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黑剑是个认死理的性子, 谢青鹤叫他把金印扔粪坑, 他出门转了一圈,找准了靠着远处田垄方便沤肥的粪坑,咻地将金印掷了进去。

    哪晓得九转文澜这样能逆天改命的至宝, 本身就带有驱邪除秽的功能。

    金印所到之处,诸邪辟易, 众秽去除。

    粪坑里的粪水污物纷纷飞溅而起, 连带着被粪水沾染的秽土都一并飞了出来。

    金印躺在刮地三尺干干净净的巨坑里,纹丝不动。

    一池子粪水飞出来五颜六色,不止给临近的土壤施了肥,连带着距离不远的柴屋和陶屋都遭了秧,那是正儿八经的粪发涂墙。正在屋内睡觉的苏金斗又颤巍巍地扒着窗户往外看, 只见一个陌生的黑衣背剑的少年站在门外,粪坑已经被“炸”平,心中充满了委屈来者何人,为何要炸粪坑

    夜风幽幽,躺在屋内的谢青鹤也已经闻着味儿了,他长叹一口气。

    怪道人家是祖师爷呢干不过,干不过

    黑剑进门将谢青鹤扶起来, 此时谢青鹤已面如金纸, 心脉将断未断。他犹豫片刻,说“仆愿将皮囊献于仙师。”

    “烦请倒一杯热茶给我。”谢青鹤口苦舌燥, 试了试空间, 发现已经进不去了。

    他这些年来, 一直在挑选魔类中不可救药的极恶之类入魔烧炼,这类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浑身杀气弥漫,无法与人共情同理,见得多了,谢青鹤基本上不会挑错。然而,也总有一些走眼的时候。

    这黑衣背剑的少年,就是被谢青鹤看走眼的杀神。

    少年名叫云朝,生于二千三百年前,是古修世家上官氏收养的孤儿,本姓云,又姓上官。

    那时候的修家魁首仍旧是寒江剑派,上官家则是诸多二流修家之一,在本地威望甚隆,在江湖上也薄有名气,但,毕竟是以家族传承的宗门,远远称不上一流门派。上官家倒霉之处在于他们立家修行的地方,与邪派修士九幽冥君发生了重叠,九幽冥君坐关时两家秋毫无涉,后来九幽冥君出关了。

    若九幽冥君堂堂正正杀上门也罢了,邪派修士之所以邪门,就因为他不走寻常路。

    这邪修偷摸钻进上官家,杀了上官家的家主,毁尸灭迹之后,乔装改扮成上官家主的模样,舒舒服服地做起了上官家的主,继承了上官家主的一切。这花人家积攒的资源,睡人家的大小老婆,打人家的娃,一切种种也罢了,玩腻了就想干点刺激的。

    先是逼奸了上官家主的媳妇、孙媳妇,孙子找上门质问,这货连人家孙子都一起奸了。

    听话的留着随意欺辱,不听话的夺去心智,照旧随意欺辱。整个上官世家的核心层与嫡系都被一一摧残拿下。不属于嫡系内部的就能逃过一劫么当然没有。九幽冥君把上官世家的外门弟子全部带歪了,教人家练的全都是幽冥心法,一个个堕入邪派,无法自拔。

    云朝天资极好,人又生得挺拔漂亮,刚入门不到两年,家主就变成了九幽冥君这个西贝货。

    九幽冥君刻意破格提拔他为内门弟子,要他随侍身旁,平时亲自教导修行,赏赐一些上位者的关怀垂问,将云朝哄得死心塌地。待时机成熟,九幽冥君就将人带上床榻,许诺一世相伴。

