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天亮, 还有近一个时辰。
谢青鹤带着束寒云在山道上盘桓, 他知道,一旦离飞仙草庐近了,师父就可能被惊动。
束寒云虽入魔道, 可谢青鹤仍旧觉得事态在控制中,至少不是必须半夜把师父吵起来处置的紧急事态。所以, 他将束寒云带出来之后, 就在飞仙草庐附近的山道上暂时停留,等着天亮。
束寒云哭得满脸憔悴,故意蹲在地上,做出一副落魄可怜的模样。
谢青鹤明知道他是卖惨,还是会心疼, 近身轻声问道“师弟,你若是累了,我陪你去下边草亭坐一会儿。”
束寒云抱臂满脸,只管蹲着不动。
谢青鹤便解开身上的斗篷,铺在山道边的石头上“你若不想走,就坐这里吧。”
束寒云心知师兄爱洁,见他脱了斗篷安置自己, 忍不住抬头看谢青鹤的脸色。黎明之前, 山中清寒无比,星月皆隐, 太阳未升, 夜色无比幽漆, 他看不清谢青鹤的脸,只能看见师兄的身形轮廓。
这一眼就让束寒云震惊了。
先前谢青鹤都披着斗篷,仿佛和从前一样体格英伟潇洒,如今才发现师兄好瘦
与从前一样的肩宽,往下则是仿佛失了所有肉的枯瘦,衣衫覆在身上,空荡荡的敞着风,大约也知道自己瘦得过分,素来注意形容的师兄未曾扎紧腰带,袍子就这么直直垂下。没了斗篷遮挡,山风一吹,才显出师兄的骨瘦如柴。
他也顾不上卖惨了,爬起来抱住谢青鹤,哽咽道“师哥,你不是大好了么为何消减至此”
谢青鹤安慰道“中途出了些岔子,也不是伤及根本的祸患。再养几年就能好了。”他顺势搂着束寒云的腰身,哄道,“师弟跟我下山隐居,我日日看着师弟,心中欢喜,一餐多吃一碗饭,很快就能胖起来了。”
束寒云沉默片刻,小声说“我自然愿意日夜随在师哥身边。只是”
他也揪住谢青鹤的衣襟,越发温柔小意地哀求“师哥能不能替我隐瞒遮掩一二我那件事,就不要告诉师父了,好不好师父一生封魔除魔,只说除魔务尽,那他要是知道我的事”
谢青鹤显然不能答应这件事,束寒云只顾拉着他求情“我知道师哥会护着我,不让师父杀我,我也不怕受师父训斥责罚就是,就是何必呢我跟你下山去了,以后都在师哥身边,我一定循规蹈矩,师哥不必非要把这件事上禀师父,平白让师父生气。师哥,你饶了我一回,好不好”
谢青鹤听着他明显带着忐忑与焦虑的哀恳,有些愤怒,渐渐地也都压了下去。
“你不要害怕。只要你停了魔功修行,在师哥跟前好好修身养性,师父跟前自有我一力担保。”谢青鹤轻轻抚摩他的背心,让他舒缓镇静下来,“寒云,有师哥在,不会让师父杀你,也不让师父碰你一下。不要怕。”
束寒云急得都要咬舌头了。
他很清楚,只要谢青鹤没有对他下杀手,谢青鹤就绝不会让师父杀他。
至于是否会触怒上官时宜,对他训斥责罚,他根本就不在乎。只要不耽误性命,挨上一掌两拳,吐出几口血来,反而会惹来大师兄的怜惜,届时只要低头认个错,大师兄就会心疼,抬手揭过此事。
他害怕的是,修炼魔功的事被上官时宜知道了,眼里不揉沙子的师父会将他逐出门墙。
他若是被公然逐出师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不说他立身处世的根基会在瞬间坍塌,他跟师哥又怎么能继续在一起他可是弃徒
谢青鹤至今仍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大弟子,是上官时宜公诸武林的唯一继承人。他若是跟被师父逐出门墙的污点生活在一起,与束寒云结成道侣携手白头,岂不是公然挑衅恩师的决断这会让谢青鹤继承人的身份立场彻底失去合法性。
上官时宜本就不喜欢也不赞同他俩的私情,这样闹上一场,只怕会反对得更加激烈。
“师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师父呢就算不告诉师父,我跟你下山,也没什么妨碍啊师哥是觉得我做错了事又舍不得训斥我,才让师父训诫我么我知道错了,师哥,我跟你下山去,日日跪经赎罪,你就饶了我,好不好师哥”束寒云双手合拳,不住作揖哀求。
