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沿:
这是我的第七万三千六百一十五篇日记,从今天起,我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不再写日记。
关于我的来源、过去依旧一无所知,除了太宰治的名字以及“圣杯”等零散词汇外,我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人,每每回想,却连人的剪影都拼凑不出来,心底开了一个大洞。
哦对了,还有天生阴沉的自厌性格,强烈的自毁欲常伴吾身。
我想,自己大抵不是人类,人类的话,又有谁不会老不会死,哪怕化成空气中的尘埃,在经过漫长的休整之后,又会化成人形?
真恶心。
写日记的初衷是想记载过去,以填补空空的记忆,但现在不需要了,我放弃了,放弃寻找自己的来源,放弃追寻真实的过去。
让我平淡地度过每一天吧。
放弃的话,就不会痛苦了。/
——太宰治,明治三年七月12日(1871年)。
……
45年后
大正五年(1916年),12月。
[没人会比他更适合穿洋服了。]每回走进这间位于东京府下丰岛郡的西式小楼,小庄速都会产生如上想法,他是朝日新闻的编辑,放此世代也是见多识广的新知识分子,然当他视线越过织有花鸟草木的葡萄牙挂毯、可收束四角的荷兰白桌、装有娇艳木槿花的珐琅瓷花瓶,凝视窗边的人影时,还是会由心底深处发出赞叹。
[太宰先生,真是少见的美男子。]
大正时代,是个相当有意思的时代,走在街上常能看见和服与西装并行的场景,又或者男人身穿和服,脑袋上却扣着西式圆礼帽。东京至周边地区甚至开通电车供通勤一族上下班搭乘,但在远离东京的山镇,还有许多村民连火车是什么都不知道,过着传统农耕生活。
笔名为太宰治的年轻人,是当下名气正旺的作家,大正也是文坛百花齐放的时代,前有明治时代成名的作家夏目漱石,后有芥川龙之介等人,这些人放在后世都是引领日本近代文学发展的数一数二的文豪。
“请节哀,太宰老师。”小庄编辑脱下轮廓硬挺的礼帽,向太宰治低头行礼,夏目漱石老师才逝世,他生前十分看重作为文学圈新人的太宰,对太宰多有提携,两人的关系说是师徒也不为过。
“是小庄君啊。”太宰仿佛才发现他似的,转头露出神佛似的微笑。
“夏目老师的事,真的很遗憾。”前几日小庄作为朝日新闻的编辑应邀参加文豪夏目漱石的葬礼,1916年12月9日,夏目漱石,这位对文坛教育界都产生重大影响的学者病逝。
葬礼办得盛大,文学界教育界乃至于政界金融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会,太宰治作为夏目漱石生前力荐的青年才俊,被人群所包围,也是,虽然此青年出道之前的经历不为人所知,他却一鸣惊人,首部作品即在文坛落下巨石卷起风浪,一版再版,东京、大阪乃至于零星小镇,只要是关注文学的人都少有没听说过“太宰治”这一姓名的。
短暂的寒暄后他们进入正题。
“小庄君是来告知我读者反馈的吧。”穿黑西装的青年坐在沙发上,招呼和式打扮的编辑,后者则以双手献上文稿,并将好容易托运来鼓鼓囊囊的包袱落在沙发角。
“这是刊载老师新作品的日报。”朝日新闻与时具进,会专门留下几版刊载新文学作品,作为大正时期发行量最大的报刊,它的连载门槛相当之高,而太宰治正在报刊上连载短篇小说。
小庄编辑将刊载太宰文章的报纸递给原作者。
新连载的小说名叫《你好,大正》,相对他过去写的作品,诸如《奔跑的维纳斯》、《人间失格》之类,这篇的题目直白,内容却挺有意思,讲述一名战国时代的人像浦岛太郎一样,机缘巧合之下穿越百年,来到大正时代,面对逐渐现代化的社会,闹出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文章节选如下:
/我原本只是为了避免走夜路,随意在山峦间废弃的木屋间投宿,乡间自古以来有不要走夜路的传说,无论是吃人的恶鬼还是会生啖牲畜血肉的魍魉都会在太阳落山后出来,村里的老人说,无论如何在夜里熄灭火,找一处地落脚吧,千万不要走夜路。
说相信,我是不信的,比起被恶鬼吞吃,死于下等武士之手更有可能吧,即便如此,我还是尊重古训,没有赶路。次日清晨,艳阳高照,我想着:真是个好天气啊,随即推开木门,才发现昨日只有点旧的门扉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
我心下狐疑,出门后,景致与昨日也大不相同,树木之排列、山势地貌、合抱粗细皆不相同,至于昨日上山的路,竟也找不到了。
跌跌撞撞一天后才走到山脚,一穿着怪模怪样的男子吹怪异的埙向我走来,后来才知那叫“哨子”,他说自己名为“护林人”,我当时想,真是奇怪的名字啊,还追问我如何上山,是哪里人士,我一一说明。
他听后看我眼神古怪,后又叫来医师,真是一点儿医师的样子也没有,这里的人为何穿窄口的上衣下跨?
