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 123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一直知道伏传的守心功夫差, 也知道伏传自有一套解决情绪的自洽方式。

    但是, 到了这个入魔世界之后,他才知道伏传的脾性会如此奇异。

    打从初遇开始, 伏传就是极其易感的性子, 不管什么立场的人对他倾诉,他都能感同身受。当初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他就常常对羊妃动情,还喜欢去羊妃宫里蹲着,看羊妃的生活日常。

    然而, 对于伏传来说,理解感动和支持是两回事。

    他完全理解羊妃的立场和感情, 也会为羊妃的舐犊之情深为感动。但是,他不会支持羊妃去残害蒋妃的宫人奴婢,对伏蔚大加羞辱排挤, 肆意欺凌折磨自己的宫女

    从这一点来说, 伏传的守心功夫虽然很差, 理智却从不缺席。

    如今二人到了这个贫瘠混乱的时代,近距离地接触着底层贫民的生活,这群生活困苦的老百姓多半也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但, 肯定不是羊妃那样兴风作浪的恶人, 通常他们也没有很大的能力去作恶, 相对而言, 基本上都是活得很倒霉的可怜人。

    谢青鹤就很担心以伏传的多情易感, 见得多了,可能会伤到他的情志心骨,影响他的修行抱负。

    羊妃得恶报,伏传不会伤心,是因为羊妃是个恶人。这些每天都过得艰难困苦的老百姓可不是恶人,伏传又那么容易去跟人感同身受,若是出不来呢

    事实证明,他真的是想太多了。

    伏传上街去转上一圈,听街边老叟瘦汉说说自己的往事与悲苦,他就会情绪低落,感慨万千,想着要怎么帮帮忙。不止是帮路边这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帮更多的人。

    转头拉着谢青鹤去吃上一碗米糊,看看玉带河边的柳树,先前的抑郁就彻底消失了。

    他还记得自己的难过与抱负,并不会因情潮退却就将从前的志向遗忘,但,这种感同身受的情绪进去得很快,抽离得更快,根本就不会让情绪影响他的心志,更不会扰乱他的判断,使他走入歧途。

    这使得伏传成为一个极其真情实感的聆听者,又是一个极其理智冷静的决策者。

    换言之,就是个搞迷信的天才。

    伏传可以坐在门槛上,听挑剔的婆婆讨伐自己刁馋的儿媳妇,也可以坐在茶摊上,听摊主抱怨兄弟不孝、父母难伺候,以至于后来有娼妇来哭诉老鸨苛烈、同行排挤他也能面露同情之色,认认真真地听着,且是真的认真去体会了对方的苦处与为难。

    就这些破事情,谢青鹤是绝对做不到的。

    谢青鹤虽不如上官时宜那样认为蠢货都活该倒霉,可他的眼光也很高,但凡有些道德瑕疵的人,他不会抨击惩戒,也会在心里看不起。自然做不到向伏传那样,不管是谁,他都能共情聆听。

    原本伏传只是想从贫民街巷中寻找合适的传人,授以修行之法,哪晓得走街串巷的时候多了,莫名其妙就成了人人欢迎的“小菩萨”。

    “我也不明白。分明就是正儿八经的择徒修行,怎么就弄成个误人迷信的邪教气象了”伏传对此也很不忿,“我传的也不是释家的法门,偏要唤我菩萨。我哪里像菩萨了”

    大郎和二郎都在院中整理药材,闻言俱是偏头偷笑。

    如今周家四口都在伏传门下修行,修行进度最快的不是被谢青鹤唤回魂的大郎,而是卧床五年的陈老太。根据谢青鹤的说法,是陈老太偏瘫沉朽了身骨,却意外地闲心养意,壮大了魂魄。一旦被谢青鹤妙手回春治好了皮囊的旧患,神魂上的强大就占了大便宜,修行自然一日千里。

