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出城很顺利。
二郎伪造的身份文书根本无从检测真假, 城门吏只看一眼就放行了。
后赵对京城出入采取宽出严进的政策,主要防止流民进城安家,其次才是防止奸细混进天子脚下搞破坏。对于出城的百姓很少管束, 假惺惺地看一眼身份文书,从来不查出城路引。
谢青鹤与伏传在京城居住了小两年时间。
来的时候,这座城残破灰暗,走的时候,这座城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两代以前修葺的驰道路基坍塌下陷,积攒着雨水与马粪, 二十年前皇帝出巡时垫起的黄土则化作了道边污糟的泥泞,城外候进的队列旁, 茶摊顶棚铺着茅草,面色愁苦的摊主贩售着粗茶与素饼,还总有霸道的混子来来往往,索要锅里的鸡子与豆腐片。
伏传只匆匆看了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谢青鹤身边“大师兄,我觉得你有些发热了。”
谢青鹤歪在斗篷里, 只露出半张脸“伤了根本, 不要担心, 吃些补益的药食就好了。”说着就让伏传把他早已准备好的药包拿出来,里面存着精炼过的药丸, 熟练地含服一枚。
伏传认得出来, 这是谢青鹤离开粱安侯府之后, 最先炼制的一批药物。
从那时候开始, 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未雨绸缪。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失败。
原来大师兄也不是什么都行。原来大师兄也会常常在现实面前低头屈服。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谢青鹤从伏传心中供奉的神坛中跌落,反而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崇拜与敬仰。
神,生而有大造化。移山填海,威能万千。
可是,一步步从人修成神的凡夫俗子,历经千难万险,终究超脱世俗。
二者相比,谁更值得敬仰呢
谢青鹤很快就出现了发热便血的症状,不管他吃了多少药丸,依然暴瘦十斤。
以他的年纪身量,原本就只有七十多斤重,突然瘦了十斤,整个人都凹陷了下去,憔悴得不成人形。伏传还能勉强稳得住,周家祖孙三人都吓坏了,日日愁眉苦脸,生怕要给谢青鹤办丧事。
“已经跟着我耽误太多行程,这样不行。”谢青鹤知道伏传的打算,找他来吩咐,“你带着三娘和二郎去追韩琳吧。让陈婆婆照顾我。她修为只比你差一些,你也可以放心。”
伏传沉默片刻,说“此世无非虚幻。纵然天地塌陷,也不及照顾大师兄安好重要。”
谢青鹤病得奄奄一息,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辩。
“你叫我很失望。”谢青鹤说。
伏传是个很敏感的脾性,谢青鹤哪怕对他说一句重话,或是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他都会难受。
这会儿被劈头盖脸砸了一个“失望”,他也只是低头抿抿嘴,一言不发。
“当初是你听说草娘所受的不公,义愤填膺要来为她讨个公道。也是你说,你要去眉山南看一看。到最后,还是你站在漆黑的贫民窄巷里,对我说,你要留下。我很早就发现了,你啊,多情易感,又习惯游戏人间,动情时是真,抽身离开也从来不犹豫”
谢青鹤说了长长一段话,有些气短喘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你若始终把这里的一切当作虚幻,当作游戏,当初又何必动怒生恨,义愤填膺”
谢青鹤拉起伏传的手,将他的手杵在床上,墙上“你摸摸这床板,你摸摸这面砖墙,你再摸摸你自己”他把伏传的手推回胸膛上,紧按着心口,体会胸膛砰砰的跃动,“此世无非虚幻你当真这么想么”
伏传口中所说,并非心中所想。