……
几日后我才弄明白,原来我同浦岛太郎一样,时间已过几百年。且别看我这样,也是读过小仓百人一首的人,甚至还能写些汉字,是村上的秀才,我于几百年后生活几天学了不少新词,一些名曰“化学家”的人检查了我随身带的樵斧、布匹同碟文终于相信我的来历,看我的眼神也随之一变。不是我多想,他们先前看我模样,同隔壁妇人见庄上痴傻儿类同,我可是读汉诗的秀才,怎能蒙如此对待?好在他们现在对我尊重了不少,令我通体畅快。
且别说,四百年后之人生活真好,不仅可以吃到精白的米,这类稻米怕是大名也吃不到吧,柴鱼也滋味丰富,但有点我是很不赞同的,怎能吃牛肉呢,牛难道不是要起耕作之用,如果家人一般的存在吗?想到他们吃牛,我就十分作呕。
……
红豆面包十分美味,将这种点心给我的医师说,其中掺杂了白糖,故此红豆才会变得甜美可口,我骇了一跳,糖如此珍贵,竟也是人人可吃了,这里的人还真是过得比将军都要舒坦啊!
……
第三十四日,有人来问我是否想去看大正博览会,据说会上有许多好物,我没做多想当即同意,此时我还觉得,今人有如此多的手段,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方式将我送回家中,现世花样繁多乱花渐欲迷人眼,我到底还是挂念家中妻儿,只想多见识点有趣之物,到时候能够回家同他们吹嘘一番,也是不枉此行。/
上篇到此为止,小庄速与太宰治聊过,这只是短篇小说,连载二到三次即可,一周交一次稿,两人合作过挺长时间,太宰老师要不就不提笔,只要开始写作很快就能完成,他的出作品周期较长,据老师自己的说法,他是体验派的作家,喜欢写自己经历过的事。
先前也不知怎么的,他离开了东京,一直游荡于远离东京的山镇,只用书信与小庄联系,他猜老师可能是为了搜集民俗故事,或是了解乡人的生活,作为写作素材。
“真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文章啊,太宰老师。”小庄编辑赞叹,“对于东京的人来说,无论是大正博览会还是现代化学都是耳熟能详的词汇,可东京一共只有两百万市民,其他地区的农民对这些新技术还不太了解,太宰老师的作品简直就是现代生活导读。”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朝日新闻的发行量很大,就算是偏远乡村,一个村庄也会订上一份报纸,充其量到的时间迟点,村中有专门的读报人,告知村民报刊上讲述了什么事,以此更新民众的知识储备。
东京与大阪周围的山村都在朝日新闻的辐射范围内。
太宰听了小庄编辑的话,笑盈盈的,他此时的笑容又略有变化,眼角向下弯垂,好似月芽,至于嘴角上扬的弧度则让对面人略有些不寒而栗,他说:“小庄编辑是这么想的啊。”
逶迤的尾音昭示某种不平,小庄意识到大事不妙,硬着头皮说:“不,倒不是我这么想,应该说是读者都是这么觉得的。”
与其他作家一样,太宰老师并不想公开自己的住所,读者的信件都是寄给编辑部的,一些清楚其中弯弯绕的读者还有文人,干脆不署名给太宰老师写信,而是署名编辑部收,在信件中说自己的反馈意见,老实说,对这篇新文章,评论可以说是喜忧参半。
一些人嚷嚷着:“太宰老师也江郎才尽了,顺应时代发展写出如此拙劣的宣传性文字,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还有些人则持不同意见:“这篇很好,太宰老师先前的文字太过晦涩,发人深省没错,看了之后却容易让国人受病,只不过食人鬼之流的怪力乱神之语还是少说为妙,我们已经进入文明开化的大正时代,怎么能说那些迷信之事。”
笑容满面的太宰威胁力太大,小庄不得不把这些言论汇总后一股脑儿地吐给作者,对面人听后思考说:“想要听听下篇的结局吗?”他说,“我已经构思好了。”
小庄心里叫嚣着拒绝拒绝拒绝,心说;[太宰老师怎么这样,我还想好好品味文字,干什么非要提前给我剧透啊],面上却不得不带着勉强的笑容说:“您请说,老师。”
[太有趣了,小庄的表情。]太宰忍俊不禁,[抗拒的强颜欢笑,光是冲着他能娱乐到我的面部表现,指定他当编辑就很值当。]
时间越久,能让他打心眼儿里愉快的事物就越少。
“是这样的。”他双手交叉摆在小腹前,姿态优雅,“家利,也就是主角并不是被带到大正博览会上参观的,而是作为展品参与展示的。”
“唉?唉!”
