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离开了, 房间内只剩上官尧和林潇。
空气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桌子上的酒菜,心头更加气闷。
林潇恭敬的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微垂着眼眸, 无论仪态还是神色,都规矩的不能再规矩, 守礼的不能再守礼。
他叹息一声,“你可是怪我?”
林潇:“回宗主,不怪。”
“可怨我?”
“不怨。”
上官尧忽然生出一种既抓狂又无力的感觉, 他实在是搞不懂她怎么想的, 她最近都很乖, 真的按照他的意愿, 变回了以前他熟悉的样子,可是她能对着别人谈笑风生, 温柔解语, 可是对着他这个至亲兄长, 却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偏偏从礼节上, 他还挑不出她任何的毛病。
他看不透她, 也觉得自己压根就掌控不了她的心思,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很不习惯,也很不舒服。
他希望她好, 也想要对她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却好像越来越远, 越来越冷,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可是他却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觉得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冷淡严肃了,所以她怕他?
于是他试着放缓自己态度,温和的说,“不要一直站着,坐吧。”
“尊卑有别,林潇不敢。”
她恭敬却冷漠的说道。
上官尧心头一梗,他带着怒气看向林潇,“什么尊卑?你我是表兄妹,谁尊谁卑?”
林潇仍旧不看他,而是看着自己眼前的地面,声音轻柔的答道,“您是堂堂宗主,您为尊。我不过一阶下之囚,戴罪之身,我为卑。”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阶下囚?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有罪?”
他的质问太过冷冽,声音明显高了不少。
林潇索性闭嘴,不再解释。
上官尧无力的扶额,不知道教养妹妹怎么就这么难。
“潇潇啊,我真是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好。为什么你可以对别人那么好,却对自己的兄长这么冷淡?你还说你心里没有怨我怪我?我罚你是为了你好,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林潇:“是,多谢宗主好意。林潇受教。”
“来坐吧,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这些年......都是一个人,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教养女孩子,更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来告诉我好吗?”
林潇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的正经严肃,“儿大避母,女大避父,虽然说长兄如父,可是按照礼仪规矩,我与宗主共处一室本就是不和规矩,更不敢再坐到您身边了。时候不早了,您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抄《女戒》了,再待下去,您的名声也会被我连累,那就更是我的罪过了。”
上官尧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顿时桌子被他拍的稀巴烂,酒菜碗碟碎了一地。
林潇做出被吓了一跳的样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
上官尧顿时想到了她小时候靠在他怀里求保护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疼愧疚,他不由自主的朝她伸了伸手,想要去安抚她,可是她却惊恐的睁大眼,那表情,就好像以为他要打她一样。
他的手僵在半空,尴尬的收回。
林潇眼中含泪,不再说话,只是退到了一旁,默默垂泪,连哭都不敢出声。
上官尧忽然觉得自己个罪大恶极的人。
明明是他愧对她,明明他说过要好好的照顾她,保护她,补偿她,可是如今却把她吓成了这个样子。
她居然会以为他要打她?
他是不是真的对她太过严厉了?
其实同样的事,如果放在天道宗其他弟子身上,他大概都懒得管,更别提罚了。
可是她不同,她是他的妹妹,是他一心想要教养好照顾好的妹妹,所以他才对她要求更为严格。魔教那段经历本就不光彩,如果她再不改邪归正,严正己身,到时候岂不更是会被人说三道四?
他真的只是为她好。
可是她却更怕他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更恶化了。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她拉回正轨啊?
当世第一强者上官尧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苦恼之中。
他一步步靠近她,她就一步步后退,直到最后退到了墙角,再也无路可退,他才真的靠近了她。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头,语气温柔的安抚她,“潇潇,别怕我,我不会打你,也从来没把你当做阶下囚,你不是罪人,不要妄自菲薄。”
林潇不说话,不看他,只是哭,他每触碰她的头顶一下,她就轻微的颤抖一下,就像是吓坏了的小兔子。
他的心顿时软做一团,“我之前太凶了,我不该拍桌子,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天地良心啊,想他上官尧这辈子何曾这样低声下气的哄过人?也就是林潇了,再换一个人,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可能让他这样低声下气的去哄。
林潇紧咬着嘴唇,脸色越来越白,额头甚至还沁出了汗珠,她的眼神有些慌乱,“我知道了,您回去吧,我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了。”
他看她的面色很不好,担忧道,“你怎么了?还在生气吗?”
