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二

    沂水以北向上, 土色草木渐渐由黄转红, 奇山峻岭蜿蜒, 气候寒暑交替, 诡异多变。

    前一个山头暑热, 后一个山头却秋来冬扰。

    短短几个时辰,烈阳不见,转为阴云盖顶。

    强风震得眼睛睁不开, 文阮楠低身伏在马背上, 雪山口, 马儿不愿再走,双蹄徘徊, 呼出白气似雾。

    “驾!驾!”

    身后风驰电掣, 小康子骑马超过, 手指粗的马鞭抽得脆而响,他哪里管得畜生贪懒, 只管用蛮力催进就是。

    武痴有些得意,“大哥快进山,这天要黑了——”

    “好。”

    她看看天空, 乌云透不过一点光,再不抓紧进山, 恐有大雨阻路, 迟疑一瞬还是扬鞭打马。

    敛气呵令道:“驾!”

    顺着地图指示的地形,两人往上艰难驱马,身上穿着的单衣, 根本抵不过酷寒。

    真邪门。

    山脚沿途薄霜不化,越往上,草木惨然堆雪。

    明明山外正是夏月,而这里却冰封寒日,文阮楠不敢小觑,心里生出畏惧。

    好个天地奇转。

    实在太冷了。

    她抖索着,被逼抱紧马颈鬃毛取暖,直到冰风刷到脸上,睫毛浮满一层细细白霜。

    “康弟……”文阮楠手脚刺疼,勒马停住叫道。

    “吁——吁——”

    尉迟康景拉绳回头,鼻涕不受控制冻出,嘴唇粗厚变色,声音有些接不上:“大……大哥。”

    “下马!”她尽量抬高声音。

    “——啊?”小康子没有听清。

    “下——马!”

    她逆风叫嚷,可惜风声把内容吞没,传到尉迟康景耳里时,只剩下呜咽和嗖嗖声。

    “吁!”她当即勒紧缰绳,止住马儿,翻身跳下马背,贴着凹陷山壁。

    双臂紧贴山槽,强风吹得马儿站不住,她顶住风浪,拼命朝前方大叫道:“康弟!快下马!”

    轰隆!

    说是迟,闷雷在头上炸开,山色骤变,白雪转暗。

    阴云含怒罩来。

    “大哥……吁……吁!!”

    小康子大惊失色,他收不住马,青色骏马受惊四蹄乱踩,地面霜冻路滑,马儿一时失重侧倒。

    “咴儿——”

    连人带马就要翻出悬崖。

    这条山腰小道,傍山曲折盘旋,路面虽不宽,但两人隔得太远。

    文阮楠一手抠住石缝,一手甩鞭套住尉迟康景手腕。

    啪嘶!

    她被巨力带倒在地。

    小康子那边终于止住跌势,他全力抓住鞭子,眼睁睁看着青马掉下万丈深渊。

    他奶奶的,小康子惊魂未定,心脏像要裂开。

    忽然,整座山,有什么东西松动,细细碎碎不断滚落雪屑和小石头。

    “不好!”

    文阮楠拉紧鞭子,扶地快速跑来,提起小康子后领就跑。

    躲到山壁凹槽处!

    时间很短,仿佛只是一呼一吸,雨势泼山而来,接着,她只觉得天塌地摇。

    雪崩冲山而来。

    “娘啊——”小康子被她推进山壁。

    “啊……”

    她半边身子来不及挤进,眼看就要卷进大雪,耳旁怒雪呼啸。

    “大哥——”小康子蛮力硬抗,将她猛然攥住,拉进山壁细缝之间。

    刹那天地俱黑。

    她和小康子屏住呼吸,直到外面安静下来。

    “还……活着。”

    四周黑布隆冬,小康子抖颤道。

    文阮楠左臂差不多被拉断,此时才感到疼,她靠着冷涩石壁,试着向外推扒。

    只抖落一团雪,空间更加狭窄。

    “娘老子的!”小康子骂道。

    她向里靠了靠,又摸了一遍怀里的虎符。

    还好,虎符还在。

    但下一刻,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幽幽叹道:“我们出不去了,只能等雨停雪化,或者有人发现。”

    尉迟康景欲哭无泪:“这鬼地方哪来的人!阿嚏!啊——”

    “不怕,这里细缝斜侧,直通雪山另外一边,雨水灌进来,积雪会被慢慢冲下去。”

    就算冲不下去,雪层遇上水,凝结成冰块,晚上再推,便不会这样塌陷。

    文阮楠一面说,一面张开手掌比划,细缝半个手掌宽,太窄过不去人,但雨水成股,不断流聚进来,又沿着石壁漏下去。

    生机乍现。

    小康子一听有救,嘴里不住祷告道。

    “老天爷保佑,信男还没使过最锋利的鱼肠剑,不能死在这里啊……”

    “嗯,我们还要出去杀敌!”

