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 124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坐在屋内喝茶, 悠闲自在的情态与在观星台时一样, 万事不萦于怀。

    伏传把沾血的双手洗净之后,换上三娘送来的外袍, 进门就看见谢青鹤在喝茶。他有点上头“大师兄, 你就不着急么”

    “嗯”谢青鹤似乎不解。

    “这青天白日的,哪路小贼敢在大街上袭杀朝廷命官何况,这地方连巡城吏都不肯来,外边躺着那个看着至少也是个七品官,他没事往这边来做什么还刚好被插了一刀, 倒在这儿。”伏传说。

    谢青鹤给他倒了一杯茶,请他坐下, 说“多半是粱安侯府的手笔。”

    “咱们在这里隐居大半年,一直躲着粱安侯府。今日救人必然会惊动上城。”伏传端着茶杯啜了一口,带着热气的茶汤不能牛饮, 一杯茶分了次才慢慢喝完, 整个人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你我住在京城, 与粱安侯府打交道是必然的事情。”谢青鹤重新给他添茶。

    伏传将茶杯推到前边,看着茶汤缓缓注满。

    谢青鹤很了解伏传的脾性,笑道“粱安侯府勾结阉党, 大肆残杀河阳党人。这事记在史书上, 不过是短短一行字。你因二十年后议和献妇之事厌恶河阳党人, 就能眼睁睁看着粱安侯府横行京中, 肆意杀人”

    伏传当初留京, 只考虑了如何扶救眼皮底下的百姓, 只烦恼如何躲过粱安侯府的耳目,压根儿就没想过近在眼前的杀戮。在他想来,粱安侯府和河阳党人狗咬狗,关他什么事

    然而,他是个撞见乞儿争食打架都要出面去管一管的脾性。嘴上说“你不求我帮忙,我就不会帮你”,可他就在当场站着不走,被欺辱的乞儿迭声叫小菩萨,最后哪有不管的道理

    伏传所厌恨的河阳党人,是后赵末年那群资敌卖国的世家巨贼、贪官污吏。

    具体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罪名就不能一概而论了。一群人里,总会有好人,也会有坏人。哪可能全都坏得流脓何况,二十年后的河阳党人犯下叛国辱民之罪,今天的河阳党人就全都该死

    说到底,死在此时的河阳党人,全都不曾参与二十年后那场祸国殃民的和谈。

    “当初我说要留在京城,大师兄就想到今日的处境了”伏传问。

    谢青鹤微微点头,说“就算今天这人没有倒在巷口,恰好被你撞见,到明年、后年,粱安侯府与河阳党人越闹越凶,擅杀构陷的风闻越传越烈,你迟早也是要出手的。”

    伏传有些生气“大师兄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告诉我,早早将粱安侯杀了”

    这就是胡乱发脾气了。

    谢青鹤也不以为忤,耐着性子解释道“阉党背后站着的是皇帝,今日没有粱安侯府充作尖刀利刃,也有米安侯府,菜安侯府。好歹粱安侯府还能守土御敌。”

    他又说了一遍“小师弟,最坏的朝廷,也好过最有治的乱世。”

    这是谢青鹤入魔无数经历之后,所得出的最有价值的经验。

    伏传刚抱怨了一句,马上就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谢青鹤也不曾训斥他,好声好气跟他解释,他就不大好意思,取过谢青鹤手里的茶壶,特别狗腿殷勤地服侍谢青鹤喝茶“大师兄,喝茶。”

    “我知道你有些急躁了。是担心如今根基不稳,骤然暴露在粱安侯府面前,在这里的大半年经营都要被迫舍弃。你看好的许多人还未收归门下,修法也还没传下去,大半年虚度光阴了,是么”谢青鹤见他狗腿的模样就觉得可爱,虽是草娘的皮囊,可每一个表情神态都是小师弟。

    伏传点头,是真有些为难“我如今虽已入道,也不能无敌于天下。做个独行侠倒是来去自在,想要守着这片街区就绝不可能。”

