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七

    真相摆在眼前。

    那些话入耳带寒, 一丝一丝跌进身体里, 立刻激起无法抵御的冷。

    就突然地, 四周空气骤然降温, 整座营帐变得好冷。

    方才还暖气撩人的大帐瞬间静谧, 夜风擦着帐帘瑟缩吹过,令和哭着哭着声音渐渐转低,文阮楠站在床前哑然发愣, 双眼有一刻的失焦。

    白……南昱公主。

    把自己卖给敌国做奴, 太子的死也隐而不发?涣散的目光定定聚拢, 文阮楠转动目光,那道愁转百味的探寻眼光顺着幽暗的地面, 地上散落的衣服, 最后落在夜色阴影中的床铺上。

    那边没有灯火照着, 佳人雪肤自亮。

    躺在床上的白梓芙薄的像一片纸人,白瓷状的肌肤聚不起一点红, 唯有微微皱起的两峰秀眉,与眼角久悬没有滑落的泪花,倏尔细微颤动的, 使这个瓷娃娃盈揉出一分人间味道。

    心揪。

    持不住盖天卷地的伤心袭身,文阮楠不争气地眼睛一酸。

    “公主……”嚅嗫苦涩的嘴角, 心房被无形的手掌揪作一团, 唇齿间流窜从内而生的虚渺恍惚。

    一句话堵在嘴里发苦。

    令和说的,是真的吗?

    卖夫做奴,太子断命, 与敌结盟……也就是说这几天,白梓芙一担弱肩扛住所有重压,白日里淡然如常,一切消息被收捻得干干净净!

    傻。

    世间第一傻。

    文阮楠的眼睛盛不住沉重的泪,怔怔啪地落在胸前的衣襟。

    她不怨白梓芙,而怨自己无能。

    无论翻开哪国的史册,常言天子君临四海,国家危难之际最忌讳的就是妇人之仁。

    在宗室的眼里,外姓臣子不过一颗棋子,如若能够于乱世换得一寸土地,一日平安,扔了也就扔了,不过挥挥袖口差遣打发,收回往日恩情的寻常事。

    天恩,从来如此,驸马,只是犬马而已。

    乱世,本就容不得白梓芙有情。

    一个驸马抵给敌国作奴,算得什么大事!但!

    文阮楠心尖揪扯得厉害,红着眼圈盯着那张无暇的面容,眼里跃满无尽的失望颓败——储君身亡这种大事,她竟然不和自己商量!

    挂名的丈夫,在公主眼里真是不堪大用。

    诚然,消息一旦外传,国难便倾覆而来。

    国破家亡的彦国百姓,上至簪缨高门士族,下至赤脚寒衣佃农,白天人哭绝响,夜里尸骨遍地。

    前世的悲剧再次重演。

    无论如何也要告诉自己啊!

    “……”文阮楠不觉热泪连串滚下,一滴滴打湿衣襟。

    呵。

    抬手快速擦了擦眼睛,既然已经做出决定,白梓芙啊白梓芙,你还在磨蹭什么!

    我帮你。

    下一刻她迈出虚软的步伐走到床边,眼里闪动最后的脉脉温情。

    面对犹自装晕的妻子,昏暗的光线里,紧蹙的眉心一松。

    公主,你别装了。

    略略低头,文阮楠投出的目光缠绵不舍,眼前躺在床上的白梓芙清光满面,影影身姿转露傲气苏寒,即使故意装作昏迷未醒,但显然是瞒不过她的。

    公主早就醒了。

    毕竟是自己下的手,击晕白梓芙的那招轻浅,她是斟酌了再斟酌的。

    加上此时白梓芙舒展平缓的眉间,文阮楠水眸痴痴盯着公主,以自己与她上辈子的十年相伴,阿宁越是生气,就越会摆出这样的骗人模样。

    倔强的,伪装。

    墨发如瀑倾泻在枕间,白梓芙身上漾出的悠悠香气宁神,站在床前的文阮楠不舍地偏过身体,叫道。

    “白梓芙。”

    连名带姓的,这道声音却和过去不一样。

    窄窄呼出的言语放佛带恨,压得没有半点温度。

    “白梓芙!”又是一道冰冷。

    驸马冷眼扫过床榻,只见公主阖住的眼皮有几丝挣扎微动。

    想必,此刻她的心里一定也苦苦煎熬着。

    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刚刚令和发疯似的揭露,一句不落,全部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匕首,一柄接着一柄没入白梓芙的心口。

    好一个鱼死网破。

    然而未着片缕的她,如何起身与令和相争。

    “白梓芙——”文阮楠眼里充满怨怼,佯装死心地转过身子,伸手握住那张薄被的一个小角。

    想掀开,却迟迟无力掀开。

    薄被之下,白梓芙雪颈颀长玉柔,明晃晃如月,文阮楠一瞬间缓了眼神。

    何苦呢。

    今晚公主反常的主动宽衣解带,是为补偿自己即将卖体为国的牺牲吧。

    真傻。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具漂亮的躯壳。

    上辈子,两人曾经并头挤在书案前,一日浓夜气寒,阿宁忙着拨灯剪烛,她端着下巴笑眼等候。

    瞅着被灯火照亮一半的纸面,上面有首诗写的浅白,但她喜欢听阿宁念诗,又或许是当时已经噙了别样的心思,故意舔着脸求道。

    “这首诗我有几个字不认识,阿宁教我吟诵吧。”

