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 127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也是十一岁左右, 却比苏时景高挑俊秀太多。

    他在二郎的惊呼中睁开眼, 意识到自己变换了容貌,却没有太多惊喜。

    对于他所新创的器道修行而言,这是好事。

    对他如今的处境来说, 就是天大的坏事。

    他的皮囊虚弱到承载不住神魂, 任凭神魂肆意改变皮囊的形态。

    可是, 神魂只管想当然地指挥, 并不能补齐皮囊的先天缺失。就如同一斤面只能做八个馒头,神魂偏要强行做十八个馒头出来。那么,多出来的十个馒头能去哪儿找缺失的面粉

    没有面粉, 只能拼命加水。水加得多了,就会变成面粉汤, 一个馒头都做不起来。

    换言之, 如今谢青鹤的模样只是虚假繁荣, 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苏时景的皮囊就会彻底崩溃。

    苏时景是整个入魔世界的中心。

    一旦苏时景的皮囊死亡, 谢青鹤脱体而出,这段旅程就会彻底结束。随着谢青鹤进来的伏传也会跟着他一起离开, 且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谢青鹤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离开也无所谓,伏传却还有耿耿心结未解。

    “二郎, 去搬一块石头来, 凿刻南斗星序, 放在门前树下。”谢青鹤吩咐。

    尽管模样变了,说话的语气神态总不会变,二郎马上就认出这人就是大师父,压住心底的惊涛骇浪,转头就去找石头,还有几分惊疑不定“大师父,要什么样的石头”

    “俗人轻易搬不动的。”

    谢青鹤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屋檐下指挥“我修行出了岔子,来不及向你小师父报信。若留书信,只怕遗失。你找一块不易移动的大石头来放在门前,他来看见石头上的留信,知道我去了哪里,就不会担心了。”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

    谢青鹤让二郎在石头上刻南斗星序,伏传就会知道他是不得已借命去了。

    二郎刚开始还在寻找巴掌大的食堂,闻言就改了目标,隔着老远挑了一块磨盘大的巨石,仗着修行积蓄来的怪力,骨碌骨碌强行将之滚到了门前的大树下。

    谢青鹤指点他磨去巨石一块裂面,二郎又不大好意思“大师父,南斗星序”

    谢青鹤只好凑近了,在石面上点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青鹤也顾不上体恤二郎来往奔波,催促二郎马上收拾干粮清水,背着他上路。二郎不敢有异议,和面烙饼手脚不停,就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背着您走”

    有马车牲口不用,为什么要背着跑两条腿哪有四条腿跑得快背上哪有车上舒坦

    “七日之内赶不到莽山密林,我必死无疑。”谢青鹤不避讳示弱,必须告诉二郎此事严重。

    二郎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手脚越发轻快地烙饼。

    稍等了片刻,谢青鹤发现二郎在啪嗒啪嗒掉眼泪,他怕眼泪弄脏了烙饼,又用自己的袖子接住。

    “为何要哭”谢青鹤问道。

    二郎终于忍不住了,哇哇哭道“七天七天怎么跑得过去”

    他一边痛哭还一边麻利地继续烙饼,把烙好的素饼晾干,先包上油纸,再放进干净的包袱里。

    “大师父,你到底怎么了哇怎么突然就要死了昨天不是还开开心心的,叫小师父来看你么莽山那么远那么远啊呜呜呜七天时间我真的跑不到”

    谢青鹤哭笑不得“我既然做了安排,你只须尽力,不会做不到。”

    看着二郎哭得满脸泪痕的样子,谢青鹤也不觉得他痴长年岁,反倒有些感念他的赤子之心。毕竟,肯为你的死亡伤心痛哭的人,不论才干人品,最起码是自己人。

    二郎准备好干粮,只备了一些水,连换洗衣裳都没带。

    也实在是没法儿带。

    他按照谢青鹤的指点,做了个背椅,把烙饼和清水挂在背椅两侧。

    待谢青鹤坐上椅子之后,二郎蹲身背起椅子,撒腿就往莽山方向跑。为了赶时间缩短距离,完全顾不上循路而行,遇山翻山,遇水涉水,遇上天堑悬崖,若是距离短窄,就用长绳飞索借力跃过,若是超过了长绳飞索的距离,就吭哧吭哧往下爬,走到对面之后,再吭哧吭哧往上爬。

