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说要搬过来, 这事并没有那么容易。
寒山上下都忙得前脚踢后脚, 剑山亭与祖师殿两边跑, 伏传自己还得蹲在束寒云的灵堂当丧主, 桌上还有一大堆丧帖没写完, 这时候哪里有空搬家唯有两个闲人, 一个是上官时宜, 一个是谢青鹤, 伏传敢差遣哪个去帮他收拾屋子搬好家
他匆匆忙忙跑来, 把存在观星台厨房里的吃的喝的席卷一空, 全部塞进了空间里。
驴蛋和韦秦暂时由长生草照顾, 但, 长生草本身不吃东西, 能养他们天已经是极限了, 伏传得找点补给。唯一搬走却不会惹人嫌疑的物资,只有谢青鹤的观星台。
解决了驴蛋韦秦的吃饭问题, 又议定要和大师兄同居, 伏传又啪嗒啪嗒跑了出去。
看着小师弟矫健活泼的背影, 谢青鹤端着他刚沏好的新茶, 低头喝了一口。
就是这个味儿。说来也不过才一年时间,怎么就喝习惯了
谢青鹤坐下来, 安安静静地吃了茶,稍歇片刻。
冲着小师弟泡茶的手艺, 谢青鹤就有些期待与小师弟同居的生活了。
他待在观星台里原本无所事事, 既然没什么正经事干, 躺在竹椅上就有一丝隐约的茫然。
他与束寒云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寒山上下处处都有束寒云留下的痕迹。就是观星台上,谢青鹤也记得他俩曾在这里切磋武艺,曾在那里点起篝火烤山鸡山药物是人非,总有几分怅惘。
这会儿想着要让小师弟搬进来,谢青鹤就顾不上想那些过去。
他放下茶杯子,开始在几间房的内外转圈,考虑要怎么住。
观星台本是寒江剑派历代星士观测天象的地方,布置得极其清旷开阔,也就没几间屋舍,谢青鹤住处的厨房都是后边新搭建的。崖边还有一座小屋,年久失修,环境也不怎么好。
真正说起来,屋舍虽少,面积其实不小。
只是谢青鹤独居观星台,住得极其宽敞。卧室一间,起居室一间,厨房与盥洗室各一间,全都是开间豪阔的大屋子,若是要伏传住进来,将起居室腾出来,完全可以隔出一间卧房一间书房。只是这样一来,谢青鹤进门就得从伏传的屋子穿过去
这跟同居一室有什么两样谢青鹤把这个方案彻底划掉。
绝对不行。跟小师弟同居,必得独门独户。彼此各居一室,互不妨碍才行。
思来想去,谢青鹤决定动手给小师弟新盖一间木屋。
他也不是不会砌砖屋。只是现在山上山下都很忙碌,也不好临时抽调外门弟子下山采买砖石泥浆。要他自己去搬砖也太跌份了,好歹也是堂堂寒江剑派掌门。
反正小师弟也不会住很久。
谢青鹤想,等小师弟被他烦得受不了了,那小孩自然会赶快想方设法搬出去。
当初囤在空间里的木料还有不少,全都切割好了,直接就能用上。
谢青鹤进屋换了身方便干活的衣裳,将空间里的木匠工具露天摆出,先选好盖屋的地面,用木矩绳拉好方位,动土之前,还掐指算了算黄历,恰好是大吉之日。
有德之士,百无禁忌。心念动时,必是大吉。
谢青鹤开始动土挖掘地基。
往日干这活儿颇为艰难,毕竟身体不好,负荷太重,重体力的活儿委实有些吃力。如今习惯了幻毒的身体突然轻松起来,就似肩负着的千钧重担少了一半,不止手脚轻快,连汗水都没怎么流出来。
谢青鹤本来只想给小师弟弄个睡觉的屋子,既然干活不累,那再挖个书房吧。
想起以后小师弟会苦着一张脸,在这里天天做功课,谢青鹤难得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一直忙到天渐渐黑了下来。
谢青鹤已经挖到地下石面,用切石刀铺好地基,做好了排水沟,小屋子初具规模。
以谢青鹤多年隐居的经验来看,盖屋子第一重要的是地基,第二就是排水,这木头盖起来的屋子,一旦沤了水,很容易塌陷倾斜,整个屋子就要倒塌。最麻烦的地基和排水沟弄好了,盖屋子倒是很轻松的事情,若是明天天气好,应该就能搭得差不多了。