    年少无知的云朝哪里抵得过九幽冥君的欺哄一颗心落在九幽冥君身上,发誓永不背叛。

    从此以后,云朝就成了九幽冥君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剑。

    可惜,因杀戮过甚,道基不稳,不出十年,云朝就有陨落之险,九幽冥君见状实在可惜,干脆摆出幽冥白骨阵,直接将云朝炼成了一具杀戮傀儡。

    云朝从前替九幽冥君杀人时心中也有成算,不杀老人妇孺,也不杀口碑极好的善人。九幽冥君时不时得编个故事哄骗他,说目标有种种恶事,云朝才肯出手。

    杀戮傀儡完全听从主人命令,无法自主。从此以后,九幽冥君就懒得再编故事了。

    云朝亲眼看见九幽冥君欺辱家中内眷,九幽冥君也毫不讳言地让他去杀无辜之人。他心中极其愤怒后悔,然而,已经成了傀儡,再也无法回头。

    后,倒行逆施的上官世家被柳河、圆月、瑶池三派联手诛灭,九幽冥君也死于此役。

    云朝因是傀儡,没有活人气息,侥幸逃脱。他是杀戮傀儡,心中充满愤怒,每天都在寻找与九幽冥君类似的人,将之杀死。最开始他杀的都是欺凌内眷的家主,或是残害无辜的凶人。渐渐堕魔之后,他的意识被侵染,记忆被模糊混淆,就开始追杀与九幽冥君长相身形甚至声音相似之人

    若以云朝所杀戮的数以千计的无辜之人计算,这一条魔魂,直接烧死也绝对不算无辜。

    让谢青鹤决定入魔改变那已逝故事结局的,是被九幽冥君肆意玩弄杀害的无辜之人。

    九幽冥君倒是坏得理直气壮,从头到尾不曾入魔。

    所以,谢青鹤取代了云朝,替他重新活了一次。

    谢青鹤实则也没有花费太多力气,重生成云朝之后,他趁着还没进入九幽冥君的视线,借口回乡探亲,直奔寒江剑派求援。自从九幽冥君这个西贝货当家主之后,上官家管理混乱,也没人追究云朝这个孤儿回哪个乡探哪个亲,谢青鹤逃得还算轻松。

    那年月的寒江剑派山门更加高贵难寻,多少慕名而来的年轻人都被拦在了山下。

    但,谢青鹤不一样。

    他毕竟做了那么多年掌门大弟子,许多只在掌门间传承的秘辛他都了如指掌。

    轻轻松松混入寒山之后,谢青鹤找到了当时的掌门真人刘继云仙师。

    刘继云仙师在诸多先师谱里名声不显,谢青鹤亲见真人之后却极其钦慕其道心修养。能在人才辈出的寒江剑派顺利当上掌门人,哪有可能真的毫无长处这位仙师一声不吭,驾乘飞鸢独自去了上官世家,探得真伪之后,将九幽冥君一剑枭首,又驾乘飞鸢悄无声息地飘了回来。

    谢青鹤也懒得去上官世家掺和,趁着还未出魔的这段时间,缠着刘继云仙师装痴卖乖,获得准允之后,溜进知宝洞里翻了不少典籍那时候,许多经典还未失传,谢青鹤都一一记录了下来。

    至于说出魔之时,被叶庆绪祖师的金印打了个逆天改命,完全在谢青鹤的意料之外。

    他对云朝并没有多少同情之心。

    金印改了云朝的命,同时也改变了二千多年前的历史,搜刮透支的却都是谢青鹤付出的代价

    如今空间中的灵气被一抽而尽,谢青鹤的玄池也空空荡荡,看上去皮囊就要撑不住了。

    云朝将茶斟好,摸着还有一些热度,正好入口。他将茶水双手呈上“仙师于我宗门有救命之恩,于我更有赎救心智之恩德。我如今的皮囊得自仙师恩惠,甘愿献予仙师。”

    “你是瞧着我的心脉快要断了无碍的。”谢青鹤喝了一口茶,缓解了心中焦躁,眉目方才舒展下来,“从前我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是裂开的,也是这些年才好起来。你那皮囊是上好的无垢真身,但凡修行之人,谁不眼馋自己个儿好好守着吧。”

    云朝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低头站在榻前,略有一丝忐忑。

    谢青鹤入魔时发生的一切,他都看着。所以,他也知道谢青鹤看不起自己,对自己没什么好感。

    “你自己去外边盖一间屋子,再去镇上买些笔墨纸砚,我如今确实有事差遣你。”谢青鹤说。

    得了明确的吩咐,云朝顿时高兴起来“仆谨遵命。”

