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震荡造成的逆行性遗忘并没有持续太久, 差不多恢复到了下午的时候,连乔就陆陆续续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想起来了。
的确是她失手关掉了沈瑜家的总电闸, 不过沈瑜非但没跟她计较, 还帮她包扎了伤口, 顺带收留了她一晚上。
许多零零散散的画面在连乔的脑海里拼接成形, 她愈发觉得沈瑜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地痞流氓似的皮囊之下, 总给人以一种非常可靠又踏实的感觉。
最大的缺点就是——
连乔瞅着微信里的这句“你想得美”,狠狠的磨了磨后槽牙。
沈瑜他就!正经不过三秒!
自己就是脑子瓦特了才会对他抱有什么期待。
连乔一边在心里痛骂,一边默默的把对话框里还没发出去的一句“灯泡的钱”给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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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亦平从屋里走出来时, 就看见沈瑜坐没坐相的陷在沙发里, 转着手机发呆。
倒是很少看他这样。
“干吗呢?”安亦平不由得含了几分讥诮:“等谁的消息呢?”
沈瑜掀起眼皮瞅他, 白眼翻翻。
“一看就是把小姑娘气跑了。”安亦平挖苦他说:“你也只会把小姑娘气跑咯。”
连乔那头是半点儿回应也没有, 沈瑜觉着似乎还真被安亦平这张乌鸦嘴给说中了,不禁有点儿丧气。
“你签个字怎么签那么久啊!”他不耐烦道。
“我不得把自己的名字签漂亮点儿啊!”安亦平说:“毕竟签一个少一个。”
沈瑜:“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安亦平:“看你那小气吧啦的讨债样子,呐呐呐呐, 赶紧拿走。”说着,他把一份儿文件袋砸到沈瑜的胸口,满脸的嫌弃。
沈瑜接过文件袋, 拉开拉链,将里面的文件依次拿出来瞧, 当他看见“御升典当行所有权转让协议书”的末尾处清清楚楚的签上了安亦平的名字时,这才露出了一点儿笑意。
“看把你给乐的。”安亦平抱着手臂,发出无情的嘲笑:“不就是个小破典当行么?每年都能给我亏掉好几十万, 我这叫割肉,我挺舒坦的。”
“嗯,我也挺舒坦的。”沈瑜挑眉回敬道:“多亏了咱们打的这个赌,你这小破典当行去年净利润赚了一百多万,我现在一毛钱都不用分给别人,全落我口袋里。”
安亦平微微咬牙:“去年赚今年保不准就亏了,到时候房租地租水电费统统都得你自掏腰包。”
“这就不用您操心了。”沈瑜拍拍手,将文件袋塞进书包里:“其实你也用不着酸啊,没我你这破典当行早抵给政府开博物馆了,说到底,这东西它就合该是我的。”
“是是是,是你的。”安亦平直翻白眼儿:“小奸商。”
说到这里,安亦平不禁忆起了几年前沈瑜初来乍到时候的场景。
那是一个阴雨天气,整个世界都是灰绿色的,少年冷冰冰的站在小四合院儿的门口,毫不客气的喊了他一声“舅舅”。
安亦平对着这张跟自己亲姐七八分相像的脸,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就是那两三分的差异,持续的提醒着他,这孩子姓沈,是个外的不能再外的人了。
“我为什么要帮沈志成养孩子?”他抵在门口,阴阳怪气的反问。
“因为我妈叫安如素。”沈瑜说:“是你的姐姐。”
“那又怎么样?”安亦平说:“我姐嫁给沈志成的时候沈志成不是身家千万吗?光聘礼就给了百来万吧?就算他们刚结婚婚姻就破裂了,靠吃聘礼也是饿不死人的。”
话糙理不糙,沈瑜沉默。
安亦平犹觉不够,持续补刀:“难不成沈志成还把聘礼收回去了?那他还是个男人吗?”
“他本来就不是。”沈瑜淡淡的说:“他是个世间罕见的废物,垃圾。”
安亦平微微一怔。
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清瘦、苍白,甚至有些形销骨立,站在那儿的时候像一把毫无热度的匕首,事实上他谈起沈志成的时候,他的眸光,语气,都是恨极了的色彩,安亦平觉得他是真的向往变成一把匕首,去扎穿沈志成的心窝子。
“你讨厌沈志成,我也讨厌沈志成。”沈瑜静静的望过来说:“那我们就是一路人。”
安亦平轻轻的“啧”了一声。
他的确非常、非常的讨厌沈志成。
甚至可以说,安如素有多喜欢沈志成,他就有多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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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成第一次去到安家作客的时候,安亦平有幸跟他打过一回交道。
彼时,安如素正在厨房帮安母准备午餐的食材,而安亦平就翘着腿横躺在沙发上看书。
他当时在看一本儿从某个收藏爱好者手里淘来的老话本,沈志成就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自顾自的剥橘子,他看得兴致勃勃,沈志成忽然道:“听说你以前是戏班子里唱戏的角儿?”
