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只等伏传处理好伤口, 就想出面相认。伏传如今的情况实在不大好。被砍得破破烂烂浑身是伤, 除了烈酒与护心的丹药,年轻人什么也没带。谢青鹤出门好歹还带上了一些外伤药。
再者,谢青鹤也要训诫他。
今日之事, 伏传只凭一腔意气,并未细想后果。
谢青鹤能理解他为何要取熊楚臣的头颅, 无非是想公诸武林, 自证清白。
可伏传杀了熊楚臣之后不赶快逃跑,反而胃口大开,非得把骡马市里的铁甲骑士一并赶尽杀绝,这后续的作为就太不理智了。不是谢青鹤妇人之仁,这批铁甲骑士杀了不少无辜, 死得不冤枉。
谢青鹤不满的地方在于,伏传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杀这数百铁甲骑士纯粹是弄险。
若没有谢青鹤潜在暗处帮他杀死几个埋伏的敌人,伏传如今是死是活也不好说。
小师弟如此优秀,板着脸痛骂肯定是舍不得的。谢青鹤已经想好了,与从前一样,给小师弟预备些好吃的好喝的, 哄着小师弟聊上几句, 稍微提点一下,也算是“训诫”过了吧
小师弟历来聪明, 倒也不必训得太凶, 反倒叫孩子生出叛逆不驯之心。
哪晓得伏传根本就没着急找衣服穿, 就这么光溜溜地坐在长毛毯子上,把熊楚臣的脑袋转了个方向,使其对着外边的货栈,自己将腿一盘,闭上眼“我就睡一刻钟。”
他太累了。
人一生中都很难遇见几次这么高强度的对战。
吃饱喝足处理了伤处,伏传气血下行,头脑昏沉,越发觉得疲倦。
这时候强行上马离开,说不得就从马背上摔下去。所以,伏传要稍微眯上一会儿,养养精神。
听着小师弟逐渐均匀的呼吸,站在门外的谢青鹤彻底无语了。他是觉得师弟暗室不便,只等着师弟穿戴整齐再进门。哪晓得这小子不管不顾的,居然就敢在战场附近光溜溜地打瞌睡
若是其他师弟,谢青鹤这时候也不好进门。大约只能守在外边,等师弟醒来。
伏传毕竟特殊一些。
他还在襁褓的时候,谢青鹤就抱过他,给他喂过奶,换过尿布。
这种亲密关系外人很难相比。不管伏传长到几岁,在谢青鹤的心中,总是那个睁着眼睛不哭不闹的小婴孩。礼数放在面上是彼此尊重,但,谢青鹤心底也不觉得看了小师弟的光屁股就真的很失礼。
想着自己还有一辆马车,又存心教训敢在战场附近打瞌睡的小师弟,谢青鹤悄然进屋。
他与伏传同出一门,功法相合,有心算无心,伏传很难提防。
谢青鹤故意放轻了脚步。
不能从伏传背后接近,也不能从伏传侧面接近,这都是习武之人休息时最警惕的方位。
谢青鹤正面走到伏传身前,伸出一只手,手心捧着一枚宁静芳香的药丸。掌心有真元微微催热,药丸散发出使人沉静的香息。
谢青鹤屏息不动。
打着小呼噜的伏传就此惨遭暗算,昏沉沉地迷了过去。
谢青鹤犹试探了几遍,发现伏传确实人事不知,才解开斗篷覆在伏传身上。
“明日从我马车上醒来,吓煞你这小兔崽子”谢青鹤低声道。
睡死的孩子任凭揉捏,谢青鹤凑近后又掏了两枚药丸给他服下。一来续命护心,二来继续药倒不使醒来。想要把伏传带走也很麻烦,伏传身上总计二十一道的大伤口,搁普通人早死了二十一回了。谢青鹤费了好些功夫才避开各处要害,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谢青鹤的马车还停在云来客栈,混乱中倒也没人祸害马车,谢青鹤则庆幸自己还有干净被褥,可供马车上拆换。重新铺好干净的被单之后,谢青鹤才把小师弟放了上去。
这时候伏传身上的斗篷散开,又露出光溜溜的身子,谢青鹤看着那满身伤,心口有些堵。
十五六岁的孩子,为何就要受这样的苦
伏传的人生走向,很大程度上是被谢青鹤所主宰。