他若真的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何必忙忙碌碌这么长时间
只是看见大师兄暴瘦的憔悴身形,不管多重要的事情,都得旁站一步。
往日谢青鹤肯定能体谅理解他,也能好好地开解安慰他,坏就坏在谢青鹤身体不好,皮囊拖累了情志,将原本好好沟通就能圆滑解决的问题激烈化了。
习惯了被大师兄宽待安慰的伏传有些委屈,下意识就反驳“大师兄不也这么想么若大师兄不将一切视作虚幻,我就不信这么多次入魔,次次都能生在太平盛世,次次都能歌舞升平大师兄不也是只管自家,不管人家”
两句抢白出口,看着谢青鹤受了顶撞有些意外的脸色,伏传马上就后悔了。
“我”伏传站了起来,自然就有两分低头赔罪的模样,“我又口不择言。”
谢青鹤是有些意外,却没有生气的情绪,解释说“你说得对。我是没有次次都生在太平盛世,更没有几次心存济世之志去匡扶天下。因为我入魔是为了修法。小师弟,你入魔又是为了什么呢”
伏传垂手站在床边,很老实驯服的模样,竖起耳朵听训。
若二人只是师兄弟的关系,谢青鹤也不觉得如何。
如今关系毕竟不一样了,再让伏传低头听训,谢青鹤有些别扭,更有几分舍不得。
谢青鹤将自己所有情绪都放下,先给伏传赔不是,柔声哄道“是我说话太重,让你难过了。你来我这里坐下,我们慢慢说,好不好”他慢慢地起身,想给伏传挪个位置。
伏传见他翻身都困难,连忙上前扶着他,小声说“是我不该和大师兄顶嘴。”
谢青鹤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二人离得近,就不必那么大声说话。
“你随我入魔本是为了修行,为的是离开这个世界时,解除魔患时得到的那些好处。”
“单为这点好处,做起来很简单。”
“我曾告诉过你,魔类偏执,大多数魔类的念头都无从排遣。比如苏时景,他的执念是要杀死天底下所有淫妇,所有喜欢与男子做事的妇人,在他看来都该死,若不能杀光这些妇人,他的怨憎就不能平息。这类完全不讲道理的执念,自然不能满足他。”
“不能满足,就直接杀灭。杀灭之后,依然会有修为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早十多年前,为了尽量解决体内的魔患,减轻皮囊的负担,我就常常这么做。入魔,出魔,杀灭。这其实没什么问题,对自身也有绝对的好处。那我为什么要改变从前的做法呢”
伏传很捧场,配合地答道“大师兄要寻创新的修法”
谢青鹤否认道“那都是后面的事了。你我都是修士,修习道行神通、谋取长生不死,种种刻苦都是手段,务本求真才是真正的目的。若日日苦练,只求打人更凶,杀人更快,更能威吓他人,何不如修帝王权术,修兵法战术一人之力,何如万万人之力”
伏传倒也不是敷衍他,每句话都听得很认真,也认同谢青鹤的说法“我明白大师兄的意思。”
“此世虚幻,现世不虚幻真人眼底,真伪不过一念之间。你在世间修行,你在乎的,都是真的。你不在乎的,都可以是假的。俗人束缚于阴阳五行,囿于三界六道之中,以天地为依托,以万物为滋养,乃是至道之显化,亦为至道之附庸。”
“你我既然是修士,不彰阴阳五行,脱离三界六道。你是何物你在何地可曾找到自我”
接连三问,把伏传问入了一个极其玄妙的境界中。
谢青鹤的修性已经完全进入了无视皮囊、无视世界的地步。儒家心学说,此心与花同寂。释家佛祖说,天上地下,唯吾独尊。道德说,有名天地之母。都是这个道理。
眼见伏传所有所思,谢青鹤又问了一句“小师弟,你可知道世间什么最珍贵”
伏传只差一点点就能进入了悟的状态,认真地听他说。
“人心至贵。”
谢青鹤握着他的手,轻声劝道。
“你对草娘遭遇的同情,对此世百姓的悲悯,在那条窄巷里行走一年,所听所闻的关切认真,给予的每一次关怀照顾这是你与这个世界所发生的联系,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
“你只管守在我的身边,不去管计划中的事,不去在乎曾经关心过的一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坏处。对我来说,我的目的也只是完善修法,一开始,我也不曾发愿发心解脱这个世界的贫苦艰难,我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唯有你。”