谢青鹤握住他的双手,被束寒云不断哀求弄得有些焦头烂额,耐着性子解释说“我知道你与师父相处得不很融洽,但是,不管怎么说,你是师父的二弟子,我要将你带离寒山,总得给师父说明白前因后果。这么大个人说走就带走了,我也得给师父交代。”
束寒云一愣。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五年来,他的战力凌驾上官时宜之上,取代了谢青鹤的代掌门之位,宗门局面早已是飞仙草庐与观星台分庭抗礼。他哪里想到自己还是上官时宜的二弟子,去留都得向师父交代一声
“那师哥就不能替我撒一次谎么只说带我走,不说其他的事。”束寒云可怜巴巴地问。
谢青鹤被他问得卡了壳。
纵然有一万个理由,一千种底线,催使谢青鹤对上官时宜坦然相对,绝不诳言相欺。
可是,师弟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求他说一次谎,求他庇护一次,他就能毫不留情地拒绝
那是师弟。
打小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给他当小跟班,心甘情愿充作附贰臂助,他说月亮是方的,师弟就说今天的月亮好扎人的师弟。他说想亲热一番,师弟就乖乖褪了衣衫,任凭他肆意轻亵的师弟。他说不能回山,师弟就低头说我去死的师弟。
“此事我来处理。”谢青鹤捧着师弟故作可怜的脸,声音喑哑,“你听话些不要再横生枝节,回观星台收拾好行李。我跟师父交代好此事,今日就带你下山去。乖乖地待着,不要乱动。”
对上官时宜撒谎,谢青鹤做不到。
但是,让师弟躲在自己的身后,不受门规处罚,不受恩师训斥,他到底还承担得起。
束寒云听得出事情没能朝着自己想象的方式发展,不过,能够不去上官时宜面前对质,他就安心了一大半要把他逐出门墙,就得开香堂、召集内外门弟子,公开处置。他人在寒山却不现身,要逐出门墙是绝不可能了。何况,不是还有师哥顶着么
想以上官时宜对谢青鹤的偏宠偏爱,束寒云就放下心来。
他低头在谢青鹤手心里蹭了蹭,又亲了师哥的脸颊一下“谢谢师哥那我先回去收拾行李,再准备些吃食,师哥回来吃了东西,咱们就下山去。”
谢青鹤点头“去吧。”
大约是怕被上官时宜捉住,束寒云丝毫没耽搁,提气纵身,兔起鹘落消失在夜色中。
待他走得远了,谢青鹤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呆了许久,才觉得有些冷。
谢青鹤捡起铺在石头上的斗篷,这么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已然被寒露浸润,带着一丝潮气。他顺手将斗篷搭在臂上,看着自己焦黑未愈的左臂,心想,这胳膊还得请师父帮忙看一看。
他在山道上站着等候天亮,没多久,山间宿鸟晨醒,耳边响起清脆的鸟雀鸣叫。
天色渐明。
算着时候差不多了,谢青鹤往飞仙草庐步行,恰好碰见上官时宜在井边打水盥洗。
“师父。”谢青鹤招呼一声,顾不上施礼,先上前帮着师父打水。
上官时宜见他极其惊喜,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见他头上肩上都带着露水,不免嗔怪“你就是半夜上山,不好来拜见,自己找个地方暖呼呼地歇上一夜,早上洗过脸换过衣服再来蹭饭,难道师父还能怪罪你不殷勤不恭敬怎么就要站在外边这是在下边站着”
谢青鹤已经帮他把清水倒进盆里,不及回话,上官时宜已发现他左手不便,脸也顾不上洗了,先拉过大弟子的胳膊检查了一遍,皱眉道“雷击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何不早说快进门来。”