谢青鹤看中了这个天生剑骨的孩子,自认无力承继宗门绝学之时,就想起拿伏传去顶着。
若如刘娘子所说,给伏传找个好人家收养,也许,这少年早已过上平静的日子。或许不富贵,或许也有许多烦恼,至少不必刀口舔血,更不必去和几百个全身铁甲的壮汉厮杀。
这让谢青鹤心生歉意。
他越发轻柔地替伏传盖上薄被,整理好小枕头,给了一丝真元,助伏传安眠。
客栈里寂静无声,也无一丝灯火,谢青鹤借着月色视物,只见小师弟因失血疲惫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的苍白可怜。大约是在山上养得好,小脸还有一点胖嘟嘟的。
伏传在市场时睡得不安稳,双眉紧蹙,眼皮微搐。被谢青鹤一路抱回客栈,不知是药起了效果,还是贴着大师兄使他不由自主地安心,这会儿紧绷的面目已放松了下来,睡得越发地昏沉。
谢青鹤不由得想起十五年前。
他刚刚把伏传从扈水宫救出来,那小婴儿也是睡在他的马车上,吐奶泡泡拉粑粑
这回忆实在不怎么美妙。谢青鹤赶忙打住。
谢青鹤守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云朝去了何处,久久不见回来。
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谢青鹤身负重伤,师弟还昏沉沉地睡着,本能地避免惹上更大的麻烦。
云来客栈是铁甲骑士屠杀的重灾区,不少江湖人士都倒在了大堂,连带着在客栈服务的小二仆妇厨娘也死了不少。倒是马匹安安稳稳地束在马厩中,这会儿还能悠闲地吃着草料。
谢青鹤牵了自己的马出来,将车套好。顺便将其余马匹也都放了出来。
骡马市已经没有活人了,也不知道朝廷的人是否顾得上客栈的马匹,不如放出来自觅生路。
这么些年来,谢青鹤要么牵马独行,若带马车就是歪在车里休息,第一次坐在车辕上替人驾车。想起车里躺着自己的小师弟,未来宗门的继承人,谢青鹤又有一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慈父心态。
深夜的骡马市阒静无声,风中飘逝着一股混杂着血腥与粪便的臭气,又仿佛是死亡的味道。
谢青鹤赶着马车从客栈后院出来,这才发现寸步难行,地上铺满了无辜者的尸体。
以谢青鹤的身手,使个巧劲,就能把满地残尸挥退,清出一条道路。他坐在车辕上想了片刻,便放下马鞭子,将车停在远处,开始弯腰亲自搬开地上的尸体。
想把所有人掘坟下葬,体力上不行,时间上也不允许。
何况,这些都不是无名之辈,此后死者亲友收到消息赶来认尸,说不得还要归葬乡梓。
谢青鹤能做的只是亲手抱起来,将尸身放在墙边,有屋檐遮头不使风吹雨打。若有残肢丢在附近,他也略辨认一番,捡起来放在身边,不使丢得太远。
差不多清了半条街出来,远远听见一声清啸,是云朝回来了。
谢青鹤回马车边上,竖起一支火把,继续搬运路上的尸体。没多久,云朝就循着火光找了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那人没穿鞋的脚上滴滴答答有血流出来。
“主人,您暂歇片刻,仆来抱尸。”云朝连忙将手里的人仍在地上,上前帮忙。
谢青鹤也有些累了,起身舒展筋骨,喘了一口气。
云朝从附近的摊档处搬了一张完整的板凳,细细擦干净,请谢青鹤坐下。
“问出结果来了”谢青鹤只看地上的鲜血,就知道云朝是问过口供了。这其实有些越俎代庖。谢青鹤只叫他把人带回来,并没有交代他问口供。谢青鹤便揣测应该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云朝抱尸的速度比谢青鹤快上许多,片刻间又往前清了一截,声音有些远“他们是一脉邪修。源自二千年前,自称吞星教,有拜月吞星的习俗,传至此世,就成了一些荒腔走板的修法。”