    再是修行之人,毕竟还未入道,体能总有极限,二郎也需要饮食休息。

    体力到极限的时候,二郎就忍不住要哭“大师父,我没用。”

    谢青鹤不让他休息,说“你若躺下,我就要死了。”

    二郎累得干呕,还得咬牙爬起来继续跑。

    谢青鹤就在他背后指点“我教你采气的法门。只是你要记住,所采之气强身自用,事后都得还诸天地。先将一口气咽在丹田处,从下往上,开天心九窍”

    二郎整个人意识都模糊了,只听见谢青鹤的声音,浑身气行跟着指点循环奔跑。

    最开始两天,二郎过得非常艰难。初学的采气术跟不上体能的消耗,时时刻刻都有要崩盘的噩兆。只是想起谢青鹤那一句“你若躺下,我就要死了”的恐吓,二郎只能咬着牙坚持。

    到了第三天,二郎就变得轻松许多,不自觉地跑得更快,翻山越岭,宛如平地。

    根本不必第七天。

    到第五天的晚上,二郎就跑进了莽山范围。

    看着山下零星亮起的农家灯火,二郎跪地哭泣“大师父,我们到了”

    “再往里走。寻一个千年老树环绕的地方。”谢青鹤说。

    他要借命修行。

    二郎的喜悦还不及收摄,就背着谢青鹤继续往大山里穿行。

    莽山之中树大林密,落叶积淤,烟瘴丛生。

    二郎打小生在京城,虽然生活贫困,却连农活儿都没怎么见过,更没见识过莽山这样的古林。

    谢青鹤一路上教他各种驱虫祛毒的小法门,在这种不小心就会丢了小命的压力下,哪怕二郎资质普通,学得也是又快又扎实。

    到了莽山之后,树冠高耸入云,遮天蔽日,二郎依靠天象辨认方向的手段就没用了。

    何况,要寻找合适的修行之地,也得靠谢青鹤自己。

    以谢青鹤如今的状态,皮囊无比虚弱之下,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二郎在莽山中走了小半天,一路上就看见了无数恐怖的生物。各色说不出名字的蛇虫鼠蚁,自山林中一闪而逝的走兽飞禽,全然是野兽毒虫的天下,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大师父,那么大的蛇”二郎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蟒,吓得有点腿软。

    谢青鹤沉默不语。

    二郎没听见谢青鹤的回答,忍不住回头一看。

    只见他走过来的方向,原本遮天蔽日的草木都已经荒芜,就像是被没有实体的火焰焚烧过一样,所有的草木都失去了生命,干枯在当场。栖息在树上林下的毒虫鼠蚁尚且不知觉,偶尔爬行,咔嚓一声,不再坚韧的树枝断开,不再水润的树叶分裂

    “再往里走。”谢青鹤吩咐。

    借草木之命延寿,是知宝洞典籍中记载的一种上古偏门。

    早在数千年前,草木延寿术非但不是偏门,反而是一种很风行的正道法术,有着极其严格的诫条。有人群栖息的地方,不许借命;百年小林,不许借命;草木有精而无神,若老林之中有草木成精,也不许借命。借命之说,有借有还。这会儿向草木借了寿命,强壮自身之后,还得一一还回来。