    如今陈老太就每天扫扫院子,除此之外,终日沉迷修行。

    家里三个晚辈也都体谅她人老怕死,也不可能让老人家去做多少琐碎活,由得她自由修行。

    三娘则基本上跟着伏传行动。伏传恢复了女装,这年月男女大防不如后世那么严重,可但凡有些身份的妇道人家都不会随意在市井行走,身边总有丫鬟仆妇随行,伏传年纪也不大,身边得有个妇人陪着,各种事情才方便。

    大郎二郎就在谢青鹤跟前听差,帮着谢青鹤收拾药材,也会跟着谢青鹤学些医术药理。

    谢青鹤就给伏传出馊主意“明日换上道袍出门,就没人喊你小菩萨了。”

    伏传就去找三娘“三娘子,舒阿孃,阿孃孃你会不会做道袍”

    大约是从来没有跟女性长辈相处的经验,突然有三娘伴在身边有求必应,伏传对着三娘时小嘴特别甜,张嘴就是孃孃,叫得三娘眉开眼笑。伏传出去没一会儿,三娘就匆匆忙忙走到廊下,吩咐二郎“二郎,拿着银子,快去买五尺上好的棉纱布,就要素色的,不拘青色灰色”

    二郎听了全程,笑道“知道阿娘,就买道袍那似的颜色。”

    伏传美滋滋地回到堂屋,跟谢青鹤说“三娘马上给我做,明日就得了。”

    这小院儿虽是谢青鹤与伏传作主,可有了周家四口的操持,更像是谢青鹤与伏传寄居在周家。伏传常年居住在寒江剑派,从未有过家庭生活,这一切对他来说都非常新奇与温馨。

    伏传每天都忙忙碌碌,开开心心,谢青鹤才能安下心来,做他自己的功课。

    想要生造一门修法就不容易,何况是替不修者生造一条登天之路当初创出内火炼真诀,谢青鹤就花费了上万年的时间,如今重新研究器修之道,终苏时景一生毫无寸进也不奇怪。

    周家四口修炼的都是大折不弯心法,这也是门槛最低、进展最快的修法。

    伏传已经新物色了好几个人选,谢青鹤建议他慎重些,他就明白了。

    最初的传授不能太过急切,必须可控。

    一来伏传自己的修行根基也还不稳,对于修者而言,个月的差距根本不能算是差距。就算伏传天资聪颖,草娘资质奇高,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一打十,一打二十也是要吃亏的。

    二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着老实不吭声的人,一旦修行有了实力,会变成什么样子这都是很难说的。若不能率先建立起一支可靠的力量,护佑传承有序,胡乱传道更似授恶人以枪兵。

    说到底,只有一条,想要传道,先得保证自己有清理门户的能力。

    所以,这些日子伏传走街串巷物色人选,谢青鹤就帮着义诊施药,还没有正式传道。

    次日。

    伏传穿着三娘新缝制的道袍,出门去转悠。

    三娘会提着药篮子,把谢青鹤准备好的药茶四处施舍。这些药茶效力都不强,主要是根据四时更迭,预防各类瘟病,肯定没有包治百病的功效。若有病得严重的贫民求救,伏传就会望闻问切,将症状都记下来,回家告诉谢青鹤,再由谢青鹤写方子抓药,次日再让三娘送出来。

    一路上都有人叨叨小菩萨,小菩萨来啦,小菩萨来坐一坐,小菩萨来喝碗茶吃个饼。

    伏传故意抖了抖自己的道袍,暗示自己并非释家。

    哪晓得这些贫苦人家别的不会,迷信活动搞得精熟,马上就有人喊,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小菩萨好深的道行啊,不止会治病,是不是还会画符啊