“他们聚族而居,每对夫妇的长子为月,长女为星,都是进献修行的祭品。月子与星女送到祭坛蓄养,以谷物水果饲养,不许吃荤腥之物。到合适的年纪就将祭品活宰,月子为饵食,星女为疤食。所谓饵食,就是将人凌迟碎剐,分而食之。所谓疤食,则是用祭祀法器,如刀或鞭子,剥去星女的皮肤,待长出伤疤之后,以疤痕为食。”
“杨柳河附近的庄园正是吞星教一处祭坛,已秘密存在百余年,一直不为人知。”
“小主人下山历练,不小心误入了那处邪坛。据此人所说,那地方许多人确实是被小主人所杀,但并没有灭口之事。此事被小主人撞破,吞星教惟恐被世人所知,反口嫁祸小主人本是为了灭口,等事情闹大了才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
空阔的骡马市街头,只有云朝飘忽的声音忽远忽近,谢青鹤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直到云朝把问出来的情报都说了一遍,谢青鹤才说“是不是有些耳熟”
云朝抱着尸体的身体微微僵硬。
曾将云朝炼作杀戮傀儡的九幽冥君,就是喜欢吃人肉的绝世邪修。
在九幽冥君顶替上官家主的日子里,做了许多令人发指的非人之事。比如煮食孙媳刚出世的孩子,孙子略有哀求,他连孙子的耳朵也割了下来,一并煮来吃了。
至于食疤之事,则发生在云朝身上。
云朝被炼成傀儡之后,九幽冥君不再费心笼络他。偶尔云朝执行命令负伤归来,九幽冥君非但不心疼治伤,反而会在云朝即将痊愈之时,撕下他的伤疤下酒,戏称之“人皮果”。
云朝将手里的尸体放回屋檐下,转身回来,低头道“仆遵命追拿此邪修,交手当面便觉得此人功法特异,也颇觉熟悉。刻意松手容他纠缠一些时候,探得此人修法确是源于上官家。”
谢青鹤看着长街上的鲜血,只有一声叹息。
今日之祸,谁都不曾想过。
九转文澜印威能万千,为云朝逆天改命,同时也更改了二千三百年前的历史。
谢青鹤此前只是为了迅速解决上官家的麻烦,哪里想得到会有“逆天改命”一事
他直接上寒江剑派求助于刘继云仙师,九幽冥君是条独狼,刘继云仙师也就只杀了假扮成上官家主的九幽冥君,这件事便结束了。
谁又能想得到,九幽冥君死后,在他手底下受尽磋磨的上官世家反而堕落了呢
吞星教信徒使用的是上官世家的修法,又把九幽冥君的非人行径荒唐地当作了祭法。
毫无疑问,这一脉悄无声息存在二千年的邪修,就是被九幽冥君残害荼毒过的上官世家后裔。
九幽冥君不仅残害了那批人的身体,同样也摧残了他们的心智,将他们引入歧途。
这事找谁说理去怪刘继云仙师没把上官家赶尽杀绝怪谢青鹤为何要入魔解脱云朝怪九转文澜印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就替云朝逆天改命
云朝最是惴惴不安。
他的命数被改判了,他不再是杀戮傀儡,也不曾再为九幽冥君滥杀无辜。
现在那一部分被他无辜杀死的人因逆天改命存活了下来,可是,二千年来,死在上官世家这波邪修手里的人又有多少谢青鹤原本就看不起他被九幽冥君迷惑沉沦的恶蠢之行,他也日日为从前的杀戮后悔心惊。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很难让人不认为这是冥冥中的天数。
那一些本该死在云朝手里的无辜之人,是不是因改命之说,死在了邪修上官后裔手里
谢青鹤见他低着头满心不安的模样就很奇怪“你不曾杀人,别人杀了,你紧张什么”
