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阳羡3

    一天一夜过去,山下早已围满了修士。

    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土地,每一寸都被布下天罗地网。整座山都被巨大的蓝色屏障包围,连一只麻雀都飞不出山去。

    守在山下的几个周家修士正在窃窃私语:

    “江宗主吩咐过一只鸟也不能进出,这怎么和江宗主禀报……”

    “当时那人非要上山,他那么厉害谁拦得住他……你拦得住他?当时就是江宗主自己在,也拦不住他啊……”

    几个修士正在议论,背后突然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你们在议论什么?”

    听闻声音,几个修士俱是一惊,回过头,只见江洋深站在面前,互相看看,都不敢说话。

    江洋深阴森森道:“刚才不是有很多话吗?怎么,我来了,你们就一句都不敢说了?嗯?”

    江洋深的语气比寒风还要刺骨几分,几个修士都低着头不敢回答。

    半晌后,其中一个修士站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前日,有个人非要上山,我们拦不住他。江宗主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出,我们不知该如何向江宗主回禀……”

    “呵。我当是什么。”江洋深冷笑一声,道,“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

    江云疏微微蹙了蹙眉,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石壁,自己躺在一座山洞里,身下的平整的石台,似乎就是上次醒来的地方。

    这身子实在太弱,夜里竟然受不得凉,不知什么时候在山里冻晕了过去,也不知怎么回到了这里来。

    总不会是被那狐狸找到了吧?它也没那么大力气把自己拖进来啊。

    江云疏觉得脖子上有什么东西,抬手摸了摸,触感十分柔软,好像缠了一层厚厚的绷带。

    江云疏抬起手看了看,原本绑在手上的锁仙链已经不见了,手腕上缠的是一圈绷带。而且手臂、肩头,只要受了伤的地方,都缠着几处雪白的绷带。

    是什么人干的?江云疏扶着身下的石台坐起来,一件衣服从身上滑落。

    垂眸看到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时,江云疏惊得僵坐在了原处。

    身上滑落下的外套,深青如同天河夜幕,织着银光熠熠的群星璀璨,暗金云纹在星辰间流转。

    江云疏微微眯起眸子,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原本的衣服竟然被换成了一身青色长衫,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衣襟,寻找碧灵草。

    果然,碧灵草不在身上了。

    “在寻这个吗?”一道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一只大手在面前摊开,碧灵草就躺在对方手心。

    听到那个声音,江云疏的心头一抖,微微瞪大了眼睛,抬起头。

    面前的人长身玉立,一身青衣,腰间佩一对镂云纹紫金铃。长发半束于金冠,半如乌云垂散,掩映着眉目清冷,山根挺峻。潇潇肃肃,好似轻云缭绕山林,雪压修竹苍松。

    ——真是秦湛!

    前世因为手臂上那个血印,被他杀个尸骨无存。江云疏心有余悸地看了看缠在手臂上的绷带,还好昨日从山上滚落,被碎石划破了皮肉,若是让他发觉手臂上那个印记……估计现在自己已经再次交代在他手中了。

    想来他现在是在发挥他作为假慈悲的伪君子、一贯“扶危济困”的作风,给自己治了伤,还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若在前世,江云疏能立即跳起来和他厮杀一万次。只是如今境况不同,江云疏按捺下心头的余悸和恨意,点了点头,谨慎地伸手去取秦湛手心的碧灵草。

    耳边,秦湛的声音温柔而低沉:“有毒,不可食。”

    江云疏取回碧灵草,才不管秦湛的提醒,说着就要把碧灵草吞吃下去:“反正本来也活不了多久,随便……”

    唇上忽然一阵温热,竟然是秦湛的一根手指抵在了唇畔。

    江云疏一怔,紧紧闭上了嘴。

    秦湛在江云疏面前摊开手掌,道:“我收着。”

    江云疏抬头看了秦湛一眼,宝贝地把碧灵草塞捂在自己胸口,道:“不给。”

    秦湛收回手,望着江云疏,再次认真提醒道:“不可乱食。”

    江云疏别过眼去,将碧灵草在衣襟中小心收好,冷淡道:“不关你事。”

    这人管的可真多。

    秦湛垂眸望着他,默然半晌,将声音放得更加柔和:“是我不好。”

    江云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秦湛竟然还会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话。

    毕竟现在自己法力全无,不能直接和秦湛正面对抗,还需要虚与委蛇小心应对,不能引起他的怀疑。江云疏十分客气地回答道:“哪里哪里,多谢道友出手相助。”

    秦湛:“……”

    感觉秦湛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点不对劲,江云疏寻思着自己也没说错什么话得罪他,小心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秦湛垂眸望着江云疏,沉默片刻后,沉声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江云疏心道:你是个狗屁。

    秦湛问自己知不知道他是谁,意思是自己应该认出他是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秦真君?他是在提醒自己应该跪下来感激涕零地摩拜他?

    江云疏决定偏不如他的意,故意假装不认识他,学着刚才那个妖狐说话的口吻,戏谑道:“你是……恩公?”

    秦湛直直地站在江云疏面前,垂眸望着他。如一座玉雕,一动不动,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深邃的黑眸中,竟隐隐闪烁着泪光。

    江云疏心头一惊,暗道这情况有异。

    秦湛再次开口时,嗓音带了几分沙哑,温声道:“你受苦了。”

    从来没人和自己这样说话,江云疏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往后一缩,直靠到了身后的墙壁,随口答道:“还好吧。”

    秦湛看着靠在石壁上的人,肌肤苍白如雪,身子瘦弱地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心中疼得如同刀割。伸出手想理一理他肩头凌乱的长发,见他微微退了一分,手顿时停在他眼前,终是收了回来。

    江云疏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心中暗忖,秦湛这人忽然发了毛病一般,莫非和原主认识?