    马上就有不少懒汉追着他不放,要求一道符水

    所谓符水,将灵符焚烧之后,化入水中喝下去就有效果,岂不比花钱买柴煎药吃方便

    伏传马上意识到自己被大师兄坑了

    大师兄久历尘俗岂会不知道这些道道却要他穿着道袍出来晃荡就是故意坑他的

    伏传在符咒上本就涉猎极少,他的修行还在内修本我的状态,尚且没有余力专注外物。但,画符念咒这个事,他多少也是懂一些的。只是这个皮囊还没有根基,画符念咒都耗费精力,他才不肯为了这群贪图方便的懒汉损伤自己。

    反正都是搞迷信,谁还不会招摇撞骗了伏传随手画符,根本不行炁注神,等于屁用没有。

    他把这装模作样没有用的符纸撒出去,马上就有人烧了化水喝下高温焚烧的纸张没什么害处,喝下去倒也不会生病,只是完全没效果罢了。哪晓得居然有不少久病沉疴的贫民喝完符水就坐了起来,精神百倍地说“我好多了,小菩萨显灵了”

    伏传“”

    只怕不是我显灵了,是你祖宗十八代显灵了

    伏传闷着头回了家,关上门就把一沓黄纸扔了满地,气怒交加“愚夫愚妇”

    大郎二郎都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原本在院子里晒药材,闻言战战兢兢地跪下。

    谢青鹤闻声出来,问道“怎么了”

    “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发脾气你们不必多事。”伏传将大郎二郎唤起来,进门找谢青鹤说话,“我就是不懂,提起贫民就说辛苦勤恳的说法,究竟是哪里来的一个个懒得烂泥扶不上墙,平白施药给他都不要,非要喝符水还马上就坐起来说好了我好他个鬼哦”

    突然意识到,听自己说粗话的是大师兄,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改口“我说错了。”

    三娘已经把他洒了一地的黄纸收了起来。

    谢青鹤点点头,示意三娘自便,拉着伏传进屋坐下“这世上自然有懒惰不自救的人,可你心里也清楚,他们想要符水,不想要药材,是因为煎药要柴火。这里是京城,不似乡野之中,满山都是枯草干柴,不少火源。要煎药就得买柴,这是一笔支出,自然能省则省。”

    “可那符纸我并未行炁,哪来的疗效”伏传最气的就是这一点。

    若他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也罢了,他并不是。踏踏实实赠医施药的效果,居然跟招摇撞骗的效果一样,搅扰得真伪不辨,是非不分,岂不让人吐血三升。

    “你自己行了哄骗事,却责怪信民是非不分。是你不信在先,岂能责怪他人愚蠢”谢青鹤觉得小师弟气得完全没来由,“你生来聪明机灵,又得师门教养,见识广博,这不是你歧视愚夫愚妇的理由。你若如此高高在上,为何要传我的道只挑拣资质极高的少年,送入外门培养十五年,再往内门挑选栽培就是了”

    被谢青鹤训斥了两句,伏传还有些不服气。等到吃了晚饭之后,伏传慢慢地就想通了。

    大师兄为何要自创大折不弯修法就是为了体恤资质不够的人。

    这些人天生不够聪明,资质也不够好,或是没能受到足够的教养,没有太大的见识。他们就是会做蠢事,没有太好的分辨力,可,这一切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希望自己能言善辩、耳聪目明、思绪敏捷

    “大师兄说我高高在上,我本有几分不服气。我能坐在泥地上听他们说心中最偏执的抱怨,最无理的挑剔,大师兄能做得到么岂不是大师兄高高在上,我平易近人细想一想,我这边听他们的诉说,那边就为他们的愚蠢暴跳如雷,大师兄责怪我的话,我其实不能反驳。”伏传去找谢青鹤坦诚。

    “见得多了,自然就不会这样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谢青鹤安慰他。

    “我不该生气。我该将他们导入正信,而非迷信。”伏传说。

    谢青鹤抱抱他,鼓励道“这是正理。”

    伏传就拿出笔墨纸砚,坐在谢青鹤身边,说“大师兄给我补一补课么我这符咒的功夫学得不够扎实”