    云朝以傀儡之身存活多年,后堕入魔道,本身威能极其强大,之所以没能成为魔尊,就是因为他曾为傀儡,与九幽冥君神魂相连。他的七魄是不完整的。如今九转文澜印逆天改命,云朝作为傀儡的过往被一笔勾销,兼之脱魔而出,魂魄澄净化作真人,他就拥有了一具真实的皮囊。

    换句话说,云朝不是魔鬼魂魄等虚影,而是一个真实存在、有血有肉的活人。

    得了谢青鹤准许,云朝在屋内歇息了一夜,次日天亮之后,他就去林中伐木,准备盖屋自居。

    苏金斗烧火做饭的时候,云朝已经把盖屋的木料准备好了,看着那一摞摞堆叠在一起、削得正正经经的木料,苏金斗小心翼翼地送上一个肉饼子,问道“敢问这位老爷”

    云朝拿走了他的肉饼,留给他一道冷峻的背影。

    苏金斗“”护卫比农夫高级哦这田没有我来种,谢老爷吃什么米

    回头看着被炸得到处都是臭味的粪坑,苏金斗更讨厌云朝了,没事你炸什么粪坑

    云朝选好位置盖屋子的时候,苏金斗还得苦哈哈地收拾粪坑。那枚金印还躺在被削平三尺的粪坑之下。苏金斗扛着锄头填土,秽土刚撒进去,瞬间就弹了回来扑了苏金斗满身。

    唬得他一连往后退了四五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老爷,出鬼了老爷”

    谢青鹤听他鬼叫,披上斗篷晃晃悠悠地出来“什么事”

    苏金斗翻身就往他这边跑,谢青鹤看着他满身臭泥,连忙道“你站住。”

    话音刚落,黑衣背剑的少年便落在了苏金斗的面前,一把揪住了苏金斗的肩膀,死死钳住。

    “他很听话。你别把他胳膊捏断了。”谢青鹤有些惊讶于云朝的敏锐与听话,这死心塌地尊奉上命绝对不让主人有一丝不虞不悦的作派,简直与云朝当初侍奉九幽冥君时别无二致。

    云朝闻言即刻松手,不过,还是站在苏金斗面前,不让苏金斗再靠近谢青鹤一步。

    “老苏,你说,怎么回事”谢青鹤问。

    苏金斗舌头打了一会儿结,用手比划“我把土填回去土就飞回来”

    昨夜粪坑炸开,谢青鹤就知道金印能驱邪除秽,苏金斗才比划一句,他就知道了。金印自然是无害的,苏金斗胆子小又不懂事,谢青鹤便吩咐云朝“去把印取回来吧。”

    “是。”云朝纵身而去,在坑前略站了片刻,金印便倏地飞回手中。

    他拿着金印仔细查看,确认金印确实没有一丝污秽之后,还用衣摆擦了一遍,才交还给谢青鹤。

    谢青鹤就没有他那么精细。这金印本身就有去秽的特质,粪坑都被它炸飞了,它所在的地方,哪可能沾有一丝秽物他也知道这玩意儿能逆天改命,委实太过厉害。然而,看着自己还未恢复正常的左手,被抽干真元的玄池,谢青鹤实在给不了什么好脸。

    金印被谢青鹤随手摆在了屋内的书柜上,寻常居家就三个人,猴子也不敢来他的地盘撒野,荒僻密林之中,完全可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云朝盖好房子之后,听从谢青鹤的指引,去镇上采买了笔墨纸砚,还给谢青鹤打了个书案。

    剑修的好处就在于此,说削一分绝不错半毫,做点手工不说精美,至少精细入微,毫厘不差。

    谢青鹤还在卧床,叫云朝在书案前坐下,铺开笔墨,记录他口述的寒江剑派真本秘传。这都是他在入魔时,从二千三百年前寻来的已经失传的秘本。谢青鹤也怀疑过是否真实,他对寒江剑派各类修法都很精擅,前后推敲验证之后,没找出任何漏洞这就是真正已经失传的秘本。

