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香奈惠是鬼杀队的花柱,她才16岁,却已修习花之呼吸四年,和这年纪的女性不同,她的手一点儿都不柔软,指间全是粗粝的老茧。
鬼杀队的队员任务本来就繁重,柱更是其中的中翘楚,到了她这位置,已经不需要漫山遍野跑着去杀鬼,而是有固定的辖区,她的辖区比较特殊,在东京府。
一般情况下,鬼都喜欢呆在无人的乡村,乡村的人口分布稀疏,管理也不严,哪怕是死了个把人,当地官员也不会多探查,只当是被山里的野兽叼走吃了。
东京的话比较特殊,尤其是浅草一带,这附近通了电力,早早架起成排的路灯,便是到晚上九点,街上也全是人,看电影的年轻夫妇,至三越百货购物的人,前往帝国剧场观剧的贵妇人……街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在这情况下,有一两人被绑到边角巷道,为鬼吞噬,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除东京夜繁华表皮下的险情外,她的辖区设置于此还有更深一层缘故,那就是蝴蝶香奈惠明面上的身份是学生,准确说来,是在济生学舍攻读医学功课的医学生。
在家人被鬼杀后,蝴蝶香奈惠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回归学堂,她是药师的女儿,父亲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汉方医师,家底也丰厚,丰厚的家底让她与妹妹蝴蝶忍受到了非常好的教育,她从高等学校毕业,老师不仅教授传统日本知识,来自西洋的生物、物理、英文等也有涉猎。
如果家人没死的话,她的未来应该是另外一番模样,蝴蝶香奈惠并非传统女性,温柔是温柔却很有主意,明治时代日本的女性就已经开始走向职场了,更有些女性前辈进入私塾或大学攻读医科,考取了医师执照证,她希望自己能够走上医学之路,为后来人,为自己的妹妹踩出一条先驱路。
这些想法,早已随父母的逝世一同破碎了。
“主公,您找我?”半年前的一天,才当上花柱的蝴蝶香奈惠应主公召唤而来,她单膝跪地,聆听对方的吩咐。
“是的。”产屋敷耀哉与蝴蝶香奈惠年纪相仿,丑陋的疤痕尚未在他的面门上盘桓,他问,“香奈惠,你还想要精进医学吗?”
“哎?”
“鬼杀队到底是非政府组织,能够对我等提供帮助的医师并没有想象中的多,前次我接到情报,说有鬼精通毒术,害人无数,当时起,我就燃起了培养一位专业医师的想法。”
“听闻你姐妹二人本家为医师出生,对草药十分精通,然黑船事件后国门大开,西方先进医疗技术流入我国,我便想同你问问,是否有学习更加先进医术的想法。”
“当然!”主公还没有说完,她却迫不及待地应下,“我希望能够掌握更多的技术,帮助为鬼所伤的队员。”
产屋敷耀哉轻吐一口气,表情放松:“这样就好。”
“主公。”香奈惠却还有话要说,“我的妹妹蝴蝶忍,在药道上也很有天赋,如果可以的话……”
“我明白。”产屋敷轻笑道,“不过忍应该只有12岁,听闻教授西洋医术的学堂会以洋文授课,进入之前恐还得补习一番。”
他叹息道:“白日攻读,黑夜杀鬼,生活将会十分辛苦,我还听闻医学校中女性很不得重视,怕是要辛苦你了,香奈惠。”
……
换任意一人来看,济生学舍的生活都与轻松无缘,蝴蝶香奈惠成日穿梭于图书馆与校舍之间,硬卡机布缝制的包中常放医书与钢笔。
因身材不如男性高大,只能早早到教室抢占第一排的座位,同室的男性见到女学生总是拍手剁脚起嘲弄之态,客堂闲暇之余甚至还以小纸条传递歪诗。
大正年代的女性歧视照旧根深蒂固驻于社会人心中,女性甚至不被允许拥有私人财产,放整个社会,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道具。
这样的生活对同教室的其他女学生来说简直就是地狱,因被欺辱而躲藏在墙角哭泣是常有的,可蝴蝶香奈惠,毋庸置疑,她是所有人中最坚定的那一个,社会嘲弄对她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为艰苦的学业与苇草似的在风雨飘摇中成长的生活而落泪,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幸福事。]看见苦恼的同学们,她忍不住露出会心且慈爱的微笑。
[能够活着斩杀恶鬼,抚养幼妹,研修医术帮助他人,这样的生活要是还抱怨,就太不知感恩了。]她对生活中悲苦一面的痛恨,永远压在绵延的感激之下。
“太宰老师的文章刊登了!”