“小师弟,会心生遗憾,会自食前言,会错失那片真诚本心的,只有你自己。”
谢青鹤握着伏传的手微微用力,使伏传不得不低头,与他对视。
“不要为了我,失了你自己。”
伏传被这句话说得指尖一颤,仿佛过了电。
“我”
过了片刻之后,伏传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大师兄,我好像要突破了。”
不等谢青鹤说话,伏传有些焦躁“不是这里。是在外面,我自己的皮囊修行。我好这感觉好奇怪。我好像马上就要跨过去了,但是过不去差些什么”
“差个交代。”谢青鹤安抚他,轻轻抚摩他的手背,“去吧,去做你的事。”
“就像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我只管修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想到这里,谢青鹤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小师弟,此事不求结果,只求无愧于心。你要知道,这世上或有无敌的修士,绝没有无敌的人生。你的志向太博大,师父不曾做到,我也不曾做到,你如今还年轻,只须尽心竭力去做就是了,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
这一瓢冷水浇下来,换了从前,伏传或许会认为大师兄不看好自己,不认同自己。
如今亲眼见到谢青鹤吐血卧床,说话都喘气,他就知道大师兄是经验之谈,绝不是看轻自己的能力。纷纭尘世之中,变数太多,阻力太大,连大师兄都不能百战百胜,何况初出茅庐的自己
他起身踌躇片刻,还是坐了回来“可是,大师兄,你这么难受,我怎么能离开你”
道理是讲明白了,感情上还是割舍不下
把谢青鹤弄得哭笑不得“你”
拉扯到最后,伏传仍是坚持又留了六天,在谢青鹤身边照顾。
直到谢青鹤不再便血,能勉强自理生活,至少不必伏传帮着擦洗身体之后,伏传才带着陈老太和三娘离开。二郎被伏传留下听用。伏传的意思是“如今时局混乱,身边有个青壮,等闲人不敢来招惹。若是老妇少童,处处都不方便。”
谢青鹤也不挑剔,小师弟说什么就是什么,临走时只叮嘱一句“爱重自己。”
只要不是糟糕得影响正常生活,谢青鹤一直都很无所谓皮囊的好坏。何况,他是习惯分别的。往日独自入魔,现世一日,入魔百年,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要对小师弟牵肠挂肚。
这是他与伏传定情之后,第一次分别。而且,是因为他行动不便,被迫与小师弟分离。
伏传才刚刚走了半天,谢青鹤就觉得不习惯。
原本是赁了个农家小院暂住休养,伏传在的时候,谢青鹤也不觉得很糟践。
一待伏传走了,谢青鹤和往日一样躺在床上休息,就觉得处处都不顺眼。那墙不曾漆过,砖缝都发黑了。木床也不知是被哪个顽童刻过图案,摸着凹凸不平。
想喝茶。
想喝小师弟沏的茶。
谢青鹤并不肯承认自己离不开伏传。
他将此时的难受,归罪于被迫沦落至此的挫败感,绝不是他对小师弟的依恋。如果他主动与小师弟分别,这会儿就绝不会这么难受。不就是跟从前入魔时分别一样么
“此乃心魔。须收摄情志,端正心态。”
谢青鹤告诫自己,随后闭目数息,强行入定,用静功打消自己的种种杂念。
以他那样深厚坚毅的心修加持,任何欲念都会在瞬息间化为乌有。
奈何一念刚灭,一念又生。
这一夜才昏沉沉地睡去,次日鸡鸣日升,谢青鹤睁开眼,看见这黑洞洞的屋子,又开始想伏传。
想小师弟温热的身子挨着自己,想小师弟用微凉的小手服侍自己梳洗,想小师弟望着自己时,那一双充满了欢喜的黑眼珠子
居然是一时半刻都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哪里来的臭毛病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青鹤有些气急败坏。