“没有,您让我自己待会儿吧,求您了。”
她的语气有点急,而且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的样子。
上官尧狐疑的看着她,忽然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你受伤了?”
他以为是刚刚他拍桌子,那些碎裂的碗碟或许割伤了她?
他匆忙的就想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口,可是却被林潇恼羞成怒的推出了门。
上官尧不明所以,最后无奈离开。
过了一会儿,林潇让客栈的小二找了个婢女过来。
婢女来了,然后又匆匆离开,之后带了一个小包袱回来。
上官尧一直关注林潇这边的动静,听手下人这么说,不由得担心。
到了晚上,他听说林潇连晚饭都没吃,甚至还发起了烧,顿时担忧的不行,再次想要推门进入她的房间,却发现她的房间从里面锁住了。
他总不好硬闯,于是只能敲门,“潇潇,你怎么样了?生病了吗?让我进去看看你好不好?”
林潇的声音很虚弱,“我没事。您回去吧。”
“潇潇,开门。”
“我真的没事,已经睡下了,不方便,您回去吧。”
听到她声音这么虚弱,他更担心了,可她偏偏还不许他进去。
焦灼之下,他找来了那个客栈的婢女,询问道,“她找你要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那婢女脸色通红,“林姑娘吩咐过,不许我对外人讲。”
“说!”
婢女被吓得一抖,直接跪在了地上,“这,这真的不好说,都是姑娘家的事,您就别问了。”
上官尧更是恼火,他直接放出了一点玄天境的威压,婢女这下彻底抗不住了,哆哆嗦嗦的说,“林姑娘她,她没别的事,就是,就是癸水来了,她不让说,是因为不好意思。”
上官尧:“......”
他只觉得一阵尴尬,可是想到林潇晚饭都没吃,声音还那么虚弱,他又忍不住问道,“她不用看大夫吗?”
“呃......应该,不用吧,不过林姑娘好像疼的格外厉害,还有点发烧,想来是身子骨不大好,体质虚寒,多余的我也不懂。”
上官尧摆了摆手,示意婢女下去,然后不要再对其他人说起这件事。
婢女诚惶诚恐的应是,然后退了下去。
左思右想,他还是不放心,虽然知道于理不合,可是林潇身边并没有女性长辈,他或许可以拜托南宫婉去看看她,可是今天南宫婉刚罚过她,她应该不希望见到她。
他也懂些医理,闲暇的时候,翻过许多医书。女子葵水是怎么回事他也明白,只不过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问题,以至于他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不由得开始回想那些医书上关于女子痛经的内容,然后提笔,默写了一个方子,拿给客栈小二,让他去药店抓药。
药熬好之后,他再次去敲了林潇的房门,这次里面的人直接没有回应。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疼的说不出话了。
他犹豫了片刻,直接用内力震碎了门锁,然后端着药推门走了进去。
林潇的脸色苍白,头上一丝汗也没有,他上手一试,果然很烫。
她在发烧,而且就算睡着了,眉头也是紧蹙的,可想而知,现在她仍旧疼的厉害。
他伸手替她诊脉,发现她的脉象十分虚弱。
而且体质也确实虚寒,月事不规律,气血亏虚。
他仔细想了一下,其实到了中天境,女子是可以用内力舒缓自己月事疼痛的,可是她却疼的这么厉害,是因为他封了她的内力,她全然没办法自己舒缓了。
说来说去,全都是他害的。
他抬手在她的穴道处点了几下,解开了她的内力,昏睡中的她一无所觉。
“潇潇,醒醒,喝了药再睡。”
林潇艰难的睁开眼睛,意识不是很清醒。
“你怎么,进来了?”她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担心你,先把药喝了吧。”
林潇有些狐疑,“这是什么药?”
“是......缓解疼痛的。”
林潇的脸色僵了一瞬,她撑着坐起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她喝药的动作干脆利落,一点也没有迟疑。
这让上官尧不禁有些意外,他还记得,小时候的潇潇最怕喝药了,她总嫌苦,每次都要他哄很久才会喝,一碗药常常要喝半个时辰还喝不完,而且喝几口就要喂一口蜜饯,不然她就不肯喝。
那时候的潇潇还是个娇气的小公主,如今的她,真的变了很多。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包蜜饯,递给她。
林潇摇了摇头,把碗还给他,“不用了。您回去休息吧,谢谢您的药。”
“我解开你的内力了。”
她感受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不知道封了你的内力,会让你这么疼......”
