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 邵原忍不住开口问她,“林姑娘,你在看什么?”
那时,她正站在一株合欢树下, 看着树上粉绒绒的合欢花,怔怔出神。
她似乎是没想到邵原会突然开口和她说话, 反应了一下,才笑道,“我在看这棵树, 曾经我住的地方, 也有这样一棵树。”她在清源宗的时候, 住的那个小院子里就有一棵合欢树, 合欢花盛开的时候很美,如雾似幻一般。
河边徐徐的微风吹拂在他们两人的脸上, 邵原也看向这棵树, 不解的问, “魔教那个地界那么冷, 合欢树也能活吗?”
“其实魔教总坛并不冷的。总坛在一处盆地里, 里面有多处温泉,四季如春,花开不败。”她温柔的解释。
邵原觉得她的声音特别好听,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略弯,带着柔柔的笑意,美好的让人难以抵抗。
“你喜欢合欢花?”
“嗯......或许吧。只是因它想起一些往事。”她注意到他看她的眼神, 明知故问道,“为什么这么看我?”
邵原的脸有些红,他不好意思的移开目光,随即又坦荡的移了回来,“我就是,就是觉得你和传言中不大一样。你一点也不像个魔教妖女。”
“那你以为的魔教妖女是什么样?”她坐在树下的大石头上,眼睛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姿态随意,但却有种说不出的清雅好看。
邵原形容不出,“我也不知道。不过,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心狠手辣的样子。”
“那你可真是看错了,你忘了在雪原上,我差点杀了你吗?”她耐心十足,再加上玉狐天书的加持,想要吸引一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实在是手到擒来。
邵原更不好意思了,他把话题转移开,“你当时,为什么要来杀我们?宗主不是你哥哥吗?”
“教中的命令,我身为七煞堂的堂主,只能执行。违抗教主的命令,是要受到惩罚的。”她说的轻描淡写,眼神中,却透出苦涩。
“那你现在也没完成,还会受到惩罚吗?”
林潇的脸色白了白,摇了摇头,不欲多说的样子。
打从这一天起,林潇每次出来散步,陪在她身边的都是邵原。
当然,这是邵原刻意为之,他喜欢靠近她,喜欢看着她,喜欢听她说话。
与他那个一根筋的师父不同,邵原是个能言善道七窍玲珑心的少年人。
他很会察言观色,也很懂得照顾姑娘家的感受。
和他相处聊天,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
因为越来越熟,所以林潇在有意无意间,和他说了很多过去的事。
他问她,魔教少主舒墨澜是个什么样人?
她说,舒墨澜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他生来就是魔教少主,武学天赋极佳,被教主安排修炼至刚至阳的《破军决》,二十五岁就踏入玄天境,是个不可多得的天纵奇才。
她还说,舒墨澜其实对她很好,如果没有他的庇护,她可能早就死了。他在外人的传言中,残暴嗜血,喜怒无常,可是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温柔的,偶尔任性也不会伤害她,他对她的确宠爱至极,可是却从来不曾折辱轻怠,他甚至还说,会娶她做妻子,一生一世的呵护她。
在她的描述中,舒墨澜从一个嗜血魔头变成了一个从未踏出过魔教的单纯少年,修炼破军决残害女子性命是不得已的,毕竟修炼那门武功也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教主让他去练的。
而且舒墨澜虽然对她宠爱至极,可是却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并不像外人恶意揣测的那样。
舒墨澜就是因为太单纯了,所以才会轻易被右护法杀死,哪怕当时他已经是玄天境了。
她描述中的那个舒墨澜,七分真三分假,无论人品还是道德都被她洗的白白的,而且那七分真是真的真,邵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极少踏出天道宗,也同样是个武学上的少年天才,听着听着,竟不由得对舒墨澜生出一种惋惜之感。
林潇对于邵原的心思情绪,还是拿捏的很准的。
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只有洗白了舒墨澜,她才能洗白她自己,不然她怎么洗刷自己在上官尧心中的‘污名’?