    许多地方说枯木逢春,枯木再生,多半都是修士借命之后,前来还命所致。

    一借一还之间,对草木没什么妨碍,说不得还能得修士润养,生出精灵。

    之所以会从正道法术变成了偏门,就是因为时代发生了改变。

    上古之时,深山密林中的猛禽凶兽,多半会对栖息在外的凡夫俗子造成威胁,所以,在老林中借命延寿,顺带毁掉了猛禽凶兽大蟒的栖息地,使它们无处安生死于非命,对于上古修士而言,并非造孽,而是功德。

    随着人群聚居地越来越多,古老的密林越来越少,密林中的猛兽飞禽不再是人类大敌。

    这时候再大规模使用草木借命术,草木固然可以枯木逢春重获新生,一死一生之间,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上百年,依托草木生长存活的蛇虫鼠蚁必然难逃成批死亡流浪。

    修士们反省自身,将草木借命列入了偏门之中,不再轻易施用。

    这也是谢青鹤坚持到莽山来借命的原因。莽山有十万里密林,就算他借命毁去了一些,也不耽误这里的小动物们迁徙求生。若是在武兴城附近的天水丘借命,那里的飞禽走兽就得死个干净。

    二郎原本被背后的枯萎荒芜吓得心中忐忑,听谢青鹤说了来龙去脉之后,总算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大师父是哪路妖怪”二郎嘀咕。

    “我教你的采气之法,也是草木借命术的一脉分支。你暂时借了山川灵气,强悍自身之后,记得要还回去。向天地万物求救,只是迫不得已的法门,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谢青鹤告诫。

    上古许多修士都想借天地灵气强壮自身,如愿飞升的一个都没有,全都陨落在天门之前。

    这一脉修法早已被认定为邪道,正经的修门全都不再传承,只做记载。

    二郎不住点头“是是,大师父,我过些天就去还了。”

    谢青鹤哭笑不得“也不是让你马上就还。待你修行有成,再把这些灵气清除就是了。得自天地,还诸天地。天地有行,自然会收去。”

    密林之中,压根儿就不见天日。

    谢青鹤借得一片草木精气之后,状态瞬间好了许多,指点二郎往莽山深处寻找。

    二郎学了驱虫御兽诀,一路上把各类毒虫蛇鼠赶得到处跑,偶尔修法失控,就得靠着谢青鹤替他收拾残局。好在密林之中到处都是古木,谢青鹤左手借命,右手驱虫,也不至于出意外。

    又走了近两日,终于在莽山深处,找到了一片符合谢青鹤心意的千年老林。

    “这些树都有一千年了么”二郎满眼感慨。

    谢青鹤就没有告诉他,这些树多则数万年,最少也有七八千年。

    若是放在其他地方,这些树木都可以成精了。可惜这地方灵气内沤,引草木之精以自闭。也就是说,这地方烟瘴缭绕,不使人类靠近,汲取了草木的气运。所以,这地没有人靠近,草木自由生长,却始终没有任何一棵老树成精。

    “就在这里,把我放下来。”谢青鹤说。

    积淤的落叶根本清理不完,二郎拖了一块被雷电击倒的朽木近前,把背椅放下来。

    谢青鹤缓缓站起来,在古树环绕之下,闭目片刻。

    “噗”

    谢青鹤喷出一口乌黑的旧血。

    二郎吓得连忙上前“大师父”

    “这就好了。”谢青鹤吐出来的都是淤血,说话间,还吭吭吐出一些残血,“我要入定修行,或许要花些时间。这地方生活艰苦,你可走出密林等候,或是,去寻你小师父”

    二郎一路上背着他跑来莽山,知道他身体虚弱,哪里肯走“大师父也知道此地生活艰苦,我好歹能跑能跳有一把力气,正好照顾大师父起居。只是咱们进山来,什么都没带等大师父稍微好些了,我去山外采买些油盐酱醋被褥袍服”又忍不住带了些犹豫地问“咱们要长住么”

    谢青鹤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心里没底“个月”

    那就肯定要去买东西,才能过日子了。二郎心里有了数,点头说“我知道了。”