云朝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当日做的事有什么不妥当吗有人心中生毒,恶事是他做的,他不觉得歉疚,你我为何要歉疚管天管地,还管得了当初看着慈眉善目的邻居三十年后突然举刀杀人”
谢青鹤对此没什么想不开的。
上官世家沦为邪修,且延续二千年为祸人间,谢青鹤为上官世家遗憾,也为无辜者唏嘘。他愿意为此负责,竭尽心力铲除此一脉邪修,可他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忏悔,对谁抱歉。
罪,是邪修的罪。错,也是邪修的错。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完全无涉此事的云朝就更无辜了。
“孤证不信。你提来此人无甚用处,既然是延续了二千年的邪修,想来不止杨柳河一处祭坛。你熟悉上官世家的心法,仔细些去收集些情报线索,替我小师弟洗雪沉冤的事便交给你了。”谢青鹤随口把人支使了出去。
若要使云朝心安,总得让他亲自做点什么。恰好谢青鹤也暂时没空处理此事。
云朝屈膝道“主人放心。仆必尽心竭力,铲除此一脉邪修。”
“你等一等。”谢青鹤坐在板凳上,裹了裹轻薄的披风,“搬完了再走。”
云朝吭哧吭哧把去路清理了出来,本想叨叨一下主人的身体,哪晓得是谢青鹤从马车上给他拿了清水干粮,又分了些药瓶子和银票碎银子给他,叮嘱道“市场里无主的马多,你只挑商贩运来没记号的,千乘骑的军马虽好,骑出去容易惹麻烦。”
云朝临走的时候,把他提来的“人形口供”也带走了,谢青鹤方才重新坐上车辕,驱车而出。
这是谢青鹤第一次赶车。
技术不见得很好,全凭他与马匹的默契,在车辙中艰难前行。
原本想往寒山方向走,走出去三里地,谢青鹤又改了主意。伏传在骡马市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朝廷那一帮人也不是吃素的,想要找伏传的麻烦,自然是往寒山去的方向追。
谢青鹤对朝廷的态度很明确也很谨慎。寒江剑派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若他与伏传都身体康健,朝廷也不敢前来啰嗦。现如今他重伤,伏传还在昏睡,也不必非要去硬碰硬,平白惹事受辱。
所以,谢青鹤直接掉头,打算往自己隐居多年的密林暂住。他那地方荒僻无人,不会被打扰。加之经营多年,住着舒适怡人,各类药物也是齐全的,正是养伤的好地方。
伏传伤重疲惫,在车上呼呼大睡,从天黑睡到天亮,又从天亮睡到天黑。
谢青鹤也是个病患,自认带着师弟跑得够远了,在马车附近点起篝火驱赶野兽,先喂师弟吃了些护心续命的药丸,自己也吃了东西,取水洗了脸脚,跟伏传挤在马车里歇了一夜。
一晚上就听见那孩子鼾声如雷。吵得谢青鹤头晕脑胀,只好掉过头,睡在伏传脚边。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谢青鹤不由得想起了十五年前,自己抚育小师弟的那段昏暗岁月他取水洗了脸,正在漱口。山中也有鸟雀鸣叫,带着晨露润意的空气无比怡人。
正琢磨待会是不是煮点热食吃,突然看见对面山间有大批惊鸟飞出。
群山遥对,山音锁涧。对面山道过来还有一段距离,谢青鹤已经能听见嘈杂又清脆的马蹄声。
这让谢青鹤心生警惕。这么大清早就有大队人马赶路商队不是这样的作派。何况,商队带货,不可能快马疾行。朝廷的人马追上来了凭什么就往这个方向追
为了与小师弟相认,谢青鹤已经把装扮都去了,此时重新把胡子找出来粘好,再画上一些皱纹。他原本就不大健康,肤色不好,身形清瘦,稍微把肩膀耷拉下来,佝偻住身形,伪装老者惟妙惟肖。
没多会儿,快马加鞭的那一堆人就呼啸而至。
