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

    临着沂水河岸, 晚风微凉, 屏风与灯相照, 文阮楠的影, 贴着小郡主的影。

    她低着眉心, 就着桌面,吹灭灯芯光源。

    屏风后一片昏暗。

    整座主帅营帐,唯余书案一点亮, 惊不着这边。

    “——我来。”文阮楠一手揽着小郡主, 一手拣起木片。

    金疮药, 就放在布垫旁。

    揭开药瓶,因着腾不开手, 只得用嘴咬着木片, 再倾倒瓶身。

    不知怎地, 握着瓶身的手却不听使唤,抖得厉害, 半干的粉末四散开去。

    身侧的小郡主取笑一声,双手温婉交叠,鼓励似的攀上她的胳膊, 语气带热,有淡淡的梨花香。

    “驸马爷, 你害羞了?”

    “没有。”

    她刚要稳住手腕, 没想偏头一瞬,小郡主的手,又覆在她的双眼之上。

    “不要看, 我身子……不美。”

    低诉娟娟软糯,拓跋伊语烈火一样的性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文阮楠无奈:“你这般,我怎么上药。”

    “我……我指挥你。”

    她举着木片,只听拓跋伊语调度道:“你左移三寸,然后向下走——”

    顿时,心里觉得怪异。

    向来喜好轻解罗裳作弄她的小郡主,这个时候磨磨蹭蹭,难道又有坏主意,还是故意隐瞒伤情。

    文阮楠闻着梨花清香,口气低了再低。

    “洲儿你这样,我不放心。你把手放开,我……不看你别的地方。”

    “不许说话。”小郡主声音烟波渺渺,又含晚籁春情。

    僵持一阵无效,覆在眼睛上方的手,终是撤走。

    她闭着眼睛,没有当即睁开,告诉小郡主道:“床下面的木盆里,有一块没用过的长布条,你取出来,应该刚好合适挡住、挡住……”

    文阮楠只觉羞涩窒息,蚊声道:“挡住裹好,这一路上,别人也不易发觉你是女子。”

    “吱哒”一声,床就在旁边,木盆很容易拖出。

    她耳力非常好,闭目如亲见,只听小郡主乖巧取出布条,圈在手腕上,然后绕着某处一圈,再一圈。

    动作幅度不小,拓跋伊语喘息稍紧。

    文阮楠眉心成川,突然,伸手握住小郡主的手。

    眼睛倏地睁开。

    呼吸轻浅,她心疼道:“两圈够了,别扯动伤口,待会儿我帮你缠好。”

    “你!你不许说话。”对方略显慌乱。

    匆匆一眼掠过,布条半松尤挂,夜色朦胧间,她满眼除了布条的白,还有菡萏月瑶,花苞青涩带露,盈盈不堪一掌。

    外表城府幽深,实际,一个尚未长开的小丫头。

    小郡主抓着布条,如抓着救命稻草,溺水人儿般,求道。

    “你看够便宜还不上药,我说过,这身子……不美。”

    “一支桃蕾含春露,花开三月动人间。洲儿年纪不大,等稍大些,你的夫婿好福气啊……”

    勾唇笑意漾开,她没有抬头,勾着背,边说边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周边。

    而伤口最中间,果真和料想一样,化脓腐肉已深,必须赶紧去除。

    见她看得仔细,小郡主又要来捂她的眼睛。

    文阮楠乖乖束手就擒,随后温柔揭下倔强小手,却又不容置喙般,起身向外面走去。

    她翻着药箱,“这样不是办法,你别动,我拿烧刀过来。”

    怎么还是被文阮楠发现。

    拓跋伊语已知在劫难逃,呼出几口无奈,嘴巴仍不服软:“驸马爷,大侯爷,五哥哥……看我几次救你脱险的份上,千万不要公报私仇,下手留我一命,或者把我当成你的南昱,对着她,只怕你下不去手吧。”

    “要是公主,现在肯定哼都不哼一声。”