    谢青鹤反问道“为何要守着这片街区呢”

    伏传一直在用养兵造反的念头谋事,将贫民街巷当作自己的募兵场,试图在这里发展壮大,遴选内外门弟子。被谢青鹤反问了一句,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狭隘了。

    古来先贤传道,有哪几个是自己先立国定下道统,再以天子之身传下法本的

    不都是周游列国,一路走,一路收信徒,一路播散自己的信仰么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伏传豁然开朗,笑道“大师兄想好下一步去哪里了么”

    “我只管修行。这事不是你来做主么吃饭时再来唤我。”谢青鹤将杯中残茶饮尽,也不在厅里坐了,转身去静室冥思修行。

    伏传出门先去问三娘午饭吃什么,又让大郎二郎把伤者搬回屋子里安置,见鱼蛋娘还在门口等着,他又出去交代了一句,鱼蛋娘听说人救回来了,念了一声观世音菩萨,方才离去。

    吃过午饭之后,王寡妇就找上门来了。

    “我也听说巷口有人受刺的议论,想着菩萨姑娘与你都忙,这不是,等吃了饭才来看看。”王寡妇提着草编的篮子,装了素饼与鲜花,还有拇指大块的成色不大好的黑糖,这是她拜师的礼节。

    三娘把她迎进门来,安慰她“小师父正在午歇,你进来坐一会儿。”

    院子里静悄悄的。

    大郎在练习拳法,二郎在分拣药材,陈老太在屋内修行。

    堂屋里也静悄悄的,谢青鹤每天大半时间都在修行,小半时间用来吃饭睡觉陪伏传,在这里隐居大半年之后,附近邻居大多数都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一位主人。

    王寡妇对谢青鹤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进门之后,难免张望了一下。

    这院子虽然处在贫民街巷之中,让谢青鹤与伏传住了大半年,早就不是昔日气象。阑干阶梯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还铺上了平整的青石,挂在门窗上的竹帘子都一丝不苟地坠着玉石压线。

    王寡妇见识有限,见过的贫家小院无不是满地黄泥,鸡鸭满地跑,姑婆席地坐。

    走进这间打扫得清幽静雅的院子,王寡妇顿时觉得自己衣裳鞋子都不大干净,忍不住悄悄跺了跺脚上的泥。

    哪晓得伏传已经听见了外边的声音,披上衣裳走了出来“屋里喝茶吧。”

    王寡妇看着铺在厅前的地衣,连连摇手“不了不了,我就我来给菩萨姑娘送礼。”她把自己的草编篮子交给三娘,“我做了些素饼,这花儿是我去城外采的,最新鲜的花”

    伏传跟她也算很熟了,见她窘迫,就在院子里的石头桌边坐下,吩咐二郎“拿个花瓶来。”

    三娘陪着王寡妇在伏传跟前坐下,送来茶水。

    “王娘近日身体可好了吧肩上那根筋捏回去就行了,问题也不大。就是你那坏习惯要改一改”伏传直接就把王寡妇带来的鲜花铺开,挑拣着往花瓶里插,“三娘给你捎带的棉花弹了么做上一床新被子,睡觉时不要歪着”

    王寡妇听他念叨家长里短,慢慢地放松下来,接话道“我那被子还能睡,就匀了二斤棉花给我婆婆,剩下一斤棉花与我的老棉絮打成一床,也是够长了睡着真暖和呀。都是菩萨姑娘的恩德,我这没什么可孝敬您的”

    伏传两句话的功夫就把花瓶插好了,拉长胳膊看了看,又吩咐二郎“放到茶桌上去。”

    眼见二郎把插得花团锦簇的花瓶子带进了屋子,王寡妇也与有荣焉,满面春光。

    “你的礼我收下了。明日开始来学功课,具体的安排就去问三娘。”伏传说。

    王寡妇连忙起身。

    伏传又说“我在这里待的时候也不短了,若是有朝一日不在了,有些强身健体的把式,王娘尽可以授予他人,不必藏私。”