看着自己孱弱的胳膊与手掌,他又镇定下来。是因为皮囊虚弱,才导致情志不坚。这是皮囊带来的遗患之一。所以,只要离开了这具皮囊,就能恢复正常了。
总这么无所事事也不行。
“二郎。”谢青鹤吩咐。
在门外劈柴的二郎马上解下袖子进门,施礼道“大师父。”
“你将手里的事放一放,我今日教你一门秘法,名叫窥星三诀。”谢青鹤严肃地说。
“是。”
二郎又惊又喜,还有一点困惑。
怎么突然想起教我秘法开小灶这等好事,不都是给大郎的么
韩琳运气不坏。
粱安侯府对河阳党人的下一次暗杀,发生在四个月后。
这时候韩琳已经接到了正式调令,领兵前往万象郡,扎下营盘,还跟势力最大的逆贼张里、嫣玟夫妇打过一仗了。粱安侯府训练有素的精兵对上只会锄草犁地的农民,结局毫无悬念。
韩琳吃亏在不熟悉地形,当地又有密林大山,逆贼打不过就跑,没能顺利拿到贼首。
饶是如此,最大的一股逆贼已经“奔逃四散”,这功劳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收入囊中。韩琳同情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老百姓,砍逆贼的脑袋也半点不手软,只等着再拖一拖,不让朝中觉得剿贼很轻易,这份功劳才能拿得更扎实些。
所以,韩琳就暂时没上请功的奏本,而是驻兵万象,先去办齐大监交代的“私事”。
京城。
阆泽莘出现了
阆绘出现了
萧亓出现了
韩琳离京之后,负责替齐大监收拾河阳党人的,是韩琳的异母庶弟。
与韩琳年龄相近,资质相当,非常受粱安侯喜爱的,韩珲。
这人在粱安侯府的地位究竟到什么地步呢如果让卫夫人回到二十四年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她就是拼着被粱安侯一碗药灌死,也会把韩珲摁死在襁褓中。
韩珲处处都想跟韩琳别苗头,但,这事他还真没使力,且直接被韩琳吓傻眼了。
众所周知,韩琳半公开地暗杀河阳党人,背后是齐大监的主意。
齐大监背后是谁
皇帝。
结果满京城都以为死掉的人,突然之间蹦跶出来,这算怎么回事
齐大监在宫中被皇帝狂踹屁股,粱安侯前往齐大监府上拜见时,齐大监却毫无怨怼愤怒之色,好声好气地将粱安侯宽慰了一番,拍胸脯保证自己信任粱安侯的忠心,只请粱安侯把残局收拾干净。
粱安侯回府之后,韩珲正要暗搓搓给大哥上眼药,就听见粱安侯吩咐“披甲。”
“阿爹”韩珲本能地感觉到一丝颤栗。
就算那群死而复生的河阳党人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也用不上披甲铁骑吧
“老阉狗与我虚以委蛇,是疑我有不臣之心。若不当机立断,必有破门灭族之祸”
阉党的打手,皇帝的走狗,凶名在外的粱安侯府,突然领兵冲向了皇城。
这急转直下的局面,谁都意料不到。
戍守皇城的禁军装备虽好,却都是没经过战阵的少爷兵,一触即溃。
皇帝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的禁军这么不禁打,粱安侯策马冲入安平门时,皇帝才想起向驻扎在城郊的黄衣军下旨求援。
黄衣军的军指挥是皇帝的母舅,承恩侯南宫宏德。
这位大人接到圣旨之后,马上传令升帐。
然而,前来求援的太监只看见升帐,看见一路路将军进帐听令,却总也不见大军开拔。
蹲在墙头看热闹的阆泽莘冷笑“天子也是久居深宫,阉狗贱婢谄媚逢迎之下,就忘了两代之前的旧事。天下一统才几年往上数两代,哪家不是东奉齐梁西朝魏姜天子嗤。”
数百年的战乱使得天下百姓都失去了对皇室的敬畏,昨儿是这家当皇帝,转瞬间又被那家打灭,皇帝的位置轮到下家来坐。来来往往折腾了无数次,老百姓们麻木了,世家们更没什么敬畏之心。
皇帝登基之后,对太后母族并不亲近,甚至纵容齐莺欺辱过南宫宏德宠妾所生的幼子。南宫家在朝中得不到尊重,自然也无法从中获取收益。这种情况下,作为家有万亩良田的大世家,南宫家也得考虑考虑,自家会不会成为继河阳党人之后,下一个被扩隐的肥羊
