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夜黑风高,鹿颤熊伏,有只黄鼠狼深夜手提厚礼,意欲造访鸡圈。
为何?
不过掩人耳目,偷鸡。
那若是换做青天白日,夏风爽人的上午呢。
还用问!
黄鼠狼抱着尾巴遮住脸,露出芝麻绿豆小眼贼光光。
不过明目张胆,偷鸡。
无论黑夜白天,黄鼠狼都想着,杀小鸡,喝鸡血,吃鸡肉。
冬枫虽算不上黄鼠狼,却也算黄鼠狼半个爪牙。
文烨襄前世怕极了这个年长自己半岁的冬枫。
像什么呢,冷面虎!
雌性山头母大王。
不说别的,十三岁冬天和嫡姐一起上学,天寒雪冻路又滑,好不容易到了书院门口,她的伴读小厮竟告知忘带纸笔。
不带纸笔必遭夫子训斥,于是她舔着脸问冬枫讨要几张宣纸,那时冬枫样貌已然水灵,是为嫡姐文娇娇的伴读女婢,闻言立在书院台阶中央。
待她上前。
冬枫道了福,淡淡:“回五少爷,今儿出门急,婢子书囊中只折了五张。”
文烨襄后知后觉,搓着手:“枫姐,我不要五张,匀我两张就行。”
“婢子的意思是,所带宣纸不多,匀不出给五少爷了。”
“不对啊,五减三为二,娇娇姐顶多临帖一张,习作一张,国策一张,还剩两张哩。”文烨襄板着指头,十以内数算,她难道还会出错。
冬枫冷着脸,看她来来去去算了几遍,终是不耐打断,侧身绕过她,抛下一句:“剩下两张,婢子自己要用,五少爷去问问其他人罢。”
岂有此理!文烨襄登时小脸气得通红,奴婢不分尊卑,她转头求救嫡姐。
“娇娇姐,冬枫她!”
“是吗?前儿听家母念叨,说天福寺……”
而文娇娇,则站在一旁充耳不闻,笑吟吟和其他几个贵家千金相互施礼寒暄。
几片雪花漏进衣领,文烨襄冷得哆嗦了两下。
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
嫡姐院里的狗,居然都欺负到主子头上!
何况,别人还看着呢。
门口进进出出的同窗瞧见热闹,纷纷掩起袖口指指点点,她显然成了舆论焦点!羞恼灌到脑门,文烨襄一改胆小噤声的习惯,咬牙铁了心拦住冬枫:“你用什么用,区区下等奴婢,认得字吗,会吟诗吗,知道天下大事,乃须眉……”
文烨襄卡顿无措,搔头抓耳的。
下一句夫子怎么说来着?
还是冬枫提醒:“天下大事,乃须眉共担,必不卸责于人。”
“对对对。”文烨襄没多想,拍手附庸道。
等等!她马上收起笑容,无赖伸出小手:“既然知道夫子教诲,还不把宣纸给我。”
“呵。”冬枫冷笑。
“快给我!”
“呵。”冬枫笑声更轻,桃花般的眼里尽显不屑,低头从书囊中掏出写信用的小笺,又借了旁边同窗手中沾墨小笔,飘逸落笔信笺。
糟糕了,信笺上只有一个字,看得文烨襄背脊发虚。
没地逃,冬枫缓步靠近,指着信笺上的字,口吻比雪花还凉。
“试问五少爷,这个字念什么,是何意?若答对了,宣纸婢子双手奉上。”
“咦……”
她哪里认得,硬着头皮把“狌”这个字,不断吸进眼里。
可就是张不开口。
读音倒不难,同生字,但含义呢,文烨襄转转思索,刮肠挖肚回忆。
嗯,结构和猫狗猪差不多,应是带毛的动物!
文烨襄磨蹭一阵,踢着积雪答道:“这个字念‘生’,含义嘛,是……是一种家畜,还有很多毛。”
“哈哈——”人群爆出轰笑。
笑声中,冬枫仍旧板着脸,慢慢卷好信笺,与面红耳赤的她擦肩而过。
“五少爷,这是一种神兽,您与它颇为神似。”
“神兽!”