    这番话使王寡妇十分惶恐,又不敢多问。

    伏传应酬两句送她出门,王寡妇再三拜谢之后,伏传转身离开,王寡妇就抓住了自己的老闺蜜三娘,问道“菩萨是要回天上去了么哎呀,这可怎么好”

    三娘也不知道内情,这会儿也在抓瞎,含糊两句把王寡妇打发出去。

    外边愚夫愚妇把伏传当菩萨拜,周家四口自然不会这么想。

    毕竟,哪有菩萨成天跟人亲亲啃啃的伏传还抱怨自己不是释家传人,非要穿道袍呢。

    但,谢青鹤与伏传来历不俗,这事绝对没有疑问。恢复了正常的大郎,日益年轻的陈老太,包括三娘自己也渐渐地身轻体健、耳聪目明,林林总总都是明证。

    三娘先去陈老太屋里,跟婆婆商量了此事,又招来大郎二郎,转告了她与婆婆的决定。

    二郎率先说“我自然是要跟着小师父的。”

    大郎则说“我跟着大师父。”

    大郎的魂魄是谢青鹤亲自唤回,与谢青鹤有一股莫名的亲近,二郎虽常年跟着谢青鹤学习医术,可谢青鹤总是窝在静室里苦修,平时又爱板着脸,他更喜欢平易近人的伏传。

    三娘哭笑不得“两位师父自然是一起的。”

    二郎则说“总之咱们得跟着师父走吧我和大哥能给大师父提药箱子,阿娘还要给小师父裁衣裳做饭呢。应该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这一家人进进出出地商量,自然也惊动了伏传。

    吃过晚饭之后,到了谢青鹤说医术的时候,伏传先说了收拾行李的事。

    “将细软都收拾起来。衣裳吃食日用都不要紧,主要是记载了法本的纸张,我与大师兄商量过了,你们随手抄记的医书药方是无碍的,留下也无妨。有记载修法的字句,都要搜检一遍,尽数带走或是焚烧。”

    “这会儿倒也说不好会不会走,先将行李收拾起来,不走再打开也不妨事吧”伏传问三娘。

    三娘连忙表态“不妨事。”

    谢青鹤坐在一边静静地翻书,看样子也不着急。

    二郎忍不住问道“师父,可是屋里那伤者惹来的祸端”

    伏传本来不想跟他们解释这些事,身处底层的贫民百姓,哪里懂得朝廷上的利益牵扯若是提起他二人与粱安侯府结了梁子,这一家子老实人只怕要吓坏。

    如今二郎主动询问,伏传斟酌着说道“他这事牵扯了几个朝廷重臣,只怕会惹来麻烦。”

    二郎还待再问,被三娘训斥了一句。

    伏传就让座在一边,请谢青鹤开始授课。

    谢青鹤丝毫没有惹上麻烦的惊慌,也没有因为要“搬家”带来紧促,按部就班地将计划中的课业讲完,和往常一样,还给布置了功课,说明日要检查。

    伏传只好安慰大郎和二郎“一切照旧。天塌下来也要做功课的。”

    当天晚上,三娘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大郎和二郎也在悄悄议论,二郎好奇逃亡背后的原因,想得天花乱坠,大郎则对外边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幻想自己游走四方,成了一位受人景仰的名医。