    她笑笑,谨慎将小刀过火,拎着一瓶麻沸散,跨过屏风,与小郡主面对而坐。

    拓跋伊语黑着脸,也不理她,真像较劲斗气,剔肉去腐全程,竟一声不吭。

    文阮楠忙完,出了一层汗,里衣半湿,眼睛比手还酸。

    望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小郡主,她擦汗恭维:“洲儿果然女中豪杰。”

    拓跋伊语翻身背对,冷着脸。

    “自是比不得你的好妻子,好公主,好南昱。”

    她笑容凝固在脸上,妻子?公主千里相隔,此刻应在案前读书,怎么在乎自己这个挂名丈夫。

    不想了,文阮楠放下袖子,待要回到桌前,把只剩一页的《隆星子兵法》批注完成。

    小郡主余光见了,心里一急,出口止住。

    “文侯爷,你不是还要帮我穿……这个东西。”

    布条凌乱裹挟,拓跋伊语倾身回眸,肌肤净若素镜,无光自明璀璨。

    灵眸星转,氤氲溢满央求。

    命里逃不掉。

    两人之间模糊不清的暧昧,借着夜色的胆,昏暗处,愈发张狂。

    她不自觉地靠近小郡主,屏着呼吸,接过布条一端,缠绵情字绕,有匪今夜重。

    手上一滞。

    “你的背——”

    隔得近了,文阮楠才发现拓跋伊语肩胛骨往上,深深浅浅鞭痕一层,只是陈年血痕已退,仅余晾着的肉色疤痕。

    现状不忍直视,那么当年……情况不能细想!

    她指尖如火,扫过一处凸起,咬耳恨声问:“谁干的,你是齐国郡主,到底是谁这么狠心!”

    小郡主飘零一笑,紧绷身子靠进她怀里,言语间,是不衬年龄的悲伤。

    “打我的人多了,父王堕马受伤后,就常常有人欺负我,三皇姐,六皇兄,七皇兄,十五皇弟,十六皇妹……他们练习骑射不顺,就掐我的脖子,让我跪下当大马,鞭子一道又一道甩过来——”

    声音缥缈无踪,记忆里的隐秘,当再次抽丝呈现时,血淋淋疼痛又起,寒栗爬满背脊。

    “好了,洲儿别再想,都过去了。”

    文阮楠心惊自悔,抱住小郡主,极力想将美人拉出魔魇。

    齐人好骑射,宗室孩童五岁上马拉弓,这么说——

    小郡主童年屈辱记忆或可埋藏,但这些伤,纵使长大成人,一辈子都不能愈合。

    年岁多久,抚不平。

    伊语皇亲贵女,和她一个卑贱庶子,不过都是仰人鼻息,苟延残喘到大。

    忽然,她臂间凉意骤起,小郡主伏在她肩头垂泪,泪水冰凉迫人。

    怀里的拓跋伊语,去了棱角,剥落天生寒骨,从没得到过一分温暖的孤独。

    她俯下头,欲要说个小康子吃枣被噎的笑话,来给对方解忧。

    而帐篷门帘风起。

    屏风画鼓,星辰掩入云里。

    一如那日拉着小郡主,街前买灯,被错认夫妻。

    臂弯里,那双灵眸挂泪化云,柔软了她的灵魂,心房迎迎急跳,有股冲动再抑不住。

    想吻拓跋伊语。

    就现在。

    画屏儿紧挨,青丝满怀,尝得红唇若樱,含了下唇试探丁香软舌。

    “嗯——”小郡主抵不住挑逗,媚眼如丝春长,娇喘笑靥灼烫,竟反客为主,狭小的空隙里,与她贴得更紧。

    一轮战鼓暂歇。

    “楠姐姐。”小郡主喊了她的名,美人肌肤蒙上淡淡微红,唇儿如蜜糖诱人,呼吸带出的一声热,刺激她饥饿难耐。

    二轮战鼓又起。

    两人唇吻不休,都是任性恣意追赶纠缠,浮萍雨打不散,冬霜融作一池春水。

    她快融化在此刻。

    忽然,腰间束带一松,身前衣袍被挑开,拓跋伊语没有丝毫犹豫,手指灵巧钻入衣襟,绕肩抱住细痩肌骨,隔空含笑,同病相怜的贴近。

    前所未有的,难受捉住对方的手。

    刘副将来得真不是时候!