要说起兵造反,南宫宏德也没有这份主动上进的心气。
但是,如果粱安侯府先一步造反,那就是王失其鹿、天下共逐了。
阆绘一脚把侄儿踹下墙头,马上就有士兵闻声围了上来。
“请通禀南宫将军,南和旧友求见。”阆绘风度翩翩地说。
作为南宫宏德的同窗好友,阆绘此行,正是来与南宫宏德商讨结盟之事。
粱安侯已经带兵进皇城了,这一份底线突破之后,也没什么人关心皇帝的死活。
大概其是没救了
粱安侯总不会留着皇帝,随时等着天下勤王吧
在京的河阳党人与粱安侯府结下了深仇,就算河阳党人主动示好,说我不记恨你,那仇都算在阉党和皇帝头上,手握精兵与生杀大权的粱安侯肯相信么
所以,阆绘等人必然要寻找退路。
身为皇帝母族的南宫家处境也很不妙。就算南宫宏德故意不带兵去勤王,任凭粱安侯府进皇城厮杀,粱安侯府就能相信南宫家与自己可以相安无事么南宫宏德手里有兵,有为皇帝复仇的大义名分,粱安侯府不把南宫宏德整治清楚了,京城中谁都别想安稳。
所以,阆绘在得到粱安侯杀进皇城的消息之后,掉头拍马直奔城郊黄衣军营盘。
伏传认为,前事曝光之后,粱安侯会派人来清理门户,拿韩琳的人头向阉党和皇帝交差。
这时候他只要在旁边轻轻推一把,粱安侯府自然分裂。一旦韩琳叛家自立,必然要寻求立足的地盘,顺便就能解决历史上荼毒困扰南面二十多年的贼乱。
谢青鹤说,最坏的朝廷,也好过最有治的乱世,这句话在闹贼的南郡就是明证。
叛贼在拿刀举事之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百姓,一旦拿起屠刀烧县衙抢富户之后,凶性就会复苏,从羊变狼只在瞬息之间。训练有素的朝廷兵卒知道军规军法,朝廷的将领也会害怕朝野议论、御史弹劾,并不敢肆无忌惮地作乱,无法无天的逆贼可不管什么军规律法,只知道烧杀抢掠。
大地主通常蓄养私兵,并不好惹。散落在乡野的平民百姓就好抢多了。在杀戮抢夺时,这群悍匪并不会想起自己也曾经是穷苦百姓,对自己的加害对象手下留情,反而会凭着自己丰富的生活经验,可劲儿挑选软柿子捏。
又因落草从贼朝不保夕,许多叛军兵卒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朝廷大军剿灭,没有未来的人毫无底线可言,每天都在吃断头饭,每天都在活最后一天,每天都尽情宣泄恶念,赚个死也不亏。
伏传认为,他的决定是一石二鸟。
一来断绝了河阳党人对粟河、万象两郡的控制,二来也可消弭贼祸,拯救南郡百姓于兵灾。
唯一不厚道的一点,就是逼得韩琳不得不与家族决裂。
然而。
他高估了这个时代皇权的地位,也低估了粱安侯的杀伐决断。
韩琳在万象郡没有等到来自粱安侯府的赐死或是刺杀,先等到了皇帝驾崩,幼弟登基,亲爹粱安侯韩漱石被加封为太师,领大将军实职,直接开了大将军府
“世子,张里率部冲营”底下快马来报。
韩琳即刻率兵回援。
领头冲营的确实是被他撵进大山的贼首张里,然而,跟着张里来冲营的兵卒个个手持长兵,身披软甲,哪里是只会提着锄头胡乱冲撞的农民
这是世家在背后发力了。
从一开始,南郡的贼乱,就与世家故意官逼民反脱不开关系。
仓促应对之下,韩琳吃了大亏,险些被冲破阵营。得亏大郎守得紧,陷落在战阵中的韩琳才不曾被阆家蓄养的死士掳走。被派往邻乡的小股骑兵回援,方才扎住了阵脚,勉强打退了“叛军”。
“都是阆家的私兵。”韩琳左臂中箭,鲜血哗哗地流。
大郎默不吭声地给他止血上药,缠好伤处。
“你师父是不是早就料到有此一日了”韩琳看着大郎就想起伏传,想起京城中发生的一切,气得心肝脾肺肾一起疼。
粱安侯确实不会拿他的脑袋去向阉党和皇帝交差,因为,阉党和皇帝都已经没了
可他的处境就安全了吗
完全没有
粱安侯绝不会忘记他的背叛,一旦有机会,或是用不上他了,粱安侯绝对会摘了他的脑袋。
如今粱安侯在京中谈不上安稳,他在万象驻兵,算是粱安侯府的一条退路。
而且,阆家、萧家、田家在南边势力极大,他再次驻兵,也能震慑那三家。若三家真有“提兵勤王”的想法,他就是粱安侯府立在南边的第一道屏障。
对于韩琳来说,他就是举世皆敌。粱安侯府不安稳的时候,他要帮着粱安侯府一致对外。粱安侯府安定下来了,他就要应对来自亲爹的问罪报复了
