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露重柳娇俏,天蒙蒙亮,陈嬷嬷匆匆掩好后院小门,麻溜儿挂上横木,又对着门缝轻咳三声。
门外小厮得令,才翻开废院门口,歪脖梧桐树下面的四方石。
石块底边压着的,是两吊钱。
“谢谢五爷!”小厮没有急着拿钱,而是向门内叩拜两次。
陈嬷嬷怕惊了旁人,只催促:“快走吧,明儿赶早,益生贴再多弄几剂。”
“哎。”
石头已经复原,小厮细心踩平周围土灰,把钱收进怀里时,还是吃了一惊。
铜子沉甸甸的,比起买东西花去的800文,五少爷还多给了200铜板打赏。
能得五爷如此厚待。
小厮眉目愈发坚定,这辈子除了五爷,他绝对不侍二主。
清晨多露水,废院内。
陈嬷嬷抱着灰色包袱回到废院,近些日子老人家长胖不少,肉眼可见的,腰围就粗了两寸多!营养充足,不,营养过剩的陈嬷嬷,原本清瘦的鹅蛋脸硬是鼓胀变作倒三角脸!
这不,隔壁烧火的张婶偷偷地,给陈嬷嬷起了诨名。
陈胖妈!
陈大臀!
陈巨碗!
唉,陈嬷嬷摸着三层下巴,晚节不保啊!
都拜文烨襄所赐。
每晚两只大酱肘子,睡前一海碗奶酥茶,有时净了口,还嚷嚷要吃烧鸭腿!
吃就吃,她偏要拉上自己,油嘴撅得老高,可怜巴巴使劲浑身解数。
“嬷嬷,人生有三苦,您知道是哪三苦吗?”
“五少爷说笑,农家人哪会不知,是撑船,打铁,卖豆腐。”
“不对。”
“那是少年得志,中年落魄,老年——”至今未嫁的陈嬷嬷飞红老脸,吞吞吐吐道:“老年乱入花丛。”
“也不对。”
“那是什么?”
文烨襄笑眯眯跨到凳子上,左手大肘子,右手烧鸭腿,“其一,蹲坑正爽无纸;其二,嚼肉嘴里无齿。”
“五少爷,你!”
陈嬷嬷噎得说不出话,这粗鄙通俗之语,到底谁教她的?
文烨襄直直笑倒,岔开腿坐在地上,嘴里还叼着鸭腿。
陈嬷嬷奇怪了。
自从大病一场,五少爷仿佛就换了个魂。
怎么像,市井轻佻汉子附体。
再不是那个怯生生,懦弱如鼠的世家弃子。
瞠目结舌之后,望着文烨襄八字大开的腿,满手油腻不讲究,陈嬷嬷心有后怕道。
“这要是老爷见了,非得扒了咱们的皮。”
“哼,父亲。“当时文烨襄狠狠啃了口鸭腿,轻蔑道:”他连咱们的皮长什么样,是厚是薄,是大是小,有毛没毛,都没兴趣知道。”
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陈嬷嬷叹气坐进宽木椅,赶紧喝口茶压压惊。
文烨襄啃得正带劲,乘胜追击道:“嬷嬷,我还没说完呢,您知道最后一苦是什么吗?”
鉴于她吃相太美,陈嬷嬷一撇嘴,有感而发:“违背主子恩德,把少爷教坏,内心谴责之苦。”
“好嬷嬷。”她拉长声音站起身,扔掉手里光秃秃没肉的鸭腿骨,重新揭开油纸包,挑了块特大鸭脯肉。
走上前喂到陈嬷嬷嘴边,哭腔说来就来:“其三,小五一个人想娘熬夜,小五一个人挨打受瘪,小五一个人被欺没爹。”
顿了顿,鸭肉再向前挪近,她苦着嗓子。
“小五一个人长胖呜咽。”
于是,陈嬷嬷乖乖中套!
