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那番话, 令和仰面天上飘落的雨, 仍由雨丝浇湿眼睛, 许久得不到文阮楠的回应, 就是犟着眸子不肯让步。
此刻已是天黑云重, 野外风多雨杂。
出发之后就不见天气转晴,连红马嘶鸣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悲沉。
清颜如洗的文阮楠昂挺骑在马上,就冷目静静看着身下之人, 半晌才放缓控马的缰绳, 眼里没有忍住荡漾出一抹怜惜。
湿透的眼眶微微发热, 竟被不知名的情绪揉出酸红,不愿去看那少女, 只轻启唇瓣叹道。
“你……何苦总是这样咄咄逼人。”
“世上讲求的, 大多是心甘情愿。”
“想要什么东西, 并非拼劲全力就能得到,纠缠再紧也不能——”
既是叱责令和, 又是自我倾诉,白梓芙于她而言,不就是可望却无法触及的镜中之花, 水中之月。
何苦。
一阵笑声打断这苍白的训诫,踏在荒漠中的马蹄慢下来, 令和带笑双臂轻抬, 腰间用力弓起,葱玉似指尖自然地抚上文阮楠的脸颊,软声只说。
“说教说教, 楠姐姐教训小孩子的话,但是你要知道我已经年满十六。”
“十六也比我小,令和公主真有十六了?只是在我看来,大彦三岁的幼童都比你规矩。”
“你和我说规矩?要讲规矩我们早就和它一样喽。”
笑意盈满在弯弯笑眼中,令和偏头示意身下那匹虽然品貌不凡,但犹自被绳头驱使的马儿。
乱世之中,规矩的马与规矩的人一个下场。
——终日为人驱驰,命运无法自主。
“好见解!但我可不是马!”文阮楠说着,眉头倏然一松。
对方稍缓戒备的面容落进眼里,小妖女的眉心也跟着软下去。
令和揪住机会,意有所指地反唇:“楠姐姐怎么不是马,驸马也是马,有些马儿好歹被英雄收入帐中,而你呢,却傻兮兮的被一个女人牵着走。”
拓跋伊语笑她没有大志气,甘心为白梓芙控制驱驰,然而这句话后,文阮楠清俊的眼眸竟显出回暖迹象,笑了一笑,恢复些许往日的洒脱。
“你这种见识真是浅薄,须知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若是有幸得到奇女子的青睐,我偏就甘心为钗裙折腰,做一匹只为佳人乘风踏远的千里良驹。”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令和便机灵地嘴快接道,笑了数声:“如此,那楠姐姐今后就是我的好马儿!”
“……”
文阮楠自知耍赖逞能的功夫没有到家,先闭了嘴。
“马儿,马儿,文马儿,阮马儿,楠马儿……”仰面靠在马背上,任凭风急雨骤都堵不上令和那张巧嘴。
“小心吃得一肚子冷风。”
虽哼着,却故意放缓骑马的速度。
剑拔弩张的情绪一瞬间瓦解,两人都不禁扬眉,只是文阮楠的双颊老是被令和的手捧着,整张脸变得不适生硬。
时急时缓策马,一路跑过荒漠腹地,听着令和的指路,眼前零星见着村庄的影子。
青灰色的地界石碑残破地扑在路边,透过模糊的字迹,文阮楠勉强辨别出刻着“乾庄”两字。
乾庄。
果然没错,手中的鞭子狠狠扬起,这前面就是令和说的乾庄。
此行寒山,与齐国其他细作的汇合之地。
“喂,我手好酸。”令和突然嗔道。
文阮楠冷眉下视,毫不怜香惜玉:“手酸就快些放下,真是奇怪,我的脸有什么好摸的。”
“我的马儿冰肌玉骨,红颜惹……”
越说越不像样子,此时天色半白半灰,只是雨大路滑,这条羊肠小道不见一个村民出没。在多次劝阻无效的情况下,文阮楠只好勒马停在原地,双腿夹紧马腹,起手抓住令和的腕不耐道。
“摸得脸疼,管好你自己的手。”
“呵呵,你现在是我的人,这张脸也是我的。”
身后都是荒草,疲惫至极的红马俯身寻找草叶嚼食,而马背上的令和星眸湿润,被握住的腕间传来压痛,她用力一挣顺势坐起,然而牵动腰侧伤口吃疼,眉心再次微微绷紧。
“嘶——”小妖女突然痛苦地曲起小臂。
不仅仅是伤口疼。
“少装模作样,你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文阮楠嘴上说着,但眼睛飞快扫过令和腰侧的伤口。
那里并没有渗血。
风过荒草涌动,几道闷雷从天边滚来,细细云层带起一浪浪幽蓝暗光。
“你、你放开我,快进……庄子。”令和横过手腕,眉目有些虚弱,嘴里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
周围安静得诡异,文阮楠奇了奇,只怕小妖女骨子里改不掉的那份耍诈弄乖,单手扣住令和的命脉,另只手抵住虚软的后背,不一会儿半带惊异道。
“你……你怎么脉象紊乱,竟有性命之忧!”