    谢青鹤很快就坐回背椅上,开始入定修行。

    二郎站在他身边,站累了就找个地方蹲着。这几天都在疯狂奔跑,带的干粮他没怎么吃,也就是谢青鹤吃了几口。这会儿闲得无聊把包袱打开,发现饼子都发霉了,只好扔在一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青鹤还在闭目修行。

    二郎又困又无聊,先用驱虫御兽诀把四周料理了一番,看着各路蛇虫鼠蚁悉悉索索往外跑。

    他就睡在谢青鹤的脚下,没多会儿就呼呼睡去。

    睡醒之后。

    谢青鹤还在修行。

    百无聊赖的二郎跑远些去放了水,生火烤了个不认识的小动物,没佐料,吃着有点腥,居然也吃得喷香。二郎觉得,可能是因为他饿了七八天,一直喝风饱肚的缘故。

    在水泽附近,他找到了一些看似颖果的东西。

    只是密林中各类作物看着都似是而非,二郎也不是农家出身,对长在地里的东西没什么经验,也不敢瞎采乱吃那小动物烤熟了吃不会中毒,林子里的草啊花啊菌啊,一个不小心就把人吃死了。

    混了半日之后,二郎闲得无聊,也开始做功课修行,直到又开始犯困。

    这么日过去之后,二郎实在是顶不住了。

    谢青鹤坐在背椅上一动不动,呼吸平均,神色舒展温和,没有半点痛苦之色。

    二郎好歹也是被带入门的修行者,知道谢青鹤的状态很好,不必担心大师父不吃饭不休息不上厕所的事。可是,谢青鹤这入定就是整五天,且根本不知道还要多久。说不定就是个月

    二郎思前想后,又给附近施了一个驱虫御兽诀,这才抓紧时间往外跑。

    这驱虫御兽诀不是为了保护谢青鹤,而是保护没有神智的各类小虫子小动物。

    谢青鹤入定的时候,自有神通保护。若蛇虫鼠蚁前来攀爬,通常也不会被驱赶。但是,如果蛇虫鼠蚁稍有攻击的意图,马上就会被入定中的谢青鹤无差别攻击。这时候的谢青鹤是清醒的也完全不清醒,靠近他的飞禽走兽毒虫毒蚁都会死于非命。

    二郎在密林中完全不出意外地迷了路,晕头转向找了快三天,才撞到了被谢青鹤借走性命、一路枯萎的草木地界时,方才算是找到了出路。他算计着耽搁了时间,担心谢青鹤出关时找不到自己,只想着快点买好东西赶回去,宁可多花钱银钱,到林外就找附近的农家想要换些油盐酱醋。

    哪晓得靠山而居的山民穷得叮当响,根本就吃不起盐,哪里买得到

    这时候二郎才惊觉,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习惯了每餐浓油赤酱、大鱼大肉的日子

    他觉得自己艰苦些没什么,反正打小过的都是苦日子。可是,大师父不一样啊。小师父在的时候,把大师父照顾得多么周到吃茶用泉水,烧饭用井水,一丝错漏都不能有。

    若是大师父出关睁眼,我给他一块没有撒盐的炙肉小师父可能会掐死我

    不得已,二郎又继续往外跑。

    从村子找到乡上,又摸到了县上,才算是买齐了佐料和布料。他背着锅碗瓢盆各色玩意儿往林子里跑,不幸又迷路了两天,才找到了谢青鹤闭关入定的古林之中。

    谢青鹤居然还在闭目修行

    二郎检查过附近,没有任何起居生活的痕迹,可见大师父是真的没有睁过眼。

    前后就有十几天了吧

    二郎看着自己背回来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突然升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难不成

    真的就要个月之后,大师父才会醒来

    谢青鹤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知道已经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只是,数千株古木源源不断借命给他,他并未感觉到饥渴与枯竭,皮囊也失去了体感。所以,这所谓“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是有多长,谢青鹤也没有很准确的认知。