似他这样的绝顶高手,干点木匠活儿,自然比普通匠人快上十倍。
谢青鹤也没有漏夜赶工的想法,观天象算了算明日的天气,想来不会下雨,就把各样工具材料都摊在了工地,自己去炊水洗澡,打算吃了晚饭,散步消遣一番,也就该泡脚睡觉了。
哪晓得洗了澡出来,正要做饭,发现厨房里的米面油蔬,全都被伏传席卷一空。
“这实心眼孩子”谢青鹤哭笑不得,厨房里干净得一根葱、一颗蒜都没留下
谢青鹤也不想大半夜地去麻烦正忙碌的外门弟子,他空间里其实也有吃的,思来想去,趿上一双木屐,点了一盏灯,溜溜达达往檀香小筑走去。
檀香小筑是成年弟子居住的地方,内外门弟子都住在那里,大食堂也在那一处。
以谢青鹤的眼力,夜里走山路本不需要点灯。之所以费事点上一盏灯,是因为他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了,点灯是为了让其他弟子能看见他万一不小心撞见什么不合适的事情,当大师兄的时候能够闭眼放过,继任掌门就不能徇私假装不知道了。所以,灯非常必要。
有了这盏灯,一路上撞见的外门弟子都很规矩,纷纷让路问好。
谢青鹤在小弟子面前一向古板,这会儿也是一手提灯,微微点头,极有尊长风度。
路过半山桃李之后,谢青鹤没有往苗苗山居走,直接去了檀香小筑。
檀香小筑里也是稀稀疏疏地点着灯,大半弟子都还在外边忙碌,并未回屋休息。
谢青鹤直接去了大食堂,放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只有炊寮弟子还在忙碌。谢青鹤不禁多看了一眼“这是要往哪里送饭么”
炊寮的当值弟子上前回禀“是往祖师殿送饭。那边还有准备大典的师兄弟们还没吃上饭。”见谢青鹤皱眉,他马上解释说,“大师兄,往日食堂都是定点放饭,师兄弟们来定时来吃就是了。今日许多师兄弟都在剑山亭和祖师殿做事,陈师兄便吩咐将饭菜送到山上去。”
剑山亭与祖师殿分别在寒山两座峰顶,檀香小筑则在半山往下的位置,距离大半座山。
若是叫剑山亭与祖师殿的弟子回来吃饭,各人施展轻功,飘忽而下,其实不费什么功夫。
偏偏要叫食堂的炊寮弟子去送饭送一份饭也罢了,若是要送十份,几十份,光是食盒攒盒就得几十提,上山的路上还不好使用推车。那汤汤水水的,但凡有点倾斜,直接就洒了出来。
炊寮弟子已经跑了七八趟了,硬生生用手提着食盒,蚂蚁搬家似的把饭菜一趟趟送上去。
忙到这会儿还没送完。
先前做好的饭菜已经冷了,重新热过之后,再次装盘,继续往山上送。
谢青鹤将炊寮弟子看了一眼。不认识。应该是他下山之后,才拜入寒山的又或许是苗苗山居的小朋友,男大十八变,所以没认出来。他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吩咐道“就那个食盒吧,提过来,我还没吃饭。”
炊寮弟子连忙说“大师兄,这都是普通弟子的饮食,您要吃饭,厨下马上给您现做。”
“那你是要给我做龙肝还是凤髓呢”谢青鹤也不似生气,只反问了一句,对前面正在装盒子的炊寮弟子招招手,“就是你,把你那个食盒拿过来。”
那白衣弟子系着围裙,还用布巾缠头,看上去干干净净,面带一丝紧张。
他背后的同僚弟子递来一个食盒,他马上就把自己手里的食盒放下,打算把刚到手的食盒提来。
谢青鹤本来只是想吃顿饭,见状反倒起了疑心,皱眉道“你们把所有食盒都拿过来。”
那边一阵骚动一阵死寂,到底大师兄积威深重,这几个弟子还是把装好的食盒都提了过来,放在长条餐桌上,在谢青鹤的命令下,一一打开。
谢青鹤往里看了一眼。说实话,不认真看,当真看不出什么端倪。
架不住谢青鹤眼力太过锐利。