    记录秘本是非常消耗精力的一件事,盖因秘本并不以普通文字流传,而是另一种密文。

    书写密文时就得消耗大量的精力,越是艰深复杂的秘本,写起来越是痛苦。很多时候,谢青鹤只说一句话,云朝就得写上一整天。谢青鹤自知无力记录,才会让云朝来代笔。

    谢青鹤口述的秘本是寒江剑派秘传,开篇就极其复杂,云朝代笔时也很艰难。

    中间稍微简单一些,云朝还以为是做得熟悉了,效率更高。哪晓得到了末尾两篇,难度上去了,云朝又开始艰难地磨蹭,这才知道这玩意儿跟熟练与否毫无关系,只在于境界。

    “先录这一本吧。”谢青鹤将写给师父和二师弟的信,一并交给云朝,“你代我往寒山一趟,将此秘本交予我师父上官真人。这是给师父的信,这是给二师弟束寒云的信。”

    云朝用鹿皮将几张荏弱的纸包好。

    谢青鹤把自己刻好的木人和毛笔也拿了出来“这套木人是我给小师弟伏传的礼物。毛笔是给寒云的。没给其他师弟预备东西,你记得私下转交礼物,别惹了其他师弟生气。”

    云朝再用包袱把两个木盒子包裹起来。

    谢青鹤最终才把手串摘下给他“这是信物。你交给师父,他就知道你是自己人。”

    云朝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吩咐,才说“那,仆即刻启程。”

    谢青鹤不禁失笑“皇帝也不差饿兵。吃了饭再走吧。今日吃菌汤锅子。”

    云朝离开之后,谢青鹤一边休养身子,一边收录下一本从入魔中得来的失传秘本。

    他担心师父的身体,首要考虑的自然也是师父的健康。

    云朝带回师门的秘本名唤齐祖养命经,是教人突破寿限、润养根本的奇经。

    上官时宜受伤多年无法痊愈,主要是因为他大限早至,身体衰微无法调用更多的元气疗伤。若能突破三个甲子的寿限,增寿一甲子或是百二十年,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是以,谢青鹤冒着让宗门秘本外流的风险,宁可让云朝代笔,也要迅速录好齐祖养命经,让云朝快马加鞭送回寒山。

    但,他也不是厚此薄彼之人。给师父送了养命经,自然也要给师弟送合适的修法。

    让谢青鹤念念不忘,时刻都想讨好的师弟,仍旧是束寒云。

    因逆天改命之故,谢青鹤玄池被清空,修行速度大减,暂时也无法入魔。

    他每天就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给师弟准备的泓龙真诀,能写一个字就写一个字,早日写好了,早日给师弟送去。师弟肯定会很高兴。

    云朝去了快两个月才回来,回来时肩上扛着一只飞鸢,低着头,情绪似不怎么好。

    “出去玩了一圈也不碍事。”谢青鹤安慰道。

    以云朝的脚程,往寒山一个来回,撑死了也就二十天的事。走了两个月才回来,必然是半道上分心,做不相干的事去了。谢青鹤趿着木屐,去看许久未见的飞鸢。他常用的飞鸢停在龙城,被他自己毁了,这一架飞鸢是他年轻时用过的,如此细心关爱,只能是上官时宜的手笔。

    “师父让你给我带回来,也没教你如何驾乘你就这么扛回来的”谢青鹤眼底带了丝笑。

    “主人的飞鸢,仆岂敢试乘”云朝将飞鸢停下,屈膝跪倒,“掌门真人使仆为主人携来飞鸢,还替主人准备了许多东西。有衣物被褥药材香料”

    谢青鹤不着痕迹地将飞鸢和云朝都扫了一眼。飞鸢上空荡荡的,云朝也身无长物。

    师父给的东西呢

    云朝俯首磕头,声音低哑“仆途中遭遇劫匪,打斗中将掌门真人赐予主人的东西尽数遗失,仆知罪。求主人责罚。”

    “些许衣裳香料倒也不值得什么。”

    谢青鹤比较可惜的是,多年未见恩师,那是恩师的一番关爱之心。可那东西丢也丢了,若能抢得回来,云朝岂会不抢他倒了一杯茶,说“喝杯茶,坐下说。究竟是哪路的劫匪,如此厉害”

