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棠荫1

    狂风将黢黑的天幕掀塌,暴雨如同山崩海泄。

    陡峻的山崖顶端,泛着一隙明月一般的冷光。山崖上,一双雪白的高塔如同一对璧人,隔着那一隙明光脉脉相望,不知在风雨中伫立过多少年。

    一道道吐信银蛇从漆黑的天幕上蜿蜒游过,撕裂苍穹。惊雷咆哮怒吼、接踵而来。

    天塌地陷,整个山崖都被雷电生生劈开。雨水裹挟着碎石和泥浆,顺着山体上巨大的裂缝滚滚而下。

    就着山顶上那一点微微的光亮,两个黑色的人影冒雨蹲在地上,手中的铲子和着泥水,卖力地将被雷电劈开那条裂缝挖得哗啦作响。

    碎石之间,终于隐隐露出、一小片被泥浆染得面目全非的袖角。

    两人眼前一亮,连忙放下手中的铲子,徒手将那片袖角旁的乱石搬开。

    乱石堆被刨出一个二尺深的的浅坑,随着坑中石块被一点点移开,乱石堆中渐渐露出一名平躺的男子。男子身形修长,一袭朱红长衣绣金,肌肤苍白如雪,似一片皎皎冰霜落于火红的梅林。

    借着微弱的冷光,只见那男子修眉如剑,长睫如羽,轻阖的双目弯如新月,山根鼻梁挺翘。冷光辉映,好似一时梅花雪月交光璀璨,风华绝艳。

    二人看得俱是一愣,盯着躺在乱石堆中的人,不禁咽了口唾沫。

    “这是……神君?”二人中,一个偏胖的推了推身旁的瘦子,目光死死钉在了乱石堆中躺的红衣男子身上,结结巴巴道,“……不可能吧?”

    “神君英名盖世威武雄壮,三头六臂威风凛凛……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美人……”瘦子也死死盯着那红衣男子移不开目光,失了神一般愣愣地点了点头,道,“我们肯定是挖错了……”

    “世上竟有这般绝色的美人,莫非是神君对我们的赏赐?不如我们……”胖子直勾勾地盯着乱石堆中躺着的红衣美人,又咽下一口唾沫,伸出手便抓住了他的衣襟,向外一把扯开。

    那红衣男子衣襟被扯开的瞬间,一道闪电突然将漆黑的天幕撕开一条大口,天地间一瞬被银白湮灭,强光如昼。

    “轰——”

    一条蜿蜒粗硕的银蛇从天幕之上探下,在坟墓前炸裂,将两人身旁三丈余高的石碑生生劈碎。

    石碑轰然碎裂,碎石如雨打在头顶。那胖子吓得连忙松开手,抬起双臂用手紧紧抱住头,和瘦子同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神君息怒神君息怒!!!”瘦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使劲磕头,“我们错了我们错了错了!!!”

    “我错了我错了!”胖子被方才那一通如同天怒的雷电吓得哆哆嗦嗦,跪在泥水中使劲磕头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小人真的知道错了!小人不该对神君动那么下|流的念头!神君饶命啊!饶命啊!!!”

    两人跪地求饶的方向,一片朱红的袖角微微动了动,一个人影倏地从泥浆乱石之间坐了起来。

    “啊!!!”二人吓得尖叫一声,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从乱石之中坐起来的那人,先是怔了会儿,似乎是被刺耳的尖叫声惊扰了,才恍惚从死亡中回过神来。他微微蹙起眉,抬眸向尖叫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两个漆黑的人影正惊恐地盯着他。三双眼睛,直直相对。

    从乱石中坐起来的人眨了眨眼睛,雨水在长长的睫毛下挂成一道珠帘,珠帘下的一双眸子灿若星辰。

    他并不关心那两个黑漆漆的人影是谁,而是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垂眸看了看。

    眼前的手在幽暗的冷光之下色泽惨白,五指修长。最重要的是——能动。

    这是……重生了?!

    他努力地扯了扯唇角,却发现这张脸肌肉僵硬,竟然笑不起来。

    笑不了不要紧,他又扯了扯干涩的喉咙,终究是发出了几声低哑的干笑声,却听不出一丝快乐,只是惊悚和诡异,吓得身旁二人如石头一样定在了原地。

    他,江云疏,一生杀伐四方所向披靡,手中鲜血无算。但他是穿书的反派,注定要死在那位受尽天道钟爱眷顾、“代表人世间所有光辉正义”的主角秦湛手中。

    江云疏记得自己死前,不过是照常寻仇家清算,却遇到秦湛阻拦。江云疏平生从未遇见这般敌手,两人在落雁山鏖战七天七夜后,江云疏不得不拼了命和秦湛同归于尽。

    还恩报仇,天经地义。自己一向是流血拼命、凭本事杀人报仇,分明是秦湛多管闲事阻人大业。江云疏不甘心一世都被不公的命运捉弄,更不甘心死在秦湛这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手中。

    既然有命重生,那么江云疏失去的一切,就都要向这个不讲道理的世界重新讨回来。

    江云疏正心神恍惚,身旁那两人突然又开始使劲磕头,一边磕头一边高喊道:“一千年了!神君您终于出来了,请受我们一拜!”