熊崽子!陈嬷嬷自此大口吃肉,每晚饱得打嗝,清晨又悔得老泪纵横。
但,自己把屎把尿养大的,不疼她,疼谁去。
亲手造的孽,胖死也得还完。
那些鸭脯肉,大猪蹄子,蜜饯果仁,牛肉荤干……
别说,还真香。
庭中央,文烨襄穿一件暗纹青花单衫,提一把十寸短剑,她挽剑成花,剑尖直刺稻草人要害。
一个月没出门,天天除了吃喝睡,敷药练字看书。
就是晨起练武。
将小康子教的剑法,舞得丰神俊朗。
眼见公子一天天脱胎换骨,陈嬷嬷笑得合不拢嘴。
想当年,五少爷的母亲周氏是江南一枝花,本是烟花女子却撞了大运,画像被文家大公子瞧见,文大郎瞒着家人为周氏赎身,又托朋友为周氏除去贱|籍,还央求正房大娘子出面,一番辛苦,终是迎娶进门做了小妾。
可惜好景不长,男子喜欢能几年。
或者说,女子青春能几年。
忆起当年旧事,陈嬷嬷万般感慨,抱着灰布小包袱,愣在废院桥边。庭中舞剑挂刺的文烨襄,眉眼像极了周氏,但鼻梁嘴唇随了文尚书,现今她肌体渐丰,脸颊用药黑麻子淡去不少后。
乍一看,当真美如彤月烟云,又俊似兰姿清霖。
本担心太过女气,被人察觉出异样。
但大病之后,五少爷醒来,竟添了几分果决和英气。
忽地,墙边拂过春风稍凉,惊醒陈嬷嬷。
鸡鸣,五更天了。
跨过木桥回廊,快走几步放下包袱,陈嬷嬷握着汗巾心疼不已,边为文烨襄拭汗,边拾起石桌上衣服。
“五少爷,哎哟小祖宗,你怎么又把外衫脱了!”
“穿外衫练剑怪热的,诶,好香啊,包袱里有什么?”
陈嬷嬷点头笑道:“少爷眼光不错,王九是个忠心的。”
紧接着呸了两声,陈嬷嬷想到忘恩负义的李三,只骂:“不像李三,黑心肠的白眼狼。”
她低头一笑,前世嫡母指使何管家饭菜下毒,是明面上的;而潜伏在暗处的眼线,居然是她和陈嬷嬷一贯信任的伙夫李三!日防夜防,看似老实亲切的李三也被嫡母收买,何管家送来的饭食吃不得,李三雪中送炭的物什更加碰不得。
只有新来的伙夫,这个良心未泯的王九,敢冒风险前来提示。
结果文烨襄不仅不信,还蠢驴乱咬,把王九掏心掏肺一番话全部告诉李三!
不久王九被辞,而彦国破亡的半月前,她偶然撞见李三找嫡母,哈巴狗似的要钱要物。
李三跪伏:“大奶奶疼我,十几年来多有照拂,但小人家中多儿多女的,四十两银子还有些捉襟见肘。”
嫡母轻笑,虚扶了一把:“我会吩咐何管家,以后体恤钱多加十两纹银。”
李三犹不满足,磕头不起:“不辜负大奶奶恩典,五少爷自打吃了那药,三字经都背不全,但这两天五少爷胃口不正,饿着肚子居然把孝经囫囵背出,只怕再过几天……”
“你是个聪明的,他不吃,就想办法哄他吃。”嫡母侧头对心腹婢女耳语,婢女端来一盆玉灵糕。
“大奶奶赏你的,快吃了罢。”婢女觑着李三。
李三低头接过盘子,听命把玉灵糕塞进嘴里。
“啊——”惨叫声起。
地上狼藉一片,玉灵糕碎屑混着李三崩断的牙齿,另外还散落着。
几粒黄澄澄金豆子。
趴在墙角的文烨襄,第一次刻骨感受到,嫡母手段之狠辣,翻脸之迅速。
活像话本里写的,画皮女鬼。
前一刻温和亲切,后一秒青面獠牙。
那时胆子小,吓得汗湿了衣襟,卧床五日不起。
李三,原来是头大尾巴狼。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辈子,文烨襄笑着收剑入鞘,潇洒撩起衣摆,扶着陈嬷嬷走进内堂。
来吧,看我棒打白眼狼,手撕嫡母鬼。
“五少爷,您笑得真瘆人。”陈嬷嬷望了一眼她,又望了一眼包袱,小山似的包袱半解,里边装着白面馒头,红糖蒸糕,还有酱牛肉,蒸羊骨,小米两斤,去芯莲子八两。
老婆子连连摆手,却溢出口水声:“五少爷,昨晚吃进去的还在这呢!”