    谢青鹤迟疑了片刻“你要”

    “我明日就教他们如何辨别真假符咒别让走街窜巷的骗子哄了去”伏传说。

    谢青鹤无语片刻,说“你觉得他们能学会”符咒这门功课,水分极大。多少天资聪颖的修士都会栽在上头。只是外人难以分辩符咒的质量,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懂行的修士也不会故意去拆穿别人家的符咒没什么用处也算是同道之间的默契。

    伏传毕竟经历得少,与他交朋友的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是真没见过多少笨蛋。

    连周家四口也是被谢青鹤精心挑选过的,修行天资都很不错。

    所以,伏传是真的没有考虑过,他教了真本,别人能不能学会的问题。

    被谢青鹤问了一句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可能不对。这些人八成学不会啊。想了想,他就把笔墨纸砚收了起来。

    谢青鹤又看不懂了“不学了”

    伏传摇头“不学了。反正他们也学不会。明日我就去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的。”

    谢青鹤“”

    “不要钱的都是真的,要钱的都是假的。要大价钱的绝对是假的。”伏传斩钉截铁地说。

    谢青鹤心想,你这样会砸同道饭碗的。转念又想,真正靠法金供养的同道也不会来贫民街巷打转,肯定是吃富贵人家的供养。来这地方搜刮贫家钱财的,多半都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这样一想,伏传的防骗法虽然简单粗暴,却也有效。

    谢青鹤便点点头,没有阻止。

    吃过晚饭之后,谢青鹤会在院子里讲一讲医书药理。

    原本只有大郎二郎来听,三娘闲着没事,就抱着针线簸箩,一边听一边做绣活儿。

    最开始讲得浅显的时候,伏传就自己去做晚课修行。渐渐地,谢青鹤讲得深了,伏传也有许多不大踏实的地方,也搬个椅子到院子里坐着听。

    谢青鹤讲课从来不查问功课,听了多少,会了多少,他是不管的。

    大郎二郎都很紧张,得亏大郎记性好,谢青鹤讲得也不多,每天只讲一点就结束。

    哪晓得等伏传开始听讲之后,谢青鹤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每天讲课之前,先问昨天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啊偶尔还要抽查一下当然,只问伏传,从来没问过大郎和二郎。隔三差五的,还会布置功课,今日安排了本子,明日就得交。

    伏传本来是打着随便听一点儿的主意,他对医术没什么兴趣,反正不是有大师兄在么

    结果大师兄居然要查堂搞得伏传半点不敢懈怠,每天听讲都把耳朵竖起,只怕有一句话没听着,恰好就被大师兄抽考那可太吓人了。

    就这么强行教学了大半年,伏传本就有修行的底子,居然就能勉强出师给人开方子了。

    他学得最好的就是针刺。

    人全身的穴位是有数的,哪些穴位管哪些地方、与什么病症相关,谢青鹤跟他讲一遍就记住了。何况他本身就是入了道的修士,既了解人体的气行状况,在施针的轻重上也无比精准娴熟。

    被谢青鹤抓着填了大半年,这一手针刺的功夫,比许多几十年的老大夫还强悍。

    “我这皮囊不行。若论施针的功夫,是我不及你。”谢青鹤也向他认输。

    在京城住了大半年,过了一个中秋,又过了一个春节,苏时景十岁了,草娘十二岁。这大半年生活平静,吃喝不愁,营养跟上之后,正在发育中的伏传猛地蹿了个子,正经有了少女模样。