林潇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我以后改,你能原谅我吗?”
“天晚了,你我终究不是亲兄妹,你再留在我的房间不和规矩,我是魔教妖女,会让你名声受连累的。”
她声音淡淡的说,并不抬眼看他。
那态度中的疏离和拒绝让他心口一阵闷痛。
他知道,今天他和南宫婉说的那些话,终究还是伤到她了。
他的潇潇,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小公主,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了她的自尊。
“对不起,今天我不该那么说你。”
林潇委屈的落下泪来,却仍旧倔强道,“您没错,错的是我不知分寸。我会好好抄写女戒女则,也请您以身作则,不要让我为难。”
她用他的话来堵他,真是让他哑口无言。
“我,我是你的兄长。”
“那您就更应该以身作则了。”
上官尧:“.......你就这么恨我,怨我?”
林潇不理会他,“不如我把南宫峰主请过来,让她来说说,这次到底是您不讲规矩,还是我不讲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得。”他的语气中忽然又带出了火气。
林潇冷冷一笑,笑容中有说不出的讽刺。
上官尧也知道,在经过今天的事之后,他这样说,有多么的荒唐可笑。
可是他就是受不了她这个样子,他不想她拒他于千里之外。
“你生病了,我照顾你是应当的,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何须如此防备我?”
林潇不再说话了,她重新躺下,用杯子把自己的头罩住,她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上官尧一阵无奈。
这小姑娘执拗起来,真是比他还固执。
但今晚就这样不管她,他是真的做不到。
毕竟她还发着烧,而她受这些苦,也是因他的疏忽而造成的。
渐渐的,林潇的呼吸变得匀长,他知道,她再次睡着了。
他拉过她的手腕,重新给她诊脉,果然,解开她的内力之后,她的情况好了很多。
放下她的手腕之后,他脑海中忽然有什么闪过,然后他再次摸向她的脉门,从脉象上看,她居然......居然元阴尚存?
所以说,她仍是处子之身?
那么关于她和舒墨澜,以及欧阳赦的那些猜测,其实都是子虚乌有了?
他顿时更感愧疚。
他的潇潇,明明清清白白,出淤泥而不染,可是他却对她误会那么深,还以为她在魔教学坏了.......
他不由得想到弟子们中流传的关于她和舒墨澜的那些故事。
或许,她和舒墨澜之间,真的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那样误会她,她该有多难过啊。
她并不是为了求生就不顾清白的轻浮之人,她只是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宠她护她的舒墨澜。
至于欧阳赦那件事,他还没有问过她,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但是他们之间总也是清清白白,不然她又岂会元阴尚存呢?
他那样误会她,甚至一度鄙夷她的所作所为,她一定很伤心吧。
他这个兄长做的真是差劲,所以也难怪她宁愿对外人和善,也不肯对他露出一个笑脸了。
正在装睡的林潇并不知道,因为突然而至的葵水,上官尧竟脑补了那么多。
她只是一直在等,等他离开,她才真的放心睡着了。
总之,他解开了她的内力,这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林潇便主动向上官尧提出了要求,她想要两个伺候的婢女。
既然要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怎么好事事都亲力亲为?那当然要有婢女伺候。
上官尧自然照办,并且还暗自责怪自己疏忽了。
他的潇潇是尊贵的公主,而他居然连随身伺候的婢女都忘了替她准备,哪有什么都自己动手的公主?他果然是个不称职的兄长,难怪她对他那么不满。
他实在是,一个人在云端站的太久了,已经完全忘了该怎么去好好照顾一个人,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想过要照顾任何人。
如今林潇乍然回到他身边,其实他也在慢慢的摸索适应,学着怎么和她相处,学着怎么照顾她。
买婢女这件事,上官尧交给了邵原去办。
邵原有些诧异,“师父怎么忽然想到要买婢女?”