除此之外,她还和邵原讲了许多魔教的事,例如魔教那独特的地理环境,奇花异果,还有一些有意思的人和事,每次都能令邵原啧啧称奇,大开眼界。
他正是雏鹰展翅的年纪,之前十几年从未见过太多的江湖风雨,所以他本身对魔教就有很深的好奇。如今听林潇跟他讲了这些,只觉得自己之前把魔教想的太简单了,也太黑暗了。
其实魔教和其他帮派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不过是名声不好,行事也更加不择手段,仅此而已。
这样一番沟通交流下来,他对林潇改观了太多,本来他就被她身上的美丽与神秘吸引,如今再改变了对魔教和舒墨澜的固有偏见,他再看她,就不会觉得她身上有任何污点了。
当然,他也并不傻,他也怀疑过林潇是不是在骗他。可是她为什么要骗他呢?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图谋或者陷害的。
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智慧和判断,林潇给他讲的那些事,是真是假其实他听得出来,一个人是不是说谎,他还是能分辨的出的。
林潇当然也知道他不傻,所以给他说的基本都是真实的美好,至于不好的那些,压根就不在他面前提。提也是一笔带过,轻描淡写。
而且很多事,根本死无对证,例如她讲述中的,关于舒墨澜对她的那些好,那都是真真切切的啊,可是他私下里对她到底是不是秋毫无犯,只要她自己说没有,别人谁又能知道?反正也没人亲眼看到。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她长了一张美丽又无害的脸,顶着这样一张脸,别说她说的是真话了,她就是说假话,男人多半也愿意听,更愿意信。
于是就这样,林潇居然就和邵原成了朋友。
他不再叫她林姑娘,她也不再叫他邵公子。
虽然两人之间差着辈分,可是他们却平辈相称,好不融洽。
邵原在宗门弟子中,人缘极好,威望也是同辈人中最高的,所以他的态度能够影响很多人的态度。
渐渐的,林潇居然被很多天道宗的弟子们接受了,围绕在她身边的朋友也渐渐多了起来。
林潇留在马车中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要一有时间,她的身边就有人围绕谈笑。
于是,那些关于林潇的不好的传言,居然渐渐的就没人提起了。
这一点,邵原的作用比上官尧大多了,他将林潇给他讲的那些大致提炼了一下,又自己添减了一番,最后故事的版本就变成了,林潇幼年时沦落魔教,可是却机缘巧合被魔教少主选中做婢女。后来单纯的魔教少主爱上了温柔善良又可爱的林潇,一路对她呵护备至,倾力栽培,最后更是许下婚盟。她与魔教少主之间也根本不是像大家猜测的那样污遭,人家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未婚夫妻,从来都没踏出过魔教一步的舒墨澜其实是个用情至深的少年人,又怎么可能会对心爱的姑娘不敬?
而也正是因为舒墨澜对她的宠爱与呵护,所以她与大多数的魔教中人不同,她一直都是被娇养着的,没怎么经历过风雨,更没怎么杀过人。
那次雪原伏击,不过是因为舒墨澜死了,再没人保护她了,所以才派她来送死。
她是个可怜单纯的小公主,他们不应该把种种不堪的想象加诸在她的身上。
一旦接受了这个说法,这些天道宗的弟子们就很难再排斥她了,毕竟她实在是太美,太可爱,也太会说话了。
和她聊天,是一种享受,有时候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温柔含笑的专注倾听,你都会觉得通体舒泰,身心愉悦。
因为名声和人缘都变好了,所以林潇还在客栈借了厨房,专门做了几个小菜,宴请邵原。
邵原看着面前的四菜一汤,不由得赞叹,“真是色香味俱全啊!想不到你厨艺这么好!”
林潇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这都是我在魔教学的。其实我是个很没用的人,少主对我那么好,可是我却没什么能够回报他,于是我就苦练厨艺,希望能做出他喜欢吃的菜,一开始我瞒着他,后来他发现我的手上有伤痕,有些是刀切的,有些是油烫的,然后在他的追问之下,我才坦白。其实最开始我做的菜很难吃,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不熟就是糊了,总也掌握不好分寸火候,可是他从来都不嫌弃,只要我下厨,无论做出来的东西多难吃,他都会吃光光,一点都不剩。”
她的眼中浮起一丝泪花,但是很快又被她压抑下去了,“后来慢慢的,我就做的很好吃了,而且全都是他爱吃的口味。只可惜,在他走之后,我就再没下过厨了,也不知道手艺有没有退步,你不要嫌弃,尝尝看。”
她故作坚强的露出一个笑容,给邵原倒了一杯酒。
邵原被她这番话说的心里酸酸的,愈发确认了她和舒墨澜之间是真爱。如果不是真爱,她怎么会为他做到这一步。而且她说起那个男人的时候,眼神中的怀念和哀伤那么真切,她一定,很思念那位少主吧?