“是有些时日了。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师父,弟子先服侍您梳洗。”谢青鹤不禁失笑。
师父昨夜是躺下睡觉了,并未修行打坐,睡得道髻都塌了半边,看上去实在不修边幅。总得先洗洗脸,梳好头才行。
“快进来。”上官时宜又拽着谢青鹤,往门内拉了一次。
谢青鹤无奈,只好跟着师父进门。上官时宜先安排他在榻上坐下,去药柜里找药。
闻着满室药香,谢青鹤眼角微微湿润。飞仙草庐的布局与他记忆中已经大不一样。从前上官时宜生活清简,草庐里的陈设也都动静得宜、素净简单,身处其中,只觉得灵气充沛、神清气爽。
如今的飞仙草庐里多了两张大书案,摆满了各种似乎常常翻看的医书,靠墙摆了三排柜子,一半装着医书,另一半装的全都是各种气味不同的药材,靠窗的条案上还摆着药杵、药碾、药瓮等等工具,瓷碗里居然还有各种加工一半的药粉、药膏
谢青鹤想起师父写来的那封信。
信中只简单写了两句,说为师近日翻阅古方,给你调了两个养生的方子云云
真正看见堆满了书籍、药材的飞仙草庐,才能体会到恩师慈心。那看似简单的两个方子,背后是恩师花费了多少心力才得来的精华要知道上官时宜身体衰朽,本就不该耗费心力。年轻人耗费的是心力,上官时宜耗费的就是性命
谢青鹤微微眨眼,将眼底一丝湿润眨去。
上官时宜在堆积成山的药橱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个药瓶子,又找出一枚干净的玉匕,叫谢青鹤将受伤的左手伸出来“雷击伤我是能治的,只是手里没有现成的药膏,这是芙蓉青玉贴,没什么大用处,先用着镇痛。待会儿为师就替你配药,下午就能用上了。不要怕,能治好的。”
谢青鹤焦烂了许久的胳膊就被上官时宜小心翼翼地扶着,用玉匕一点点涂抹药膏。
他已经被这伤痛折磨了许久,早已习惯。上官时宜却担心他吃苦,才涂上一点药膏就用特制的纱布覆盖上去,封住药效。谢青鹤就感觉被纱布覆盖的地方舒展开来,有一丝清凉舒适,不再灼痛。
处置好小半个胳膊,上官时宜松了口气,就忍不住责怪了“这是旧伤了。上次让那小马仔来送信,怎么不曾替过我早早给你把药备上,这也该好了”
谢青鹤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顺便邀功“着急给您送秘本来,忘了这事。”
功是邀了,说的也不是假话。那时候只记得快马加鞭把齐祖养命经交给师父,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胳膊上的伤
上官时宜瞪他一眼,原本温柔的动作越发小心,费心替他把整只左臂都裹了一遍,确认大弟子不会因雷击伤痛苦之后,他才想起去梳洗。
谢青鹤想要上前服侍,被上官时宜嫌弃得不行“你那胳膊,别碰水。”
被嫌弃的谢青鹤背过身哼了一声,自己个儿进屋炊上水,歪在师父榻上泡茶喝。
有外门弟子来送早餐,谢青鹤听见师父在外吩咐“即刻去蒸一碗肉糜蛋羹,拌些鲜菜。大厨房里可还有磨好的糯米粉若有就即刻包上十五个鲜肉汤圆,煮好了叫人送来你轻功不好,叫齐欣然来送。”
这外门弟子刚进门不久,并不知道掌门真人吩咐的都是大师兄爱吃的早餐,心里直犯嘀咕。
谢青鹤端着茶杯子禁不住笑。他时常到师父这里蹭饭,师父也很照顾他的口味。
外门弟子得令走了,上官时宜提着食盒进来“先吃点”
谢青鹤也不敢歪着了,忙起身给师父让了位置,奉上清茶“师父您先用,弟子等着吃汤圆。大厨房里应该还有糯米粉吧”一副很担心吃不上汤圆的模样。
“没有了就让他们现磨,大师兄回山,不至于一口汤圆都吃不上。”上官时宜要去梳头。
谢青鹤把食盒里的早餐摆出来,请师父坐下吃饭,自己则接过梳子,帮着师父梳髻。
他这些日子都只有一只手,日常生活也都是自己打理,单手梳髻也是基本功。上官时宜见他单手行事如此熟练,反倒心疼得不行“如今回来了,便不走了吧”
上官时宜修炼齐祖养命经已经近半年了,命源充沛,伤势渐愈,也窥见了突破寿限的门径。