    苏时景就不同了。不管谢青鹤怎么努力,这人资质巨差,身体还不怎么好。

    伏传噌地长高长大,已经比谢青鹤高出了一个头。

    谢青鹤从前都是独自入魔,挑选的皮囊再糟烂,他自己也没什么感觉,无非修行而已。

    这回他是真的受了些冲击。

    小师弟的皮囊资质奇高,长得高挑清秀,在小师弟跟前,自己就跟个矮豆角似的。

    偏偏小师弟还喜欢搂着亲亲啃啃。刚开始两人差不多高,后来小师弟就要低头亲,再后来小师弟搂着自己的腰,差点把自己提起来亲

    不得已在小师弟跟前踮起脚的瞬间,谢青鹤心情特别复杂。

    谢青鹤知道,这是苏时景还没到长个儿的时候。再过年,苏时景也会拉身条。

    但是。

    在小师弟跟前,踮着脚,才能亲到小师弟。

    谢青鹤自认心修沉稳,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半点都没有伤自尊。

    出了正月之后,日渐健康年轻的陈老太居然长出了一颗新牙齿,周家上下都喜不自胜,阖家四口到堂前给谢青鹤与伏传磕头拜谢。

    到三月初时,伏传告知谢青鹤,他马上就要入道了。

    在现实世界时,伏传从修行到入道,还有谢青鹤给的点拨,也花了十六年时间。

    草娘的资质比伏传还差那么一线,之所以能这么快入道,则得益于伏传神魂的强大,且有了一次入道的经验,心胸境界与不修者完全不同,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入道。

    “是好事啊。咱们也办一桌宴席,庆贺一番。”谢青鹤也已经习惯了这世俗的生活。

    年节要办一桌席,有喜事要办一桌席,一家六口人围桌坐下,欢天喜地吃上一顿饭。

    “倒也不是吃席的事。我有些犹豫,想要问一问大师兄。”伏传没有往谢青鹤身边蹭,就坐在堂上圈椅里,摆出了正经谈话的姿态。

    谢青鹤自然重视,放下手里的药材,到他身边坐下“何事不解”

    “大师兄,你想不想要我给你生个孩儿”伏传小声问。

    谢青鹤被问得一愣。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懂事起就是修行之人,修者求长生久视,若不能长久,想要传承的也是法裔,而非血裔。

    何况,他前面喜欢的是束寒云,后面喜欢的是伏传,皆是男子。

    两个男人哪来的孩子

    说到底,两段感情之中,他都是被追求者,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不会配不起对方。我就是男的。你喜欢的就是我。我给你回应,我俩就在一起。哪还有别的

    伏传就没有他这一份自信。爱慕大师兄的时候,总会去想一想,正常男人喜欢的都是女人,我不是女人,不能生孩子,大师兄会不会嫌弃我

    刚开始穿上草娘皮囊的时候,伏传也没有想过那么多。

    直到这会儿要入道了,他又忍不住想得多了“若是大师兄喜欢孩子,我可以先给大师兄生个孩子,待生完了孩子再斩赤龙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可能一样修行之人都讲究童子功,男子不使出精,女子则不使行经。

    如今伏传的皮囊只有十二岁,前面营养不良伤了根本,还未行经。此时入道,直接斩去赤龙,可保一身元阴不泄,比普通的男子元阳之身更胜一筹。如果他要给谢青鹤生孩子,就得让经水下行,就不说生育带来的损伤,光是失去元阴一条,就会毁了他大半前程。

    谢青鹤压根儿就没想过生孩子的事。

    让草娘给苏时景生个孩子,反倒要小师弟去受苦受罪,这不是神经病么

    只是二人从未谈论过此事,谢青鹤也不知道伏传的想法,只得看着伏传的脸色,试探地问道“你是怎么想呢你想要个孩子么”

    伏传偏头不怎么看他,轻声说“我也生不了。”

    谢青鹤听出点儿味了,松了口气,说“你不想生就好。我也不想要。”

    伏传倏地回头“真的吗大师兄,你是不是知道我生不了,故意哄我”

    谢青鹤将他看了好几眼,半晌才笑道“你看,我如今掌门弟子也有了,衣钵法本也传了,我还要孩子做什么跟某个小淘气争宠么”