    连陈老太都开始疯狂纳鞋底,为日后的逃亡路途做好准备。

    只有谢青鹤伏传按部就班地继续过日子。

    谢青鹤每日修行,讲医术。伏传则接连约见了自己选定的弟子人选,招进院儿里授导引术。

    王寡妇、李瘸腿、温瞎子总共八个人都接到了伏传的邀请,正式送了拜师礼,由三娘安排着,错开时段到院里来学艺。

    负责授课的是三娘和二郎,伏传只在一边听着,以防三娘和二郎说错,把人教坏。

    最基础的东西没有多复杂,导引术就是几个动作,每天照着做。另有一些数息入定的功夫。

    伏传把这八个挑选过的“徒弟”都上门兜了一圈,七八天都过去了,连那受伤的官人都睁开眼能吃饭上茅厕了,居然还是没有人找上门来

    “师父,那位阆大人,要咱们雇一辆车,送他去城南的清水园。”二郎前来回禀。

    被救回来的“阆大人”脾气极坏,睁开眼没有感谢救命之恩,先把二郎臭骂了一顿。

    因为二郎在给他擦身的时候,居然坐在了他睡榻的首位,而不是老老实实地跪在榻尾。看见二郎给他擦身的棉布,阆大人更是气坏了,这种贱民用的粗布,你也敢拿来擦我金贵的身子

    二郎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是,这位阆大人气势太大,他又习惯性地畏惧权贵,只得忍下这口气,去找三娘换帕子。

    三娘正在陪伏传插花。

    这时候春暖花开,自打伏传将王寡妇送来的鲜花插瓶、得了谢青鹤的称赞之后,伏传就每天都插上两只花瓶,一瓶放在静室里,一瓶放在茶桌上,日日不断。

    三娘自然也很向往各种雅事,谁不喜欢花团锦簇、置景美丽呢便随着伏传学插瓶。

    伏传听了就好笑,说“你还给他换帕子去把门锁上,饿上两顿就老实了。”

    事实证明,阆大人气焰极大,饿上两顿不顶用。

    一直饿到了第二天晚上,阆大人才服软,敲窗户找二郎说好话要饭吃。

    大概是知道这家人不招惹,阆大人也不敢作威作福摆架子了,吃了饭之后,还和蔼温文地称赞了二郎一遍,许诺回家之后会给二郎很多赏钱,央求二郎给他找辆车子,送他回家去。

    伏传想了想,说“咱们这里车子也进不来。让他再养两天,自己腿着回去吧。”

    二郎已经有些厌烦这位阆大人了。

    刚开始这人重伤昏睡的时候,他和大郎天天盼着人醒来,只怕睡着了会发热流脓,死了过去。

    何况,人再是做好事不求回报,总也期盼一句感谢。救人性命这么大一件事,又是平生第一回,总也幻想过对方在苏醒之后,会对自己千恩万谢。哪晓得这货醒了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我救了你的命,怕你生褥疮,还给你翻身擦拭,结果你嫌我屁股坐在了你的枕头边

    闭着眼睛的时候,倒是眉清目秀,安安静静,挺好看可爱的。睁开眼咋这么烦人

    阆大人说要走,二郎也知道窄巷横七竖八堆着杂物、铺位,根本进不来马车,他是宁可跟大郎一起把这人抬出去的。现在伏传说要再养他两天,二郎也不敢反驳,只好闷着头出去。

    又过了两日。

    谢青鹤出门打拳舒展筋骨,听见阆大人在屋子里找二郎抱怨。

    没多会儿,二郎就焦头烂额地跑了出来,看见谢青鹤也吃了一惊,连忙施礼“大师父。”

    “他又怎么了”谢青鹤问。

    二郎悻悻地说“他说要吃小米,要吃羊肉,还要吃点茶。”

    谢青鹤不禁失笑“你就给他找”

    二郎摇头道“我叫他爱吃不吃。不吃躺下继续睡觉,反正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谢青鹤就不问了,将手一提,继续打拳。

    二郎出门去担水,谢青鹤仍在院里打拳,嘎吱一声,厢房的窗户被捅开,躺在床上的阆大人支起身来,跟谢青鹤打招呼“喂小孩你去门口给大人叫辆车来大人许你白银十两”

    谢青鹤慢悠悠转过身,看见那脸色苍白的倒霉鬼,问道“你就这么着急回去送死”