    谢青鹤从来也不是喜欢被欺负的脾性,有劫匪敢抢他的东西,他若是跟前几年一样病得奄奄一息时也罢了,但凡有一口余力,当场就要把仇报了。他不怪罪云朝,可不会放过打劫他的劫匪。

    云朝本要起身喝茶,听他有追究到底的意思,又跪了回去,低声道“仆失责。求主人降罪。”

    “怎么这劫匪的身份来历还不能说”谢青鹤端茶啜了一口,略觉困惑,“你生在二千年前,世间难道还有故友纵然是你故人之后,也不至于抢这几件衣裳药材吧”

    云朝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他奉命前往寒山送信,寒山上下都非常欢迎他,对他招待得极其热情。

    上官时宜与束寒云也都纷纷回了信,上官时宜更是大手笔给准备了不少吃的穿的用的,叫云朝给运回去。因为物资太多,束寒云亲自打点,从山下套了八匹马充作脚力,才勉强把东西驮好。

    有了马匹物资的拖累,云朝想走得快一些不可能,想不走寻常路也不可能。

    只能照着官道,拉着马匹,走走停停。这样一来,耽误时间也罢了,更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

    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半都有劫匪。云朝一路上遇到的劫匪也不少,基本上都被他打退了。行至阆云境内,又遇到一波劫匪,云朝就实在没办法了那批劫匪是失土逃家的难民。

    先派了几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壮年人吸引云朝的注意力,大批流民随后一拥而上,瓜分了物资。

    连那几匹马都被饥饿凶残的难民分吃了。

    云朝自然有抢回物资的本事,他甚至可以把抢劫现场二百多余难民尽数杀死。

    然而。

    “仆若动剑杀人,与魔何异”云朝额头触地,“仆擅自以主人之物,施舍难民,是仆自作主张,慷主人之慨。未能守好掌门真人所赐之物,是仆失责。愿受主人责罚。”

    谢青鹤问明白那群难民却是饿得面黄肌瘦,不是失土落草的贼人,便点点头“这事不怪你。若我在时,也不能对绝境求生之人擅动刀兵。你记清楚了,那是阆云境内”

    “连城往东六十里外,该是阆云境内。”云朝说。

    “此行辛苦你了。快起来吧。师父给我的书信,可还在吧”谢青鹤问。

    云朝连忙从怀里拿出两封信来,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谢主人宽恕。”

    谢青鹤先拆看了师父来的信。

    人说见字如面,多年未能拜见恩师,如今见了恩师熟悉的字迹,谢青鹤就有极其亲切的感觉。

    师父的来信也不长,大概交代说秘本已经收到了,对徒弟的孝心很受用。其余大部分篇幅都在叮嘱谢青鹤要保重身体,还写了两个养身的方子来,云,药材都备好了,叫谢青鹤自己配来吃,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谢青鹤看得心里暖融融一片,想起师父准备的药材都被抢了,又有些哭笑不得。

    末了,上官时宜说,宗门一切皆好,让谢青鹤不必忧虑,安心养病为重。

    谢青鹤再拆看二师弟来的信。

    这信封摸着就厚实了许多,拆开来果然是一沓信纸。

    束寒云平时写字行云流水,处理门派庶务、给师弟们批条子都是一笔狂草,给谢青鹤写信就很规矩,一笔一划恭恭敬敬,像是刻出来的本子。他先问的是谢青鹤的身体,也是不厌其烦地说要珍重,只是上官时宜是“叮嘱”,束寒云字字句句都是“伏请”“敬问”。

