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雾山与东京府距离不远,快马加鞭的话几天就能赶到,在同小庄编辑说明后,太宰上了开往乡镇的车,摇摇晃晃向狭雾山去。
车子停在距离山最近的城镇上,他站在镇口眺望远方,山峦被雾霭笼罩,层层天光无法突破山雾凝结而成的屏障,明明是在上午,远处的山峦却跟水墨画似的,烟雨朦胧。
镇上的民众很早就起来做工,这座城镇民风淳朴,少有新派人士经过,许多不曾去过东京的大爷大妈都是头一次看见洋服,太宰的模样实在招人稀罕,就上前主动问:“您是要去哪里?”
“我准备去狭雾山。”
“那座上可不好上。”村民瑟缩了一下,“瘴气多,野物也多,除非找到熟人带你上山,头次去的话定会出问题。”
“您去山上有什么缘由吗?如果可代替的话,还是换一个地方吧。”他劝说道。
“不,不用。”太宰微笑,“几年前我曾在山上住过一阵子。”
“而且,此行的目的不可代替。”他沉静地说,“我是来吊唁的。”
……
富冈义勇躺在床上。
他的基本功不如锖兔,在刚上藤袭山时就被鬼重伤,一般情况下,受了重伤的选拔者绝对会被淘汰,可锖兔不愿意丢下他,反而是将他这个累赘藏在洞窟中,自己一个人外出,几乎杀完了全山的鬼。
说“几乎”是因为锖兔没有回来。
第六天与第七天的交界时刻,锖兔又出去了:“我出去看看,顺便给你找点吃的。”他特意嘱咐,“你在这里呆好,等我回来。”
“不用了。”这时候的富冈义勇还不是个铁憨憨,他很腼腆,锖兔时常嫌弃他女气,不像个真正的男人,“只有半天,我们一起躲在这里吧,等结束后出去就行了。”
“笨蛋!”只听见一声暴呵,他不由向后缩脖子,“让你好好呆在这里,受伤的人更需要营养,我答应过太宰先生还有鳞泷师傅要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出去,男子汉绝对不会食言!”
他掀开洞口的藤蔓帘走出去,背挺得像松柏,这是富冈义勇最后一次见到锖兔。
以往锖兔会在两个时辰以内回来,可这一天,直到太阳上升,迎来黎明他都没有出现过,富冈义勇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他只能劝慰自己锖兔很有可能先去山口处。
[怎么可能,他一直在担心我腿上的伤口,就算是普通外出也要扶我一把。]
锖兔折了一段树枝给他当拐杖,借拐杖他从半山腰挪移到山口,紫藤花下站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七天前相比,几乎没有少几个。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锖兔。]
“真可惜啊,那家伙。”
“是啊,山上的鬼都是他杀的吧,我听师傅说选拔结束后能有三四个人就不错了,我们这都有三十个。”
“所以才说可惜啊……”这人话才说完,就被人叫住了,富冈义勇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说:“你们说的是肉色头发带着狐狸面具的人吗?”
对方愣一下说:“是的,你是……”
“我是他师弟。”义勇难得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了?”
说话两人都挂上了怜悯的表情:“啊,他啊。”
“被鬼吃了,在半山腰。”另一人说,“现在去的话,应该还能找到他的狐狸面具吧。”
太阳逐渐升起,藤袭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暴露在白日秋光中,紫藤花绕山一圈,一年四季都摇曳着花枝,清新的香味传入人的口鼻中。
富冈义勇在山间奔跑,他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跑得磕磕绊绊,喉头有血气向上涌,不远处的地面上似乎躺着块什么,凑近看才见到是狐狸模样的消灾面具。
他被地上的小石子绊倒了。
[锖兔……锖兔啊……]
……
“鳞泷先生。”鳞泷左近次正在后山劈柴,他的心情也很低落,好在面具遮住他的表情,让人无法窥得他的真实想法,真菰正在做饭,烟囱口白烟直通云霄,他回头道,“好久不见,太宰。”
对鳞泷左近次来说,太宰治也是名奇人,他自己是走南闯北过的人物,平生虽致力于杀鬼与培养剑士,对外面的世界却不是一无所知,明治时代后期,文明开化的青年就挺多的,鳞泷左近次在东京执勤的时候还曾路过鹿鸣馆,黑夜中馆内依旧传来袅袅乐声。
在他的认知里太宰这样的青年是不会愿意上山的,更不相信有鬼存在,几年前他自称民俗学家上山访问的时候,令鳞泷左近次十分惊讶。
[他人还不错。]
太宰给了鳞泷左近次借宿费,同时作为文化老师教导锖兔他们,这男人的知识储备量完全不像是个青年,不仅精通本国的文化,连带着外国的科技、逻辑学等也都很清楚。
“时代改变了,鳞泷先生。”他说,“早年剑士还在以刀剑与血肉之躯同鬼作战,随着时代发展科技进步,你们也会衍生出更多的对鬼方式。”他说,“呼吸法的话,目前只有身体根基足够优秀的人才能掌握,枪却不是,打造更加高精的武器,会对消灭低级鬼有很大帮助。”
鳞泷没想到这点,鬼杀队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远离社会的,原生活在都市的人都很少见,鬼非常精明,他们喜欢对乡野之人下手,至于东京的遇袭者警察都会以杀人案件立案,让知识分子相信鬼的存在比杀了他们都难。
“我可以将此提议上书主公吗?”他询问。
“当然可以。”
鳞泷左近次问了一个问题:“太宰,你今年多少岁了?”