    阆大人见他眸色沉静,绝不似普通孩童,不禁问道“你是此间的少主人”

    恰在此时,伏传与三娘回来,三娘将撑起的伞收好,伏传则将提回来的鲜果送上“大师兄,我在井边洗过了”侧头看见开着窗作势说话的阆大人,“恰好你也在,我就直说了。”

    阆大人还在满眼迷糊。

    谢青鹤拿起洗过的青枣,咔嚓咬了一口。

    “秘书丞阆翫阆大人以贪渎、鬻爵之罪,被革职下狱,清水园已经被查封。”伏传拿出毛巾给谢青鹤擦手,“你如今想回也回不去了。”

    阆大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不可思议地说“不可能”

    秘书省本就是个清贵的部门,主要负责掌管经籍图书。

    你要说他监守自盗偷点孤本珍本啥的也罢了,收缴天下图书的时候,收受些贿赂,把珍本留在世家手中,不往皇室秘书阁台里收缴,那也说得过去。卖官鬻爵区区一个秘书丞,他拿什么卖

    然而,这话说来哄哄不懂事的百姓可以。

    阆家是河阳世家,身在秘书省的阆翫在士林名气极大,算是河阳党的领袖之一。

    哪怕阆翫不在阁部任职,以他的身份地位,照样能影响朝廷官员的任免。

    这事儿真正让人觉得荒唐的是,阆家底蕴深厚,非常有钱身为阆家的大家长,阆翫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卖官鬻爵去捞钱。那点儿小钱,人家看不上。

    在小打小闹的暗杀之后,阉党正式开启了党争的新纪元,无脑构陷

    这就是完全不要脸了。

    “不可能,不可能。”阆大人从床上翻了下来,扶着门框走出来,“这不可能”

    对阆泽莘这样蒙受父荫、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世家公子来说,家里的大长辈就是一座不可摧毁的高山,一直充当着遮风挡雨、绝不可能坍塌的存在。

    “我阿祖怎么会被革职下狱我阿祖是建王的经师,我大伯是东宫的蒙师天子他怎么会这么对我阿祖”阆大人捂着裂开的伤口,跌跌撞撞往外走,“我不相信,我”

    担水回来的二郎恰好撞见,觉得这阆大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可怜。

    阆大人马上就冲二郎怒吼“你快给我找辆车来”

    二郎“”

    不大爱说话的大郎出手,把阆大人拎回厢房,重新缝了崩开的伤口,灌了一碗安神汤。

    谢青鹤与伏传就在院子里说话,也不曾避着大郎二郎。

    “已经打听清楚了。叫阆泽莘,是阆家的八公子。不如他几个堂兄弟那么有才华,写字画画都是平平,就是读书比较踏实,前些年下场考了个出身,就被放到工部去谋了个闲差。”

    “这几日阆家都在寻找阆泽莘,外头贴了不少告示,还放了悬赏出来。”

    “不过,大约是谁也没想过阆泽莘会流落到咱们这里来,阆家的人手都在上城寻找,还去粱安侯府要过人,被粱安侯府赶了出来,两家还险险打了一架。哦,阆家自然是打不过粱安侯府。”

    “现在大概也没人知道阆泽莘还活着。”伏传也觉得挺不可思议。

    以伏传与谢青鹤看来,阆泽莘受刺“死亡”的事,应该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会被曝光。

    哪晓得他们对贫民街区这一块的认知还是出了偏差。

    这地方居然被粱安侯府当作杀人抛尸的现场,把阆泽莘追到这地方之后,对方就不管了。

    压根儿就没觉得阆泽莘还能活下来。

    阆家也没派人往这地方来寻找。想来是觉得如果阆泽莘沦落到这里,也不可能生还在上城找不到人,居然就直接去粱安侯府打架去了

    陈老太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说道“早些年,老皇上在位的时候,也想过要治理这儿的。派了好多大官儿,带着衙役啊,打仗的丘八,来这里要收拾。黄家巷那片院子就是那时候修起来的。”