安亦平捻着书角的手指微微一顿。
“唱戏的能混到这个地步,实属少见。”沈志成的语气波澜不惊,就像是在说一件十分随意的事情:“我很好奇,你不会觉得自己很不堪吗?”
安亦平倏地放下了手里的书,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你有病吧?”
沈志成剥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侧目看向他,眼神光冷冷的,唇角却带着笑,像个体面的木偶人。
“素素什么都好,只可惜有你这样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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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亦平的离经叛道一直持续到二十多岁,在他得那场大病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亲情缘非常淡薄的人。
安家是个旁支体系繁复的大家族,光安老爷子这一户就有四个儿女。安老爷子是根正苗红的老革命出身,安老太太年轻时是博学多才的名门闺秀,在这样的家庭中,在如此的教育氛围之下,安家产出了两个在国外科研所工作的科学家和一个年仅23岁就获得了两个博士学位的年轻女教授。
安亦平在家排行老四,前头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是国之栋梁、而按照安老爷子的期许,他也应该是人中龙凤。
可安亦平偏偏是个异数。
上学时他就四处逗猫遛狗,高中毕业时毅然选择投身戏曲行业,差点没把安老爷子的心脏病给气出来。
面对老父亲的以死相逼,安亦平则拍拍屁股表示他无所谓,不自由,毋宁死。
因而高中一毕业,安亦平就心照不宣的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开始了他的从艺之路。
他是这块儿料,没过几年就混成了行内的名角儿,进了最好的剧团,巡演座无虚席,票价被人争相炒高。可十分讽刺的是,在他声名鹊起之时,无数的人为他喝彩,可这些人里没有几个是他的家人。
除了他的姐姐安如素。
安如素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打电话来询问安亦平的情况,尽管安亦平有时候忙的日夜颠倒接不着或是匆匆挂断,安如素还是会定期的来电慰问。
没两年,安亦平就攒了一笔不菲的身家。
他对于自己的现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纵然现在看起来风光无限,但这行是个青春饭,吃不了几年,后辈里十几岁的年轻人也逐渐开始崭露头角,他非常识时务的在巅峰时期退了团,并用积蓄投资了一批房产。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非常的明智,没两年房价水涨船高,安亦平摇身一变,身价百万,成了他们安家同一辈里最有钱的人。
随后,他便接到了安如素的电话,安如素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下周要带结婚对象回家见见父母,希望他能够回家来瞧一瞧。
彼时安亦平觉得自己混的极好,回去见安父也不会抬不起头,时间冲淡了曾经的矛盾,他觉得就算低一低头回去一趟,也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了。
况且他的姐姐这些年对他尚且不错,这是他姐姐人生中的大事,他理当有所表示。
于是安亦平怀揣着一颗和平主义的心,回家了。
可回家没多久,他就给了他的准姐夫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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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亦平对后来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一家子人都站在沈志成身边儿,他的姐姐心疼的用纸巾替沈志成擦嘴角的血,安父则气到浑身发抖。
沈志成低着头,不说话的时候一切都掩藏的很好,斯文羸弱极了,安父指着安亦平大骂:“你不得了了是吧,赚了几个臭钱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是吧!身家百万又怎么样!志成身家千万!人家也没在这儿耀武扬威啊!”
沈志成低声道:“伯父,小舅年轻,没见过世面,心态不平也很正常。”随后他又状似无意道:“早年的确是房产业的黄金时期,小舅这是撞大运了,一般人哪有这样好的运气,伯父,你应该替他感到高兴才是。”
安亦平算是听明白了,沈志成这是在讽刺他没有经商头脑,纯属瞎猫碰到死耗子。
安父越听越是生气:“看看你那个不学无术的样子,安亦平,在外混了几年一身的铜臭味儿,我的教育真是失败到了极致!怎么教出你这样的东西!”