    伏传脸颊有些红“我哪里淘气大师兄管得那么凶。”

    谢青鹤想了想,又说道“师父以慈父之心待我,你我未定情之前,我也以慈父心待你,世外修者,本就不该重血裔。试想,我若有个亲生的蠢儿子,再有个资质极好的徒弟,该把法本衣钵传给谁呢若有私心,对不住师门与历代祖师,若存公心,也难免会让蠢儿子失望”

    “我就是觉得,繁衍后代是人之天性。若大师兄想要个孩子”伏传还是有些自卑。

    “繁衍后代也是你的天性么我也不能替你生孩子,你就为此不愿与我相好了还是,你要背着我去偷个妇人,偷养个孩儿”谢青鹤反问道。

    伏传被问得卡壳,半晌才说“那怎么一样呢本是我求着大师兄好的。我想要大师兄,就不能要妻子儿女,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

    谢青鹤伸出手。

    伏传就走到他面前,很熟练地坐在他膝上“大师兄,你如今有些小了。”

    谢青鹤这会儿显得矮小,膝盖也短,伏传坐着是有些不搭调。可是,他就非要说出来把谢青鹤气得额上青筋鼓了一下。伏传连忙亲他的额头“也还是配得上的。”

    好不容易歇静了情绪,谢青鹤才认真地说“小师弟,不独是你求我与你好。当日我解了你的衣裳,亲吻你的嘴唇,就是我在求你。是我对你不够恳切,才使你心怀忐忑么不是我不爱你,我心里知道你是小师弟,可是,你穿着这么个小孩儿的皮囊我实在下不去嘴”

    谢青鹤难得露出这么难堪的窘态,伏传想笑又不敢,心里也慢慢放下来。

    如谢青鹤这样爱端着架子的大长辈,肯为了使他宽心,自爆短处,自承难堪,就足见诚意了。

    “不要再想配不配的事了。你看师哥是个肯吃亏的蠢人么你若是不够好,与你在一起,若不是师哥占了便宜,师哥怎么肯答应呢与你说过许多次,你只管修行,每日欢欢喜喜地过日子,别的什么都不必去管。”

    谢青鹤摸摸他的背心,柔声说“如今大师兄已经上了你的贼船,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大师兄都喜欢你。”

    伏传听得懂谢青鹤话里的暗示。

    谢青鹤喜欢人是很挑剔的,要性情长相都符合他的喜好,还得对他忠心耿耿,十分听话。

    但是,一旦被谢青鹤喜欢上了,彼此有了深情厚谊,曾经的标准就不重要了。只要不是像束寒云那样行差踏错且绝不回头,哪怕性情坏了,长相毁了,不再殷勤听话,他也会凭着感情一直宠爱着。

    既然喜欢你,就会纵容你,希望你活得纵情恣肆,无法无天。

    就像二师兄那样。

    大师兄这样的骄纵,绝对会把人溺杀。

    伏传非但没有感觉到甜蜜与欢喜,反而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恐惧。

    这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也许大师兄根本就不懂如何去爱人。

    如果不是谢青鹤这样毫无底线的纵容,束寒云会有恃无恐一步步滑向深渊么直到束寒云“死”在伏蔚的皮囊之中,他都没有怀疑过谢青鹤对他的感情。从始至终,束寒云都在恃宠而骄。

    若当初大师兄严厉管束二师兄,会有后来之事么

    若大师兄与二师兄不曾有私情,仅以师门兄弟的身份相处,二师兄会有一步步行差踏错到无法回头的机会么想想谢青鹤如何处置李南风刚有生乱的苗头,马上就被谢青鹤扼杀在源头。

    谢青鹤处置李南风如此雷厉风行,实际上也是对李南风的保全。

    如今

    我就处在二师兄的位置上了。

    不管我做错了什么,大师兄都不会怪罪我。就算我犯下了翻天的罪行,大师兄也会尽力保全我。因为大师兄心爱我,他舍不得见我受委屈受伤害,哪怕是我先犯了错,他也不能容忍我吃亏。

