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殷雪华醒来之后, 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
可是每一句他都不爱听,这样的对话简直令他度日如年。
他有些不明白,他们两个怎么会变成这样。曾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喜欢听, 哪怕后来他们反目成仇了,她恨他骂他, 他也乐意听,只要和她在一起,哪怕她想拿刀捅他, 他都甘之如饴。
怎么如今他却再也找不回那样的感觉了呢?
“没有, 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 你也不要听信江湖上那些谣言。她是个好姑娘, 不是什么狐狸精,如果要说有错, 错的是我, 你不要迁怒于她。”
殷雪华冷笑, “我不过随意问了一句, 你就这样维护, 怎么,怕我杀了她?”
“雪华,你要是累了, 就早些休息吧,改天我再来给你疗伤。”他说着,起身就要离开。
殷雪华心中一急, 她从来都没想过,他对她的耐心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点。是她哪里表现的不对吗?可是她已经在尽量揣测真正的殷雪华的反应了啊!易地而处,如果她是真的殷雪华,她也会是这样的反应,也会说这些话,她不可能对那个赝品无动于衷啊?
一着急,人就容易出错,于是她口不择言的问了一句,“你真的还爱我吗?”
欧阳赦的脚步一顿,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于是他只能回道,“那你呢,你还爱我吗?”
“早在你杀了女儿的那一刻,我对你就只有恨了!”
欧阳赦点头,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答案,“那就继续恨吧。”
说完,他再次想要离开。
“欧阳赦,放我走吧。我不想留在这里,更不想面对你,我杀不了你,是我自己没本事。可是留在这里每天看你和那个赝品卿卿我我,我更恶心,所以放我走吧。”殷雪华含恨说完,等着他的反应。
欧阳赦回过头来,神色清冷的看着她,这个瞬间,莫名的,他觉得对她的愧疚又消去了那么两分,“雪华,你的伤势,如果没我帮你的话,你活不过一年,你真的确定要走?”
“是!”
殷雪华说完这个字,心里就忐忑不安,她怕欧阳赦真的点头答应她,那她岂不是前功尽弃了?毕竟她是真的不想死啊,否的话,她也不会铤而走险冒充殷雪华了。
毕竟,她就是听说欧阳赦对赝品宠爱至极,所以才觉得,如果面对真正的殷雪华,他一定会更加宠爱,哪怕是要他的命都行,给她疗伤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她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走。
清源宗宗主夫人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现在的欧阳赦可不是十几年前的他,只要他想,他可以把她宠上天,放眼三国之内,像欧阳赦这样的强者都是凤毛菱角,只要能够征服他,何愁不能攀上武学巅峰,坐享无尽的权势财富.......
欧阳赦皱起了眉头,“你不要赌气,至少,也要等你伤势康复了再说。等你伤愈之后,若你还想离开,我定然不会再拦你。”
“用不着你假慈悲!”殷雪华一听他居然真的肯放她走,内心顿时陷入恐慌,可是表面上,她还要摆出一副被气急的模样。
欧阳赦这次不再理会她,直接大步离开。
走出安置殷雪华的院落,他抬头凝望苍穹,忽然觉得这样也好,他每次来见殷雪华之后,心中的愧疚就会被消磨掉几分,这样下去,兴许过不了多久,那些经年累月的愧疚就会被消耗一空了吧?
等到他替她把伤治好,也算是救她一命,到时候他们之间,也算是两不相欠了吧?就算是欠,也是他亏欠女儿,不是亏欠殷雪华了。
到时候她真的要走,那就成全她吧。
他一步步的向前走,忽然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许多追悔莫及的东西,一旦重新得到了,其实也就放下了。
就好比他对殷雪华的深情和愧疚,他曾以为那是自己一辈子都解不开的结,可是如今时过境迁,再度重逢,他心中对她的那份爱意,早就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他就来到了林潇的院落前。
打从回来之后,他就一面都没有见过她。
她说不想让他打扰,可是他想见她,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份相思和煎熬比之年少时更甚,有时候他觉得命运真是可笑,他才挣脱一个情网,转眼间又陷入另一个情网,这些到底是缘还是孽啊......
