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着沂水河岸, 晚风微凉, 屏风与灯相照, 文阮楠的影, 贴着小郡主的影。
她低着眉心, 就着桌面,吹灭灯芯光源。
屏风后一片昏暗。
整座主帅营帐,唯余书案一点亮, 惊不着这边。
“——我来。”文阮楠一手揽着小郡主, 一手拣起木片。
金疮药, 就放在布垫旁。
揭开药瓶,因着腾不开手, 只得用嘴咬着木片, 再倾倒瓶身。
不知怎地, 握着瓶身的手却不听使唤,抖得厉害, 半干的粉末四散开去。
身侧的小郡主取笑一声,双手温婉交叠,鼓励似的攀上她的胳膊, 语气带热,有淡淡的梨花香。
“驸马爷, 你害羞了?”
“没有。”
她刚要稳住手腕, 没想偏头一瞬,小郡主的手,又覆在她的双眼之上。
“不要看, 我身子……不美。”
低诉娟娟软糯,拓跋伊语烈火一样的性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文阮楠无奈:“你这般,我怎么上药。”
“我……我指挥你。”
她举着木片,只听拓跋伊语调度道:“你左移三寸,然后向下走——”
顿时,心里觉得怪异。
向来喜好轻解罗裳作弄她的小郡主,这个时候磨磨蹭蹭,难道又有坏主意,还是故意隐瞒伤情。
文阮楠闻着梨花清香,口气低了再低。
“洲儿你这样,我不放心。你把手放开,我……不看你别的地方。”
“不许说话。”小郡主声音烟波渺渺,又含晚籁春情。
僵持一阵无效,覆在眼睛上方的手,终是撤走。
她闭着眼睛,没有当即睁开,告诉小郡主道:“床下面的木盆里,有一块没用过的长布条,你取出来,应该刚好合适挡住、挡住……”
文阮楠只觉羞涩窒息,蚊声道:“挡住裹好,这一路上,别人也不易发觉你是女子。”
“吱哒”一声,床就在旁边,木盆很容易拖出。
她耳力非常好,闭目如亲见,只听小郡主乖巧取出布条,圈在手腕上,然后绕着某处一圈,再一圈。
动作幅度不小,拓跋伊语喘息稍紧。
文阮楠眉心成川,突然,伸手握住小郡主的手。
眼睛倏地睁开。
呼吸轻浅,她心疼道:“两圈够了,别扯动伤口,待会儿我帮你缠好。”
“你!你不许说话。”对方略显慌乱。
匆匆一眼掠过,布条半松尤挂,夜色朦胧间,她满眼除了布条的白,还有菡萏月瑶,花苞青涩带露,盈盈不堪一掌。
外表城府幽深,实际,一个尚未长开的小丫头。
小郡主抓着布条,如抓着救命稻草,溺水人儿般,求道。
“你看够便宜还不上药,我说过,这身子……不美。”
“一支桃蕾含春露,花开三月动人间。洲儿年纪不大,等稍大些,你的夫婿好福气啊……”
勾唇笑意漾开,她没有抬头,勾着背,边说边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周边。
而伤口最中间,果真和料想一样,化脓腐肉已深,必须赶紧去除。
见她看得仔细,小郡主又要来捂她的眼睛。
文阮楠乖乖束手就擒,随后温柔揭下倔强小手,却又不容置喙般,起身向外面走去。
她翻着药箱,“这样不是办法,你别动,我拿烧刀过来。”
怎么还是被文阮楠发现。
拓跋伊语已知在劫难逃,呼出几口无奈,嘴巴仍不服软:“驸马爷,大侯爷,五哥哥……看我几次救你脱险的份上,千万不要公报私仇,下手留我一命,或者把我当成你的南昱,对着她,只怕你下不去手吧。”