“你别伤心,如果他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难过,也会不安心的。他那么爱你,一定也很希望你能够平安快乐的活下去,你要连带着他那一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啊!”
他也给她倒了一杯酒,语气真切的安慰。
林潇心道,如果舒墨澜在天有灵,恐怕最希望的就是她下去陪他.......
她含泪点头,然后举起酒杯,“我会的。阿原,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如果没有你,天道宗的那些弟子不会消除对我的误会,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我现在身无长物,形同阶下之囚,所以暂时没法回报你,但是这份恩情我会记得,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邵原与她碰杯,“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朋友啊。朋友之间,肝胆相照,要什么报答?再说你本来就是个好姑娘,我也不过是跟他们讲实话,并不是刻意帮你什么。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只要你把我当真朋友就好。”
“一定!”
两人对饮。
然后邵原开始吃菜,他每个菜都尝了尝,而后不停的竖起大拇指称赞她的厨艺。
林潇有些意外,“真的觉得好吃?我都是按照少主的口味做的,还怕你会吃不惯。”
“吃得惯,看来我和那位魔教少主的口味差不多,哈哈哈。今天我真是有口福了。”
两人说说笑笑,气氛温馨而愉悦。
天道宗财大气粗,他们住的客栈是最大最贵的,而林潇的房间也是分了里间外间。
今天她就是在自己房间的外间宴请邵原的。
两人正说笑间,忽然房门被推开。
上官尧阴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南宫婉跟在他的身后。
温馨愉悦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场面有些尴尬凝重。
林潇从容的起身,朝着上官尧和南宫婉行礼问好,“见过宗主,见过南宫峰主。”
她最近对他们就是这种态度,礼数上让人挑不出一点问题,可态度却十分疏离甚至冰冷。
她可以和宗门弟子打成一片,谈笑玩闹,可是对着上官尧和南宫婉,却从来都是如此。
如今上官尧不请自来的进到她的房间,她的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怒色。
她仿佛把自己所有真实的情绪都收起来了,不再像只小刺猬,反而像只小乌龟,一见到上官尧,就把自己缩进壳里,让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邵原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不对头,于是他也给这两人行礼。
上官尧冷冷的打量他们二人。
邵原在师父跟前是个脸皮厚的,此时开口笑道,“师父这样看着我干嘛?难道是我犯了什么错,让您找我找到这里?”
南宫婉柔柔的开口,可是说出的话却并不好听,“阿原,你年纪也不小了,当知道什么是分寸。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可以到林姑娘的房间里喝酒?还是孤男寡女的,你也不怕传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
邵原眉头一皱,刚想开口辩解,林潇就说话了,“不关阿原的事。是我请他来的。我以为,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是我思虑不周,宗主,峰主,如果二位要责罚,就罚我一个人好了。以后,我会注意的,不会再犯了。”她的声音乖巧柔顺,可是细听之下,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失落与伤心。
邵原顿时觉得心口闷闷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让他分外不舒服。
林潇主动退让,认错,这让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的南宫婉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
南宫婉今天就是故意撺掇上官尧来的,这段时间,林潇施展手段,居然将此行中的弟子全都收服了,甚至那些不利于她的传言也都销声匿迹了,现在他们提起林潇,说的居然都是她的好,再没谁拿她是魔教妖女的身份说事了。
这实在是大大出乎了南宫婉的预料,同时也让她察觉到,林潇这个妖女,比她以为的还要更加难对付。
所以,她不能再放任林潇和宗门弟子接触了,尤其是邵原,他是宗主的首席大弟子,在宗门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是她以前忽略了,居然不知不觉的就让林潇把邵原拉拢过去了。
上官尧今天从南宫婉那里听说,林潇专门下厨做了菜请邵原去她房间喝酒,当时就火冒三丈,孤男寡女,这成何体统!
