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生死当前,江云疏却将立刻逃跑的念头抛诸脑后,内心一瞬被强烈的不甘所支配:
为什么当初自己以自爆为代价,换来与秦湛同归于尽——
自己死得尸骨无存,全靠一缕执念重生成一个弱不禁风的废人。
秦湛却还能活着,甚至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
江云疏实在想不出一个秦湛能在那种情况下,毫发无伤全身而退的理由,恨不得现在就站起来和秦湛再次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秦湛周身的威压袭来,如泰山崩于顶,他被秦湛死死压制,半点动弹不得。
一道冷如冰霜的目光,如利剑向江云疏身上直直刺来。与江云疏目光相对的一瞬,那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光华如电,几欲将人洞穿。
周遭威压过于猛烈,江云疏现在的身子柔弱不堪,实在支撑不住,一丝猩红从唇角溢出。
为什么秦湛没有死?!只因为他受天道眷顾?!而自己的一败涂地便是命中注定?!
什么叫死不甘心死不瞑目,莫过于今日这般!
江云疏狠狠攥紧了拳头。就算今天是以卵击石,他也要和秦湛输死一博。
——他看不惯秦湛这般“小人得志”的模样。
一片僵持的死寂中,二哥温柔的声音在江云疏识海中响起:“小疏别怕,我在。”
虽然二哥的语气一反常态地温柔,江云疏却还是心头一跳,不知道这个变态要做什么。
二哥话音落下的瞬间,江云疏脚下本已安静的土地猛然震荡,一瞬地动山摇。
耳畔一声轰然,如雷霆万钧。
江云疏转眸向响声传来的方向眺望,只见山头矗立相望那一双高高的白塔,其中一座在电闪雷鸣之中,轰然倒坍下去。声响如天崩地裂,扬起的乱石在暴雨中四溅。
乱石纷纷坠落,丈宽的巨大碎石向江云疏和秦湛的头顶重重压下来,转眼近在咫尺。
江云疏不闪不避,心中甚至有些觉得有些宽慰。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希望这巨石真能把自己和秦湛一起砸死,实现自己前世未曾实现的、和这个伪君子同归于尽的愿望。
白塔倾倒的瞬间,秦湛的目光一暗。
他祭出长剑挥剑一挡,剑气形成一道无形屏障,砸向头顶的巨石在半空炸裂,化作碎石尘埃四散落地,没有一块落在身上。
趁着秦湛分神,江云疏的识海中,二哥只短促地喊出一个字:“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江云疏把握着剑柄的手一松,转身就逃。
秦湛没有追,他没有时间多做计较。
脚下的山体还在不停震荡,群魔咆哮声如风雨雷霆,对面另一座白塔孤零零在山头耸立,也已摇摇欲坠。
插在山顶那一柄长剑,光华震荡,剑身上的裂痕如一条细蛇蜿蜒游走,裂痕运来越长。
千年之前前,那人将自己的身躯和魔王一起埋葬在落雁山下,留下长剑和一双白塔镇守封印。
一旦剑裂塔倒,便是天倾地覆,便是那人再也看不见心心念念的清明世界。
秦湛半跪下来,双手举起手中的长剑,对着山体中那长剑的身旁直直插下去。
“轰——”
一阵明光四溢,一瞬犹如白昼撕裂了黑夜。
狂风暴雨骤停,哀嚎之声骤熄。
双剑并肩而立,山体中那把开裂的长剑停止了震颤。
一丝猩红从秦湛的唇角淌下。
秦湛放开自己的剑,徐徐起身,独自在山巅伫立,与对面那一座孤零零的白塔相望。孤独与孤独,脉脉相对,却无半言。
猎猎山风卷起他深青的衣袍,似夜光下海浪滔天,映无数星辰璀璨。漆黑如夜的双眸里,充斥着血色。
一轮血色的明月,从孤零高耸白塔后徐徐东升。
八角九重,白塔上七十二风铃摇动,声如梵呗。
那一双白塔,本是为了秦湛今生为他誓死守护的希望。
如今却没能守护好。
秦湛独自在山巅伫立了良久,仿佛也化作了一座挺拔的高塔。直到白塔旁的明月从血色渐转金黄,移上中天,方才独自往山下走去。
山下无字的碑石已倒,秦湛在那倒坍的石碑前停下脚步,半跪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枝海棠。
浅金色的月光下,一枝西府海棠清丽秾艳,宛如从枝头初折。
指侧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握着一枝西府海棠,将娇艳鲜嫩的花枝轻轻放在冰冷坚硬的石碑上。
千年来,秦湛每一年都要折一枝他最爱的西府海棠,带着海棠来看他一次。
千年来,那翩若惊鸿的身影再也不见。唯有海棠与石碑,年复一年。
秦湛抬眼望石碑后看去。
月光将一面碎石照亮,那一面碎石之前的背光处漆黑一片,是一个大小几乎与人等身的浅坑。
秦湛的瞳孔一缩,立即起身走到那坑前。碎石坑有两尺余深,大小正好容纳一人。