普通弟子的饭菜是二荤一素,另配米饭或馒头。
今日的菜色是土豆炖肉,豆芽炒肉,另有几块煎豆腐。所有菜都被热过一遍,土豆有些散烂了,流出细细的沙子就是这样的淀粉汤汁里,搀着极细的沙子,真正的沙子
谢青鹤走进厨房,有个炊寮弟子正神色慌张地洗锅,灶台上还有残留的一些黄沙。
谢青鹤也不曾说什么,又走了出来。
当值的炊寮弟子神色难看地凑近来,正要跪下,谢青鹤摇头道“去把厨房收拾干净。还有多少人没有吃饭重新做上两锅菜,也别送上去了,叫他们自己下来吃。”
那炊寮弟子万万没想到会轻易饶恕自己,连忙点头去吩咐厨下。
谢青鹤又叫他“给我煮碗面,卧个鸡蛋吧。”
谢青鹤的鸡蛋面很快就端上了桌子,炊寮又给他切了一碟子酱精瘦肉,一小碗老醋花生。他就坐在空荡荡的食堂大厅里,慢条斯理地吃晚饭。
没多会儿,陈一味匆匆赶来,坐在他身边“大师兄,何事找我”
“叫炊寮给剑山亭和祖师殿送饭的人,是你”谢青鹤吃完一口面才问他。
“对啊。”陈一味仿佛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妥,“二师兄灵堂离不得人,祖师殿那边要新搭一个观礼台,天黑了没照明不好动作,都在赶工,我就让炊寮把晚饭送上去。免得耽搁时间。”
谢青鹤听完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吃面。
这碗面用上好的鸡汤做成,精华都在汤里,他还端起碗喝了汤,吃得十分认真。
陈一味看了远远站在厨房那边的炊寮弟子一眼,轻声说“炊寮执事与三师兄交好,从来不肯听我派遣。我这里忙得前脚踢后脚,他连饭都不肯送”
“你还住在檀香小筑吧”谢青鹤问。
陈一味狐疑地点头。
“回你自己住处,找一面干净的墙,好好地站上一个时辰。去吧。”谢青鹤说。
“是。”陈一味没有一丝不满,反倒松了口气,“谢大师兄饶恕。”
“只有这一次。”谢青鹤已经吃完了面,擦了擦嘴,淡淡地说,“但凡再有下一次,祖师殿内点香告诫。别怪大师兄不给你体面。”
陈一味连忙起身躬身施礼“是。小弟知道了。”
谢青鹤又提上自己的灯,出门认了认方向,朝着李南风的屋子走去。
内门弟子的居住环境比外门弟子好了许多,独门独院,还有独自的练武场等等。李南风与陈一味说是住得挺近,其实两边都有花园流水相隔,距离差不多半里地。
谢青鹤提着灯沿着小溪走去,耳畔喧嚣渐远,一路都是流水潺潺的声响。
屋子里没有点灯。
谢青鹤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李南风坐在院子里,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虽说受了三十诫鞭,刑寮本就是李南风分管的势力范围,自然会手下留情。李南风又身体康健,这点伤势对他来说不算大碍,至少不耽误他起居行动。
“大师兄”李南风很意外。
“不把师门彻底弄到四分五裂,你是不肯罢休了”谢青鹤问。
李南风不禁失笑“我有多大的本事,能把师门弄得四分五裂大师兄真是高看我了。”
“陈一味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可若没有人故意去点他,他也不会主动生事。你被刑诫禁足是我的命令,炊寮不会把这笔帐记在陈一味头上,更不敢在这时候故意去跟陈一味闹别扭。”
“除非,你主动授意。”谢青鹤说。
黑暗中,普通人很难看清李南风的表情,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孰不知谢青鹤眼力极强,哪怕背着一片月光,也将他阴阳怪气的笑容看得清清楚楚。
碰地一声。