这天,她照旧很早来到教室自习,只听见“蹬蹬磴”的脚步声与“哗啦哗啦”报纸弯折的声响,几名女同学并肩走进教室。
她们都是时髦的女学生,甭管上半身穿着如何,总要蹬小牛皮靴,相较之下蝴蝶香奈惠的草鞋更加不起眼。
太宰治的名声她也听说过,多是由济生学舍的男女同学口中传来,与她年纪相仿的高野良子是热衷文学的新女性,曾就文章构架同太宰老师致信。
悉悉索索的对话声传入香奈惠耳中。
“是《你好,大正》的下篇。”
“没有了吗?”
“是,老师说这只是短篇小说。”
报纸眼下只有一份,想看的人却很多,只能选取一人朗读。
“第一日:
说是邀请我来看甚博览会,实际上却不许我随意走动,只令我进无形墙壁(玻璃)搭成的房间里,禁止外出。不肖多时,会展内人便多了起来,宽敞洁净的过道上来来往往全是人,我先以为他们也要进笼子里,不免得意洋洋,看我住的笼子只有一人,他们人很多,难免要几十人乃至百人住在同一笼子里吧!
尤其这些人中,还有些模样古怪的恶鬼,发色浅淡近黄,皮肤苍白,眼珠更是绿的蓝的,这等怪人必须要牢牢看好才是。
哪里知道我等啊等的,人变得越发多了,却没有开新的笼子,这些人簇拥在透明的玻璃墙旁,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看,不免指指点点,哪怕我打个哈欠、伸懒腰舒展躯体,都会引起阵阵惊呼。此情此景不免令我想起村中的愚民,每每我作汉诗,不识字的人就会大加赞颂,他们哪里懂我写了什么,怕是连字都认不全吧?
我猜眼下的人,也是在表达对老祖宗的称颂,仔细想想,若我遇见了浦岛太郎,也是会将他当作神明诚惶诚恐地跪拜。
我故意走动来走动去,看他们同猴子一样尖叫呐喊,大感快慰……”
读完这一段,本在欢呼的女学生们声音都小了,空旷的教室中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香奈惠心中升起古怪之情,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胸膛间只有烦闷躁郁的情绪在回荡,却又不得一吐为快。
肩负阅读重任的女学生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坚定地往下读。
“夜晚来了,我独自静坐在透明的屋舍中,就连小便也要在痰盂里,我与带我来的人提过,希望墙壁为坚实的模板,至少能遮挡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他诧异地说:’有必要吗?大家都很爱戴您,绝不会因为您又不得体的举动而指责,不如说他们看着你方便都会尖叫。’
我心里觉得奇怪,但已得到了这么好的招待,再给人添麻烦就太不识趣了,只能暗下决定,上午有人来时好好憋着,不吃饭不喝水,等到晚上人都走了再方便吧。
……
第四日:
很奇怪,他们看我的眼神好像不是尊敬了,有几个怪模怪样的外国人每日都来,趴在玻璃墙(是的,我知道它们的名字了)打量,一开始他很激动,现在却不大一样,眼神冷静了很多,我听他用叽里呱啦的鸟语问身材矮小的国人,他回答说:’是的,四百年前的人与现在没什么区别。骨骼?不,已经完成进化了,就外观而言看不出区别……内脏,这就不清楚了,应该没有老化吧。’
话我听不太懂,却不知怎么的,忽地掀起一阵激灵,只觉毛骨悚然。
我不由后退两步,惊惧不定地想,他们是真把我当祖宗供奉吗?