直到文烨襄挪进学堂,刚一坐定,偷偷问了旁人,才知道“狌”为何意。
狌,黄鼠狼俗名也。
放臭屁黄鼠狼!
她苦着小脸,拾起被打落的牙齿,咽回肚里。
忍了。
堂堂文府少爷,被婢女耍弄,说出去多不光彩。
“唉。”文烨襄当即踹了书囊,书囊“啪嗒”翻倒,她怯生生抬起头。
夫子端坐堂上,谁敢造次。
也罢,自己天生不是读书料,不如趁着冬暖日长——心安理得趴倒,她用书盖住脸呼呼补觉。
半柱香工夫后。
夫子下堂巡视,她早就梦沉睡重,口水打湿了书页。
竖子也!
有辱斯文!
夫子摇头默念一句,朽木不可雕也,便再不去管她。
读书之路,就这样早早夭折了。
文烨襄现今想起冬枫的一番羞辱,直恨得牙痒痒。
哼,不就多读了几本破书。
外面日头正烈,冬枫放着文娇娇宽敞干净屋子不呆,偏要上门找累。
那就成全她。
文烨襄阴沉着脸,贼笑数声,着手布置开来。
碎瓷渣子房内铺了一地,两只馊水桶门后就位,文烨襄放下木床帷帐,又将中药汁液泼出,满床满被瞬时苦药难闻。
陷阱就绪,只待请君入瓮。
“陈嬷嬷,怎还不开门,莫不是断气蹬腿……”
被关门外良久,李家大妹子说话难听极了。
“五少爷?”陈嬷嬷担忧询问。
“不开,日头毒辣,再晒她们一会儿。”
文烨襄盘腿坐着,优哉游哉慢饮菊花茶,李家大妹子骂骂咧咧,而冬枫始终未发一语。
半晌,李家大妹子舌干骂累,冬枫才不卑不亢,隔着门道。
“婢子冬枫,烦扰陈嬷嬷开门。天热转燥,主母担心五少爷病情,特遣婢子探望。方打前庭来时,偶遇主君上朝,主君得知五少爷病笃,甚是担忧。如有冒犯,还望陈嬷嬷海涵,好让婢子回了差使,以安主君之心。”
把她爹抬出来,若不开门,岂不是犯父逆反。
文烨襄冷哼一声。
紧接着,冬枫又道。
“五少爷体贴下人,怕病气扩散,累及无辜。既然如此,再不开门,婢子只得先去请了二少爷,二少爷体格强壮,且历来疼惜手足,想必不出一刻,自会亲身探望五少爷。”
这个毒妇。
陈嬷嬷急道:“怎么办,二少爷来了,就不好收场。”
事到门前,文烨襄不急反笑。
陈嬷嬷纳闷了,这五少爷脸上再看不出嫌恶,竟流露欣赏之情。
“嬷嬷,马上收拾内房,撤走这些小把戏。”
“啊……哦。”
“您待会开门,务必只放冬枫一个人进来。”
她拍了拍手,整理干净衣襟。
陈嬷嬷拎着馊水桶,三层下巴一步一摇曳,无意间,瞥了眼挂在门后的长剑,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踮脚取下,悄咪咪收到柜子里。
陈嬷嬷小声祈祷:“刀剑无眼,可怜花一般的姑娘,少爷下手轻些……”
咦,什么意思。
文烨襄连忙解释道。
“嬷嬷,您误会了,我不会伤害冬枫。”
“那你要?”
“呵呵。”文烨襄半卧床头,面白如玉,眉眼俊俏灵动,“我要策反她。”
策反!五少爷莫不是异想天开,又或许——
陈嬷嬷一脸复杂,看文烨襄潇洒俊朗模样。
唉,孩子大了不由娘。
如今情况紧急,陈嬷嬷满脸怜惜,抓紧馊水桶握把,叹道:“委屈你了少爷,记得别脱里衣!”