“现在什么时辰?辰、辰时三刻了吗?”
雨水顺着令和难受的面颊滴落,小命就快不保,她却莫名其妙蹦出这句话。
“这我怎么知道!你先别出声……坚持住!”
徒一松手,令和就软软倒进怀里。
文阮楠吁声打马狂奔,一边抬头看天估算时辰,一边箍紧令和,但对方这个病态发得突然,症状极险,根本不像是因为受伤,而是——
下颌贴近令和发间,急问:“你中毒了?!”
“嗯。”有气无力答道。
刚刚窜进村庄,拓跋伊语的呼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短促低浅,面色呈现一副血亏气尽的灰白,只有手指紧紧拽着文阮楠的衣襟,当两人经过村庄中间的挂着破烂“药”字旗的茅屋,她才抬臂一指自己的胸口。
“这、里有哨子,吹。”她轻轻说道,其后头一歪,当场晕死过去。
“洲儿!”文阮楠顾不得其他,立刻伸手穿过层层衣襟,在最里面翻出那只藏得极深的银色哨子。
“咻咻——”
清亮的哨声夹杂着急切,她把哨子含在嘴里送气,尖锐在空荡荡的村庄里徘徊。
回应她的,是七把锋利的弯刀。
七个玄衣蒙面的大汉飞速从茅草房地窖跳出,文阮楠一心记挂怀里的拓跋伊语,挺腰抱着令和坐在马上,只得选择束手就擒。
原来是他。
为首的那个玄衣人算是老相识。
面巾之上,一双年轻的眼睛格外眼熟,他看到文阮楠女装的模样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便目如静水,目光向下移动,发现了文阮楠怀里奄奄一息的拓跋伊语。
没想到这个叫做木台的鲜卑族男子,汉话也说得流畅。
“洲儿!”他即刻收刀,贴近马腹扶住马背上的令和。
文阮楠眼眸一动,看来小妖女在名字上面没有欺骗自己,“洲儿”对于这伙玄衣人而言至关重要,但自己的性命则没有保障——
没有把令和交给玄衣人,单手揽在自己怀里,只道:“她中毒了,我来抱她进去。”
“把她给我。”
年轻的玄衣人小心翼翼扶着令和,但显然杀心已起,他眼里杀气弥漫,早就想把这个忽男忽女的彦国人除之后快,既为齐国天下,也因着私心作祟。
文阮楠却淡然抱着令和,直接使用鲜卑语,落地有声。
“你打什么主意我清楚,要杀我,洲儿也会死。”
玄衣人眼眸一寒,随即仰头笑道:“哈哈哈……妖言惑众,一个贱民能有多大的本事。”
“要不要试试?”文阮楠亦笑道。
“哈哈哈……”
那双年轻的眼睛笑着笑着,忽然发难,右手作出鹰爪状攻向文阮楠的面门,双指疾速戳向她的眼睛。
玩阴的。
她弯腰倚着马背灵巧回旋躲过,抱着令和跳到地上,乌发鬓间,那根发钗闪烁着光华。
笑对面前七个目瞪口呆的玄衣人。
“谁还想来试试?”
“洲儿,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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