“是啊,我不是东西。”安亦平怒极反笑,恶狠狠的瞪着沈志成:“他最是东西,披着个人皮站在人堆里可特么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差别!姐,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了,你嫁给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说罢,他不顾安如素和安母震惊的眼神,在安父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中甩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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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成喜欢的不是你这个人,你不要嫁给他,不会好的。”安亦平事后给安如素发过一条消息。
但是那条消息宛如石沉大海,并没有得到安如素的回应。
安亦平想,这一次,他大约连安如素的心也伤透了。
他不止一次的在深夜辗转难眠,对沈志成这个人充满了疑惑。
他的姐姐安如素是个近乎于完美的神奇女人,将安家优秀的基因发挥到了极致。
二十多岁拿到了博士双学位,其智商之高难以想象,生的也是貌美动人,待人温柔谦和,真真是一点儿也挑不出错处的。近几年想要娶她的人踏破了安家的门槛,安父安母左挑右挑,始终挑不到一个合适安如素的良配。
直到沈志成出现。
沈志成身价千万,且与南城权贵交往甚笃,样貌又斯文俊雅,是南城上流名士中的头把交椅,可以说是才貌无双的安如素的绝配了。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安如素喜欢他。
喜欢到居然可以接受他是个离过婚的男人,和前妻还有过一个儿子,叫沈瑞。
安亦平觉得这很荒谬。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有这样的感觉,沈志成找上安如素,绝不是因为喜欢。
可他图什么呢?
钱?地位?权势?这些他都不缺。
这些疑惑的答案在沈瑜出现在小四合院儿的门口时,才渐渐的有了浮出水面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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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亦平起初对这个姓沈的少年抱有不小的戒心。
天知道是不是沈志成派来搞他的。
因此在沈瑜跟他提出想要找份工作糊口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把沈瑜扔去了御升典当行。
御升典当行是块儿赔本多年的买卖,安亦平算过,赔完这一年,他就跟政府签个转让合约,连房带地的卖个政府开博物馆,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割肉回本了。
没料到沈瑜去了没几个月,御升典当行的收支持恒了,又过了几个月,居然开始盈利。
安亦平很震惊,不知道沈瑜在里头作了什么妖,偷偷摸摸的微服私访了一回,结果他就看见沈瑜拿了个大账本儿,站在后院儿里,对着一帮伙计挨个儿训话过去,俨然一副掌柜的模样。
安亦平心想,我不在你还挺会狐假虎威。
沈瑜却比他想的要会做人,东窗事发之后,沈瑜也不慌,主动把近期的盈利上交给了安亦平。
安亦平最看不得他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像极了当初鼻孔朝天的沈志成。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他说:“两年,你要是能让御升典当行成为南城同行业里的盈利前十,我就把这个典当行送给你,如果不成,你这两年的薪水就全部充公,你嘛,也就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这个赌约非常死亡,先不提让这个破烂儿典当行一飞冲天是不是可行,在没有薪水供给的情况下,安亦平根本不信沈瑜能独自在外撑过两年。
他单纯就是想把这个沈志成的基因遗传物给赶走。
可沈瑜同意了。
“御升典当行。”他笑起来的模样野心勃勃:“这名字反过来念,可不就注定是我沈瑜的囊中之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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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的时间,说快也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两年,沈瑜的所作所为,安亦平都看在了眼里。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从当初的剑拔弩张变成了——
“哦对了。”沈瑜说:“我看了下你上次门诊病历的时间,根本就不是上个月。”
安亦平:“哦是吗?”
“是一月份。”沈瑜说:“你是不是不记得医生出院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
“三年内复查的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安亦平说:“我记着呢。”
沈瑜看了他两秒,放弃指责,直截了当的下了通牒:“后天我带你去医院复查。”
安亦平笑嘻嘻道:“你说你一天到晚又要忙着读书,又要忙着赚钱,又要忙着照顾抑郁的空巢老人,不累啊。”
沈瑜看了他一眼:“希望你能早日体会到我的好。”
安亦平:“想要遗产就直说。”
沈瑜懒得再跟他扯皮,他收拾完东西,将包背上肩头,忽然道:“对了,安老鬼,借我十万块。”
安亦平:“啥玩意儿?”
“借我十万块。”沈瑜说:“下个月不是有竞标会么,入场券要交现金。”
“我记得你不是刚拿到手一个季度的利润么?”安亦平说:“不少吧,不是存的活期吗?”
“我……”沈瑜吞吐了一下:“花出去了。”
“我靠。”安亦平说:“你他妈的是偷偷的养了个金丝雀吗,一花就是十万块!”
“又不是不还给你。”沈瑜烦躁起来:“利息也不少给你,你就说借不借吧!”
安亦平瞅他一眼。
沈瑜的表情仍是冷冷的厌烦。
两年前他做完手术,在鬼门关溜达了一圈回到阳间之后,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顶着这副厌世脸的沈瑜。
因为那个该死的赌约,沈瑜没钱请护工,于是自己承包了护工所有的工作。
脏的累的什么都干,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金尊玉贵的少爷。无论做什么,他始终都是这副冷冰冰的表情,让人觉得他只是公事公办。
可也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借,怎么能不借给你呢,我的大外甥。”安亦平冷不丁的笑起来:“不过,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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