她冷笑相对,答道。

    “听到我的口音,你还要多问!不该问的就闭上嘴,保住自己小命要紧。”

    “郡主?”死士方寸大乱,他皱眉回头询问小郡主。

    在齐国,睿安王权倾朝野,一直手握齐国三十万大军,并且接管了齐国密探署。

    死士思忖,难道这个汉人,真是睿安王的人!

    拓跋伊语心里讶异,文阮楠怎么会说鲜卑语,甚至搬出睿安王作挡,但面上云淡风清,先救下文阮楠再细细查探。

    小郡主点头,对死士道。

    “木台,放他们走,睿安王今后会卖我们一份人情。”

    “是。”

    刀尖终于撤走,文阮楠手心冒汗,但眼里憋出不可一世的跋扈,对着死士不屑笑道。

    “这就对了,等到日后论功行赏,睿安王一定不会忘记你。”

    “哼。”

    年轻死士冷笑,齐国一向以武称雄,这个弱质文客,真进不了他的眼。

    刀口磨着皮鞘,死士收刀瞪着她们,噌声清亮响起,她背着白梓芙向东边走去。

    心里害怕,前世也没见过如此大的阵仗,默念清心诀,求老天爷,放她再活几年。

    “等等。”

    小郡主叫住她。

    怎么,拓跋伊语反悔了!

    她握紧袖中匕首,轻松转身,控制住欲要颤抖的唇,笑眼道。

    “伊语有何见教?”

    美人走近,狡黠笑道:“放走你,我还要费尽脑筋诓骗皇姐,如果你改日翻脸不认恩情,我岂不是吃亏?”

    文阮楠舒了一口气,真诚颔首:“此生不死,恩情不忘。”

    小郡主眉眼弯弯,嗔笑一声。

    “说得容易做到难,这个给我,权当信物。”

    一只手探到怀里,细细向内,扯了她的文家假玉佩。

    拓跋伊语把玉佩收进雪袍,贴着心口放好,方甜甜笑道。

    “楠哥哥,来日见到玉佩,你可要记得今日所说的话。”

    “自然。”她可不敢告诉小郡主,这块黄龙玉佩……才值2两银钱。

    找死。

    转身背着白梓芙,她加快脚步,夏风沿着沟壑拂面,蔡家岗到处响起呜咽。

    “文阮楠!”

    小郡主坐在马上,死士徒步牵马,星夜明亮,拓跋伊语抚着手中玉佩。

    笑颜倾城,反复咀嚼喃喃。

    “此生不死,恩情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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