那群人并未制服,各自穿着春衫,披着五颜六色的斗篷,马背上悬挂着长剑。
军中多佩刀。剑乃礼器,通常只有主将、主帅才会佩用。若一行人皆佩剑出行,多半是江湖中人。看这群人的衣着打扮都不差钱,应该是附近的大派子弟。
这批人在路过谢青鹤的马车时,也分心瞥了一眼,并未停留,就这么呼啸而去。
云朝打出来的马车,里边是很舒适,架不住外边看着简丑陋,实在不起眼。
谢青鹤听着那波人去得远了,才准备去马车上拿自己的家传铁锅,铸铁小火炉,准备煮个热汤饼吃。哪晓得才掀开车帘,就看见伏传睁开眼睛,枪尖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咽喉
习武之人,内力真元循循不绝,有个自动防御的机制。
但,因功法相合的关系,伏传不能下意识地提防他,他无心之时也防不住伏传。
“你是何人”伏传警惕地问。
谢青鹤黏上的胡须就杵在枪头上,往下就是乱糟糟洇着血的红缨。
这是一柄凶器。
不仅带着杀气,还那么脏。红缨上尽是鲜血。
谢青鹤不喜欢被凶器指着咽喉要害,哪怕持枪之人是小师弟,也不见得多可爱。
正要表明身份,外边又传来鸟雀扑翅、马蹄踏地的声响。
伏传一把扣住谢青鹤咽喉,强行把他挟持上车,仍旧用枪尖抵着谢青鹤的脖子,小声说“你不许动。”
谢青鹤微微皱眉,问道“我救了你。你运转内息就知道我给你吃了多珍贵的药。如此对待救命恩人,狂妄失礼,这是谁教给你的道理”问完之后,谢青鹤也觉得失言。
小师弟是师父亲自教的。肯定不是师父没教好,是小师弟自己长歪了。
伏传被他训得一愣,却仍旧没松手“你闭嘴你若是好人,为什么不给我穿衣服”
“你浑身上下都是刀口子,我一日给你上三回药,用薄被给你遮住,宽松又透气,伤口方才好得快些,不穿衣服倒是祸害你了”谢青鹤反驳道。
“那你”伏传有些哑火。
伏传被谢青鹤照顾了一日两夜,小伤口已开始愈合,大伤口也纷纷凝血有了愈合的迹象,体内更是清爽轻松,没有发热瘀火的症状,确实是吃了极珍贵的药丸,才能保护得这么好。
他醒了之后想要控制住局面,纯粹是被惊住了。
因为,他只想眯一刻钟。哪晓得眼睛一闭,就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这绝对不是个意外。
“你肯定动手脚了。我被你搬到车上都不知道”伏传据此怀疑谢青鹤心怀不轨,“你若是个好人,想要助我,为何不将我唤醒我自然再三拜谢。却要偷偷摸摸把我搬走”
偷偷摸摸把打瞌睡的小师弟搬走,本就是谢青鹤故意为之。有两分促狭,也有三分告诫之心。
现在果然把伏传吓到了。
小师弟愤怒指责的模样就似受伤幼兽露出乳牙细爪,发出奶凶奶凶的控诉。
谢青鹤突然就不生气了,反而有些忍俊不禁。
他正要表明身份,远处的马蹄声已近了,这回却没有从远处呼啸而过,而是踏踏杂杂地围拢了上来,伏传皱起眉头,外边已经有人喊道“马车里的人出来黑龙帮龙帮主问话”
黑龙帮伏传茫然,没什么印象。好像也不在被灭门的三家里吧
谢青鹤则想起几日前的往事。
路过溪州时,老有拦路抢劫的。云朝料理了不少。
之所以谢青鹤还记得黑龙帮,一来就是前几天的事,二来那两个蹲在马车上拔斧头的“悍匪”委实太过奇葩,令人印象深刻。
农民兼职的劫匪,杀了不会有后患。这种喜欢嚷嚷盗亦有道的劫匪就很麻烦了。
杀了一帮小喽啰,出来一帮大佬找场子。
谢青鹤这会儿看着就是个身体孱弱的老头子,伏传把他劫持来去,谢青鹤也无力反抗没跟师弟一般见识,他近距离听着谢青鹤的呼吸,只觉得这老头儿的体力只怕比普通人还差些,哪有本事对抗劫匪
“你要不要我帮你”伏传问。
谢青鹤很意外“你要帮我”
“我也不能主动帮你。你若是请我帮忙,我就帮你打发了外边的人。”伏传说。