    谢青鹤也不禁想起师弟乖乖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

    问候了谢青鹤的身体,束寒云开始说谢青鹤送他的礼物,师兄亲自给我做的笔呀,好喜欢。这封信就是用师兄做的狼毫写的,觉得自己的字都更上一层楼了呢以下彩虹屁一页。

    随后束寒云说的就是门派内务。

    师父身体如何,师弟们对大师兄不能回山的反应,这五年来江湖各派的态度

    这部分花了相当多的篇幅。

    谢青鹤细细读来,一切与他的推测别无二致。

    无非是欺负上官时宜寿数已尽,不知何时陨落,束寒云武功再好,毕竟不是谢青鹤那样足以称量天下的统治性碾压,不足以威吓天下。而被谢青鹤视为希望的伏传,又太过年幼。

    寒江剑派对天下白道的统治,渐渐地变得无力了。

    谢青鹤对此并不担心。

    他已经得到了二千三百年前的知宝洞秘本,一一抄录下来,寒江剑派必然重回辉煌。

    何况,师父已经拿到了齐祖养命经,多则三年,少则八九个月,师父的旧伤就能痊愈。到时候师父再突破延寿,哪怕多活一甲子,有师父这位天下第一人坐镇,谁敢造次

    谢青鹤的目光挪回书案,眼神变得温柔。

    等他把泓龙真诀录完,交给寒云师弟,师弟也不会这么憋屈了。

    信已经看完了,背后居然还有一页纸。谢青鹤随手展开,愕然发现居然是一张使人面红耳赤的春宫图。那图中画的分明是观星台故居的陈设,一个气质高岸的男子衣衫半解,坐在床头,另一个男子片缕不着,伏在那男子怀里两人双目相对,似有脉脉情意。

    束寒云这画功也算一绝,画中两个小人神情绝似谢青鹤与束寒云自己,谢青鹤如此无瑕道心,乍然一见这幅画都忍不住心如擂鼓,将画中的师弟轻抚片刻,禁不住想起了五年前的定情之夜。

    “不曾好好修行,歪门邪道倒是练得精擅。”谢青鹤想了想,起身到书案前拿起笔来,先给师弟“穿”上衣服,又忍不住在师弟左右脸上都画了三根胡子,“叫你捣蛋”

    突然之间,好想师弟。

    谢青鹤暗暗下了决心,他要回去一趟。去拜见恩师,也想见见师弟。

    师弟这么调皮捣蛋,师兄得给他粉嘟嘟的脸蛋上真画上胡子,以儆效尤。

    云朝发现主人生活得越发规律了,平时喜欢躺在露台上赏景养心,如今不仅要闲心养意,每天两趟拳剑也少不了要知道谢青鹤皮囊负荷极重,这些年都重在养心,很少锻体。

    见谢青鹤锻体之余,还要费心记录秘本,云朝请求代笔。

    谢青鹤也拒绝“这本真诀我要亲自来录。”

    给师父的秘本是为了救命,当然要追求效率。给师弟的礼物,他想亲自动手。

    待到次年春暖花开之时,谢青鹤找出停在田垄边的飞鸢,带上给师弟的礼物,独自出发。

    云朝想要跟随,谢青鹤笑道“你跟得上”

    飞鸢一去千百里,任凭云朝脚程再快,也只能看着谢青鹤乘风远去。

    谢青鹤并未直奔寒山,途径阆云境内,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烧鸭饭,打听了去年的情形。

    据乡人所说,去岁阆云祝州附近遭了洪灾,不少难民四处逃窜,阆云太守命祝州附近的连城、安城、鼎城等六地施粥救济,最终只有连城遵命搭起了粥棚。所有难民都往连城求生。然而,光是连城一地,哪里受得了这么多难民一拥而入

    最终连城存粮告罄,不得不封城驱赶难民。难民推城闹事,引起民变。

    事情闹大之后,太守府出兵平乱。

    倒霉的连城县令却未能全身而退,以酿起民变,凌辱县衙之罪,被朝廷判处斩刑。

    唯一一个爱惜生民、施粥赈灾的连城县令,结局竟然是获罪被斩。其余五城不尊太守号令,拒绝施粥赈灾的县令,这会儿还好端端地继续当着父母官。

    “这世道”乡人轻啧一声,拿了谢青鹤给的赏钱,又给谢青鹤添了一壶茶。

    谢青鹤吃了饭,又去当初被命令施粥却抗命的五个城县转了一圈。他有飞鸢乘驾,速度极快。

    这五个县城里的百姓说法态度也不一样。

    提及去岁之时,宜城百姓只管替父母官辩护“我们宜城本来就不及周边富庶,前年遭灾,还是曹父母腆着脸拿官声担保,才找邻县的富户借了粮食来应急,咱们库里有些粮食也要还账的呀咱们治下百姓自己都还吃不饱呢想要开粥棚,拿自家百姓的血肉去喂祝州的难民么”