“相当正常的发展对吧。”他说,“比起作为人的价值,他身上的科学价值要高得多,前几年爱因斯坦先生的相对论已经翻译到本国,据说去年又有新的关于时空的发现,就算是在第一流的西方国家,也没有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能够穿越时空的人对吧。”“说得没错……”
“既然这样的话,在政客们急求进步的现在,将他视为展现国力的藏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且他完全能吸引外国的知名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和医学家吧。”他压低声音说,“穿越时空的人身体构造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有求知欲的人都会好奇。”
“是、是的。”小庄瞠目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样。”太宰摊手说,“下篇我想写的,就是最正常不过的发展。”
“……”小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带着愉快的心情而来,推门离开时心却沉甸甸的,只留下了一袋子书信,明明都出门了,却还是回头磨磨唧唧道:“太宰老师……”
“嗯?”
“家利,我是说主角,他应该会回到过去吧。”“哎呀,这就难说了,我还没想好。”
小庄知道自己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影响作者构思,他早就明白了,异才与凡人间是有区别的,他把“如果他回去肯定比在大正过得好”咽下去,转而说出了更深层的话:“请一定要保重身体啊,太宰老师。”他一板一眼地说,“我是知道文学家多愁善感,不,当然不说是什么坏事,只是思虑太重伤身,如果可以的话,太宰老师还是多放松放松吧,无论是去镰仓海边疗养还是花柳街都行。”
[真是让人担心啊,太宰老师的身心状况。]
太宰先愣了一下,完全想不到小庄会说如此温馨的告别语,恰逢时近傍晚,夕阳西下,斜阳余晖洒在他苍白的脸上,晕染出橙黄色的富有生命力的色泽:“大可不必为我担心。”他说。
[更让人担心了好吗?]
“而且……”
“什么?”
太宰将手指竖在嘴唇前:“夜间有食人鬼出没,可不是什么假话,在太阳落山前回去吧,纵使是亮如白昼的浅草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不,正因为浅草的夜晚亮堂又热闹,才会更危险吧。”
[唉,如何用言语形容老师的神色,是变幻莫测还是神秘主义?]