    “我们恭迎神君多年!只等神君重出江湖,扫平四海,叱咤风云!!!”

    “吼——”一阵阵低吼声从脚下的山体下发出,山底似乎有无数妖魔嘶吼咆哮,都在虔诚摩拜君主。一时天地震荡,山川即将崩裂。

    江云疏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那二人。上辈子他并未用过“神君”这个称呼,更没有告诉过什么手下自己会在此重生,况且千年之前,自己都不曾出生,他们说的一切和自己都毫无关系。

    江云疏没有理会那二人,自己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这具不知多少年没有动过的身体弱不禁风,江云疏这一动,方才被人扯开的衣襟哗啦一散,露出胸前一片雪白的肌肤,冷得他不禁一阵轻颤。

    跪在地上那两人忍不住悄悄抬眼偷看江云疏,又默默咽了口唾沫。

    江云疏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二人几乎爆出红心的龌龊眼神,抬起一手,修长的手指将衣襟随手一拢,勉强遮挡风雨,目光扫过自己的四周。

    耳边雷声隆隆,泥土和碎石中躺着一块三丈余高的石碑,已经被雷劈成两半,腰身处又碎裂了一片。浑浊的泥水掩盖着石碑,看不出字迹。

    江云疏在那块石碑前半跪下来,徒手将石碑上的烂泥拨开,垂下眸子看去,却发现石碑上原来半个字也没有。

    本以为能在这烂泥里挖出块墓碑或者墓志铭,好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眼下又断了线索,不知道自己重生到了什么人身上去。

    死后会被埋在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又与妖魔为伍的,估计和自己半斤八两,也不是什么善茬。

    似乎看出了江云疏的疑惑,识海中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道:“往后你便是横着走,也无人能动你半分。”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江云疏微微一怔。

    前世,这个声音伴随了自己一生。江云疏不知道他是什么,他只让江云疏叫他“二哥”。想不到二哥竟还能顽强地跟着自己,没有随那具身体毁灭。

    修真界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落雁山上无字碑破棠荫塔倒,被镇压在落雁山的上古魔王就会冲破封印重新出世,放出镇压在落雁山的无数妖魔,毁灭天地。

    听二哥话中之意,莫非自己重生成了传说中被镇压在落雁山上的那位上古魔王?法力无边执掌风云,足以报仇雪恨光复大业?

    江云疏张了张唇,刚想问二哥一声,却只觉一阵腥甜涌上喉间,偏头呕出一口鲜血。

    江云疏:“……”

    这和想像中好像不太一样。

    江云疏这才想起来先探一探这具身体的情况。这一探,他发现自己这具身体,全身筋脉皆碎,根骨已断,修为连半点都没有剩下。

    他就说,这世上能有这么好的事情,倒霉透顶如他江云疏竟然能重生。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似乎也发觉了江云疏的身体状况,二哥低沉的嗓音从识海中传出:“今后,我会护着你。”

    “我不会离开你。”

    一道闪电将无字的石碑照亮,映着江云疏清俊的侧颜。他的脸色如雪煞白,长睫之下,一片漆黑如夜色深沉。

    识海中,二哥的声音好奇冰冷刺骨的寒潭之水:“此二人,当杀。”

    江云疏眸光一动,斜睨向身旁那两个人。分明眉眼清媚,目光却冷如利剑。

    察觉到江云疏的眼神,方才还跪在江云疏身旁偷偷看他、满脑子想入非非的二人吓得一抖,猫着腰起身,哆哆嗦嗦地后退两步,按住了腰间的兵器:“神君,您这是……”

    江云疏不语,一袭被雨湿透红衣却突然随狂风卷起,翩若惊鸿翻飞。

    江云疏身形未动,一道银白的光华从左袖中掠出,在半空中一分为二,袭向面前二人。

    面前那二人骤然瞪大了眼睛,扑通一声滚倒在地上,蹬着腿泥浆中滚来滚去,口中不断嘟囔着:“痒……痒!好痒!”