做师父的,固然希望青出于蓝,可上官时宜既然还活着,就免不了把徒弟庇护在羽翼之下。哪怕现在谢青鹤皮囊重负、修行难以寸进,几乎成了废棋,上官时宜还是很心疼他,愿意保护他。
上官时宜既然有希望突破寿限,他就希望谢青鹤能回山来。
“你在山中休养,一来有人就近服侍,我瞧你新收的小马仔,做人说话硬邦邦的,半点不和软,也不大像是会照顾人的样子。还是从外门里寻两个细致懂事的弟子,跟在你身边照顾。二来也方便我及时替你调整方子调理身体,隔得太远了,一个方子吃得久了,终究无益。”上官时宜说。
谢青鹤将子午簪扣入师父的发间,停顿了片刻,说“师父,我要带寒云师弟下山。”
这不符合上官时宜的预期和打算,当然不会让上官时宜高兴。
见上官时宜只管低头吃饭,根本不理会自己,谢青鹤只好在榻前跪下,说道“师父,您看弟子如今的破烂身子,已然承担不起为宗门承继绝学、守护天下太平的重任。弟子在外觅得一处风水秀美之处,终日闲心养意,才得一些好处,渐渐地痊愈”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上官时宜怒道。
“你落得如今的境地,本就是为师门献身,为天下除魔难道因为你如今身子不好了,师门就不管你了,嫌弃你了么从前师父叫你在外休养,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为师突破有望,你便是个废人,师父也能再照顾你六十年,照顾你一百年”
“何曾叫你耗费心力管什么事呢你只管安安稳稳地躺着,要什么,想什么,都告诉师父,师父都给你找来”上官时宜有些用力地拍拍谢青鹤的脑袋,有些怒其不争,“青鹤吾徒,有师父在,保你百二十年风光荣华,何必自苦”
谢青鹤脑袋被拍得梆梆响,不禁哭笑不得“师父,我自然知道您慈心宽爱,”
“那你还闹着要走”上官时宜想摔筷子。
“师父,您如今身体康健,小师弟也是聪明伶俐,担得起传承宗门绝学的重任。倒是弟子身体不好,想要隐居休养一段时日,若有寒云师弟相伴,弟子就更加轻松快活。”谢青鹤说。
上官时宜听出他言下之意。
师父的寿限,是他谢青鹤寻来的齐祖养命经续上的。宗门的下一任传承者,伏传小师弟也是他谢青鹤从灭门惨祸里捡回来的。为了保证寒江剑派的传续,谢青鹤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连他本人这一身伤,也都是因为他遵从了师门的训诲,舍身吞魔所致。
如今他安排好了一切,想要离开师门,不问世事,隐居度日,上官时宜还能说什么对他的决定又有什么立场来不满
上官时宜思忖片刻,放下筷子,尽量温和地说“是不是寒云跟你说,他在山中住不惯”
谢青鹤一愣。
“这几年我也身子不大好,平时几个徒弟都见得少,不独是他。你看我有时间都在看看医书,实在没有心力管束外边的事情。陈一味,你四师弟,年纪也还小,有时候口无遮拦,可能对他是不大恭敬”上官时宜这番话说得干涩,还有几分前所未有的低声下气“青鹤吾徒,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先不要走,暂住半年,师父保证好好对他,那时候你们还想离开”
上官时宜竟然认为,谢青鹤之所以要离开宗门隐居,是因为他苛待束寒云,令谢青鹤离心。
谢青鹤历来心肝硬,听着恩师这几句话,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知道师父如何心高气傲,当初被束寒云以武力胁迫,师父也不曾说过半句软话,如今却为了留住自己,近乎道歉似的给了保证,说要好好对待师弟,只求自己不走。
他退后一步,只能磕头“师父,弟子绝无此意弟子要带师弟离开,实在是不得已。”
为什么非要走
这件事在上官时宜面前是敷衍不过去的。
谢青鹤一开始也没打算瞒着师父,将昨夜的经历说了一遍。