    周家原本家境还算殷实,三娘的丈夫病亡之后,又有陈老太瘫痪、大郎痴傻的病拖累,才沦落到贫民街巷里讨生活。陈老太说起从前的事情皆条理清楚,不会支吾夹杂,让人困惑。

    大概就是后赵立国之初,朝廷也想过清理这片混乱污糟之地。

    但是,后来发现难度太大,太费钱了

    一来这片地域因累年战火之故,大部分屋舍都荒废了,基本无法修缮,必须推倒重建。

    二来居住此处的贫民多半很难长久,今日活着,明日或许就死了。人不定户,皆无恒产。想要清理这里,只能把这群贫民彻底驱赶铲除,没有更好的治理办法。

    才动手整治了两个街面,户部哭诉没有钱,被驱赶的百姓更是倒毙路边,哭声震天

    马上就有朝臣弹劾,说非要治理贫区是沽名钓誉,只为了面子好看,不顾下民生计。加上立国之初本来就没钱,到处都缺钱,皇帝想要修缮宫殿都没钱,还要去弄那个贫民街巷,简直本末倒置

    拉拉扯扯几个月,这事就搁置了下来,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来管了。

    时移世易,这地方渐渐地被划在了繁华之外,不说皇帝巡幸京城时自动避开,污糟下流之地,巡城小吏都不往这边多走一步。分明处在天子脚下,倒是比荒野烟瘴之地都离皇帝更远。

    听了陈老太说的前事,三娘也补充道“这地方,是没什么人来管。”

    混乱之中,自然会有恶霸横行。

    伏传这大半年里就打发了不少来找事的“大佬”,他是没怎么当一回事,但,小菩萨之名能传得这么风生水起,也跟他的存在驱赶了不少恶霸欺凌的事件有关。至少在伏传行走的几条窄巷里,以往横行霸道、暴力取乐、榨取钱财的几个地头蛇,都悄悄消失了。

    “你是想把他留下来”谢青鹤问。

    “他如今出去也是送死。反倒给我们惹来许多麻烦。”伏传回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若要我去替河阳党人张目厮杀,我也不大痛快。”

    谢青鹤就明白了,点点头“此事你可做主。”

    阆泽莘苏醒之后,又哭着闹着要回家去,要去找人给他祖父鸣冤。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肯搭理他,伏传也不想跟他说道理。反正就是不许闹,闹就灌安神汤,不闹就老实吃饭睡觉养伤。没人跟他说外边的事,也没人给他解释,扣住了,不许走。

    待阆泽莘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二郎就教他劈柴担水干粗活,顺便教了一些导引术。

    教他干粗活,他就不干。我堂堂阆家的少爷,你叫我担水劈柴我生下来就不是干这个的

    二郎也很凶残。不干活没饭吃。饿了两顿之后,阆大人就老实了,哭着去担水,哭着去劈柴。嘴里还要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阆泽莘是个很有见识的世家少爷。

    二郎教他导引术,他马上就问“这是哪路神仙所授可有呼吸口诀”

    顺着二郎的目光,阆泽莘看见了谢青鹤与伏传居住的堂屋,知道这就是二郎的大师父和小师父,顿生不忿“他们居然收你这样的蠢货做徒弟”

    把二郎气得拿水瓢砸他的脑袋“你倒是聪明,还不是被抓来当阶下囚”

    阆泽莘吭哧吭哧地学着功夫,伏传有心放他出去当刺客打手,也没有强压着他学基本功,提前一步教了轻身术与擒拿术,另有一些精巧对敌的功夫,很挑脑子。但凡不够聪明,绝对学不会。

    阆泽莘脑子不错,然而,想要速成高手,哪有那么容易

    二郎见他学得辛苦,偶尔也会劝劝他“我学了一年还在做基本功。若是根基不够扎实,屋舍就会坍塌。小师父虽教了你制敌的功夫,你还是得多留心基本功才是。”