“这又是为何呢”谢青鹤有些想把小师弟的脑袋瓜打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外边的黑龙帮已经不怎么耐烦了,东一句催促,西一句威胁,之所以没有马上冲上来,大抵是因为检查过死去几个喽啰尸体上的伤痕,知道这丑马车上有高手,因此没有马上扑上来围杀。
“因为我大师兄的行侠手册说了,若是别人不要你救,你就不要救他。”伏传恨恨地说。
行侠手册我有写过这种东西吗谢青鹤越发觉得玄奇。
“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伏传问。
谢青鹤想了想,说“那便请你帮帮我。”
伏传抽回抵着他脖子的枪尖,正要掀帘子出去,突然说“裤子给我”
伏传的衣裳早就被砍得稀烂,谢青鹤从包袱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他红着脸在马车上穿戴,分明有些不好意思,又故意强撑着“都是男子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脸色,就不肯出言让谢青鹤避让。
好在谢青鹤没有捉弄他的意思,在他穿戴的时候目光下斜,稍微避开了一些。
穿上衣裤的伏传去了困窘,就似满血复活,一掀车帘钻了出去。
那黑龙帮带来的黑帮悍匪个个手持砍刀,凶神恶煞地盯着伏传。
另有三人依然骑在马上,中间是个身形彪悍、面皮上带了一道刀疤的中年汉子,看上去甚有威严。两边则是穿着春衫宛如书生的年轻人,这两人见了伏传皆大吃一惊“伏小公子”
伏传手持长枪,抬头看了他俩一眼,不认识“哪位是龙帮主要问什么话”
龙帮主能混到今天的地步,也不全凭能砍能杀。他要真的武功盖世,也不至于带着一帮子悍匪,天天干拦路抢劫的勾当。如今江湖势大,哪个名门世家不是富得流油
云朝剑术极高,杀死几个拦路劫匪不过瞬息之间,龙帮主带人查看了尸体,心中就怯了。
底下人多半都是铁憨憨,个个叫嚷着要复仇。龙帮主带着人给死去的弟兄办丧事,给丧主家属派卖命钱,嘴里说要报仇,心里苦涩得要死。若不是请来点荷门左氏兄弟两位高手助拳,他是绝不会来寻这辆丑陋马车的主人晦气的。
哪晓得这马车里跳出来一个少年,点荷门的左氏兄弟就神色大变,还称呼人家“公子”
“尊驾可是寒江剑派,伏小公子”龙帮主下了马,略带小心地问。
寒江剑派之名,登堂入室的高手们都忌惮,倒是处于江湖末流的黑帮绿林,提起来没有多少敬畏之心。见龙帮主露出怯色,马上就有提着砍刀的黑龙帮弟子怒吼道“我管你什么小公子,你杀了我侄儿,我要你赔命”
伏传将枪花一抖,就将此人压在地上,半点无法动弹。
他很熟练地说“你与马车主人有什么恩怨,不妨说出来,我来替你们断个公道。”
身为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哪怕年纪小,伏传依然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来“断公道”。他也是这一年间才开始行走江湖,在杨柳河惨案爆发之前,已经用“前辈高人”的身份做了无数调停。
这句话说完,伏传也后知后觉地愣了片刻。
他想,我为何心中笃定,那老者一定是占有道理的一方呢万一是那老头儿理亏,我怎么办
点荷门的左氏兄弟是来助拳的,并不负责说理。事实上,黑龙帮也从没想过说理。
遇上伏传是横生枝节,龙帮主稍微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好叫伏小公子知道,在下龙某,常年带在兄弟们在溪州一带,保护附近的商队平安度过这段官道,过路的商队也都商议好了,每年交给龙某一份保护费,您看龙某养着这么多兄弟,刀口舔血,大家也要养家糊口”