    “将军!”

    帐门外,刘副将带着两个威王的侍卫,着急跪请求见。

    许久没有动静,里面灯火微弱,侍卫只得大喊:“文将军!”

    午夜时分,正是情难自禁,但军情不可耽搁。

    “洲儿。”

    轻轻松了口,慌忙掩好衣服,不敢再看美人,将小郡主抱到床上,笑容收不住:“你等我。”

    文阮楠径直走出屏风。

    到营帐门口,就着盥洗盆,捧了冷水浇面,红潮好歹冲淡一些。

    这才掀帐走出。

    “有什么事?”

    她音色潮润黏腻,侍卫们心里一奇,但以为将军方睡才起,没有过多怀疑,禀道:“威王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听到这里,文阮楠紧敛了眉头,快步跑向王帐,风声掠耳,声音不稳:“威王如何,可是刺客来袭?!”

    侍卫们还没跟上,没有人能够回答,直到她冲进王帐。

    王帐灯火通明,盛夏黑夜,宛如白昼。

    威王好好的坐在床头,眼神有些木然,见她走进,忽然扑到她怀里。

    “姐夫!我好怕啊……”小王爷竟哭起来。

    文阮楠有些尴尬,只得好生哄了一阵,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小孩子做了噩梦。

    白白嫩嫩的瓷娃娃,哽咽抽泣不停,说是梦里敌军杀到,齐国首领凶恶,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形容死状极惨。

    文阮楠想出小时候陈嬷嬷哄自己的话。

    “不会的。梦都是相反预兆,您的梦境,其实预示我军常胜,定能杀敌破万,直取敌将首级。”

    “真的?”小孩子耳朵软,说什么便信什么。

    特别是金屋长大的嫡出皇子,她叹气,如果太子不倒,终威王一世,可以快乐做个富贵闲散王爷。

    而现在,皆为奢求。

    无国哪有家。

    威王止住哭声,眼泪耷拉在眼角,求道。

    “姐夫送我到赤佐城再走嘛,明天不要走嘛,多留几天陪我……姐夫有什么意外,我没办法和皇姐交代,而我出了什么事,皇姐一定打你屁股!皇姐宫里的小安子打板子,特别疼,求你啦姐夫!”

    “威王别怕,胜北将军和抚安将军都在,有他们护送您,驻扎赤佐城万无一失。”

    明日,她就要点齐精兵五千,抄近路赶往寒山城,必须十日内追上齐国送亲仪仗。

    实在拖延不得。

    威王哭哭嚷嚷,又闹了好一阵,最后小孩子夏夜犯困,抱着枕头终于睡去。

    她帮威王捻好被角,命左右侍卫吹灭近处的灯盏,才打帘走出。

    “将军留步,这个——”

    刘副将迎面走上来,手里抱着一块眼熟的物什。

    文阮楠皱眉接过,想起正是珍珠临走时,强塞给自己的包袱,放在副将军那里,已有几日时间。

    “将军,这包袱轻飘飘的,里面装着什么?”刘副将一脸八卦,期待看过来。

    “装着嫌弃。”她心中不快,扔下刘副将,独自走回营帐。

    刚到营帐门口,便闻到一股梨花清香。

    不禁步履轻快,含笑夹着包袱,守帐的侍卫刚要帮她挑帘,她却摆手,自己弯腰走进。

    帘后,一抹小影扑到肩头。

    她怕拓跋伊语碰着伤口,扶着对方的纤细腰肢,刮了一下不听话的鼻梁。

    “今晚除了床上,你哪里都不要乱跑。”

    话刚落地,她便自己觉出歧义,但覆水难收,只得任凭小郡主娇笑,美人笑够了,又来吻她的唇。

    岂料突然身前一空,小郡主笑着,却并不高兴,指着那块金丝布绸,明知故问道。

    “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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