    她冷得牙齿打颤,却也苦中作乐。

    想不到,这样的旮旯角落,竟留给自己一线生机。

    又是雪天遇险。

    文阮楠倏然一笑,白色的雪啊,真是她的宿命。

    再次回看受伤的左臂,左臂自肩膀以下,一直延伸至指尖都是钻心疼痛。

    她试着活动翻转手臂,但已经麻木不听使唤。

    右手搬弄一阵,也无济于事,她方开口:“康弟,我的左肩脱臼了,你会不会正骨?”

    “正骨!大哥……我有过一次经验,只是那个受伤的弟兄,手腕脱臼向里,被我掰成了脱臼向外。”

    “算了。”

    她收起让小康子帮忙的念头,忍疼倚壁失笑。

    这个武痴天生蛮力,现在左肩脱臼,一会儿恐怕整条手臂不保。

    不到半个时辰,尉迟康景迷迷糊糊,哼道。

    “好冷啊大哥。”

    “嗯。”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康子与大哥相处几月,尚算知根知底,深知文阮楠不喜欢与男子亲近,但现在命悬一线。

    试探性问道:“大哥,不如我们抱在一起,太他妈冷,冷得我想撒尿。”

    她眉头薄霜颤动,略略一顿,无情拒绝道。

    “不抱,不许撒。”

    “大哥——”小康子倔强不屈,说着,非要抱过来。

    她无奈,只得坐到地上,抬起一条腿塞给小康子,让他抱腿取暖。

    小康子万般不愿。

    还为分散武痴注意力,又抛出话头引导小康子,她故意说:“康弟,不如你说说,那鱼肠剑的来历?”

    诡计立马奏效!

    尉迟康景激动的抱着大腿,开始手舞足蹈,绘声绘色讲述。

    ……

    两个时辰过去,小康子血液被冻住大半,抱着文阮楠右腿有些累,于是放下那条腿,青惨着脸想了想,再搬起另一条腿。

    不能厚此薄彼,冷落左腿不好!

    动静太大,她从昏厥中苏醒。

    “咳咳……”舌头好似冻住,呼吸不畅。

    想活动一下,但全身每块骨头都僵了,肌肉麻痹,感受不到一丝活的气息。

    小康子也快到极限。

    “大哥我讲完了,轮到你了,咱们不谈家国大业,说说吧,你的难忘之事。”

    “难忘之事吗?”她气若游丝,心想,都快阎王殿门前领令牌了,何不与小康子酣畅吐露一次。

    携着对世间的无限怅然,缓缓开口道。

    “康弟,我一生短暂无趣,但临着断气,却反复回想起——”

    文阮楠眼前漆黑,然心间有光,勾出一抹笑意:“那个黑夜沉闷,和那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一铺被子,我整夜不能睡着,熬到天亮,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喔……大哥你……”小康子已然想歪,不由坏笑道。

    她也不辩解,冰雪寒气入体,头发丝儿都冻成冰棍,但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火光愈烈。

    “拥有的那次回忆,无论时间多么短暂,一夜,半夜,小半夜滴漏如梦,但欢喜却是指向一生的,每每我痛苦失意之时,快要坚持不下去之时,只要翻出这段记忆,心里恍然有个小人儿跳出,告诉我……”

    小康子笑出声,接着她的话,道:“再来一次吧,不要死!”

    文阮楠微微摇头,仿佛被寒冷抽走的生命,正一点点回到身体,不禁甜道。

    “一生能拥有那一次,就不枉做人了。”

    尉迟康景挤眼大笑,冻裂的嘴唇都扯开口子。

    “嘶——哈哈,大哥纯情好男儿呐!”