    若大师兄只是个没本事的凡夫俗子,这也罢了。

    可他不是。

    他有如此大的能量,他又愿意如此宠溺。

    这就太可怕了。

    “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么”谢青鹤非常意外。

    他自认为一番话说得真情实感,没有半点做作欺哄,应该能让小师弟宽心了吧怎么小师弟的表情那么一言难尽仿佛他说的不是情话,而是凶神恶煞撂了狠话,威胁要把小师弟大卸八块。

    “没有哪里不对。”伏传也不傻,怎么可能跟谢青鹤提束寒云,“我去看看饭好了么。”

    大师兄喜欢溺爱,他自己持心端正就行了。这么大人了,难道还要大师兄跟小时候一样,天天教他什么是善恶是非束寒云自己本性不善,也不能因为大师兄溺爱他,就把责任怪罪到大师兄头上。

    大师兄虽然有点“爱之不以道”的毛病,可是,那么喜欢宠宠宠的大师兄,他不甜美吗

    伏传奔到门口,又转身回来,在谢青鹤嘴上舔了一下。

    甜的

    又甜又美

    伏传顺利入道之后,就开始筹备择徒传功之事。

    在贫民街巷转了大半年,他已经有了许多人选,有好几个都已经事先知会过了,只等着正式收徒。周家四口是相识于微时,自然是最亲密的内门弟子,新收入的这批人就不同了,收入门中之后,还得再看资质和心性,再决定是直接外门放养,还是往内门培养。

    这日伏传就是去王寡妇家里谈入门之事。王寡妇就是曾被婆婆吐槽刁馋的儿媳妇,结果伏传没有看重那婆婆,反倒是觉得王寡妇资质心性都不错,何况,寡妇没有家累,日后招用也方便。

    要说这事不讲人情,那也不是。王寡妇跟三娘曾是闺中密友,伏传给走了后门。

    “我已与她说好了,日后得空就来家里帮忙,她是个手脚伶俐的女子,很能干的。”三娘提着篮子打着伞,跟在伏传身边,给自己的老姐妹说好话。

    伏传正在点头,两人说话间转道长巷,远远地听见有人跌足奔来“小菩萨,小菩萨救命”

    三娘提起裙摆,一脚将那奔来的小子踢开,皱眉道“不许嚷嚷。什么事”

    三娘修行也有大半年了,离着入道筑基还早,反应力道都比常人好上许多,等闲七八个壮汉不是她的对手。最初这片街巷里还有人想欺负年少清秀的伏传,三娘手持药篮以一打十,一战成名,如今她往伏传身边一站,没人敢近身。

    那小子也是熟人,在附近街面上混饭吃的小混混,名叫小狗。

    小狗脏兮兮的身上都是血,张皇地说道“我我刚才在鱼蛋他娘的铺子后边,就一个穿绿衣的官人扶着墙走进来,肚子上插了一把刀倒在地上他,他可是个官儿啊”

    伏传知道小狗说的那个地方。

    鱼蛋娘做着半掩门的生意,贫民街巷的人对他娘俩都很不齿,然而,这年月卖皮肉总归还是吃得饱饭,许多去光顾的买主若是没有铜板,带些吃的喝的,鱼蛋娘也会接下生意。

    鱼蛋娘心肠也不错。到了饭食搁不住的月份,她与儿子吃饱了,就会把剩饭菜放在屋后。

    小狗说去鱼蛋娘的铺子后边,应该就是肚子饿了,去找剩饭吃。

    “我去看看。”伏传吩咐三娘,“你回家去把我的针具拿来,若是大师兄过问,你把事情告诉他,请他也来一趟。”