见上官时宜脸色不好,谢青鹤也打算有样学样,跟师弟似的哭两声。可惜,他卖惨的技术实在是不好,牵着上官时宜的袖子期期艾艾地吊了许久,到底也没能弄出个梨花带雨的效果来。
既然卖惨不好使,又怕师父暴走,谢青鹤只好疯狂怼师弟“他做贼心虚,怕得要死要活。师父信不过他,也该信我。我亲自盯着他,绝不会让他再行差踏错一步。若有入魔之患,弟子发誓将他手刃。师父,弟子一生只喜欢这个师弟,求您开恩,赏弟子半生欢喜吧。”
上官时宜气得面色铁青,怒道“你简直昏了头了什么喜欢欢喜,入了魔的邪物,就该一刀斩杀你堂堂寒江剑派大弟子,竟与魔修纠葛不清,还要求我赏你半生欢喜”
话音刚落,奉于西墙的轻雪枪倏地飞出,被上官时宜握在手中“你敢动手”
谢青鹤不敢。
他只是拦住了上官时宜的去路,任凭轻雪枪穿过肩头。
上官时宜知道他罩门所在,见枪头扎穿了谢青鹤肩头,慌忙撤手,心中还有几分恼怒“你这是做什么为师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这时候拿生死康健胁迫为师的么”
谢青鹤只管死皮不要脸地抱住师父大腿“那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杀了师弟。”
“你放开”
“不放”
“你还要不要脸”
“命都不要了,脸留着干什么都给师父算了。”
“”
师徒二人僵持片刻,谢青鹤已察觉到上官时宜不忍对自己动手,赶紧给师父铺个台阶下“师父,弟子胳膊上的纱布好像掉了有些疼。”
上官时宜满脸“多大年纪了还要不要脸”的嫌弃,口中却说“起来,为师给你看看。”
因入魔的种种经历,谢青鹤对魔类的仇恨并不太深刻,对魔修的忌惮也不很深重。因此束寒云修炼不平魔尊所遗心法时,他震惊诧异,倒也不觉得罪大恶极。之所以让他动了杀心,主要是他察觉到束寒云修炼魔功的时机明显是针对恩师,对恩师有不轨之念,所以谢青鹤震怒。
此后束寒云解释哭诉,说他自己害怕担心,谢青鹤也能理解师弟的处境,才会轻易原谅束寒云。
上官时宜对魔类的仇恨与忌惮程度,与谢青鹤截然不同。
所谓正邪不两立。在上官时宜看来,束寒云修炼魔功,就是堕入魔道的先兆,是魔头预备役。
给谢青鹤重新涂了芙蓉青玉贴,又处理好肩上的穿透伤之后,上官时宜看着瘦骨嶙峋、仿佛浑身都是伤的大弟子,说“你非要护着他,可以。从此以后,你将他看好,若出半点意外”
“师父尽管拿我问罪。”谢青鹤保证。
上官时宜沉默许久,说“你想好了非他不可一定要与他在一起”
谢青鹤点点头“想好了。”
“便是卸下掌门大弟子的身份,不再主宰寒江剑派,也在所不惜”上官时宜问。
谢青鹤早已想过此事,轻声道“师父,弟子纵然不是掌门大弟子,师门若有相召,弟子仍旧粉身以报,绝不敢有半点犹疑推迟。这掌门弟子的位置做与不做,对弟子而言,没有任何分别。”
“只是求师父开恩,不要将师弟逐出门墙。”谢青鹤如此聪慧之人,岂会没想过此事。
上官时宜亦有底线绝不肯破“此事不能准。”
“师父,门规中亦有特例,若罪徒心生悔意,且有门内核心弟子甘愿作保,可以准其重归师门。师弟已经知道错了,弟子愿当面废其魔功,再以掌门弟子身份为师弟作保,求恩师高抬贵手,饶他一次。”谢青鹤离席跪地,恳求道。
上官时宜怒道“你倒是熟读门规,岂不知忤逆师长,是什么罪过”
谢青鹤低声道“死罪。”
上官时宜被他噎得出不了气,只好另外起头“你想为他作保,可知门规严厉你替他作保,他倒不必做什么,你如今修为半废,胳膊都坏了一只,拿什么本事去闯登天阁”
谢青鹤一个头磕下去“多谢恩师宽仁”
上官时宜懵逼了“什么”
“若弟子顺利登顶登天阁,师父便不再提将师弟逐出师门之事。弟子多谢恩师。”谢青鹤连连磕头,麻溜地爬了起来。
“你给我站住”上官时宜气坏了,“不准去。你小子是不是找死”
师徒二人一个跑一个追,才走到飞仙草庐门口,谢青鹤就被上官时宜扭在当场。