李南风被一道罡风猛地扫倒在地,撞破了一段篱笆,扑进了湿润的花圃泥土之中。
谢青鹤半尺长的袖子才缓缓落下。
他对故意为难炊寮的陈一味宽容,对气急了往饭菜里掺沙子的炊寮弟子宽容,因为不管是陈一味还是炊寮弟子,都是被挑衅之后的正常反应。唯独李南风,谢青鹤实在无法宽容他。
“你若再留在山上,于你,于师门,都没有好处。”谢青鹤说。
李南风与陈一味分别掌管庶务多年,因李南风年长之故,与他交好的外门寮主比陈一味还多不少。当然不可能所有寮主都听他吩咐去跟陈一味别苗头。但凡有那么一两个跟着他闹事,今天在炊寮发生的闹剧就会层出不穷的上演。
与其陷入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困境,不如早一日从根源上把李南风解决好。
李南风将一口血吐在泥地里,坐地笑道“大师兄也要处死我么也好,丧帖都不必多写一回。丧事也一起办了吧。”
谢青鹤提灯上前,将他摔在地上的狼狈样子照了清清楚楚“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
李南风埋头不语,许久才哭泣道“你为何要杀了二师兄你不是喜欢他么他做错了事,你把他带回山来,好好地跟他说,他岂会不听你的话他只听你的话。你叫他去死,他的鞭子卷在身边,动都不曾动一下他都不曾反抗一下,你怎么忍心杀了他”
谢青鹤深吸一口气,轻抚他的脑袋,轻声道“他还活着。”
李南风倏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还活着。死的只是他的皮囊。他如今活在靖天的皮囊里。”谢青鹤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说,“你好好养伤,做个好样子。待他的丧礼结束,我会给你一道密令,你就去龙城吧。”
李南风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惊喜与不可思议,又有些想哭“大师兄,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谢青鹤点头“你拿着密令去龙城,替师门好好看着他,做一个好皇帝,不要再行差踏错,犯下不可挽回的错事他的皮囊已经没了,再有不轨不端之事,你知道他要拿什么来赎罪。”
李南风被这冰冷的杀气惊得一抖,连忙点头“我知道,大师兄,我会好好看着二师兄的”
他自暴自弃在花圃里打滚,这会儿才从泥地里翻了出来,拍去身上的泥土,俯身向谢青鹤施礼磕头“谢大师兄宽仁。谢大师兄不计较我口不择言。我自会好好休养身体,闭门思过。待小师弟入道礼时,我再向小师弟磕头赔罪。”
谢青鹤点点头,原地将他冷清清的屋子看了一圈,说“该点灯就点灯,别坐在院子里装孤魂野鬼。旁人还以为师门把你怎么着了你底下那群人不得心生愤懑若是觉得憋闷,找人来陪你说说话也行。”
不等李南风说话,他又说“你此去龙城,可以带些人手过去。”
“是,多谢大师兄。”
李南风很清楚,这不是给他挑选精英直接带走的意思。
他手下几个心腹寮主,可用的就留在寒山,不大好调理的刺儿头才要他直接带走。
目前的寒江剑派经不起内耗。谢青鹤很显然也不想花费太多精力在内卷上。只希望一切平稳过渡。否则,以他从前的火爆脾气,陈一味与炊寮这会儿都得躺倒挨捶,充当儆猴的那只鸡。
谢青鹤处理好此事,又提着灯往回走。
时候也不早了,他打算去剑山亭,看看小师弟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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