    二人一边喊着“好痒”,一边抬手去挠自己的身体,身上的皮肉竟然被挠得一片片往下掉。不过几时,两人的从头到脚,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到最后只剩两具形状扭曲的狰狞白骨,不再动弹。

    看着一地肉泥和白骨,江云疏微微歪了歪脑袋,抬起自己的左臂看了看。

    左手小臂上,赫然是一道血红的梅花印,与前世别无二致。前世江云疏就怀疑过这梅花血印与二哥的关系,此刻,江云疏心中断定了梅花血印与二哥有关,也许正是二哥寄居之处。

    虽然前世江云疏也想过摆脱二哥,却只当二哥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物件,不曾有过分强烈的排斥。重生之后,二哥的言行一反常态。一个自己无法掌控、力量强大且有意识的东西寄居体内,犯了江云疏的大忌。

    二哥的声音略带惋惜:“时间紧迫,便宜了他们。”

    “他们用这两双脏手碰了你,可惜我尚未恢复,不能亲自动手砍了,就让他们自己用那两双脏手,向你自裁谢罪。”

    江云疏:“……”

    没有得到回应,二哥沉默了片刻,道:“我方才体力透支了。你看到山上那道光了吗?去将那把剑拔|出来。”

    江云疏放下袖子遮起梅花血印,抬眸向不远处的山顶上望去,一点冷光微明,两座白塔相望耸立。脚下整个山体都在震荡,土地下仿佛传出无数低沉的嘶吼。

    传说千年前有一位万众景仰的仙界大能,将自己的剑插入落雁山,以身殉道镇压了上古魔王,拯救了苍生。那位大能就是主角秦湛最敬爱的师兄,而他那把剑便是整个镇压妖魔大阵的阵眼,一旦阵眼破了,便是妖魔出世之时。

    千年来无人能撼动那把剑,不过看今夜的局势,此阵的确已经岌岌可危。山上微弱的冷光随着山摇地动剧烈震荡,江云疏微微眯起眸子,凝望了片刻,道:“不用我拔,已经快断了。”

    二哥道:“此剑能护你真气。否则你的身子,撑不过十日。”

    江云疏当然知道二哥并非关心自己死活,而是另有目的,断然拒绝:“不去。”

    拒绝了二哥后,江云疏正要转身下山,二哥依然不死心地劝道:“小疏听话,你去,我实现你一个愿望。”

    江云疏问道:“当真?”

    “嗯。”

    江云疏道:“你从我身体里离开。”

    二哥默然。

    突然,江云疏只觉胸口一疼,抬手攥紧了胸口的衣襟,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怎么,刚醒过来就迫不及待想摆脱我?”二哥冰冷的声音中生出三分邪魅,声音暧昧而低沉,“疼吗?是不是我一心疼你,你就想着怎么摆脱我和别人好?小疏,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江云疏双眉紧蹙,死死攥着心口的衣襟,疼得几乎咬碎了牙,道:“我就这么一说……”你有病吧??

    二哥道:“小疏,乖乖听话,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疼你还来不及。去吧,不论生生死死,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江云疏一贯能屈能伸,服软道:“放了我……去还不行吗?”

    二哥道:“呀,我忘了你的身子受不住的,很疼吧?”

    江云疏心中暗骂了一声“有病”,感觉胸口那一阵疼痛退去了,便从地上站起来,乖乖往山顶走去。

    这身体不知在山里躺了多少年,浑身肌肉僵硬,腿脚也不太听使唤。山路又十分泥泞,到山顶这段路虽然不长,江云疏却几乎一步一个踉跄,摔倒了不知多少次,满身泥泞地爬到了山顶。

    他满脸尘泥,原本鲜红的长衫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这身体实在羸弱不堪,只是走了不到半里的路程,江云疏便脱了力。看到那把剑的时候,江云疏终于站不稳,直直地半跪了下去,只能用手撑地。

    二哥的声音带着心疼的温柔:“小疏?”

    江云疏没理他,垂首低低咳了一声,一手撑着地面,抬头凝望眼前那柄长剑。

    剑身上冷光凛冽,刻满不知名的神秘符咒。符咒的光华震荡着四溢,剑身上已经隐隐有了一道裂痕,却还在顽强支撑。

    落雁山是寸草不生毫无灵气的地方,能在这种没有灵气补给的情况下,抵抗山底群魔如此强大的冲击,还撑住了一千年,果然是一柄绝世好剑。

    江云疏抬起左手,握住了剑柄。

    “嗡——”江云疏的手触到剑柄的刹那,长剑振动,如巨龙低吟,又好似千年故人重逢。

    江云疏心中莫名一动,抬起那只让他不太习惯的右手,双手一起握紧紧握住剑柄,向外用力一拔。

    长剑往外微微一松,耳边传来的咆哮声如同洪水铺天盖地,脚下的山体震荡得更加厉害。

    眼看胜利在望,江云疏咬了咬牙,握住剑柄再向外一使劲,剑却突然像生了根似的,不能再拔出半分。

    剑光盈盈中,一道如山崩地裂的强大威压沉沉地压制了下来,压得江云疏几乎喘不上气。

    如君临四海的王者之威,就连脚下震荡不安的山体都一瞬安静到死寂。

    江云疏下意识抬起头,看清眼前的人时,一瞬心跳骤停。

    那人身形高大而挺拔,一袭深青长袍胜夜色苍茫,隐隐印着银辉璀璨的浩瀚星辰,剑光映着他的脸,眉眼深邃,俊美非凡,又如深海暗夜一般深不可测。

    秦湛!

    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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