他肩上还有个大洞,上官时宜才刚刚碰着他,他就嗷嗷叫痛,上官时宜又舍不得下狠手,才松了点力道,谢青鹤趁势又跑
外门弟子齐欣然拎着食盒一溜烟跑上来,背后还跟着李南风与陈一味。
“大师兄”
“大师兄”
“师父”
哪怕谢青鹤离山五年,大厨房里认识大师兄惯用餐单的弟子仍然不少。上官时宜才点名要了肉糜蛋羹和鲜肉汤圆,且点名要十五个鲜肉汤圆,马上就有人意识到,大师兄回来了
上官时宜这么大的年纪,基本上不会再吃糯米这么难以克化的食物。
大厨房里欢欢喜喜地给大师兄做早饭,消息则风一般传遍了寒江剑派。
李南风与陈一味凑在一起先吵了一架,双方约定不许在大师兄面前吵嘴漏了不睦的风声,这才挂着一脸“兄弟好”的假惺惺面容,跟着前来送餐的齐欣然一同来飞仙草庐拜见。
哪晓得刚上来就看见这一幕
大师兄要跑,师父要追要知道师父可是最偏心大师兄的,这是什么情况看不懂
谢青鹤趁势飞出上官时宜的掌控“我去登天阁”
李南风与陈一味皆目瞪口呆。
登天阁
登天阁是寒江剑派早已废弃的试炼之地,盖因那地方太过凶险,经典失传的寒江弟子进去就是送死,已经失去了“试炼”的作用。时至今日,只有两种人才会去登天阁。
第一类么,就是即将继位的掌门弟子。
登天阁总共九层,掌门弟子只要从第三层出来,就算获取了继位的资格。当初上官时宜直闯第八层,到第九层时实在无法突破,已经是近一千二百年来,走得最高最远的掌门弟子。
第二类则是选择叛出寒江剑派的弟子。
和大部分宗门一样,寒江剑派也是准进不准出,若要自动叛离或是被逐出门墙,都会被废去一身修为,意在不许带着宗门所授功夫出门为非作歹。但,这类弟子若能从登天阁离开,寒江剑派就不会追回其修为,翌日江湖相见,也不会视若匪类仇家,彼此和平相处。
可是,不管是前一类还是后一类,一千二百年来,都没有人活着从登天阁登顶离开。
上官时宜气得跺脚,冲李南风和陈一味说“他不去”
哦。就是说嘛。师父怎么可能逼大师兄去死看着师父气急败坏追着大师兄跑了,李南风和陈一味都松了口气。登天阁什么的,师父和大师兄又闹着玩儿。待会儿大师兄就会被师父追回来了。
李南风吩咐齐欣然“把食盒给我吧。”
陈一味则进门准备摆桌子。
两人收拾好桌子,见一时半会等不来,干脆自己找杯子泡上茶。
茶都换了两泡,这师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左等右等,汤圆碗里的汤都干了,肉糜蛋羹也冷得飘起了霜白的油花,师父和大师兄始终没回来。
“不会是”陈一味觉得情况有点不妙。
李南风也早就坐不住了,闻言起身“我去看看。”
二人赶到登天阁时,谢青鹤不见踪影,上官时宜就盘膝坐在登天阁门前,紧紧盯着。
“师父”李南风满脸错愕,“大师兄进去了”
上官时宜不想理会他。尽说废话大师兄不进去,师父会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登天阁一旦开启,除非阁内众人死尽,或是主动登出,门户不会再开第二次。谢青鹤先来一步,上官时宜也不知道他为何那么熟练,身形一闪就飘了进去,沉重的断龙石放下,上官时宜不过是慢了一瞬间就进不去了。
如今谢青鹤不肯探头,上官时宜也不知道里边究竟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谢青鹤走到了几层楼,想起谢青鹤枯瘦的身形,被雷击伤的焦烂左手,上官时宜心中又气又悔。
若早知道谢青鹤如此固执上官时宜握住腕间手串。他宁可破例,在门下容纳魔修
青鹤还不到四十岁。如此年轻,如此平生波折。没死在群魔倾轧之下,若是折在此处上官时宜太后悔了。若谢青鹤肯探出头来,他马上就要改口,告诉谢青鹤即刻登出,他愿意包容束寒云。
偏偏谢青鹤就是不探头闷在登天阁里,一声不吭,生死不知
上官时宜紧盯着登天阁,随时准备营救。
这一等,就是六个时辰。