秦湛的目光扫过石坑旁,泥浆中是一片不足巴掌大的碎布,被烂泥污染得看不出本色。
用拂尘咒落去污泥,手中躺着的是一片鲜红的布料,带着半道金色的云纹。
秦湛认识这片布料,应当是从那人的衣襟上落下的。
望着眼前空荡荡的乱石坑,秦湛攥紧了手中那一片碎布,双眸中一片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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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纷。
两旁是陡峻的石壁,峡谷间,路面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白。
七八个或长着犄角、或没有收起耳朵尾巴的妖修扛着兵器走在山谷间,在雪白的路面上留下几串漆黑的脚印。
妖修们身旁,两只带着灰黑杂毛的白色妖兽在拉着一只漆黑的铁笼子,卖力前进。
铁笼中躺着一名身形修长的红衣男子,一身红衣被污泥染得斑驳,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白雪。他赤着双脚,雪白的脚踝处锁着一道漆黑的链子。
男子披散的乌黑长发半掩下,露出半张苍白而精致的脸。他的肌肤雪白,双眼轻阖,长长的睫毛乌黑卷翘,好似浓春里一株熟睡的海棠。
一片晶莹洁白的雪落在长睫上,海棠色的华艳中平添三分清冷,强烈的反差形成一派勾魂摄魄的美景。令人心神悸荡,又分外惹人怜惜。
几个妖修一边在铁笼旁走着,一边时不时往铁笼中的美人身上瞟一眼,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一个扛着钉耙的牛头妖修抱怨道:“这么个大美人,要不是我说把他的脸擦干净你们能发现?!我就想亲一口怎么了?!”
一名妖修红红的狐狸耳朵抖了抖,尖声尖气道:“你不要命啦?这个人我们商量好要献给王上的,你也敢乱来!”
牛角妖修争辩道:“我们都是好兄弟,只要你们不说出去,偷偷亲一下王上怎么会知道?!”
其余几个妖修叽叽喳喳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只亲一口就停下……”
“谁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江云疏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料峭寒风扑面刺骨,不禁打了个寒噤。
眼前一片雪白,雪白里里映着几道直直的漆黑。
江云疏眨眨眼睛,定了定眼神,之间眼前是几道漆黑的铁栅栏,栅栏外一片冰天雪地,两只带着灰黑杂毛的白色妖兽在栅栏前卖力前进。
江云疏抬起头,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只铁笼子里,那两只妖兽正是拉着这只铁笼。七八个妖修扛着兵器走在铁笼旁边。
江云疏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是那夜逃离山顶,脚下一滑,从落雁山上滚了下去。
应该是晕过去之后,正好碰上了几个出来打猎的妖修,便被他们装进了笼子里带到了此处。
凛冽的寒风从栅栏的缝隙间灌入,本已湿透的衣服简直冻成了冰。江云疏屈起长腿,把自己在笼子的角落里缩成一团。
江云疏这一动,锁在脚腕上一条漆黑的链子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哟,醒了。”江云疏只听身侧传来一声粗糙的嗓音。
江云疏侧目看去,说话的是一名长着牛角的妖修。
见人醒了,那牛角妖修走上前,挨着笼子,隔着铁栅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云疏看。
江云疏没有动,只是蹙了蹙眉,垂下眸,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一声。
牛角妖修盯着江云疏,污浊的眼睛里满是垂涎,往地上唾了一口,露出一个恶心的笑容:“啧啧啧,瞧瞧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儿……嘿嘿嘿……美人的身子不好?要不要哥哥来抚慰抚慰你,保管让你舒服死。哈哈哈哈哈……”
听到那牛角妖修的话,江云疏脸色一凝,暗暗咬了咬牙,却故作惊恐地将自己身子蜷起,低下了头。
眼下,自己的反应得越异于常人,引起这帮妖修的怀疑,对自己就越没有好处。
见笼子里的人纯白如纸,两句话便惹|逗得他不知所措,牛角妖修不禁更加兴奋,大喊道:“啧!真是个勾人的小biao子!死狐狸快点把钥匙掏出来,咱们玩玩!”