伏传点点头,说“龙帮主是这方的山神,总要吃些香火。”
龙帮主听他说得上道,面上一喜,继而说道“前些日子,我帮中几个兄弟正在路上办事。您也知道,路上不太平,总得辛苦兄弟们多跑一跑,才好维持秩序。恰好这辆马车路过,与我帮中兄弟起了些龃龉,竟然一气杀了我们十三口人”
“伏小公子,外界都说我帮中多是亡命之徒,其实,哪家的亡命之徒不是好端端的人呢谁又不是父母所生,谁又不曾有妻儿要养十三口人啊便是我帮中兄弟多有得罪,你打他,砍他一只手,剁他一只脚,为何偏要杀人呢您是寒江剑派的高人,龙某听闻有个说法,叫仙道贵生。这,哎,这马车的主人,实在太过凶狠残忍为何要赶尽杀绝”龙帮主不住叹气。
伏传还是点头“你说得对。”
龙帮主见他只点头,又不说如何处置,更没有让步的意思,有些糊涂了“伏小公子,您这是要不,您做主,请马车的主人,下来与龙某当面对质”
“那倒也不必了。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龙帮主。”伏传说。
龙帮主点头哈腰“您说。您问。”
“龙帮主说,几个帮中兄弟在路上办事,是办什么事”伏传问。
“也就是四处巡逻一番。若有前来寻衅滋事的匪盗,咱们自然要对得起过路商队上缴的供养,将他们痛打一番,赶出地盘。”龙帮主避重就轻。
“那这马车的主人,是抢劫过往的商队了”伏传又问。
龙帮主干笑一声“那倒也是没有。”
“那龙帮主可知道,这马车的主人与贵帮兄弟是怎么起了龃龉继而发生冲突的呢”伏传问。
“龙某以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就退一万步说,是咱们兄弟理亏,这也不到心狠手辣将十三口人尽数杀死的地步仙道贵生啊”龙帮主要死了这四个字。
伏传摇头道“龙帮主想错了。仙道贵生,贵福生,不贵祸生。您纵然是此间的山神,有资格收取山民的香火,也得老老实实坐在神龛之上,等着山民供奉。若是山神贪得无厌,主动向山民索取供奉,甚至迫害欺辱不肯供奉的山民,神,就不是正神了,乃是邪神。”
他轻轻抬起长枪,枪尖如有生命般,倏地往下击落,被他压住的悍匪瞬间昏迷了过去。
伏传的枪尖对准了龙帮主,静静地说“我身为寒江嫡传,专杀邪神。”
龙帮主竟打了个寒噤。
他还没能察觉到这一股恐怖的寒意来自何处,呼吸就被截断了。
锋锐的枪尖从他咽喉刺入,后颈透出。
湿漉漉的红缨再次立功,遮挡住飞迸而出的鲜血,伏传将长枪抽回,冷笑道“劫道就劫道,说得那么好听,保护费”
第一个冲上去要砍伏传的,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威风八面的龙帮主死得干脆利索,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黑龙帮的“悍匪”们都是两股战战,欲要一哄而散。伏传也不理会他们,任凭这些喽啰四散而去。反倒是那两个来助拳的,被伏传喊住“你们俩,还请稍留一步。”
左平生不得已转身,抱拳道“伏小公子,我等不过是”
“收钱办事,我懂。”伏传并不追究他们助拳之事。
他匆匆返回马车,找到熊楚臣的人头,还给熊楚臣的头发理了理,这才拎着出来找左平生二人“我如今不方便出面。这是熊楚臣的人头,你俩帮我带到紫竹山庄去。”
左平生“”
左平事“伏小公子,您就不担心,这东西被我们”弄丢了故意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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