天亮等到天黑,夜色一点点侵蚀了视线,让大地披上黝黑的光影,李南风与陈一味才突然清醒过来,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去备些餐食。”李南风才想起来要去给二师兄送信儿。
陈一味则说“我去准备些药物。万一大师兄用得上。”
正在此时,远远地听见谢青鹤在登天阁极高处问道“哪位师弟携剑来借我一用”
上官时宜霍地站起,传声道“你快下来你要什么,师父都答应你再没有这么任性的了快些下来”
李南风解下佩剑,试图将剑掷于大师兄。
那登天阁是沿着寒山绝壁而建,一层与一层之间,间隔颇宽阔,山壁也极为陡峭。李南风分明看见了大师兄的身影,一把剑却根本破不开云层之间透明的屏障,长剑飞上第一层就跌了下来。
上官时宜一把接过那掉下来的剑,瞪了李南风一眼。
李南风不敢再上前,连忙低头退下。
谢青鹤似乎看清了下边的动静,又喊道“师父,有剑有徒弟,没剑只有死徒弟了”
陈一味听大师兄跟师父逗趣儿,忍不住扑哧一声。
上官时宜是唯一进过登天阁的人,知道里边凶险,谢青鹤再是举重若轻,他也心焦如焚。陈一味居然还扑哧,给他气得够呛,飞起一脚将陈一味踹了出去,咬牙道“你下不下来”
“给不给剑不给我进去了”谢青鹤也有些急了。
上官时宜评估了当前局势,将李南风的佩剑高高抛起,一道枪劲直接送入云霄。
“你若死了,师父送他下去陪你”上官时宜怒道。
谢青鹤拿到长剑,心中稍定,正要回应说剑到手了,就听见师父放出来的这句话狠话。
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拿一个徒弟去给另一个徒弟陪葬没有这样的说法。上官时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他也根本没有把束寒云当徒弟来看待了。
“接剑。”谢青鹤简单回应了一句,带着长剑回到登天阁。
要说危险,登天阁确实很危险。不过,他因入魔回到了二千三百年前,得了寒江剑派早已断绝的传承,这一处试炼之地,对他来说也就不那么诡秘未知。
一路见招拆招,拆不过的招,他还有作弊手段迅速入魔。
他把入魔当作无限时间来使用,因为入魔是不占据现实时间的。一个招数接不上,直接入魔。
一次入魔,若不涉及修行,起码也能给他四五十年的时间,足够他想好如何应对眼前变幻莫测的招数。入魔之后再出魔,还能给玄池攒一点能量。虽说如今玄池空荡荡的,有一点也算一点吧。
凭着入魔获取无限时间,谢青鹤一路作弊,闯到了登天阁的最后一层。
登天阁的最后一层没有什么机关鬼怪,只有一块巨大的刻着寒江剑派门规的石碑。
这块石碑死死堵住了去路。
想要登出登天阁,就得挪开这块石碑。
石碑不算什么东西,可是,石碑上刻着的,是所有寒江弟子都不敢轻亵的规矩。
身为寒江弟子,面对门规石碑,你敢去挪吗
挪都不敢挪,难道还敢毁坏
难怪上官时宜也束手无策,止步第八层。
谢青鹤叹了口气,缓缓抽剑出鞘。
谢青鹤从第九层登出,登天阁骤然鸣钟九响,响彻山谷。
这六个时辰里耗费了太多心血,谢青鹤本想从山崖上飞掠而下,一个失力,直接从坡上滚了下来。所幸上官时宜时刻盯着他的情况,飞身而起,堪堪将他接住。
“多谢师父。”谢青鹤拿剑柄指着自己眉心,“弟子不孝。”
上官时宜很想喷他两句,见他神色疲惫,身上还有各处伤痕,又先认了错,悻悻道“知道就好。”
陈一味去取药还没回来,上官时宜亲自把谢青鹤抱回了飞仙草庐。
谢青鹤精神身体都疲惫到了极处,为了替束寒云求情,还强撑着讨好师父,柔声道“师父,弟子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您也是这么抱着弟子,带弟子上山那时候才下过雨呢”
上官时宜想起往事,眼神也变得温柔“一转眼,你也长这么大了。”
“弟子一生得恩师庇佑,传授绝学,施以衣食,本该是孝敬服侍师父的时候了,偏又不懂事,总与师父为难,如今还要师父照顾弟子,实在赧颜羞愧。”谢青鹤说着也动了真情,“弟子对不起师父。”