这一切变乱的根源,都是因为伏传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草郎”韩琳恨得牙痒痒。
大郎收拾好药箱,躬身道“卫郎,我小师父到了,想来拜见您。”
韩琳愕然道“草郎么”
这会儿就顾不上撮牙花了,惊喜地说“快请他来为何不早说”
大郎“”
你不是才骂他吗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口是心非
谢青鹤与二郎住在乡下养伤。
赁下的小院儿虽说就在官道附近,可这年月人烟荒稀,最近的村寨也在十多里外。
小院儿的原主人就是嫌这地方没什么邻人,独自住着不大方便遇到强人土匪是必死无疑,若是遇见老虎之类的猛兽下山觅食,一个人一把镰刀,基本上也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所以,那原主就搬到十多里外的村子里去了,宁可去腆着脸当外姓人,也好过被老虎吃了。
独自住在这样的农家小院里,过的基本上就是与世隔绝的日子。
皇帝驾崩、幼帝登基,那十多里外的村子都有县上的差人去宣旨,命令全村缟素、为国丧举哀。转道这边只有孤门独院的谢青鹤就被完美遗忘。
一直到数月之后,伏传在韩琳那边安置下来,让三娘来送了一封信。
谢青鹤才知道,哦,小师弟把皇帝都整死了啊
粱安侯悍然逼宫一事,在谢青鹤看来也是挺意外的,伏传就更不可能预料得到了。
这种得罪了皇帝就干脆干死皇帝的莽事,一般都是搞事情活不过三年的莽夫手段。粱安侯奇葩的地方在于,干死皇帝之后,他就突然不莽夫了没有窃国自立为帝,而是扶立了年仅七岁的幼帝。
幼帝生母早逝,由先帝贵妃田氏抚育,田贵太妃就是河阳党出身。
先帝邓皇后被尊为太后,这位邓太后则是南宫宏德的外甥女,与南宫家关系很亲厚。
粱安侯干得最绝的一件事,是他干掉了皇帝,干掉了齐莺,却没有干掉阉党。
齐莺死后,齐莺的干儿子蔺百事走马上任,成为新一任掌宫太监。换句话说,真正抚养控制幼帝的,既不是田贵太妃,也不是邓太后,而是仰粱安侯鼻息的新阉党魁首,蔺大监。
这种平衡太脆弱了。
就算河阳党人和南宫家不惹事,不出年,但凡幼帝稍微懂事,京中必然又会生乱。
而且,河阳党人与南宫家,真能忍得住不生事
粱安侯也不可能等着幼帝长大
待谢青鹤看完了伏传的亲笔信,三娘又转述了伏传的思念与担忧“小师父说,看看大师父身体恢复得如何了若是稍好了一些,能走能跑,还是想请大师父往万象居住。”
谢青鹤落脚的地方离京城太近,伏传担心一旦京城动乱,兵灾会牵连到谢青鹤处。
万象虽说也不安稳,又是闹贼,又有世家虎视眈眈,但是有伏传亲自守护,万军之中,也能保证谢青鹤安然无恙。
谢青鹤略微沉吟。
三娘将目光转向小儿子,二郎就微微摇头。
不好。大师父身体一直都不好。
“我给他写一封信,你捎带给他。”谢青鹤披衣起身,二郎忙上前搀扶。
走了几步到书案前坐下,二郎铺纸研墨,谢青鹤坐着就觉得晕眩。歇息片刻之后,二郎将墨备好,笔润好才给他,他拿着笔才惊觉臂上无力,勉强写了两笔,就知道这信不写比写了好。
若是被伏传看出他笔迹下的无力虚弱,只怕又要牵肠挂肚,恨不得马上赶回来了。
谢青鹤放下笔“还是给他带话吧。”
“你跟他说,我有自保之力,身体还得再养一养。等我能够坐车了,就南下去与他会和。人生一世,来日方长。好好专注自己,修行重要。”既然是让三娘转述,许多私密的话就只能泛指。
在三娘与二郎看来,谢青鹤与伏传的行事根本就让人看不懂。
如今谢青鹤病得这么严重,说不得三两年就死了。伏传明明也很舍不得他,却又不肯陪着他最后一程,反而去围着韩琳打转。偏偏二人传信带话,又这么情意绵绵
三娘离去之后,谢青鹤坐在书案边上,看着那支笔。
笔,微微动了一下。
谢青鹤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然而,不必用眼睛去看,他知道那一瞬间的感觉,就是他动了念,笔就随之动了
此时不说修行筑基,他的身体状态比普通人还不如。