    睁开眼之后,谢青鹤看见的一切都使他迷惑。

    他记得自己坐在一块被雷击的朽木之上,四周都是凄慌的幽林。

    现在他坐在一间简陋的木屋里,这木屋有个很高的屋顶,能够遮挡从天而降的暴雨,然而,在屋顶之下,又有一块很大的镂空墙板,可以使风气自然流动。往下的墙板也很奇怪,明明四面合围,又挖了很多洞洞,完全没有挡风的效果。

    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谢青鹤低头看了一眼,不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就在他的身边,放了一只不知什么动物尾羽束成的毛掸子,那把手都摸出了熟光,可见是常常在使用。

    这是,拿来给我身上掸灰用的谢青鹤觉得有点荒谬,还有一丝好笑。

    他的衣裳已经不合体了。

    肩上披着宽大的袍子,腰间轻轻束着系带。

    这很显然是二郎给他披上的。想要给他换新衣裳,又不敢太过亲近,只能粗粗地披上。

    谢青鹤能感觉到原本衣裳小得不再合体,却没有被勒住的难受。他将披着外袍脱下看,发现原本的衣裳都被剪开了,两条袖子各豁开一条口子,两侧腰间被剪了口子,裤管也被剪了口子

    就剩下几条布片,勉强挂在身上,难怪不会觉得勒。

    二郎听见屋内的动静,一骨碌钻了进来,嘴唇抖动“大、大师父”

    这人活得好艰辛的样子。

    头发跟鸟窝似的乱糟糟地束起来,衣衫褴褛残破,倒是养出了一身腱子肉。

    “这是有几年了”谢青鹤不确定地问。

    “整整六年了”二郎脸上悲喜交加,“大师父,我差点以为您要在这里坐一辈子”

    说好的个月,哪晓得年都抵不住

    谢青鹤坐在这里入定,不知岁月流逝,毫无感觉,守在他身边的二郎既未得交代,也不知底细,甚至也没有太多修行相关的知识,根本不知道他要坐关多久。

    对于二郎来说,就是漫无目的的等待。如他所说,或许就要等一辈子。

    六年时间。

    他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等着。

    雨季来临之前,他给谢青鹤盖了个屋子,给谢青鹤挡雨。

    怕严严实实的屋子会挡着谢青鹤修行借命,又费尽心思去把屋顶抬高,在墙板上下各处挖洞,让风气流动。

    给谢青鹤披上新的衣裳。

    做了个羽毛掸子,替谢青鹤掸去身上的灰尘

    “我本来想去找小师父报信。”二郎诉说这六年来的忐忑与委屈,“可我又想,万一我刚刚走,大师父你就出关了呢又怕我走得远了,来不及赶回来,您万一有点什么意外呢”

    谢青鹤入定不出,陷入了一种完全未知的状态,就让二郎变得很惶恐,不敢随意离开。

    如果谢青鹤事先告知他,会闭关六年。二郎也不会过得那么痛苦。

    谢青鹤完全能够体谅他的煎熬与痛苦,想了想,问“你想学剑么”

    二郎完全不知道这问题代表着什么,愕然道“啊剑”

    “你若不想学剑,还有什么想学的但凡我会,必以衣钵相托。”谢青鹤说。

    二郎才反应过来,他尽心竭力守护了大师父六年,大师父终于动了凡心,要把他当入门弟子照顾了。他照顾谢青鹤时当然没有求得回报的心理,如今谢青鹤要给他好处,他更没有推拒的道理。

    这会儿知道自己要领赏了,他也憋不住心中欢喜,笑得嘴巴都咧开了“大师父,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很聪明,自打认识小师父与你之后,我才知道我那点聪明也是有限的。我只管跟在大师父身边服侍修行,我日后要学什么,做什么,都听大师父安排。”

    你要说这人不狡猾正经是鬼精灵。谢青鹤不禁摇头“这是赖上我了。”

    二郎又忍不住问“大师父,您都恢复了么可是大好了”