    阆泽莘咬牙道“我与你这贱民岂能一概而论”

    气得二郎又打了他一顿。

    三个月后。

    陈老太奉命出门一趟,捡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中年人。

    大郎和二郎忙碌了大半个晚上,伏传也一直在屋内监看,次日清晨才将门打开。

    阆泽莘做完每日的功课,担水砍柴烧火的粗活也都干完了,端着碗去看热闹,进门就差点把碗摔了,哭道“二伯父”

    原来阆翫入狱之后,所谓贪渎鬻爵之事,怎么都查无实证。

    提点司把阆家的家奴严刑拷打,总有熬不过刑罚的屈打成招。阆翫的几个儿子都被攀咬下狱。

    阆翫毕竟是三朝老臣、建王经师,齐莺、田光浩为首的阉党也不敢对阆翫太过分,对阆翫的儿子就没那么客气了。每天把阆翫提到堂上,让阆翫看着几个儿子受刑受罪,逼他崩溃认罪。

    哪晓得阆翫也是个狠人。凭你怎么收拾他的儿子,他就闭上眼,假装听不见。

    皇帝已经失去了耐心,齐大监天天被踹,咋办呢给阆翫一点厉害瞧瞧

    这日提点司得了命令,直接在狱中药死阆绘,戮尸之后,还送给阆翫看了一眼。

    伏传闻讯赶到时,阆绘不仅被灌了,胸口还被插了一刀,基本上是死透了架不住这人命大,断头饭吃得多,没消化,胸口那一刀又没扎着大血管,匕首还在胸口上堵着

    伏传先把人从停尸房里偷了出来,止血驱毒处理了一遍,再通知陈老太去扛人。

    这事神乎其技,伏传并不想让阆泽莘摸到自己太多的底。

    在阆绘恢复期间,陈老太又吭哧吭哧地往家里捡人。

    不止有阆家的人,还有萧家的人,崔家的人,刘家的人多半都是粱安侯府前脚去杀,伏传后脚就去救,急救到不死的程度,再叫陈老太去扛。

    为什么非得要陈老太去扛呢

    陈老太是伏传之外,修行最高、进展最快的一个。而且,她老太太模样,出入不会引人注意。

    “你捡人回来,我是没什么意见。不过,小师弟,这都快住不下了。”谢青鹤还是忍不住了。

    这小院儿本就不大,最宽敞的堂屋归谢青鹤与伏传住,陈老太与三娘住在东屋,大郎二郎住在西屋。最开始阆泽莘就安置在西屋里,大郎二郎挤了一间房,再后来阆绘跟阆泽莘住一起

    现在那间屋子都用箱子木板拼成大通铺了

    实在是住不下,陈老太和三娘挤了一间,大郎二郎搬到了三娘屋里。

    饶是如此,西屋的两间大通铺,还是睡满了人这么多人要吃饭,要上厕所,伏传还要训练他们当打手,鼓励他们自己去报仇每天谢青鹤一出门,就感觉乌央乌央的浊气扑面而来

    伏传连忙安慰他“已经在收拾地方了,隔天就让他们搬出去。”

    没等到搬出去的那一天。

    一个身披高功法袍戴着莲花冠的道士气咻咻地找上门来,张嘴就问“哪来的释家妖孽妖言惑众你家修性不修命,只会敲木鱼打机锋,哪家的佛陀教你画符念咒了哪本歪经教你画符念咒了你还敢对我家的功夫指指点点”

    正在院子里修行练武的一帮子大大小小的河阳党人,倏地钻进了西屋,关上门窗,默不着声。

    二郎操起扫帚就往跑“他娘亲的居然还有不长眼的敢来闹事”

    哪晓得那道士半点不经打,被二郎一把扫帚敲得嗷嗷叫“我与你说法论道,你派强人来欺辱于我,你这算什么得道高僧”