“是潇潇要的,之前我疏忽了,忘了她需要婢女伺候。”
邵原:“路上买的婢女,恐怕资质不及宗门内的。不过先买两个将就着用吧。”
“你家中有姐妹吗?”上官尧忽然问道。
邵原诧异,因为师父从来都不关心这些。
“有的。我每年都会回去一次,家里那些姐姐妹妹可惦记我呢,她们都很牵挂我。”
上官尧心头一动,“那你平日里是怎么和她们相处的?”
邵原是什么人啊,七窍玲珑心,师父不过起了个头,他就知道对方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师父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林姑娘相处吗?”
上官尧叹息一声,“分开太久,我好像,已经忘了该怎么做一个称职的兄长了。她如今对我除了恨就是怨,我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化解。我不会,所以我就想好好学学,或许,我也可以去问问南宫婉,她也是女儿家,应该知道的更多一些。”
“您可千万别!”邵原赶忙阻拦。
上官尧诧异,“为何?”
“师父,您可真是......您看不出来吗?南宫峰主一直都在针对林姑娘,林姑娘对她也是戒备的很。”
“没看出来啊。”上官尧有些莫名其妙。
邵原无奈扶额,他就知道,指望这个一根筋的师父看出那些女人间的弯弯绕绕是不可能的。
“您看不出来,不代表不存在。我猜,这些时日,南宫峰主一定没少在您面前说林姑娘的坏话吧?”邵原冷笑一声,“当然,她肯定不会说的那么明显,以您单纯的程度,您一定不觉得她在说坏话。但您不妨想一想,是不是每一次,只要她在您面前提了林姑娘,您就会对林姑娘不满,然后生出想要好好教训这个妹妹的心思?”
邵原的话说的十分高明,他对南宫婉的路数并不陌生,大家族里,什么魑魅魍魉都有。南宫婉这种级别的,他们家族里可不少,所以他一点也不陌生。
而他对自家师父也了解颇深,所以该怎么在上官尧面前不动声色的挑动他对南宫婉的怀疑,邵原也非常清楚。
南宫婉的确很了解上官尧,可这世上,了解上官尧的不止她一个。邵原同样了解,而且比起南宫婉来说,他这个首席大弟子自小在上官尧跟前长大,上官尧对他也算是倾力栽培的,对比起来,他才是天道宗里和上官尧最亲近的人,南宫婉比起他来都要差几个台阶。
上官尧只是一根筋,他并不是真的傻。
邵原这么说,他再仔细一回想,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
邵原见状,就知道师父听进去他的话了,于是又不动声色的继续说,“师父,您的心思很单纯,这些年来真正接触的人和事也很少,但这世上的很多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人心也不像您以为的那么简单,您不要以己度人,觉得自己无欲无求,别人就同样无欲无求。”
“南宫婉为什么会对潇潇有敌意?”上官尧想不明白。毕竟这两人几乎没有交集,林潇更是从来都没得罪过她。
“这还用问?南宫峰主这些年来的心愿是什么?”
上官尧:“嫁给我?”
“就是啊。这是天道宗人尽皆知的。”
“可我不娶她,和潇潇也没有关系啊。”
邵原半点不耐烦也没有,掰开了揉碎了和他讲,“不说林姑娘了,但凡是出现在您身边的,哪怕是只母蚊子,南宫峰主都看不顺眼,更别提林姑娘还是您的表妹,非但生的那么美,还在您心中那么重要,她当然是恨不得林姑娘从这个世上消失的。”
上官尧:“......”
“不信您就想想,这些年,但凡出现在您身边的女子,无论高矮胖瘦,年龄几何,是不是全都不动声色的被南宫峰主赶走了?当然,她用的理由肯定是冠冕堂皇的,让您绝对挑不出任何毛病的。”
虽然并不想承认,可是好像还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上官尧第一次生出了几分无力之感。
邵原知道,有些事,不能说的太透。他已经点破了关键,剩下的就看师父自己怎么想了。不过对于昨天发生的事,他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的,所以现在有了机会,他当然要把这口气出了,“师父,昨天的事,其实我想和您解释一下。我们江湖儿女,的确是不拘小节的。您仔细想想,如果宴请我的不是林姑娘,而是宗门里其他的女弟子,同样的事情,同样的环境,您会责怪吗?怎么到了自己妹妹那里,您反倒过分刻板严肃了呢?您究竟是不信我的人品,还是不信自己妹妹的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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