    “好,哪首。”

    “苏武,《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灯火明暗跳动,那个被一道疤痕毁容的女子,胜却人间无数芳春。

    她的心也随之跳动。

    长夜送暖冬化柳,无数个绝望无聊的夜晚,是阿宁领着她度过的。

    阿宁与她相处,从来都是不疑不怨不躁,两人在敌宫扶持相知,对方人品清白如露,她好似日日站在云端下,时时卯足了劲,仰望云端之上的玉树风华。

    但白梓芙,毕竟不是阿宁。

    文阮楠猛一狠心,又换上那副绝情断恩的脸。

    公主不能单单为一个人活,身系千千万万百姓,做不得独善其身的荒唐。

    上辈子的回忆逗留心头久久不愿离开,握着被子的手陡然松却,退后一步。

    最后的告别就含在嘴里。

    她悲极反笑,从前蹉跎十年,这辈子偏又痴缠,但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回味这个声音,哪怕余生只能活在记忆里汲取到一点点甘甜。

    无妨,夫复何求。

    长痛不如短痛。

    她这粒棋子,就在今天,要主动跳出主人的手掌。

    心间炽热混搅,万剑生锋割切,苍白的玉面严酷冷淡。

    就为公主做一次主罢。

    短暂的闭眼后,再次睁眼,文阮楠一贯温润的眸已经沾满陌生的冷涩凄寒,仰头自嘲数声,当着令和的面,几句话说得叫人肝肠寸断。

    白梓芙,亦躺在她的跟前。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但我和你,算哪门子的假夫妻!”

    “白梓芙你欺我辱我,卖我做奴?我从前真是瞎了眼,才会被你哄走一点情思!”

    “还脱光衣服躺在这里,省省吧,碰着你一根手指头,让我甚为恶心!”

    “我祝愿你,和我那屋子狠毒的父母,垂死的彦国,早些领受该有的天罚!”

    “不知廉耻!想男人想疯了……”

    一刀一刀的浑话回荡耳畔,文阮楠自己说出的话,却也把自己伤得最深,不觉口齿打磕,太阳穴搅得发麻,再往后,舌根处涌起一股血气,但她生生吞回咽喉,还要继续说。

    “噗——”床榻上的那人突然睁眼,歪头咳出声。

    一片猩红,霎时从白梓芙嘴角流出。

    温热的鲜血遗落枕席,红血丝与青丝纠缠在一块,白梓芙带泪撇过脸,身上的软被滑下,露出后背一大片如雪的肌肤。

    “出去……”白梓芙颤抖着气若游丝,随手捻起一只枕头反手扔出。

    可惜力气太弱,那只轻巧的枕头显得老态龙钟,还没飞到床沿一侧,便瘫软落垂。

    不行!

    文阮楠绷不住了,崩溃边缘的她脑子里轰哐炸开,哪里还说得出什么浑话,脸色比白梓芙还要难看,艰难地张开嘴,却只剩沙哑:“白——”

    “白——”

    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原来一旦痛到极致,竟失声了。

    被压在喉咙处的血气拼命冒头向前冲击,她迅速反应过来,双手捂住嘴唇,但一股接一股的血,从鼻子里涌出。

    用手一接,满手都是殷红黏腻。

    幸得白梓芙现在背对着她,文阮楠急匆匆打转身子,本能向暗处走去。

    绝不能让公主瞧见。

    双手撑紧帐内一根横栏,接连呕出几口鲜血,突然有只纤细的手抚上她的背脊。

    喘息着回头,身边的令和星眸带怒,只强忍着眼泪,柔声道。

    “你别说话。”

    虽咬紧牙关调整,但胸口血气翻江倒海,她俯身又吐出几口鲜血。

    背上倏尔一凉。

    当局者迷,令和目睹全程,那双狡黠水灵的眼里竟隐隐泛出杀气,趁着屏障后的白梓芙现下

    虚弱,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不好。

    文阮楠心里一惊,已然察觉出异常,猛地伸出带血的手扣住令和肩膀,不顾自己伤情之重,强行把对方揽进怀里。

    “左边靴子里,有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她边说边抬脚,干涩的眼里抖落一层薄冰,果真拿出一鞘匕首。

    拇指稍稍向上顶开,刀鞘掉在地上,刀刃白光水寒。

    “你!”

    难道文阮楠竟要杀自己?!令和心里发寒,抵住对方的手腕本能地向后缩了半寸。

    “我从不杀无辜之人,但你……”文阮楠轻轻揽住令和的肩膀,勾出食指沿着令和光柔的脸颊向上滑动,停在眼角那里,亲手为拓跋伊语拭去一滴泪。

    她凑近令和的耳侧,低声说话时,虽轻轻缓缓,语调放佛柔清含情,但令和只嗅到无情的铁锈血腥。

    气息潮湿温热,耳旁抚弄曼回。

    文阮楠说。

    “你如果敢打她的主意,我就让你曝尸城墙。”

    “屠尽齐国宗族,再把你母亲的尸骨挖出来!”

    “烧骨磨成齑粉,当风扬其灰。”

    说罢,匕首刀刃处清白的光华一转,令和眼眸映水,那柄刀锋的倒影渐渐放大。

    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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