“要是公主,现在肯定哼都不哼一声。”
她笑笑,谨慎将小刀过火,拎着一瓶麻沸散,跨过屏风,与小郡主面对而坐。
拓跋伊语黑着脸,也不理她,真像较劲斗气,剔肉去腐全程,竟一声不吭。
文阮楠忙完,出了一层汗,里衣半湿,眼睛比手还酸。
望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小郡主,她擦汗恭维:“洲儿果然女中豪杰。”
拓跋伊语翻身背对,冷着脸。
“自是比不得你的好妻子,好公主,好南昱。”
她笑容凝固在脸上,妻子?公主千里相隔,此刻应在案前读书,怎么在乎自己这个挂名丈夫。
不想了,文阮楠放下袖子,待要回到桌前,把只剩一页的《隆星子兵法》批注完成。
小郡主余光见了,心里一急,出口止住。
“文侯爷,你不是还要帮我穿……这个东西。”
布条凌乱裹挟,拓跋伊语倾身回眸,肌肤净若素镜,无光自明璀璨。
灵眸星转,氤氲溢满央求。
命里逃不掉。
两人之间模糊不清的暧昧,借着夜色的胆,昏暗处,愈发张狂。
她不自觉地靠近小郡主,屏着呼吸,接过布条一端,缠绵情字绕,有匪今夜重。
手上一滞。
“你的背——”
隔得近了,文阮楠才发现拓跋伊语肩胛骨往上,深深浅浅鞭痕一层,只是陈年血痕已退,仅余晾着的肉色疤痕。
现状不忍直视,那么当年……情况不能细想!
她指尖如火,扫过一处凸起,咬耳恨声问:“谁干的,你是齐国郡主,到底是谁这么狠心!”
小郡主飘零一笑,紧绷身子靠进她怀里,言语间,是不衬年龄的悲伤。
“打我的人多了,父王堕马受伤后,就常常有人欺负我,三皇姐,六皇兄,七皇兄,十五皇弟,十六皇妹……他们练习骑射不顺,就掐我的脖子,让我跪下当大马,鞭子一道又一道甩过来——”
声音缥缈无踪,记忆里的隐秘,当再次抽丝呈现时,血淋淋疼痛又起,寒栗爬满背脊。
“好了,洲儿别再想,都过去了。”
文阮楠心惊自悔,抱住小郡主,极力想将美人拉出魔魇。
齐人好骑射,宗室孩童五岁上马拉弓,这么说——
小郡主童年屈辱记忆或可埋藏,但这些伤,纵使长大成人,一辈子都不能愈合。
年岁多久,抚不平。
伊语皇亲贵女,和她一个卑贱庶子,不过都是仰人鼻息,苟延残喘到大。
忽然,她臂间凉意骤起,小郡主伏在她肩头垂泪,泪水冰凉迫人。
怀里的拓跋伊语,去了棱角,剥落天生寒骨,从没得到过一分温暖的孤独。
她俯下头,欲要说个小康子吃枣被噎的笑话,来给对方解忧。
而帐篷门帘风起。
屏风画鼓,星辰掩入云里。
一如那日拉着小郡主,街前买灯,被错认夫妻。
臂弯里,那双灵眸挂泪化云,柔软了她的灵魂,心房迎迎急跳,有股冲动再抑不住。
想吻拓跋伊语。
就现在。
画屏儿紧挨,青丝满怀,尝得红唇若樱,含了下唇试探丁香软舌。
“嗯——”小郡主抵不住挑逗,媚眼如丝春长,娇喘笑靥灼烫,竟反客为主,狭小的空隙里,与她贴得更紧。
一轮战鼓暂歇。
“楠姐姐。”小郡主喊了她的名,美人肌肤蒙上淡淡微红,唇儿如蜜糖诱人,呼吸带出的一声热,刺激她饥饿难耐。
二轮战鼓又起。
两人唇吻不休,都是任性恣意追赶纠缠,浮萍雨打不散,冬霜融作一池春水。
她快融化在此刻。
忽然,腰间束带一松,身前衣袍被挑开,拓跋伊语没有丝毫犹豫,手指灵巧钻入衣襟,绕肩抱住细痩肌骨,隔空含笑,同病相怜的贴近。
前所未有的,难受捉住对方的手。
刘副将来得真不是时候!
