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十九

    说完那番话, 令和仰面天上飘落的雨, 仍由雨丝浇湿眼睛, 许久得不到文阮楠的回应, 就是犟着眸子不肯让步。

    此刻已是天黑云重, 野外风多雨杂。

    出发之后就不见天气转晴,连红马嘶鸣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悲沉。

    清颜如洗的文阮楠昂挺骑在马上,就冷目静静看着身下之人, 半晌才放缓控马的缰绳, 眼里没有忍住荡漾出一抹怜惜。

    湿透的眼眶微微发热, 竟被不知名的情绪揉出酸红,不愿去看那少女, 只轻启唇瓣叹道。

    “你……何苦总是这样咄咄逼人。”

    “世上讲求的, 大多是心甘情愿。”

    “想要什么东西, 并非拼劲全力就能得到,纠缠再紧也不能——”

    既是叱责令和, 又是自我倾诉,白梓芙于她而言,不就是可望却无法触及的镜中之花, 水中之月。

    何苦。

    一阵笑声打断这苍白的训诫,踏在荒漠中的马蹄慢下来, 令和带笑双臂轻抬, 腰间用力弓起,葱玉似指尖自然地抚上文阮楠的脸颊,软声只说。

    “说教说教, 楠姐姐教训小孩子的话,但是你要知道我已经年满十六。”

    “十六也比我小,令和公主真有十六了?只是在我看来,大彦三岁的幼童都比你规矩。”

    “你和我说规矩?要讲规矩我们早就和它一样喽。”

    笑意盈满在弯弯笑眼中,令和偏头示意身下那匹虽然品貌不凡,但犹自被绳头驱使的马儿。

    乱世之中,规矩的马与规矩的人一个下场。

    ——终日为人驱驰,命运无法自主。

    “好见解!但我可不是马!”文阮楠说着,眉头倏然一松。

    对方稍缓戒备的面容落进眼里,小妖女的眉心也跟着软下去。

    令和揪住机会,意有所指地反唇:“楠姐姐怎么不是马,驸马也是马,有些马儿好歹被英雄收入帐中,而你呢,却傻兮兮的被一个女人牵着走。”

    拓跋伊语笑她没有大志气,甘心为白梓芙控制驱驰,然而这句话后,文阮楠清俊的眼眸竟显出回暖迹象,笑了一笑,恢复些许往日的洒脱。

    “你这种见识真是浅薄,须知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若是有幸得到奇女子的青睐,我偏就甘心为钗裙折腰,做一匹只为佳人乘风踏远的千里良驹。”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令和便机灵地嘴快接道,笑了数声:“如此,那楠姐姐今后就是我的好马儿!”

    “……”

    文阮楠自知耍赖逞能的功夫没有到家,先闭了嘴。

    “马儿,马儿,文马儿,阮马儿,楠马儿……”仰面靠在马背上,任凭风急雨骤都堵不上令和那张巧嘴。

    “小心吃得一肚子冷风。”

    虽哼着,却故意放缓骑马的速度。

    剑拔弩张的情绪一瞬间瓦解,两人都不禁扬眉,只是文阮楠的双颊老是被令和的手捧着,整张脸变得不适生硬。

    时急时缓策马,一路跑过荒漠腹地,听着令和的指路,眼前零星见着村庄的影子。

    青灰色的地界石碑残破地扑在路边,透过模糊的字迹,文阮楠勉强辨别出刻着“乾庄”两字。

    乾庄。

    果然没错,手中的鞭子狠狠扬起,这前面就是令和说的乾庄。

    此行寒山,与齐国其他细作的汇合之地。

    “喂,我手好酸。”令和突然嗔道。

    文阮楠冷眉下视,毫不怜香惜玉:“手酸就快些放下,真是奇怪,我的脸有什么好摸的。”

    “我的马儿冰肌玉骨,红颜惹……”

    越说越不像样子,此时天色半白半灰,只是雨大路滑,这条羊肠小道不见一个村民出没。在多次劝阻无效的情况下,文阮楠只好勒马停在原地,双腿夹紧马腹,起手抓住令和的腕不耐道。

    “摸得脸疼,管好你自己的手。”

    “呵呵,你现在是我的人,这张脸也是我的。”