    谢青鹤便离开宜城,往鼎城去了。

    鼎城百姓就很尖刻了“咱们哪里不曾施粥赈灾老父母家也受灾啦”

    谢青鹤费了些功夫,才打听出来。鼎城县令原来开过赈济的粥棚,只是做了个样子,让人煮了些稀粥,还叫自家仆役去吃了一顿,随后就借口粮食不够,马上把粥棚封了。倒是库里的存粮,被他夫人搬了不少到娘家囤着简直是奇葩。

    谢青鹤赶到鼎城县衙时,县令大人正在后堂歇息,见了谢青鹤大吃一惊“你是何人”

    “我有一批衣裳药材香料,去岁在连城往东六十里处,被人抢了。”谢青鹤说。

    县令满脑子浆糊“啊”连城距离鼎城好远不来,中间还隔着一个祝州呢

    “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能叫我平白丢了这么多东西吧”谢青鹤说。

    县令还没反应过来,一缕指风弹过。

    谢青鹤突然觉得,剑不在手里,实在有些不方便。

    不过,这时候往武兴走一趟,未免有些太远了。倒是从寒山回来时,往武兴去转一圈,吃一吃武兴的钓虾,喝一喝武兴的玉壶春,顺便把剑取了。谢青鹤定好了计划,转身出门。

    背后鼎城县令的尸体才缓缓地瘫软在地上。

    谢青鹤将剩下三个县城也都走了一遍,若碍于自身粮储不足,实际没有条件开仓赈灾的,他转身就走。若是趁着祝州受灾,伺机中饱私囊,或害怕难民涌入、明哲保身的,全都被他一指弹死。

    他并不只问一家,贫民富户都问。若有官声极差、老百姓诅咒其蒸害生民的,他也顺手杀了。

    平时谢青鹤并不会太多过问世间事,上官时宜也不准许他多事,这回出手是为了复仇。

    难民抢了他的东西,他自然不好欺负难民。

    那,为什么会有难民

    谢青鹤管不了天灾,人祸总得有人来背。

    当初云朝回来禀报,他详细问明白了东西被抢的地点,就已经想好了今日之事。

    总而言之,别想占谢青鹤的便宜,他的东西,万万抢不得。

    有飞鸢在身,谢青鹤一个下午就处理好了五城之事,当即也不停留,继续往寒山而去。

    也是因为耽搁了半个下午,谢青鹤返回寒山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回自己的家哪里需要顾忌谢青鹤也不管是何时辰,轻车熟路地越过了外门岗哨,飞回了观星台。

    这时候,当然不敢去飞仙草庐打扰恩师。

    不过,偷袭一下师弟,想来师弟绝对不会生气。说不得还很欢喜

    谢青鹤将飞鸢停下,都顾不上回屋子看上一眼,就想去檀香小筑寻找师弟。这时候才发现观星台自己的屋内还点着灯。谢青鹤想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师弟已经搬过来住了

    他的地方,除了束寒云,别人谁敢轻易来侵占上官时宜也绝不会允许。

    只有束寒云。

    他曾答应过,让束寒云住进来,上官时宜也知道他和束寒云的关系,不会阻拦。

    若是束寒云住在檀香小筑,谢青鹤去找他还要更小心一些。毕竟李南风、陈一味与许多外门弟子都住在那里,耳目繁杂,一旦惊动了一个,整个寒山都要炸了。

    现在发现束寒云就住在观星台,谢青鹤也很欢喜。

    他摸了摸放在怀里的秘本,心想,师弟看见我给他的礼物,一定很喜欢。

    既然要给师弟一个惊喜,谢青鹤便放轻了步伐,悄悄靠近。观星台是他的住处,哪怕五年多没回家了,也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束寒云也并没有改变这里的格局陈设,谢青鹤实在太过熟悉。