“将军!”
帐门外,刘副将带着两个威王的侍卫,着急跪请求见。
许久没有动静,里面灯火微弱,侍卫只得大喊:“文将军!”
午夜时分,正是情难自禁,但军情不可耽搁。
“洲儿。”
轻轻松了口,慌忙掩好衣服,不敢再看美人,将小郡主抱到床上,笑容收不住:“你等我。”
文阮楠径直走出屏风。
到营帐门口,就着盥洗盆,捧了冷水浇面,红潮好歹冲淡一些。
这才掀帐走出。
“有什么事?”
她音色潮润黏腻,侍卫们心里一奇,但以为将军方睡才起,没有过多怀疑,禀道:“威王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听到这里,文阮楠紧敛了眉头,快步跑向王帐,风声掠耳,声音不稳:“威王如何,可是刺客来袭?!”
侍卫们还没跟上,没有人能够回答,直到她冲进王帐。
王帐灯火通明,盛夏黑夜,宛如白昼。
威王好好的坐在床头,眼神有些木然,见她走进,忽然扑到她怀里。
“姐夫!我好怕啊……”小王爷竟哭起来。
文阮楠有些尴尬,只得好生哄了一阵,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小孩子做了噩梦。
白白嫩嫩的瓷娃娃,哽咽抽泣不停,说是梦里敌军杀到,齐国首领凶恶,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形容死状极惨。
文阮楠想出小时候陈嬷嬷哄自己的话。
“不会的。梦都是相反预兆,您的梦境,其实预示我军常胜,定能杀敌破万,直取敌将首级。”
“真的?”小孩子耳朵软,说什么便信什么。
特别是金屋长大的嫡出皇子,她叹气,如果太子不倒,终威王一世,可以快乐做个富贵闲散王爷。
而现在,皆为奢求。
无国哪有家。
威王止住哭声,眼泪耷拉在眼角,求道。
“姐夫送我到赤佐城再走嘛,明天不要走嘛,多留几天陪我……姐夫有什么意外,我没办法和皇姐交代,而我出了什么事,皇姐一定打你屁股!皇姐宫里的小安子打板子,特别疼,求你啦姐夫!”
“威王别怕,胜北将军和抚安将军都在,有他们护送您,驻扎赤佐城万无一失。”
明日,她就要点齐精兵五千,抄近路赶往寒山城,必须十日内追上齐国送亲仪仗。
实在拖延不得。
威王哭哭嚷嚷,又闹了好一阵,最后小孩子夏夜犯困,抱着枕头终于睡去。
她帮威王捻好被角,命左右侍卫吹灭近处的灯盏,才打帘走出。
“将军留步,这个——”
刘副将迎面走上来,手里抱着一块眼熟的物什。
文阮楠皱眉接过,想起正是珍珠临走时,强塞给自己的包袱,放在副将军那里,已有几日时间。
“将军,这包袱轻飘飘的,里面装着什么?”刘副将一脸八卦,期待看过来。
“装着嫌弃。”她心中不快,扔下刘副将,独自走回营帐。
刚到营帐门口,便闻到一股梨花清香。
不禁步履轻快,含笑夹着包袱,守帐的侍卫刚要帮她挑帘,她却摆手,自己弯腰走进。
帘后,一抹小影扑到肩头。
她怕拓跋伊语碰着伤口,扶着对方的纤细腰肢,刮了一下不听话的鼻梁。
“今晚除了床上,你哪里都不要乱跑。”
话刚落地,她便自己觉出歧义,但覆水难收,只得任凭小郡主娇笑,美人笑够了,又来吻她的唇。
岂料突然身前一空,小郡主笑着,却并不高兴,指着那块金丝布绸,明知故问道。
“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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