第八日:
隔壁房来了新的住户,是一只河童,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根本不是什么祖宗,而是只河童啊,他们看我的眼神,大概就跟村民看山崖上脸上长了个瘤的女人,是相同的眼神吧。
第十二日:
我是秀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第十五日:
我想回家……
第二十日:
古有士可杀不可辱的言论,我今终知是什么意思了,只希望我走后能够魂归故土,而不是在这古怪的、恶心的时代飘荡,这样想想,倒还不如在那个夜晚走山路,被恶鬼吃掉哩。”
故事结束了。
就连朗读的女学生,也说不出话来。
香奈惠手指捏书页脆薄的一角半晌没有向下翻。
过了好一会儿,才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不过说话声音尖而细,底气似乎有点儿不足,高野良子强笑道:“起码没人会说太宰老师江郎才尽了。”她意识到自己快破音了,同周围人道歉,“不好意思,我的状态不好。”
读者群里流传过一句话“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能读太宰老师的作品,哪怕是艳阳高照的蓝天都会变的阴雨霏霏,本就心情不佳的话,恐怕会觉得自己沉于深渊海底吧?”
“不,没有关系。”八云蔫蔫地回答。
“你们说。”有人忽然开口了,“那些男人看我们,是不是也像在看猴子?”她在自我带入了。
“当然不会。”谁也没想到,斩钉截铁回答的竟然是蝴蝶香奈惠,她挺少参加女同学们的对话,成日都在忙碌。
“我们不具备任何娱乐性。”她说,“为了更好的未来而奋斗,为了梦想而读书,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做派,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说的就是眼下的情况,哪怕是被嘲弄被排斥,都是艰苦磨练的一部分,等到成为医师之后能够救治更多人,能够帮助同样怀揣医学之梦的女子,都是非常好的事。”
她的一番话像是戳破阴云密布天的一缕阳光,成功打消了凝固的气氛,高野良子也松了口气说:“你们接着往下看,东京大学邀请他太宰老师开讲座。”她问,“开讲座的那天我们正好没有课,要一起去听吗?”
其他女孩子都说好,蝴蝶香奈惠却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改天再说吧。”
“啊。”高野良子觉得很可惜,她说,“真遗憾啊。”
“抱歉抱歉。”
……
太宰治并不排斥跟人接触,他甚至还有点儿好为人师。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干嘛一个接着一个地收弟子?]
但他转念又想,自己“为人师表”的乐趣又不是时时都会冒头,只有遇见了有意思的孩子时,才会报以指导提点的态度教导他们。
目前为止,他觉得有意思的孩子都没什么好下场。
小庄速特意申请了朝日新闻编辑部的小轿车,就为了把名动全国的太宰老师送到东京大学开讲座,他端坐在车厢后座,小心翼翼地询问:“太宰老师需要的话,可以去申请大学教授的职位,以您的才气,成为客座教授绝对没问题。”
“不,还是算了。”太宰治轻柔地回答,“一次两次的话倒也无妨,偶尔同庸碌的蝼蚁接触,聆听他们的想法,也挺有意思的,若天天接触蝇营狗苟之辈,与他们虚与委蛇,就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他略有些惋惜地说,“有才华的孩子确实能遇到,但这世道,只要拥有超越世人的智慧,往往没有好结果。”
[……老师的话还是这么有哲理。]小庄编辑想,[每句话都意有所指。]
他还挺担心的,就怕老师指的那位“具有超越智慧的人”是他自己。
[仔细想来,直到现在,我对老师的过去也一无所知。]
到了。
东大的赤门越来越近,车轮转动越发缓慢,随即稳稳地停在正门前,小庄正欲伸手,为太宰推开车门。
“而且吧。”他们的谈话也拉到最后,“就算是我个人,也不想多收学生了。”
太宰治的话像一缕青烟,飘进小庄的耳中:“只要是跟我有深入联系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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