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在剑山亭照顾灵堂的外门弟子, 多半属于李南风的旧部,早早就吃上了饭,正在分工休息。

    白天之所以忙碌, 是因为很多外门弟子都会结伴前来祭奠,若非行程仓促, 谁也不会在晚上来灵堂上香, 执役弟子只要管好烛火香花与长明灯, 按时去烧纸点香就行了, 完全可以分批睡觉。

    谢青鹤提着一盏灯远远地走来,剑山亭地势较高,大老远就被灵堂执役弟子望见。

    外门弟子目力不远,只看见那盏灯,就有人低声抱怨“谁这么大晚上还来不让人休息了”

    伏传正在泡脚抄帖子, 闻言笑道“你们去睡吧, 我在这里呢。”

    白衔无语地看着他湿漉漉泡在盆子里的脚。

    这会儿谢青鹤已经走近了,看见他的身影, 才说了小话的执役弟子都不敢再吭声,乖乖束手站成一排,向谢青鹤施礼“大师兄好。”

    唬得伏传连忙把脚从盆子里抽出来,匆忙塞进木屐里“大师兄怎么来了”

    白衔上前接了谢青鹤手里的灯。

    当着这么多外门弟子的面, 谢青鹤将手负于身后, 也不是从前的笑模样, 板着脸走到他写字的书案前, 说“我来看看, 你那帖子写完了没有。”

    那自然是没有写完。每个字都得认认真真写,保证质量就不能追求速度。

    现在书桌上还有好些帖子晾着,空白的帖子就有三摞。伏传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有好多呢。明天早晨之前肯定能写完的。”

    白衔已经有些紧张了。大师兄莫不是来问罪的

    可这么多帖子,小师弟不是做惯文书的熟练工,写起来确实没那么快。

    哪晓得谢青鹤低头将伏传抄的帖子看了两眼,踢了踢他放在书桌下的洗脚盆,说“休息吧。我来替你写。”

    白衔以为自己听错了。

    余下执役弟子也是一脸见了鬼的错愕表情。

    从来只见过大师兄差遣别人,何曾见过大师兄替别人执役

    伏传已经扑上去抱了谢青鹤一下,嘴里狂拍彩虹屁“谢谢大师兄大师兄待我最好了”

    一边狗腿地把桌下的洗脚盆拖了出来,放在一边的凳子旁,还真打算先去泡脚休息一会儿“我洗了脚跟大师兄一起写”

    当着外门弟子的面,谢青鹤只轻轻嗯了一声,没有露出任何温和柔软的表情。

    他在伏传的椅子上坐下来,提起笔,一笔与伏传极其肖似的字迹行云流水般泄出。

    伏传坐回小凳子上,把脚重新放进盆子里,问道“大师兄是从哪里来呢我看着蜡烛烧了不少,是先去飞仙草庐了吗师父他老人家是不是已经歇下了我还说待会儿去给他请安,这帖子抄着抄着就抄忘了时间”

    谢青鹤刷刷刷就写了三四张帖子,说道“明日去也是一样的。”

    “大师兄,把你写的帖子给我看看。”伏传伸出手。

    在白衔略微担心谢青鹤马上就要不耐烦的目光中,谢青鹤把已经写好的帖子放在面前,顺手圈了其中几个字再递给伏传“练了些日子,你的字略有进益。不过,这几个字写得还不大好。好好琢磨一会儿,待会抄写的时候,试着再找找感觉。”

    伏传左手拿着帖子,右手在虚空中划了几下,说“看上去是舒服许多,写起来不大习惯。”

    “小时候是跟着李钱学写字吧毛毛爪爪,这一撇下去就喜欢往外飘,师父给你教了几年都没扳过来。”谢青鹤熟知李钱与上官时宜的笔墨路数,只看伏传写字的毛病,就知道他先后师从何人。

    说到这里,谢青鹤有些黯然。若他把伏传带在身边,伏传也不至于要跟着李钱学写字。

    伏传想起往事,眼神也有些黯淡。

    真正给他启蒙的人是束寒云,是束寒云教他认字,给他读经,给他说善恶道理。他第一次听道德,就是束寒云把他抱在膝上,一句一句地讲给他听。

    束寒云的字也写得非常漂亮。

    很遗憾的是,伏传还不到执笔写字的年纪,束寒云就下山去了。

    “我有今日仰赖大师兄青眼施救,恩师悉心教诲,也得多谢二师兄幼时严厉管束。他教我尽心竭力,我如今根基扎实,略有成就,二师兄的启蒙之恩实不敢忘。”