其实他一出现在她的院门前,林潇的蛊虫们就察觉到了,然后她也就知道了。
她装作不经意的推开窗子,刚好与欧阳赦遥遥相望。
多日不见,再次见到他,林潇本能觉得要遭。
不为别的,就为这个狗男人脸上的愁容居然越来越少!
虽然他因内力消耗过多而分外憔悴,可是他眉宇间的愁容少了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
殷雪华出现了,他们不是应该相爱相杀互相折磨,他愁肠百转然后费尽心力的想要求得殷雪华的原谅,然后被殷雪华百般嫌弃折磨也仍旧矢志不渝,与此同时,他还要牵挂她这个半路捡回来的便宜女儿,在殷雪华与她之间左右为难,愁得早生华发,再也无暇他顾,然后几次三番濒临崩溃,最后因一个合适的契机走火入魔彻底癫狂才对啊......
为什么现在这个狗男人的心情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
而且虽然很憔悴,可是他身上那种因往事而终年不散的阴煞之气居然散去了不少,也就是说,他的心结开始消解,她费劲巴拉挑动他的心魔,结果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殷雪华,他的心魔也开始散了.......
这狗男人居然想开了,放下了吗?
凭什么啊!
那个冒牌的殷雪华到底做了什么?她是来拯救这个狗男人的吗?
还是说,欧阳赦是什么有大福运的人,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要是换一个人,就凭她之前做的那些,恐怕也早就是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结局了。
到时候她再与阿朗配合,用御鬼笛夺他心智,杀了他,也算是完成了殷雪华的心愿了。
可是瞧瞧这个欧阳赦,他是真的不在乎身败名裂,更不在乎众叛亲离。哪怕他的名声不好了,可因为他的地位和武功,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之前那些长老们倒是敢,结果又如何?死的死残的残,活着的几个全成了缩头乌龟。
而众叛亲离?他身边最亲近的无非就是那些弟子了,他不用赵信他们众叛亲离,他是直接把那些弟子舍弃了,然后又新收了一批更听话的。
他好像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他和她之前以为的太不一样了。
如果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枭雄,那么殷雪华的打算注定是要落空了。因为这样的人,其实真正在乎的只有自己,其他的什么门派声望,什么道德伦理,什么亲朋好友,统统都是可以舍弃的。甚至哪怕是爱人和孩子,在他认为需要的时候,也会舍弃。他这一生真正想要成就的,只有他自己,年少时的他,还会在乎名利和地位,所以让殷雪华受尽委屈,可是那是因为他需要。
而如今的欧阳赦已经什么都有了,所以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或许,殷雪华从来没有真正认清过他。
纵使他们曾经相爱,可是这个男人远比殷雪华以为的,要更加自私,也更加强大。
或许曾经他还受心中愧疚的牵制,可是如今,大概是那个冒牌的殷雪华表现不佳,导致他的愧疚消散的极快,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放下曾经的执念,超脱自我,彻底跨入玄天境也不是没可能.......
林潇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要不,还是直接杀了他吧,趁着他还没有变得更加强大。
再这样拖下去,真的是越来越难掌控了。
或许是她看他的目光太奇怪了,以至于欧阳赦无法理解她那复杂的目光到底意味着什么。
“阿宥,为什么这样看我?”
林潇隔着窗户与院门回答他,“因为义父很奇怪啊,气色不好,可是心情看起来却轻松了不少,很矛盾。我不懂。”
欧阳赦晒然一笑,没想到这个丫头竟能一眼就看穿他的心境变化。不过,就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阿宥也变了不少,说不清具体是哪里变了,似乎是整个人的气质,现在的阿宥与他初见时天差地别,如果不是他亲自见证了她的这些转变,他甚至会以为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我可以进来吗?”他温和有礼的问。
“义父请进。”她说完,吩咐婢女上茶,请他落座。
挥退婢女之后,林潇与他相对而坐。
大概是已经下决心要直接杀了他,不再和他玩什么虐恋情深的把戏了,她索性也就放开了,压根不在意他是不是看穿她的伪装,反正有蛊王和御鬼笛在手,她想杀他还是很容易的,之前兜兜转转费尽心机,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这两个前提而已。
现在既然已经放弃了,那她索性也没什么顾忌了。嗯,在杀他之前,还要让阿朗传信给殷雪华,把这边真实的情况和殷雪华讲清楚,然后问问殷雪华,直接杀了他行不行。毕竟,这狗男人是殷雪华的,要杀要刮,终究还是她说了算。
欧阳赦没想到,之前阿宥还对他冷若冰霜,防备颇深,转眼之间,她就好像放开所有芥蒂了,就好像是,再也没了任何顾忌一样。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变化如此之大,他有些想不明白。
“阿宥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在想如何成就一番伟业。”
“噗......”欧阳赦正在饮茶,闻言倒把自己呛住了。
林潇很体贴的给他拍了拍后背,然后十分认真的说,“义父不信,瞧不起我?”