可是,就是这种近乎废人的状态下,他做到了健康时无法做到的事
凡人的皮囊与魂魄是互相制衡的关系,魂魄主宰皮囊,皮囊守护魂魄。魂魄若强于皮囊,凡人心猿意马之下,皮囊必然会在魂魄的妄想之下四分五裂、化为乌有。皮囊若强于魂魄,则意志不行,堕入无边欲念之中,杀戮、淫念、暴食与禽兽无异。
所以,正统的修行之法,必然是肉身与神魂共同成长,哪一环弱势都会酿成祸端。
不修者无法入道,皮囊既然羸弱,神魂也不敢强大。
在此之前,为了保护皮囊的安全,谢青鹤都会尽量压制自己的神魂,哪怕皮囊资质再坏,他也会努力锻体,做不到身强体壮,起码做到身体安康,不成拖累。
如今的虚弱是个意外。
意外的惊喜。
“二郎。”谢青鹤吩咐。
二郎屁颠屁颠跑进来,施礼道“大师父,今日教我什么秘法啊”
谢青鹤顿了一下,说“你给小师父写一封信。请他若是有空,亲自来见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事不着急。有空时再来就行了。”
他的神魂太强大了,他能做到的事,普通人未必能做得到。
他深信这条路可以往前试探,不过,光凭他一个人无法完善此修法,得让伏传帮忙物色人选。
二郎愕然道“我去送信”
他还记得小师父临别时留下的死命令,要他照顾大师父,寸步不离。
“三娘才走了半天,你快一些,还能赶得上。”谢青鹤说。
谢青鹤的吩咐总是平平淡淡,听上去就是天经地义,没有半点可商榷的余地。二郎被他理所当然的态度带着跑了,也顾不上数月前伏传的吩咐,匆匆忙忙地朝着三娘离开的方向追去。
反正就是带一句话,还写什么信又不是大师父亲笔。追上阿娘之后,让阿娘写一封也使得。
待二郎去得远了,谢青鹤才故意截断自己一道气脉,马上呕出一口逆血。
他伏在书案上,看着搁在笔山的那支笔。
笔,竖了起来。
哪怕只有极其短暂的一瞬间,竖起的笔马上又倒了下去,谢青鹤还是捕捉到了那一丝灵犀。
意出壳外。
御意使器。
则,谓之神。
“可以称之为,强神御器法。”
谢青鹤也有心花怒放之想,正要起身记录,发现自己根本起不来。
对自己下手太狠了。被他截断的那条气脉主宰了大半个皮囊的气行,虽然验证了削弱皮囊、加强神魂的器修之法可行,但是,这会儿是真的起不来了。
谢青鹤就这么呆呆地趴在书案上,一直到次日天亮,旭日东升。
万物苏醒的生气随着阳气升腾,谢青鹤缓缓恢复了行动力,慢慢挪到屋檐下,去晒太阳。
恍惚间,仿佛听见有人唱歌。
他跟着根本不存在的歌声,轻轻地哼唱。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伏传的身影似乎出现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
“我的皮囊坏啦。”谢青鹤眯起眼睛,萦绕了数月的思念,一次次被他驱散,一次次从心中生起,直到此时,终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我的皮囊撑不起情志,我每天都会想你一遍。”
“我想吃你泡的茶。想听你唱歌。想捏捏你的耳朵。”
他分明想捏伏传的脸颊,亲吻伏传的嘴唇,去做更亲密的事。
只是,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说这样的话。
哪怕是在独处。哪怕身边无人窥看。
也许。
从此以后,再也不想分开了。
二郎去了一整夜,回来又花了大半天。
他吭哧吭哧奔回官道旁边的小院时,惊愕地发现,坐在屋檐下的大师父
“大师父”
二郎声音颤抖,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这人明明穿着大师父的衣裳,可是,完全不是大师父的模样
大师父脸没有这么俊秀英气,大师父的皮肤也没有健康白皙,大师父个儿矮肩圆,大师父短胳膊短腿儿总而言之,这个人,他绝对不是大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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