“这个问题……”他掰手指头算,”四百岁?五百岁?”
面具之下鳞泷左近次的眼睛睁得好大,而他浑身的肌肉也绷紧了,能活四五百岁的人是不存在的,可太宰又不畏惧阳光,不知怎么的,鬼舞辻无惨的名字猛地跳入他的脑海中。
“骗你的。”青年人调皮道,“应该是二十四二十五岁吧,人类的话当然不可能活四五百年。”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深深烙印在鳞泷的心中。
回忆结束,鳞泷左近次看他感叹:“你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还正青春年少啊,鳞泷先生。”太宰说,“锖兔的事情我很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的,”老人说着继续砍柴,“选拔本来就十不存一,在他们离开之前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尤其是藤袭山这么多年,就没有孩子是活着回来的。
[作为培育师,我非常失败。]
“这话说的。”青年微笑着说出诛心的言论,“更准确说,应该是做好了义勇离开的准备而没做好锖兔离开的准备对吧?”他说,“轮剑术的话,锖兔远远在义勇之上,而义勇君我虽不该这么说,但他作为剑士的素质有些低,另一位无论是力量、侠义之心都不缺少。”他说,“您其实是觉得,锖兔能够活着回来的对吧。”
诛心的言论让鳞泷左近次陷入沉默,他对太宰实在喜欢不起来,这年轻人看得太透彻,也过于尖牙利齿,总会一语道破人心底的想法。
[我有这么想过吗,或许?更多的却是……]
后屋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在太宰说了一番话后又隐蔽地合上了。
“不。”鳞泷左近次回答,“我或许这么想过,可依照我对锖兔的了解,如果他和义勇只回来一个人,回来的定然是义勇。”
“他是个遵循承诺的男子汉,走之前告诉我,如果有鬼想要伤到义勇必须要迈过他的尸体。”他说,“而他也做到了。”
“唔。”太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失礼了,从这角度来看您说得挺对。”
“去看看义勇吧。”鳞泷叹息说,“你来不就为了这个吗?”
“不。”太宰笑说,“我还想吊唁一下锖兔君。”
“那你应该去藤袭山。”
“我听过一种说法,人死之后,灵魂会回到生前的家中。”太宰笑笑说,“那锖兔君肯定会回来。”
……
富冈义勇躺在床上,他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可精神上的痛苦却迟迟没有恢复,每一天他都活在死得为什么不是自己的挣扎中,刚才听见了鳞泷老师那传来声响,想着是谁来了推开门,正巧听见了太宰的一番话。
[我就不应该活着。]他翻来覆去想,[要活着的是锖兔就好了。]
门被轻轻推开。
“好久不见,义勇。”被称作为“先生”的男人轻轻跪坐在他身边,“接到你的消息后我就马不停蹄从东京府赶来,看到你还活着,我甚是欣慰。”
[胡说。]富冈义勇在心中反驳,[就算是过去也是锖兔与真菰更讨喜一点。]
他又将话题扯回原点:[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我很高兴义勇君终于理解我了。”太宰说,“先前我说很希望自己死掉,锖兔君还在大声斥责我,不过我能感受到哦,义勇当时就隐约明白我的想法对吧,自己的死亡会比生存更有价值。”
[死亡会比生存更有价值?]
他撕裂成了两半,一半认为太宰在说胡话,另一半则认为他说得很对。
“不过义勇,你和我现在可都是死不掉的人了。”他轻柔地说出恐怖的下半句话,“就算是再想死亡,再认为自己的生命没有意义,当背负上了茑子与锖兔两条生命的重量之后,你就不能离开了。”
[哎?为什么……]
“义勇的生命已经不仅仅是你自己的生命了,”他说,“你是锖兔的性命,他用自己的孤魂将你拴在丑恶的人世间,即使活着再痛苦,你也不得不一边唾弃于自己的弱小无能一边挣扎活着。”
他说:“真可怜”
[真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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