    伏传被骂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就得道高僧了”

    三娘抿嘴一笑。

    伏传是个孤拐性子,仍旧坚持“不呼救绝不救”的道理。

    有好事者据此认定,他就是寻声救苦的观世音菩萨下凡转世。

    你若不呼救,观世音怎么听得见呢

    所以,非得让人求救才肯施救的小菩萨,肯定就是观世音菩萨

    加之伏传一会儿男装,一会儿女装,自从入道斩赤龙之后,彻底淡去了男女之别,也非常切合菩萨非男非女的形象,所以,他这观世音转世的名号就传得越发言之凿凿。

    正在喧闹的时候,伏传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莫打莫打,我与道长不是来找事的,我们来找人我姓卫”

    韩琳

    伏传对韩琳印象不错,回头看了静室紧闭的窗户一眼,示意三娘“把人请进来。”

    陪着道人进来的果然是韩琳。

    他穿着道袍,微微佝偻着身形,仍旧掩不住高挑的身材。见了伏传之后,韩琳面露迟疑之色。

    这才不过一年的时间,伏传就长高了许多,容貌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如今的伏传不止不像营养不良的草娘,也不大像长大后的草娘。入道之后,身与神合,他的模样有些朝着伏传自己的样子长了。

    以至于韩琳看着他,总觉得似是而非,不大敢确认他的身份。

    “请坐。家里只有清茶。”伏传开口招呼。

    韩琳才终于认出他来,往西屋看了一眼,在石桌边坐下“我以为你们离开京城了。瓦郎呢我要敬他一杯茶,谢他当日又救我一回。”

    伏传往静室看了一眼,摇摇头。

    韩琳就知道谢青鹤不大想见自己,还是硬着头皮说“还请借一步说话。”

    “这里正好。家里地方小,坐不开。”伏传拒绝与他进门密谈。

    韩琳往后看了一眼,那帮着他进门、替他做遮掩的道人就转身出门去了。

    二郎跟着那道人出门,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门槛上,那道人被二郎拿扫帚揍过,这会儿居然也不焦不躁半点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坐着。

    二郎看着他绣工细致的道袍,嵌着玉片的莲花冠,又看那道人的鞋子。

    脚不沾尘,这是小师父才有的功夫

    陈老太都做不到这一点

    这只怕真是位得道高人吧

    二郎想了想,小声说“道爷,小子得罪了。”

    那道人看着他,也只是笑一笑,说“你倒狡猾。”

    门内。

    韩琳是习武之人,功夫也还不俗,自然能听见西屋里驳杂的呼吸声。

    “此前刺杀河阳党人的事务,皆由我来安排。底下人并未抛尸,死者家人又口口声声说人被绑架,这会儿改口说被分尸深埋草郎,十个月,十六人。若非我帮忙善后遮掩,这事早就被齐大监知道了。你养在那边屋子里的劫后余生之人,也不能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韩琳说。

    伏传也一直认为这事顺利得很奇葩,怎么可能次次把人救走,粱安侯府都不加调查呢

    如此才知道是韩琳在尽力周旋。

    “你以为我们离开京城了”伏传重新问了一遍。

    韩琳点点头“半年前,调查萧宗纬的去向,才发现这里。”

    “也就是说,你帮着遮掩救命之事,并不是看在我的情面上。”伏传说。

    韩琳本身也不赞成粱安侯府帮着阉党搞暗杀的勾当,只是,他与亲爹之间的矛盾,没必要拿到明面上来说,更不可能当着西屋那批死里逃生的河阳党人说。

    “我已接到调令,半个月之后就会南下剿贼。以后的事情,就不归我安排了。”韩琳说。

    这才是他来小院的目的。

    他负责暗杀河阳党人的事情时,可以帮着伏传善后,一旦离开了,就顾不上了。

    吱呀一声。

    静室的窗户掀起一条缝,露出谢青鹤半个下巴“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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