    伏传看着束寒云的灵位,隐有感慨怀念。

    他是弄不懂的。

    明明在他还小的时候,二师兄还给他讲做人的道理,怎么轮到二师兄自己就是非不分了呢

    伏传突然开始怀念束寒云,谢青鹤也不搭茬,只顾低头写帖子,一言不发。

    气氛顿时沉寂尴尬起来。

    白衔冲着伏传悄悄摆了摆手,示意他千万不要瞎说了。

    二师兄摆明是被大师兄处死的,你这说的什么话当着大师兄的面非要说二师兄的好,是暗中责怪大师兄处置错了吗当面让大师兄下不来台,岂不会让大师兄误会震怒

    伏传并不理会。

    他知道,他和大师兄的关系不是那样的。

    在大师兄的面前,不必猜疑,不必遮掩,心里想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大师兄不说话也不可能是生气。大概是伏传小小地叹了口气。亲手处置了二师兄,谁又能不伤心呢可就如师父说的那样,长岔了的胡茬,总得小心翼翼地剔去,不能留在面上。

    伏传泡好了脚,先去灵堂巡视,检查长明灯的灯油、灯芯,又重新点香烧纸,必须香火不断。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吩咐执役弟子分批休息。执役弟子们早就准备休息了,碍于大师兄坐在灵堂一边,谁都不敢去旁边躺着。伏传过来吩咐,谢青鹤也没出声,他们才如释重负,各行其是。

    做完这一切之后,伏传才来到谢青鹤身边,重新找了一支笔,说“我也一起写。”

    谢青鹤给他让了些位置,问道“夜里也要守灵么”

    伏传点头“嗯。二师兄没有弟子,我排行最末,自然是我给他守着。”

    两人各自执笔在纸上写字,谢青鹤写的每一个字都似计划好的,很快就写完一张。伏传就写得缓慢了许多,还总是对照着谢青鹤写的帖子,略琢磨修正一下。

    伏传本是个喜欢叨叨的小话痨,写字时就很认真,并不开口。

    谢青鹤吩咐道“再点一盏灯来。”

    白衔连忙去点灯,照着谢青鹤的吩咐,调整了两次位置,放在了伏传铺纸的上边。

    “光源少了灯火飘忽,容易伤眼睛。平时饮食衣裳都可以俭省些,烛火上不能俭省。你服侍小师弟写字,这点要记清楚。”谢青鹤说道。

    白衔不迭点头告罪“是,是,弟子明白。”

    谢青鹤写帖子的速度非常快,不过大半个时辰,就把伏传改写的丧帖写了个七七八八。

    伏传面前还有一小摞空白的帖子。谢青鹤才要去拿,伏传按住他的手“大师兄,这些我自己来吧。今日实在辛苦你了。”

    谢青鹤在他手背上轻拍一下,把他那一摞帖子都拿了回来,只留下两三张给他。

    “早些写完,你也早些休息。”谢青鹤说。

    伏传嘿嘿笑道“哦。”

    又花了两刻钟时间,两人分来分去,把剩下的帖子写完了,伏传便吩咐白衔“你拿去交给文书寮吧。这会儿可不能说是我拖了后腿,害得你们不好下山送帖子。”

    白衔心说,您有大师兄当枪手,好厉害好棒棒哦

    谢青鹤也没有即刻就走,伏传狗腿地打水来服侍他洗手,他擦干净手掌,又问道“给你准备休息的地方了吗”

    伏传指了指灵前的蒲团“我坐一会儿就行了。”

    谢青鹤不禁皱眉“这样不行。”

    丧主守灵自然是要一直在灵前,可那多半是孝子的孝心,在灵前熬得越是容颜枯槁憔悴,越显得“孝顺”,是无才蠢夫借以扬名的大好途径。

    一来伏传不是孝子,二来他还得充当入道礼的主角。若是为守灵熬得满脸憔悴,那成什么样子

    在谢青鹤的指示下,几个执役弟子马上就把剑山亭附近的廊厅收拾了出来。

    看着谢青鹤亲自按了按铺褥与枕被,这批外门弟子们也渐渐地麻木了。师门上下都知道小师弟是大师兄亲自抱回来的,一度还有传闻说,小师弟是大师兄的私生子

    想想大师兄从前古板高冷的模样,再看看大师兄对小师弟照顾周到的样子

    那传闻说不定是真的

    “睡吧。”谢青鹤看着伏传上了床,把他不老实的脚丫塞进被窝里,“天亮再起来。”

    伏传牵着他的袖子“大师兄,你也早些休息。”

    “好。”