江云疏抬起手,纤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胸前的衣襟,猛咳了几声。苍白瘦弱得仿佛一朵冰清玉洁的昙花,一伸手就能折断。
看到江云疏的模样,狐狸耳朵的脸颊一热,心“扑扑”跳起来,答道:“死牛,想亲他,你想都别想。”
其余妖修见江云疏这般模样,也纷纷摇头,道:“你没看他都这样了吗?他这身子能受得住你乱来?别给你弄死了。”
“铁头你还是先忍个几天吧,等到王上哪天要是玩腻了,也许会把他扔给大家一起玩玩!要是还没死的话哈哈哈哈哈哈……”
“诶?这样的大美人,就算死了我也要玩一玩哈哈哈……瞧瞧这身体又软又白嫩cao起来肯定很带劲……”
几个妖修毫不顾忌江云疏就在旁边听着,你一言我一语地编排着江云疏,说出各种不堪入耳的肮脏言语。还时不时转过头来。用充满欲|望的眼神,将人上下打量。
听着那群妖修的不知死活的谈笑声,江云疏在暗处微微眯起眸子。
既然活得不耐烦,那就,陪你们玩玩吧。
行了大约二三里路程,妖修们带着笼子往山谷中一拐,进了一处洞穴。
随着深入洞穴,四周渐渐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石壁上隔几步挂着的惨白灯火,幽暗的光将前路微微照亮。
这是一个一人多高的洞穴,前不见尽头,后不见来路。
江云疏的心渐渐提到了嗓子眼。
江云疏最怕这种黑暗逼仄的洞穴,仿佛整座山压在头顶,随时都会塌下来,把自己活埋。
说不出为什么这样恐惧,就是本能地觉得浑身不自在。
江云疏干脆闭上眼睛,任由那两只妖兽带着自己往前行进。
这条隧道不知道有多长,江云疏一开始还保持着意识清醒。时间一长,加上两只妖兽拉的笼子颠簸,这羸弱不堪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江云疏逐渐困倦起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隧道的尽头豁然开朗,竟是别有洞天,崇山峻岭之间,一座宫殿高耸入云。
宫殿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以白玉铺地。通往宫门的台阶足有上百重,台阶两旁俱是身披银甲手持戈矛的妖修,禁卫森严。
妖修们停在宫殿前的广场上,仰望着眼前一派世外仙宫,惊叹了许久,方才把连着铁笼的绳子从妖兽身上解下,抬着铁笼走了过去。
狐狸耳朵笑嘻嘻地走在最前面,对台阶前的银甲妖修点头哈腰道:“上仙好,我们是从披壤山来的,有一至宝想要献给王上……”
银甲妖修冷冰冰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七八个妖修,穿着寒酸,看起来也没多少修为,想必没什么好宝物,不耐烦道:“王上日理万机,没有空闲!”
狐狸耳朵一横心,从衣襟里掏出了三块中品灵石,塞进银甲妖修的手心:“请您行个方便……”
银甲妖修掂了掂手中的灵石,轻蔑地冷哼一声,扔回了狐狸耳朵手中,道:“王上是何等身份?不是什么妖都有资格见王上的。”
狐狸耳朵回过头,向同伴们无奈地摇了摇头,做了个“回去吧”的口型。
抬着笼子的妖修们往回一转,正好将笼中人正面对向了台阶的方向。正打算往回走,突然听得身后响起一声“等等”!
抬着笼子的妖修们回过头,只见刚才拒绝了狐狸耳朵的那名银甲妖修瞪圆了眼睛,指着笼子里的人,问道:“这就是你们要献给王上的宝物?”