所以他几乎是半点不迟疑的就过来了,结果在门口的时候,听到他们谈笑甚欢,他心中的火就更大了。
他连门都没敲,直接就闯进来了,本想好好教训林潇一顿的,可是看到她如此疏离又乖顺的态度,他那些未出口的教训就说不出口了。
南宫婉当然不会这样轻易的放过林潇,她走到林潇的跟前,用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对她说,“潇潇,我天道宗是最重礼仪规矩的地方,和魔教不同,或许你在魔教野惯了,才会觉得天道宗是可以不拘小节的地方。但是宗主既然决定要带你回去,那么你自然要改掉从魔教学来的坏毛病。待会儿我会让人送《女则》《女戒》和天道宗的《门规戒律》来给你,这段时间,你没事就不要出门闲逛了,好好研读这几本书,想来,对你改邪归正是很有好处的。”
邵原听得火冒三丈,他开口就想辩解,天道宗再重规矩,也不过是个江湖门派,什么时候连《女则》《女戒》都用上了?那些破玩意南宫婉自己读过吗?潇潇是公主,用的着她一个江湖女子来教规矩?
可是他才要开口,却发现林潇悄悄的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后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不要反驳。
邵原这口气啊,不上不下的,脸都憋红了。
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也知道,按身份而言,他没资格顶撞教训南宫婉。
他看向上官尧,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毕竟潇潇是他妹妹啊,当年若不是他这个做哥哥的狠心,潇潇又怎么会沦落魔教?这一切说到底还不都是上官尧造成的?
可是如今南宫婉这样羞辱他的妹妹,他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但上官尧心里也很火大,尤其是在看到林潇与邵原之间那些小动作之后,他的火就更大了!
他心思直,思考问题很多时候都是一根筋,完全都是按照书本和规矩来的。若论为人处世,他这个做师父的连邵原的三分之一都比不上。
南宫婉那些话,从字面上来说,是没错的。
是处处为了林潇着想的。而孤男寡女的,林潇把邵原叫到房间来喝酒,这本来就是错,一个高贵正经的姑娘家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所以他觉得南宫婉说的很对,把他想说的也说出来了,林潇确实在魔教沾染了许多不好的习气,这些都需要改。
多看看书也好,《女戒》《女则》本就是女子必读的,潇潇在魔教的时候没人教,现在多学学也好。
于是在邵原的注目下,上官尧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且没有温度,“婉儿说的对。潇潇,这件事确实是你做错了。从今天起,就罚你抄《女戒》《女则》各一百遍,你也该修身养性了。”
林潇低垂着头,恭敬应道,“是。”
南宫婉唇角轻扬,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才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上官尧的人。
邵原难以置信的瞪着自己的师父,整个人都快要被气炸了!
他以前只是觉得自己师父一根筋,不会说话,想事情不会拐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若不是这种单纯又固执的性子,他可能也不会心无旁骛的修炼武功,成为当世第一强者。
可是今日他却觉得,自己的师父居然如此的......愚蠢!
南宫婉在玩弄心机,在故意整林潇,可是上官尧身为兄长,却视而不见?他是眼瞎了还是故意的?
上官尧的目光又落在了邵原的身上,“至于你,回去抄门规一百遍,没事就去修炼内功,不要浪费时间四处瞎逛。”
“师父!”邵原的家族背景也是十分强大的,所以他才能够稚龄就拜入天道宗宗主门下。他在家里就是说一二不二的大少爷,小霸王,入了宗门之后,他是上官尧的首席大弟子,武学天赋出奇的好,他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可他刚想说什么,林潇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于是他闭嘴了。
理智上,他也知道,和一根筋的师父顶嘴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说不准轻罚变重罚。
而南宫婉,目前也是他得罪不起的存在。
所以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乖乖闭嘴领罚。
他袖子里的拳头捏的紧紧的,脸上却已经恢复了一派平静,没道理潇潇一个姑娘家忍得,他堂堂男子汉却忍不得,来日方长,他总要找个机会把这口气出了!
“是,弟子认罚。”
上官尧挥了挥手,示意邵原和南宫婉离开,邵原有些担心的看了林潇一眼,林潇回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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