“咳咳......不是,我只是有点意外。”他是真觉得阿宥在逗他,因为她横看竖看也不像是个要成就一番伟业的人啊,她此前从未显露过这方面的野心,她就像一只娇憨倔强的小猫,他一直都觉得她是需要被娇养,被保护的,结果她却忽然告诉他她要成就一番伟业?
林潇笑着道,“其实我想了很久了,只是以前没跟义父讲过而已。”
欧阳赦看着她,觉得分外陌生,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一样。怪道人都说女子善变,可是这未免也变的太多了吧?这都快直接变成另一个人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一刻,欧阳赦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的了,他的心绪彻底被她打乱,然后只能任她牵着鼻子走。
“因为我想掌控自己的命运,不想再被人视作弃子。我想成为真正的强者,像义父这样的,或者,是比义父还要更强的存在,我想爬到最高的位置,高到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我,抛弃我,哪怕我负尽天下人,天下人也不能伤我分毫的那种高度。”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清冷,目光坚毅,语气并不夸张,可是他却知道,她说的不是玩笑话。
欧阳赦心中一动,其实他对于阿宥的身世了解的并不清楚,虽然他之前也查到过她混迹青楼戏班的痕迹,可是再往前呢?她说她只是个孤女,不记得自己的真实姓名,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可是如今看她这番说辞,哪里像是寻常的孤女所能说出的话?
“阿宥,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林潇望着他微笑,“记得。”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没必要啊。反正他们都不要我了,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她说的轻描淡写。
“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你的身世到底什么吗?”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一种她即将脱离他掌控的预感。不,或许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掌控住她,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他在自以为是而已。
“不能哦。因为,我的身世还挺复杂的,估计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她说完,欧阳赦的脸色变得很奇怪。
林潇大笑起来,“义父怕了吗?”
他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有些慌,这种慌甚至比殷雪华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义父不怕我从头到尾都是骗你的吗?”
“你骗我做什么?”
“为了杀你啊。”
“那你杀吧,我就坐在你面前,我不还手。”
他说的挺认真,林潇再次笑了。
欧阳赦也跟着笑了,不知为何,这一刻两人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这欢畅的笑里,还带着几分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如果说,之前林潇看待欧阳赦,还会带入一些殷雪华的情绪和立场,觉得这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小人,为了名利权势不择手段,甚至抛妻杀女的恶人,所以她替殷雪华来算计他,杀他,她都觉得无可厚非,这样的人渣,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为惜。
但是如今,在她真正认识到欧阳赦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她竟忽然觉得有些钦佩他了。这种钦佩无关人品,而是单纯的,钦佩他的强大。
这世间多是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终其一生,不过都是卑微如蝼蚁一般的存在。
欧阳赦并不是十恶不赦,他只是自私自利,爱自己胜过爱其他,但是尽管如此,他却足够强大,足够坦诚,哪怕坏,也是坏的坦坦荡荡,从不遮遮掩掩。
如果说十几年前的他,还做不到如今的豁达与强大,那么今日的他,其实已经不是单纯的用一张情网就能够束缚地住的了。
或许是因为她自身经历的关系,她不信奉什么三纲五常,人伦道德,她只信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欧阳赦的所作所为,江湖中人提起来,多是唏嘘,或是不耻,有骂他心狠手辣的,有骂他色令智昏的,还有骂他假仁假义道貌岸然的。
但在林潇看来,至少欧阳赦是对得起他自己的,年轻的时候,他想要名利,他就去不择手段的争夺,他想要爱情,他就不顾一切的把殷雪华留在身边,哪怕后来和殷雪华反目成仇,哪怕他失手错杀了女儿,可是他却从始至终都没有逃避,也没有刻意的去洗刷过自己身上的污名。
他被愧疚和悔恨折磨十几年,可是却从来没想过自欺欺人,把这份痛苦推到别人身上去,而是自己生生受着。
他的确不是个好人,也的确值得殷雪华去恨。
可是在林潇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刚好符合了‘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让天下人负我’的准则。
她就是想要成为这样的人啊!