“对对对。”狐狸耳朵连忙掉头,“正是正是!”
“你们怎么不早说!”银甲妖修盯着笼中沉睡的美人,暗自吞了口唾沫,道,“有这等宝物,何愁见不到王上,你们进去吧!”
抬着笼子的妖修们喜出望外,连连道谢,抬着笼子飞快地跑上了百重白玉台阶,进了宫殿。
大殿内灯光辉煌,五色彩石从几十丈高的殿顶垂下,流光溢彩。两旁烟云缭绕,甚至有假山怪石流水潺潺,宛如仙境。
大殿的正中,是一座高台。高台上,一方宝座银光流转,椅背上雕刻山川群兽,威严凛凛。
妖修们将笼子放在地上,不敢发出半声惊叹,连忙跪伏于地,头也不敢抬。狐狸耳朵战战兢兢道:“披壤山妖修……求见王上……有至宝献给王上……”
不知经过了几层通报,几个妖修跪得腿都麻了,方才听到一个沉稳有力的脚步。他们不敢抬头,只听一声冰冷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你们有何宝物?”
“小妖们路过落雁山下,偶然得到了一件绝世珍宝,心想自己不配占有,还是要王上这样英明神武的君主才配享用……”狐狸耳朵毕恭毕敬地禀告完毕,偷偷用胳膊推了推牛角妖修,示意他往旁边让一让。
牛角妖修跪着往旁边挪了挪。
一派绝美的风景映入君王眼帘。
地上摆放的是一只栏杆漆黑的铁笼,笼中躺着一人,那人一身红衣蜷缩在角落里,瘦弱得仿佛一泓秋水,不堪盈盈一握。
细细看时,人虽不曾睁眼,更是美得惊心。若说如海棠明艳姝丽,又若昙花出落得遗世独立;若说仙风玄渺神姿高彻,弯弯的眉目间偏生了几分清媚;若说楚楚动人,微簇的眉宇间却有几分不能掩藏的坚毅。
宝座上的君王突然站了起来,直直盯着笼中的人,微微蹙起眉。良久后,竟然亲自下了王座,大步走到笼子前,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他怎么了?”
狐狸耳朵连忙答道:“他刚还醒着的,可能是睡过去了……”
听到耳边的谈话声,应该是那位所谓的“王上”终于出现了,江云疏懒洋洋地睁开了惺忪睡眼。
他睁开眼时,所有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立在铁笼前的君王也不禁一怔。
他慢悠悠睁开惺忪睡眼,抬手轻轻揉了揉眼睛。好似苍茫海上,彩云散去后悠悠升起一轮朝阳,碧波千顷,映万道霞光。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看他,移不开眼睛,仿佛醉在梦里。
江云疏在笼子里抬眼望去,只见眼前是一身广袖白衣,绣着光华熠熠的银色兽纹,外披一件雪白狐裘。
再往上看,一头长长的银发如银河倾泄,被嵌着紫宝石的银冠半束。眼前那男子肌肤如雪,眉飞入鬓,一双冰蓝色的凤眸神采奕奕,长长卷翘的睫毛白如沾雪,一对银色的鹿角长在额侧,更显清贵非常。
江云疏的眼皮一跳,微微瞪大了眼睛,瞬间清醒了。
——妖王白泽!
白泽此妖人如其名,本是神兽白泽化形,也算是江云疏的宿敌。前世,二人曾经因抢夺一株极品仙草大打出手,江云疏带人端了他的老巢,而仙草却被他带着跑了,二人因此互相结仇。原来他是藏在了这样一方世外天地,怪不得方才要穿过这么长的山洞……
风水轮流转,当年威风八面带人端了妖王白泽老巢的江君上,如今正坐在笼子里,沦为了妖王的阶下囚。
而妖王白泽现在笼子前,垂着眼眸,用一种不明的目光审视着他。
江云疏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
白泽在笼子前慢慢蹲下来,平视着笼子里看似无害的人,意味不明地问道:“你可知道,我有一个放在心尖上的人?”
江云疏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对上江云疏的目光,白泽的心一跳,声音却更加阴暗而低沉:“若是让我发现有人敢冒充他的模样,我定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天地间尸骨无存,化成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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