说着,指了指嗓子眼。
“嬷嬷好胃口,来来来,小小两块蒸糕不碍事。”文烨襄哪里不知道,嬷嬷年轻时就贪嘴,只是害怕身材走样,如今老了,还讲究些什么。
老伴可以慢慢找,美食不可辜负。
今早还瞅见嬷嬷嘴里含着大块酥糖,鼓着两边腮帮。
“蒸糕夹裹两片酱牛肉,尝尝!”她亲手包好,恭敬喂到嬷嬷嘴里。
“使不得使不得……真香。”陈嬷嬷边说,边自觉松了松腰带。
吃饱喝足后,两人悠闲饮茶。
“还是老样子处理?”陈嬷嬷望着角落里,李三送来的食盒。
“昨天剩一半,埋一半。”文烨襄撑得有气无力,偷偷也解开腰带。
五个馒头两块糕!
放纵是魔鬼!
她换了个姿势躺着:“接下来五天,咱们剩七分,埋三分。”
误导外面的人,叫他们以为她时日不多,已病入膏肓。
陈嬷嬷也不多问,小主子这么安排,肯定自有打算。这整整一个月,文烨襄大门不出,对外只宣称染了时疫。时疫非同小可,三个丫鬟纷纷告假,两个小厮跑得没了影,假惺惺的李三殷勤不见,每每送完食盒就脚底抹油。
这几天更甚,干脆将食盒搁在废院狗洞旁,人早溜了。
树倒猢狲散,她还没死呢!
揉揉鼓胀的肚子,文烨襄强撑着站起,走到书桌旁,润笔研磨铺纸。
每日读书练字不可荒废。
“嬷嬷,前日王九买的狼毫笔落墨饱满,明天托他多买几支。”
她运笔均匀有力,这笔字隐隐显出王右军遗风。比起前世的鬼画符,好了不止一星半点,陈嬷嬷虽看不懂她写的什么,但见着她痴迷欢喜,也就跟着欢喜。
然则,陈嬷嬷欢喜过后,不得不吐露实情。
“五少爷,咱们只剩3两银子了。”
“嗯。我枕头下边搁着一块黄龙玉,您晌午过后,去典当铺抵押500两活当。”
陈嬷嬷一听赶紧摆手,这还得了!黄龙玉文府男丁每人一块,代表祖宗血脉,神圣不可亵渎。
“没关系,十天后我会想办法赎回来。”
“那也不成,万一有人问起来……”
文烨襄冷冷一笑,手上挥毫不停:“有谁会来问我?”
“不成不成,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陈嬷嬷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稳健站起身,偷偷决定暂且卖掉自己两根簪子应急,趁文烨襄不注意,刚迈出内厅门槛。
咚咚咚!
破天荒的,有人废院外拍门。
“陈嬷嬷,开开门。”
只听一个细长傲慢的女音,陈嬷嬷认得此人,是前院二小姐房里,专管扫洒的李家大妹子。
不好!陈嬷嬷掉头奔回内厅。
李家大妹子手劲尤其大,拍门雷响不休。
“陈嬷嬷,快开门,大奶奶派冬枫姐姐来探望五少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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