小庄编辑确实感觉到了,他预言家似的告诫。
“咕咚——”口水顺食道而下,喉结上下逡巡一阵。
“我、我明白了。”小庄说,“我这就回家,也请老师多保重。”
……
浏览读者来信是很有意思的活动,尤其读者中有不少是你认识的人时。
搬进这栋屋子前,就算是太宰也不知道自己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又会定居何处,于是当在旅行途中结识的人询问“如果想要与太宰先生通信,应该往哪里寄送信件”时,他总会和蔼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落脚,实在想要寄信的话,就关注报章吧,我会以太宰治的名字发表作品,到时候寄到编辑室就可以了。”
有些人会追问“哪家报纸”,还有人则是不屑地抬起头,以骄傲的语气说:“我不喜欢读报,更不喜欢写信,先说好了,一定要看的话,我只会看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要是找不到你的名字,就不通信了。”
太宰笑说:“那就算是为了与美丽的蕨姬花魁通信,也要加倍努力地产出优秀的作品才行啊。”他曾在花柳街徘徊,蕨姬花魁就是当时认识的。离开花柳街后,蕨姬花魁提出还希望与太宰联系,才有上述一番对话。
……
太宰没有刻意挑选熟悉的名字,只是一封一封地读下去,多是读者来信,与小庄编辑叙述得一样,读者中有以激昂语调批评的,也有称赞的,赞美的占大多数,更有甚者敏锐地触碰到了《你好,大正》的核心,名为高野良子的女学生就写:
/家利君的奇遇固然有趣,却也引得人同情,恐怕他在生物学家化学家医学家眼中,并不是完整的人,而是会开口说话的大猩猩吧。/
他提笔写下/敬待下期/四字后,将这封信件放到一旁。
名为响凯的旧文人说太宰“构思妙绝”,随即笔锋一转,开始批驳家利懦弱的想法:
/家利君之回归想法未免太过懦弱,人活一世既能有意外之喜,定当好好珍惜,勤加练习溶于大正时代才当为上上之选。/
蕨姬花魁大概如她说的一样,纡尊订了份《朝日新闻》,每日都记得睨一眼文学版,她是不爱读书的性子,张牙舞爪得像是路边盛放的大王花,颠来倒去就指责太宰治:/太慢了,让我等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来花柳街看我,我想要东京府产的新和服。/
她是花柳街盛极一时的花魁,容颜比耀日更明艳,座上宾中不乏金融家华族,怎会连小小一匹布都不得,太宰治又听说饶是对身居高位之人,蕨姬的姿态也相当之高。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挑了松尾芭蕉的《澳洲小路》与前两年流行的竹久梦二的诗歌画作集《梦二画集-春之卷》,用硬卡纸打包好,连同新得的布匹放一起,布上映着绚烂的梅花。
这些都准备拖人带给蕨姬花魁。
署名为“富冈义勇、鳞泷錆兔、鳞泷真菰”的信封很有分量,猜不出其中究竟塞了多少张纸。前两年他离开东京府,深入乡镇考察民俗,偶尔也做点乡村教师的工作,教生活在山里的孩子念书,富冈义勇他们就是太宰当时的学生。
裁纸刀裁开信封,平展纸张。
/太宰治先生:
请恕我省略寒暄。
蒙先生教诲,我与锖兔磨练剑术之余不忘阅读先生留下的书籍,启迪智慧,开发头脑,先生曾说“剑术虽是重中之重,空有蛮力也不可有所进步”,前日拜读《孙子兵法》获益良多,终知计谋也可起作用。
言归正传,我与锖兔已劈开巨石,欲过十日启程前往选拔地点,锖兔且不用说,他天赋异禀定能从选拔中存活,而我乃弱小之人,剑术也不够精进,不知此去以往,能否回归,即便不可,能够见到茑子姐姐也乃幸事一件,但到底尚未多斩鬼以报仇,倘若失败,心中也难以平静……/
富冈义勇的字很娟秀,与同龄小孩儿相比,他不善言辞,性格腼腆,让太宰治说,比起斩鬼他更适合读书,且正如他所说,比起锖兔,他没那么容易存活。
/《你好,大正》已拜读,是部很优秀的作品,最后望您能够保重身体,于文章之道更加精进。
恭请
冬安
富冈义勇/
相较于富冈义勇娴静的字体,鳞泷锖兔的笔迹就要遒劲豪迈许多,信件内容也充满他独有的豪迈:
/既然以男人的身份来到人世间,就要肩负起保护弱小的重责!我已下定决心前往试练,指望能够存活,得到日轮刀,以刀剑保护好他人。
不知义勇那家伙在信上写了什么,但请太宰先生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他,这是很久以前就在心中发过的男人的誓言!/
[他们俩……]
太宰的眉头舒散,几乎能想到两人写信时各异的动作与表情,富冈义勇不用说,直到他离开为止,还是个安静的、怯生生的孩子,而锖兔,他天生有股爱为他人出头的利落气,这俩孩子几乎形影不离,富冈受欺负时也是锖兔帮他出头。
他一直把富冈义勇保护得很好很好。
提笔写回信前,他想了很久很久,优美的词句在心中回荡“希望你们前程似锦,脚踏过的坚实土地都有艳阳高照,纵使身处逆境,也要互相扶持,化险为夷……”
他想了半天,最后只用钢笔在信纸上写下六字:
/愿君武运昌隆。/
他难得真心实意地想:希望你们都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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