    小狗为什么惊慌失措来找人,因为,这件事非常严重。

    穿着绿色官服的官儿,哪怕是个小官,那也是官身。人倒在了鱼蛋娘的铺子后边,首先就和鱼蛋娘脱不开干系。这年月的衙门可没那么讲道理,牵扯进衙门,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若是搞不清楚这倒霉官儿究竟是怎么受伤的,或是干脆死掉了,鱼蛋娘也别想活着走出牢狱。

    贫民百姓的性命,不是命,无非草芥。

    三娘提着药篮就匆匆忙忙往家里奔,伏传也跟着小狗往鱼蛋娘的铺子跑。

    得亏这日穿着轻便的道袍,小狗跑得快,伏传脚程更快,赶到地方时,那小官还有一口气在。

    倒不是小狗看错了,真的是个官身。伏传见他肚子上扎着匕首,鲜血将袍子污了大半,心下一沉。这匕首必然是伤了内脏,里边有出血的地方,事情就很麻烦了。得亏现在入道有了真气能用,也不必等着银针过来,直接用指尖在那伤者的胸腹处疾点数次,强行阻止了气血运行。

    更进一步的处置,伏传手里没药没医具,也根本做不了了。

    鱼蛋娘带着鱼蛋站在后门口,脸色煞白“小、小菩萨,他可不会死吧”

    伏传手上都是血,在伤着颈上按了一下,摇头道“不出意外,死不了了。”

    没多会儿,大郎和二郎就跟着三娘奔了出来。见伏传回头张望,二郎说“大师父说,这事交给咱们处置就行了,实在处置不了,他再来看看。”

    伏传就站了起来,说“得回家去收拾。这里不敢拔匕首。”

    大郎把药箱拿出来,说“药都带了。”

    伏传也不觉得他俩顶撞,旁站一步,任凭他俩忙碌。

    两人摸摸索索检查了一遍,还是得向伏传低头“小师父,只怕得抬回家去。”

    伏传点点头“抬吧。”

    鱼蛋娘连忙说“可以拆我家的门板。”

    大郎与二郎已迅速组装好担架,把伤着挪了上去,默契地将人抬了起来。

    伏传安慰她“放心吧。”

    鱼蛋娘哪里放心得了,将房门锁上之后,把鱼蛋牵在身边,一路尾随跟到了伏传居住的小院儿。

    这地方已然是个不可侵犯的传奇,不少人会跑来摸院门口的石头,迷信这里院儿的围墙石头都可以治百病,哪儿疼哪儿病就蹭哪儿,二郎还曾经捉到一个在门口蹭唧唧的奇葩。

    伏传知道鱼蛋娘是个慈心妇人,并不因她卖身就歧视她,招呼道“进来坐吧。”

    鱼蛋娘却不敢进门,说“我就站一站,不进去了。”

    伏传觉得大郎二郎可能搞不定那处刀伤,没空跟鱼蛋娘客气,让三娘招呼她,转身进门。

    进门之后,发现谢青鹤也不是真的不管,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洗了手,铺开了医具药箱。大郎二郎剪开伤者的袍子,大郎检查刀伤处,二郎则检查是否还有其他伤处。看得出训练有素。

    谢青鹤指点道“小师父已经截断了伤者血气,马上拔刀,缝合伤口。”

    伏传脱去了外边的袍子,跟着走到了床前。

    大郎二郎负责处理伤口,伏传就守在一旁,监看着伤者的血行气脉,照顾大局。

    有了伏传这个已经入道的修士在旁坐镇,其实远比谢青鹤监场安全。谢青鹤医术再好,少了真元辅助,皮囊的资质也很差,导致双手不够稳定,施展出来就是天差地别。

    有伏传时不时出手相助,大郎负责清洗缝合伤口,二郎帮着涂抹谢青鹤炮制的药膏,本该失血而亡的伤者有惊无险地捡回了一条性命。

    谢青鹤转身去屋内喝茶的时候,伏传也微微一笑。

    大郎二郎才蹲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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