上官时宜听他说得难过,有些怒气也都散了,反倒安慰他“你也不曾辜负为师的教养。大是大非前立住了,些末小节,犯了又何妨寒云也是为师从小看大的,他听你的吩咐,不走歪路就好。所谓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他是邪法,你是正人,也是无碍的。”
“”师父你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我该怎么接谢青鹤噎了片刻,“哦。”
返回飞仙草庐之后,有外门弟子前来听差,捧来沸水清洗伤口,上官时宜亲自替谢青鹤裹伤。
一盆一盆血水端了出去,上官时宜库存的外伤药几乎耗尽。
谢青鹤趴在床上半昏不迷,在师父身边,他是绝对放心的。只是身上难受,昏都昏不过去。
也不知道忙了几个时辰,谢青鹤听见师父在旁边轻声吩咐“去观星台请你寒云师兄过来。有他照顾大师兄,大师兄心里欢喜,睡得踏实。”
谢青鹤不禁高兴。和师弟的事,师父总算点头了。登天阁走得不冤枉。
他想到这里,突然睁开眼睛“师父。”
上官时宜跟着折腾了一整天,不饮不食,也没能休息,这会儿正歇下来喝一口茶。闻言连忙将没喝进嘴的茶放下,凑近了问道“怎么了哪里难受么”
“求师父体恤弟子。往登天阁一行,不是恃宠而骄,仗着师父心疼以性命相挟”谢青鹤知道自己要说明白,许多事,若是只会做,不肯说,平白让亲爱之人生出误解,又是何必
上官时宜才叹了口气,说“我明白。”
今日这种局势,上官时宜是绝对犟不过谢青鹤的,纵然谢青鹤不进登天阁,上官时宜也要妥协。
正因如此,谢青鹤才一定要从登天阁走出来。否则,他日包庇魔修的罪名,就得上官时宜独自承担。上官时宜自然不会承担不起。可是,谢青鹤哪里舍得让恩师代替自己扛上此等污名
谢青鹤以核心弟子身份替束寒云作保,前往登天阁,登顶而出。
一切遵照门规行事,掌门真人不过是循旧例认可了谢青鹤的担保,方才饶恕了束寒云。
谢青鹤非要往登天阁一行,不是苦肉计,剜肉胁迫恩师,而是刻意走门规章程,给了上官时宜一个台阶,保全了上官时宜的名声。这也是他让束寒云回观星台等待时,就已经做好的计划。
他会保护师弟。
他也不会让恩师为难。
现在,结果不是很好么除了又多了些伤,皆大欢喜。
伤么,养一养,总是会好的。谢青鹤心情舒畅,也不觉得伤得多难过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青鹤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有人告诉师父“禀掌门真人,弟子们在各处找寻许久,都不见二师兄。已派人下山去找了,或许二师兄去了镇上。”
谢青鹤心想,对啊,可能去镇上了。我睡上一觉,师弟就会在身边了。
他心防松懈,上官时宜给的药也渐渐起效,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有春鸟鸣叫,微风习习而入。
陈一味的大脸杵在他面前,却不见束寒云的身影。谢青鹤只觉得鼻腔口中都带着腥气,艰难地坐了起来,说道“来人,我要漱口擦牙。”
陈一味马上爬了起来“大、大师兄哦,漱口,您等一等,马上来”
谢青鹤的意识才缓缓地回笼。他重新将屋内扫了一遍,又听门外的动静。没有。没有寒云师弟。
“寒云呢”谢青鹤问。
陈一味端着清水和痰盂进来,闻言一僵。
这可怎么说呢说二师兄失踪了
大师兄为了二师兄拼死走了一趟登天阁,二师兄失踪了
“这个”陈一味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我待会再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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