    她说出心中隐秘,瞬间通畅爽朗不少,任由寒气拖入地狱,和小康子僵死在这无人察觉的山壁间。

    等等。

    沙沙,沙沙……外头的雪,被掀开了壳。

    有光透进来。

    虽不浓亮,但清清漫漫,是月光的柔软。

    文阮楠艰难转动脖子,冰棱子似的头发扎人,眼睛只能撑开一条缝,珍珠探着脑袋,头发湿哒哒,还鼓着腮帮——活似地狱来的母夜叉。

    但她却看见,愣在珍珠身后,手指乌红带血,双眸清伦绝世,风吹芙蕖皓然的白梓芙。

    云雨巫山枉断肠。

    神女,亦不及也。

    昏死过去前,她费力扯住白梓芙衣角,说笑似的,带点凄惨惨的味道:“公主今日好美,真的不像凡人。”

    山中。

    两辆马车颠簸。

    马车很小,四壁见顶,车内,仅容二人相对。

    护龙卫专心打马,不敢偷瞄,更不敢窃听,车帘偶尔晃荡,透出一丝酒气。

    酒很烈,驸马艳福更无边。

    车厢里。

    白梓芙帮她脱了衣服,取冠散发擦脸,亵衣亵裤烘在小火炉边,一圈一圈摊开的裹胸布挂在栏上,吸着火炉热,布条水雾缭缭腾绕。

    她不肯好好喝酒暖身。

    准备的两壶酒,才喝了一壶。

    醉酒的少女最是无形,不知是否故意装醉,她惹得白梓芙几乎抱不住,毡毛毯松了又紧,刚披上又被挣掉。

    马车起伏晃荡,只怕她摔痛,白梓芙不得已,环住她的腰。

    一条毡毛毯裹住两个人。

    “姐姐。”文阮楠微红着脸,舌尖灵巧叫道。

    见她周身冷气迫人,白梓芙稍作忍耐,举起酒壶亲自喂她。

    文阮楠一偏头,不配合蹭开,酒壶触着脸,唇角就是不碰壶口,又笑又魅惑,乌发自由披放着,丝丝如锦缎光滑柔亮,凑近抵着白梓芙额头,低低叫了一声。

    “白姐姐。”

    白梓芙心虚后撤半寸,酒壶挤进来,仿佛忍耐快要耗尽,命令道:“喝了它。”

    “哦。”她听话含了满口,绯色双颊带香,毫无预兆的,对口吻上日思夜想的唇。

    清冽,有温度,烫。

    不愿漏出一滴,她铁了心要与白梓芙分享。黑夜火,白昼冰,冰火于唇齿间轮转变幻,拥有甜,不得苦,甜苦里有了白梓芙的味道,今宵此刻一生成永。

    她眼中燎满渴望,抬头无赖说。

    “公主的唇,是热的,公主的手,是热的,还不够,我冷……”

    单手解开白梓芙衣领,她贴着公主耳根,抚摸雪颈侵占领地,马车内的炉火突然很旺,事态发展像极了那炉中银碳,将要不受控制,疯狂燃烧。

    “不要。”

    白梓芙粉面如春,脸色快要滴出血,喘息着从她的挟制里,有些狼狈的撤退。

    她指尖还有余温,不像以往怯懦,有了一分自信,反问:“为什么不要?”

    “你何苦呢,本宫答应你,待彦国转危为安,一定恢复你的女儿身,赐婚当朝俊杰。”

    “我不!”

    文阮楠斩钉截铁拒绝,像是猜到白梓芙会推脱,她咬唇一笑,眼里云波清朗。

    然后,把刚刚受困山中,濒死前的梦境讲出。

    “人间寺庙千万,最堂皇那间,供奉着九百九十九盏灯。每盏灯都不想与黑暗为伍,都期望自己被人点亮。有的灯,拼命掠取旁边灯盏的油,有的灯,拼命摆动身体,为了唤来香客们的注意,享受整日整夜光明,而我呢,也正是其中的一盏灯。”

    她仰头看着白梓芙,心悸动情道:“我寂寞等了十年,直到公主推门,这盏灯,你愿意点吗?”

    作者有话要说:虐死她。

    哼。

    还有她好受的,我指的她——南昱,白梓芙。

    有个魔鬼好像说,想看到三人见面的欢乐场景,嗯,安排!

    什么时候安排,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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