    伏传被谢青鹤摁在廊厅里睡下了。

    谢青鹤独自回到灵堂,在束寒云的灵前站了一会儿,临走前才上了一炷香。

    歇了一夜之后,谢青鹤继续盖屋子。

    天气极好。

    谢青鹤先泡了茶,折起袖子,干得挥汗如雨、热火朝天。

    他发现干活对自己如今的身体大有裨益,舒展开筋骨之后,因幻毒枯槁的肌肉居然变得丰盈。身上的皮肤也在大量排汗与淤毒之后,变得富有活力和弹性。就像是缺水的绿植有了阳光与清水,重新焕发出惊人的活力。

    这使得谢青鹤对挥汗如雨的体力活有了一种迷之热爱。

    他甚至在考虑,如果盖好这间小木屋的工作量不够大,是不是在观星台再扩建一排廊轩

    怀着期盼身体康健的心情,谢青鹤盖屋子动作飞快,中午也只囫囵吃了一点茶泡饭。

    到夕阳西下时,一室一厅的大开间木屋已经初具雏形,只等上梁封顶。谢青鹤也不打算留到明天再干,他打算今晚摸黑加个班,明天就可以收拾细节和内饰了。

    伏传这时候提着食盒啪嗒啪嗒跑来。

    他不大会穿木屐,趿着走路还行,跑步时就是啪嗒啪嗒地震天响。

    谢青鹤才用毛巾擦了汗水,打算跟伏传说话,伏传激动得嘴唇都颤动了,把食盒哐当落在地上,一个翻身跃进了还没装好大门的木屋,又从没封的屋顶上跃了出来,揪住谢青鹤的胳膊“大师兄你给我盖的房子吗这是给我住的吗好宽敞我好喜欢”

    谢青鹤嫌恶地将自己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都是汗水,你就不嫌恶心快放开。”

    伏传拔腿就跑。

    谢青鹤不免错愕“你干什么去”

    “我给您烧水去呀”伏传奔进厨房,发现灶上煨着热水,先打了一盆出来,“大师兄,要不你先擦一擦,吃了饭再洗澡。我给你带饭来了你没吃吧”

    谢青鹤待会儿还要干活,本来也没打算马上就洗。

    这小狗腿殷勤地打来热水,递来干净的毛巾,谢青鹤舒舒服服地擦了一遍,坐下来吃饭。

    伏传坐在一边陪他,又忍不住想玩椅子。谢青鹤率先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把椅子坐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抱着椅背,说“大师兄,你是不是不去给大师父晨昏定省了啊我上午去给师父请安,没撞见你,下午去给师父请安,还是没见着你”

    若是换了个人来问这句话,只怕有挤兑之嫌。这是质问谢青鹤为何对师父不恭

    伏传自然没有这个意思,谢青鹤也没有怀疑他的用意,随口答道“早些年就不去了。师父也不喜欢被打扰,有事过去找他就是。”

    伏传马上就嘿嘿笑“就是呢。我今天下午过去,师父就说,你东张西望看什么看你大师哥他早八百年就不来了。去去去,你也别来了。以后要晨昏定省找你大师兄去,别来烦我。”他歪着头看着谢青鹤的脸,“就给我轰出来了呀。”

    谢青鹤不禁失笑,说“他老人家是真的不喜欢被打扰。你过去拜见他,他还得穿好衣裳,梳好头发,再来受你一个磕头你若不去,他歪在榻上看书休息,岂不更惬意”

    伏传拖着椅子往前一步,笑道“那我以后晨昏定省都来拜见大师兄啦。”

    谢青鹤指了指背后还没盖好的屋子。

    伏传顿时更高兴了“对呀,咱们住在一起,我给大师兄请安也方便。大师兄,以后我照古礼,伺候你起居吃饭好不好啊这样大家一看,嗯,大师兄和小师弟关系可好,兄友弟恭的。多好呀。”

    谢青鹤可不想让伏传进自己的寝房“此事不行。”

    伏传笑眯眯的模样顿时一僵,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弟子伺候师父起居是孝行,古往今来岂有师弟伺候师兄起居的道理我若有病痛灾祸,你照顾我个月,这是兄友弟恭。我既然能自理衣食,还要你长年累月伺候,则是以上凌下。”

    谢青鹤的私心是绝不让小师弟进寝房,道理也能说得冠冕堂皇。

    伏传心说,前两日还要把我当儿子,还想当我阿爹呢。果然大师兄的儿子也不好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错过了,就再没有儿子的待遇了。

    “大师兄,昨天忘了跟您说。”伏传很快就忘了这件事,转向其他。

    “什么事”

    “我给紫竹山庄的朋友写了帖子,单独邀请他们来山上玩。”伏传说。

    “可是骡马市那几个孩子”谢青鹤问道。

    伏传点点头“大师兄也知道啊”