文烨襄差点从床头掉下。
“嬷嬷想哪里去了。”她嗔怪道。
“不是牺牲色相,难道——”说罢,陈嬷嬷下意识捂住钱袋。
里面还有3两银子。
文烨襄看在眼里,哭笑不得。时间紧急,她来不及和陈嬷嬷细说,使劲蹬脱鞋子,一股脑钻进被子里,只催促道。
“嬷嬷,快去开门吧。”
临了,又补了一句:“引冬枫一人到床前,就说我还剩半口气。”
床前!这两个字,在陈嬷嬷心里被无限放大。迅速收拾妥当,陈嬷嬷笑出花样皱纹,挤得眼睛退成一条缝,还说不用美男计,这年轻人啊。
就是皮薄。
边跑边笑,陈嬷嬷对着门外应答。
“——哎,来啦来啦,冬枫妹子留步,老婆子刚刚出恭呢!”
脚步渐远,文烨襄躲在被子里,算盘打得飞响。
策反冬枫,约有八成把握。
上辈子自刎那天,嫡姐文娇娇怕死想溜,瞒着家人偷偷换了丫鬟衣服。本是人不知鬼不觉,但就在大功告成之际,半条腿都迈出了门槛,没想冬枫竟向爹爹举报告发。
想跑,没门。
主仆二人的实际关系,这才浮出水面。
原来,两人早就王八乌龟,互看不顺。
想想也是,文烨襄躲在被子里,忽地敲了敲脑瓜。
别人不清楚嫡姐还好说,她上世就是个二愣子。
像嫡姐那种吃玩睡拉,只懂涂脂抹粉的绣花枕头,怎么可能诗画一流,那幅名震京都的春江花月图,还有那组七绝《苦思》。
必是代笔。
而真主,正在门外哩。
多行不义必自毙,文烨襄暗笑一阵,顺带吸入浓厚中药味儿,肺里激得难受。
“咳咳。”
味道窜鼻醒脑,熏得眼泪淌出,她赶紧捏住鼻子,还是狠呛了几口!挂着两行眼泪,周围中药汁液星星点点浅黑,她难受极了。
这现世报,以后害人的招,再不学了。
翻来覆去找不到好位置,又不能发出大声响,她嘀咕着:“闷死人,这冷面虎,是腿瘸了吗?还是月事来访?嗯……月事来访,中气不调,故而腰酸,脸上多生红疹,多生红疹,红疹怕是难消……”
文烨襄闷在被子里,不禁笑出声,孩童似地得意:“也叫冬枫那张高傲的脸,变成麻子二号。”
真真大快人心!
二号?那一号是?文烨襄抽了抽嘴角。
不就是过去的自己!
她赶紧“呸呸呸”三声,有意识地抚上脸颊,人活一张皮呢,上辈子脑袋被驴踢,怎么就,想出扮丑这低劣主意。
枕头捂脸懊悔不已。
而院子里,冬枫被陈嬷嬷迎进门,踩着枯枝烂叶,衰败之景展陈眼前。
晃眼六年过去,冬枫第二次来到这里。
扎眼一块烂木疙瘩牌匾,“无津院”三字掉漆落灰,似常年没有人搭理,只惨兮兮横挂门帘。而嫡小姐的院落,水楼青台秀美,就是角亭用的石凳,也匠心独运,其中一块,还是主君花重金寻访,从当年吴王阖闾的虎丘剑池旁凿获。
夏初,水暖禽鸟北归,但这里的木桥两边,别说仙鹤金雀,连喜鹊都不愿落脚驻足。
满院死气沉沉,房门紧闭,冬枫停在门口,稍稍皱了眉。
这药味,实在扑人。
陈嬷嬷心领神会,赶紧一番好言好语奉承,又心知冬枫守礼,便主动推开房门,行了个请的手势,放低声音:“五少爷头疼怕吵,姑娘进去吧,老婆子在外面等。”
“有劳嬷嬷。”
冬枫见陈嬷嬷一脸贼笑,甚是不解,提脚刚入屋内。
咣当!
门关上了!
霎时光线昏暗,冬枫只得隔着屏风,半带狐疑地,朝床内清声喊道。
“五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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