    身后都是荒草,疲惫至极的红马俯身寻找草叶嚼食,而马背上的令和星眸湿润,被握住的腕间传来压痛,她用力一挣顺势坐起,然而牵动腰侧伤口吃疼,眉心再次微微绷紧。

    “嘶——”小妖女突然痛苦地曲起小臂。

    不仅仅是伤口疼。

    “少装模作样,你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文阮楠嘴上说着,但眼睛飞快扫过令和腰侧的伤口。

    那里并没有渗血。

    风过荒草涌动,几道闷雷从天边滚来,细细云层带起一浪浪幽蓝暗光。

    “你、你放开我,快进……庄子。”令和横过手腕,眉目有些虚弱,嘴里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

    周围安静得诡异,文阮楠奇了奇,只怕小妖女骨子里改不掉的那份耍诈弄乖,单手扣住令和的命脉,另只手抵住虚软的后背,不一会儿半带惊异道。

    “你……你怎么脉象紊乱,竟有性命之忧!”

    “现在什么时辰?辰、辰时三刻了吗?”

    雨水顺着令和难受的面颊滴落,小命就快不保,她却莫名其妙蹦出这句话。

    “这我怎么知道!你先别出声……坚持住!”

    徒一松手,令和就软软倒进怀里。

    文阮楠吁声打马狂奔,一边抬头看天估算时辰,一边箍紧令和,但对方这个病态发得突然,症状极险,根本不像是因为受伤,而是——

    下颌贴近令和发间,急问:“你中毒了?!”

    “嗯。”有气无力答道。

    刚刚窜进村庄,拓跋伊语的呼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短促低浅,面色呈现一副血亏气尽的灰白,只有手指紧紧拽着文阮楠的衣襟,当两人经过村庄中间的挂着破烂“药”字旗的茅屋,她才抬臂一指自己的胸口。

    “这、里有哨子,吹。”她轻轻说道,其后头一歪,当场晕死过去。

    “洲儿!”文阮楠顾不得其他,立刻伸手穿过层层衣襟,在最里面翻出那只藏得极深的银色哨子。

    “咻咻——”

    清亮的哨声夹杂着急切,她把哨子含在嘴里送气,尖锐在空荡荡的村庄里徘徊。

    回应她的,是七把锋利的弯刀。

    七个玄衣蒙面的大汉飞速从茅草房地窖跳出,文阮楠一心记挂怀里的拓跋伊语,挺腰抱着令和坐在马上,只得选择束手就擒。

    原来是他。

    为首的那个玄衣人算是老相识。

    面巾之上,一双年轻的眼睛格外眼熟,他看到文阮楠女装的模样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便目如静水,目光向下移动,发现了文阮楠怀里奄奄一息的拓跋伊语。

    没想到这个叫做木台的鲜卑族男子,汉话也说得流畅。

    “洲儿!”他即刻收刀,贴近马腹扶住马背上的令和。

    文阮楠眼眸一动,看来小妖女在名字上面没有欺骗自己,“洲儿”对于这伙玄衣人而言至关重要,但自己的性命则没有保障——

    没有把令和交给玄衣人,单手揽在自己怀里,只道:“她中毒了,我来抱她进去。”

    “把她给我。”

    年轻的玄衣人小心翼翼扶着令和,但显然杀心已起,他眼里杀气弥漫,早就想把这个忽男忽女的彦国人除之后快,既为齐国天下,也因着私心作祟。

    文阮楠却淡然抱着令和,直接使用鲜卑语,落地有声。

    “你打什么主意我清楚,要杀我,洲儿也会死。”

    玄衣人眼眸一寒,随即仰头笑道:“哈哈哈……妖言惑众,一个贱民能有多大的本事。”

    “要不要试试?”文阮楠亦笑道。

    “哈哈哈……”

    那双年轻的眼睛笑着笑着,忽然发难,右手作出鹰爪状攻向文阮楠的面门,双指疾速戳向她的眼睛。

    玩阴的。

    她弯腰倚着马背灵巧回旋躲过,抱着令和跳到地上,乌发鬓间,那根发钗闪烁着光华。

    笑对面前七个目瞪口呆的玄衣人。

    “谁还想来试试?”

    “洲儿,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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