    现在自己既然已经假装不认识秦湛,不如顺水推舟装个失忆。若原主和秦湛果真认识,顺便可以弄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

    江云疏抬眸看了秦湛一眼,轻咳了一声,道:“请问……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秦湛垂眸望着他,一脸认真地回答道:“我的人。”

    江云疏:“……”行吧,你高兴就好。

    秦湛的回答对江云疏来说简直就是狗屁,还是不能探清原主的身份。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四目相对了半晌,江云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叫什么?”

    秦湛答道:“容清殊。”

    江云疏差点没冷笑出来,捂着胸口狠狠咳了一阵。

    我叫容清殊?可真是好不讽刺。

    容清殊,是秦湛唯一的师兄。千年前为封印魔王拯救苍生,牺牲自己永镇落雁山下。修真界的人提起他来,无一不是又敬又爱感激涕零,恨不得为他赴汤蹈火死一万次。

    唯有江云疏是个例外,江云疏最是反感这个名字。只因有一身和他相似的灵根,江云疏一生的遭遇,都成了一个笑话。

    十三岁那年,九死一生逃出江家后,江云疏遇到了师尊林华风,寒炎宗的掌门。

    虽然寒炎宗从不给江云疏吃饱穿暖,林华风要求严苛动辄体|罚,但林华风好歹救了江云疏的命。

    直到三年后,林华风找到江云疏,语重心长道:“你乃是万年难得一遇的万灵之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与天台宗的容祖师无二,你能镇住落雁山上的群魔。”

    “这九洲四海安稳太平,全靠容祖师一身撑持了千年。只要你能替容祖师镇守落雁山,救他脱离苦海,你便会得众生感恩摩拜,寒炎宗也将因你而兴盛。”

    座下的师兄弟们纷纷附和道:“正是,能牺牲自己拯救苍生兴盛宗门,更能救容祖师脱离苦海,乃是人生幸事。我们都羡慕你还来不及,可惜只有你能做到。”

    江云疏道:“我不愿意。”

    林华风一身白衣,端坐高台,厉声呵斥道:“孽徒!你眼里没有大义,只有你自己!”

    江云疏不是心里只有自己,但是他无法想象,寒炎宗的一顿戒鞭他要痛一个月,一千年、甚至永生永世,在暗无天日的落雁山下,用自己做阵镇压群魔,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容清殊做得到,他江云疏做不到。

    师兄弟们议论纷纷,议论着江云疏自私自利,拿他和容清殊的牺牲对比,语气中都甚是痛恨,仿佛他天生就该为他们、为所谓的大道牺牲一般。

    江云疏道:“你们要牺牲我去换他,不过是为了你们自己。”

    林华风蹙眉道:“休得胡言!我们所为乃是大道!”

    江云疏道:“你们所谓的大道,不过是牺牲一个人,去换去换另一群人的利益。”

    林华风蹙眉盯着江云疏,起身拔剑道:“孽障,你修得妖言惑众!今日你要么答应,要么就来领教我手中的剑!”

    江云疏活了十六年,江家从不待见他,师尊只许他画符学咒,哪里有人教过他剑法。才刚筑基的修为,和早已金丹前期的剑修林华风对上,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落雁山下,永生永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死还痛苦百倍。

    江云疏一抬手,一柄长剑从大殿旁的桌案上飞起,落入掌中。他琥珀色的双眸染上一层寒霜,道:“弟子奉陪。”

    虽然没有胜算,只能殊死一搏,输了大不了就当把命还给林华风。

    在林华风面前,江云疏的确毫无还手之力。修为压制是江云疏不可逾越的致命短处,被林华风刺中几十剑后,江云疏早已眼前发黑咬牙硬撑。

    可人到生死关头,可以爆发出不可想象的力量。江云疏终于抓住林华风的一丝破绽,猛出一剑,深深没入林华风的胸口。

    那一剑本不能致命,却在林华风身体内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威力,生生撕碎他的五脏六腑。

    江云疏微微瞪大了眼睛。识海中穿出一个冷如冰雪的声音:“不杀他,留他杀你吗?”

    江云疏微微眯起眸子,没有回答。他浑身浴血,转身看着那一群目瞪口呆的师兄弟,一双星眸锋利如刀,冷冷道:“不服来战。”

    寒炎宗无人敢出半声,一千八百正道弟子,都作鸟兽散。

    杀了林华风后,江云疏才发现,原来不是林华风要他牺牲,而是全世界都要他替另一个人去背负命运。

    不论他去哪里,所有人都不择手段要用他去替容清殊,要抓他去落雁山救容清殊脱离苦海。仿佛江云疏为了别人牺牲自己是理所当然,不愿意便是自私无情。

    从此,杀父弑师、横行暴虐,他江云疏成了整个修真界第一恶。不论世上天灾人祸,是他干的或不是他干的,都是他的错,人人对他鸣鼓而攻之。

    这九州十界之大,竟无一人容身之处。

    江云疏誓要扫平这天地,将这荒唐的善恶秩序改写。

    大业垂成,一旦毁于秦湛之手。

    秦湛见江云疏蹙着眉久不说话,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映满痛苦,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紧皱的眉心。

    江云疏猛然回神,一把打开秦湛的手,抬起头望他,一双眸子冰冷无光,心中的话不禁脱口而出:“我真想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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