    谢青鹤直接绕到了卧室的窗前。

    外边没有灯火,屋里也只有一盏灯,谢青鹤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影子,朝窗内看去。

    “找死”

    屋内一声清叱。

    谢青鹤仓促躲避,扑面而来的魔气,让他整个脑子都是木的。

    束寒云已从窗户追了出来,长鞭在手,似要往前追。看见目标就在窗前没有远去,他也很意外。正要反掌灭口,目光触及那人身影与脸颊轮廓,这一掌顿时就下不去了。

    “大师兄”束寒云眼中一片混乱,竟有一丝恐惧,“您您怎么”

    谢青鹤顺着他的脚往上打量,熟悉的身形,熟悉的蟒皮鞭子,熟悉的脸庞只脸上说不出的惊恐困窘,似乎还在努力想着,应该怎么向谢青鹤解释。

    谢青鹤半身力气都失去了,顺势靠着墙坐下,说“你也该给我一掌。”

    束寒云咬唇道“师哥您先起来,进屋喝杯茶,我慢慢给你解释。”

    “我的罩门在肩上。就在这里。”谢青鹤指着左边肩窝,“我劝你马上劈死我。”

    “师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您曾告诉我,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我是修炼了不平魔尊教给我的心法,我也承认这些年我一直在修炼魔门的功夫,可我您不在,师父受伤,我若没有保护宗门的力量,我要如何履行对您的承诺”束寒云蹲身抱住谢青鹤,“师哥,你相信我”

    谢青鹤捏紧他的肩膀,缓缓将他推开半尺,一字一字地说“你不杀我,我就要杀你了。”

    束寒云紧紧地盯着他,似乎要确定他这句话的真实性。

    二人双目相对许久,谢青鹤眼眸中没有一丝温柔,束寒云一颗心越来越飘,勉强拉住他的双手,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我先前不知道是师哥在窗外,才放了一枚暗器。师哥要杀我,我只能求师哥饶命,不敢反抗,更不敢还击师哥,你听我解释,不要杀我,好不好”

    “束寒云,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有多少魔尊”谢青鹤指了指自己的玄池。

    束寒云迟疑了一下。

    “你修炼魔功,若不出手也罢了。”谢青鹤举起右手,指尖携着一枚银针,“你刚才射了我一针。带着魔气。别的功夫我判断不出深浅,魔功”

    “你这魔功练了不足半年。”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在半年之前修炼魔功”

    束寒云万万想不到谢青鹤对魔功如此敏锐,居然可以一眼看出他修炼魔功的时间。

    半年前是什么时候

    半年前,一个黑衣背剑的少年,携带着大师兄的礼物,来到了寒江剑派。

    他和师父受到了大师兄写来的私信,他得到了一匣子大师兄亲手做的狼毫笔,小师弟得到了一套五龄拳的行功小人。除此之外,师父还得了一本齐祖养命经。

    束寒云抵赖不过,哭道“师哥,我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是为了自保。”

    他怕。

    一旦上官时宜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修为,会放过他吗

    他紧紧抱住谢青鹤“师哥,你若在山中,有你护着我,我也不会这么害怕可是,你不在啊我狠狠得罪过师父,他是师父,我是徒弟,他要杀我,难道还要借口若师父将盘谷山庄之事告知天下,师哥也不敢、不能护我”

    谢青鹤只觉得怀里自己费尽心力录下的泓龙真诀,烫得让人丧气。

    自盘谷山庄之后,师父与师弟心存芥蒂,本就不能再共存。他却天真地希望一切能恢复如初。

    是他逼着师父与师弟,在寒山之上心怀惴惴地相处了五年

    上官时宜才开始修炼齐祖养命经,束寒云就惶惶不可终日。那么,这五年来,束寒云的战力一直死死压着上官时宜,师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

    谢青鹤看着故意哭给自己看的束寒云,说“别哭了。你随我去见师父。”

    束寒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本能地抗拒“师哥,你相信我,我这些年一直都循规蹈矩,谨守本分。对师父我没有一丝不敬,小师弟我也尽心竭力抚育”

    “你不能再留在寒山上了。”谢青鹤替他擦去泪水,“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隐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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