这世间生存何其不易,能够对得起自己就不错了,哪里还管得了别人?
想要什么,就不择手段的去得到,去抓住,去挽留,不论结果是输是赢,至少努力过,经历过,也不枉白活这一世。
若被世间的伦理道德束缚住,做什么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到头来还觉得全天下都对不住自己,那才是真的窝囊,真的白活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份枭雄心性,欧阳赦绝对走不到今天的高度,也无法成为当世前十的强者之一。
所以这一刻林潇欣赏他,钦佩他。
无论是她,还是那个假的殷雪华,她们都没能困住他,反而还无形中帮他解开了心结,放下了过去,虽然现在他还没有完全放下,但他离彻底释然只有一步之遥了,这样的强者,真的令林潇心生向往,她也很想成为这样的人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到......
笑过之后,林潇忽然道,“义父别走了,今晚我下厨,咱们一起喝两杯?”
她挺高兴的,放下所有顾忌之后,她竟生出了一种酒逢知己的感慨。
虽然,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杀他,但是在杀他之前,她不介意和他多喝两杯啊!
毕竟知己可遇不可求,她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到呢。
欧阳赦受宠若惊,他到现在其实都是懵懵的,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怎么阿宥忽然就不生他的气了?
怎么她忽然就变得让他不敢认了?
如今她还要亲自给他下厨,邀他喝酒?
这实在不像是阿宥会做的事啊!
在殷雪华出现之前,她明明很怕他,对他躲避都来不及,怎么忽然就放下所有芥蒂了呢?
还有啊,刚刚那一瞬间的,那种惺惺相惜之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宥和他,又不是同一种人,他在她眼中就不说是个坏人吧,至少也是给个君子,怎么她好像忽然,就很欣赏很钦佩他了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几天不见,他觉得自己变迟钝了,连个小丫头都看不透了。
不过虽然脑子不怎么好使了,但是欧阳赦还是从善如流的答应了下来,“好啊,我给你帮忙吧,我也会点厨艺。”
“真的啊?我还以为义父这样的大人物奉行的都是君子远庖厨那一套呢。”
欧阳赦:“原来我在你心里还是君子啊?”
“伪君子也是君子啊,不就多了一个字吗?”
“哈哈哈......”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着林潇院子中的小厨房走去。
不得不说,这样的阿宥令他耳目一新,他虽然也知道这其中定然大有蹊跷,可他还是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她怎么变,无论她的真实目的到底为何,无论她是他的救赎还是劫数,他全都受着,哪怕最终的结局是个死,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林潇手脚麻利的做了四个菜,欧阳赦做了两个。
不过显然林潇的厨艺更胜一筹,他那两道菜就是凑个数而已。
欧阳赦命人送来了两坛他珍藏的女儿红,既然要喝,那就喝个痛快吧。
凭心而论,两个人的酒量都不怎么样,毕竟他们都不是好酒之人。
不过欧阳赦内力深厚,所以他醉的快,醒的也快,相较而言,林潇醉的就更纯粹一些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开怀的喝过酒了,好像那些积压在心底的郁结全都一扫而空,整个人都疏朗豁达了。
林潇也一样,她在魔教的时候,其实从来都不敢真的醉,生怕自己说错话,生怕自己得罪人。
每次出去做任务,也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伪装自己,她为了活着,为了达成心中的目标,真的可以说的上是机关算尽殚精竭虑了。
如今她虽然也不是完全的卸下了所有防备,可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她此刻的心情也是难得的轻松了起来。
喝着喝着,欧阳赦忽然问了她一句,“阿宥,你是准备离开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营养液~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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