    “一面之缘。”谢青鹤想起那几个年轻弟子,论身手是不必提了,给小师弟提鞋都不配,好在出身名门,心性都很率真正直,与小师弟年纪相当,长得也很漂亮这就很好嘛。

    他有心让伏传多接触适龄男女,女孩子可以,男孩子也可以。

    这时候连吃饭都要往后搁一搁,先跟小师弟交代“你出身寒江剑派,身边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修士武夫,再往山下交朋友时,千万不要自傲自负,看不起人家,觉得人家功夫太差。功夫都是可以练的,再是蠢死的孩子,有咱们知宝洞在,灌也能灌个一二流来。”

    伏传先是点点头,听到后面有些迷糊“我们跟人交朋友,还要教他们功夫”

    你若要娶回山中做你的道侣,那就自然要教了。谢青鹤微微一笑,道“这个看你。你很喜欢她,觉得她是可造之材,想要好好栽培她,禀明师门之后,不传之秘也是可以教给她的。”

    伏传则想起了驴蛋和韦秦,不禁摇头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可造之材呢”

    谢青鹤已经把该说的话说了,这孩子若是开了窍,想要与佳人双宿双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他将剩下一点饭吃完,伏传就乖乖地收拾碗筷,重新放进食盒里。

    “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就把你的屋子盖好,明日就可以帮你把东西都搬过来了。你旧居里有什么紧要不能动的东西,回去写一个单子,明早送过来。”谢青鹤吩咐。

    “没什么不能动的啊。”伏传摇摇头,“不能动的我都放进空间里了。”

    这小孩又腆着脸嘿嘿嘿“反正我这些日子都还得守在剑山亭,也不着急搬过来。大师兄您就休息几日,待我忙过了自己来搬吧”

    搬家这样的事,自然不可能独自一人就办了,就算谢青鹤去给他搬家,也要差遣外门弟子。

    光是想着大师哥板着脸押着一队外门弟子去翻他的家当,伏传就觉得有点太隆重刺激了。大师兄马上就是掌门了,哪有掌门亲自出面带人搬家的

    谢青鹤躲在观星台修个小屋子,没人看见,震撼程度就完全不一样。

    正说着话,天边倏地飞起一道剑气。

    马上就有寒江剑派质询的响箭飞上天,飞鸢寮八架飞鸢齐齐升空。

    谢青鹤见状,指尖轻轻一挑,冲天剑气直入云霄,硬生生切开了初升新月之畔的云霞。整个寒山都看见了他的剑气,飞鸢重新返回飞鸢寮停驻,有示意平安的响箭升空。

    伏传错愕地问“大师兄认识”

    谢青鹤点点头,说“是我一位老友。你稍待片刻吧。”

    没多会儿,就有一道颀长潇洒的身影,踏着月色雾光,从断崖之下攀上了观星台。

    正是云朝。

    伏传好奇地看着他,只觉得大师兄这位老友极其不凡,一身修为似深不可测,长得也很好看难怪能和大师兄交朋友。

    云朝已上前屈膝施礼“主人。”

    难怪能当大师兄的仆人。伏传纠正了自己的想法。

    谢青鹤示意他免礼,不问他此行的收获,先问了另一件事“从前我让你来山上送信,你都是这么送的”那剑气飞起八丈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哪路狂徒来踢馆呢

    云朝迟疑地点点头,说“山中暗哨遍布,我得表明身份,得了掌门真人准许,才敢上山。”

    谢青鹤都给他逗笑了。

    也得亏是上官时宜偏心大徒弟,才会对云朝这么忍让。

    古往今来,敢在寒山底下冲着山上放剑气的狂徒,不少。冲着山上放了剑气,还能活着上山、下山,下回再来一次的,大概也只有云朝这么一个。

    “我曾给你信物,为何不以此上山”谢青鹤问道。

    云朝终于发现,可能是自己的上山方式不大对,小声说“第一次就交给掌门真人了。”

    “后来你都这样上来”谢青鹤问。

    云朝有些慌乱地看了伏传一眼,解释说“都是这样的。我放出剑气,掌门真人就会在天空中划开一道枪痕,守山的明岗暗哨看见了,就会直接放我上山来”

    所不同的是,今次上官时宜没有出手,命令岗哨放行的人是谢青鹤。

    伏传本来不想插嘴,可是,云朝都那么诚恳慌乱地向他求助了,他就忍不住说“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大师兄就不要责怪他了吧”

    云朝马上就跪下了“仆知罪。”

    “以后不要再这么上山了。”谢青鹤也很无奈,“飞鸢寮那边误以为敌袭,响箭上天,起码有三队四十二名外门弟子从床上翻下来你再多弄几次,仔细以后走在路上被人套麻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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