    谢青鹤也不说话,先走出这间木屋,才发现这六年之中,二郎也没有闲着。门前积淤的烂泥都被他填了起来,铺上了各类砍倒的木料,地上就变得干爽。东边树冠被劈开,让阳光透了进来。

    在谢青鹤的木屋旁边,还有一间小木屋,是二郎的居处,铺着床,还有小炉灶。

    那间木屋的墙外,还挂着一排腌肉,两串风干的根茎菜。

    这就是六年的生活痕迹。

    谢青鹤缓步木台之上,舒展筋骨,打了一套简单的五龄拳。

    一套五龄拳打完,谢青鹤将体内所有经络血脉气行都熟悉了一遍,才能确认自己安然无恙。

    “都好了。”谢青鹤说。

    二郎的生活习惯脱不开贫民街区的影响,能吃能睡就行,也不大在意卫生。

    谢青鹤说要洗澡,二郎这里只有一个腌菜腌肉用的小木盆。没奈何,谢青鹤只好动手给自己现箍了一个。因合用的木材不多,澡盆子做不出来,也就只做了个稍微大些能储水的洗脸盆子。

    二郎这边用小炉子烧水,谢青鹤就在那边洗浴。

    因都是男子,谢青鹤也没有太多避忌,只穿了个裤衩子,坐在木台上慢慢清洗。

    二郎倒是多看了谢青鹤几眼,完全是因为谢青鹤长得太过英伟好看。

    六年时间过去,谢青鹤的皮囊被神魂所控制,生出来的就是谢青鹤十七岁时的体格模样。

    在现实世界中,谢青鹤可不是坐关六年的小弱鸡,他常年习武奔跑,体格极其英伟潇洒。光是那宽广坚实的胸膛,一寸寸健美的肌肉,在这个羸弱的乱世中,极少人才能拥有。

    何况,在二郎看来,他就是一动不动地坐了六年。哪有人坐着也能长出这么好的体格来

    谢青鹤梳理好自己乌黑的长发,恰好二郎来添热水。

    “你也将头发打开,梳洗干净。”谢青鹤是真的受不了。二郎那鸟窝一样的头发,里面会不会有虫子

    没人管的日子里,二郎自然是怎么邋遢怎么过,现在被谢青鹤训斥了,他就乖乖去洗干净。

    二人花了大半天时间梳洗,换好干净衣裳之后,谢青鹤才松了口气。

    “走吧。”谢青鹤说。

    “现在就走么”二郎很惊讶。

    这会儿天都黑透了,这里有床铺有灯烛,还有热汤热饭。六年都过去了,不差这一晚上吧

    谢青鹤仍然坚持“现在就走。”

    他根本不知道会坐关六年之久。就算曾经给小师弟留了信息,整整六年杳无声息,小师弟会不会已经急疯了这事当然不能怪二郎没去给伏传送信。二郎也不知道他会一坐关就是六年。

    总之,想见小师弟,想尽快让小师弟知道自己的近况,不想让小师弟多担心一个晚上。

    二郎也不犟嘴顶撞,揣了两块腌肉,就跟着谢青鹤一起走了,一边走还一边问“大师父,你真的都好了么可要我背着你出去”

    谢青鹤见他精力旺盛,可见这六年也没落下修行,反正赶路中没什么事做,说道“往前奔跑,我看看你的功夫。”

    二郎一溜烟就蹿了个没影。

    正要再蹿回去,向谢青鹤炫耀自己的功夫,哪晓得谢青鹤也不见了。

    把二郎惊出一身冷汗“大师”

    谢青鹤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功夫不错。”

    “父。”二郎咽了口口水,“你刚才就跟在我背后么”

    谢青鹤微微一笑,说“可以教你。”

    打从二人住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农家小院附近时,谢青鹤每日想念伏传,无法止息心念,就故意找二郎来传授各种秘法小窍门。听说他要教什么东西,二郎也习惯了,并不觉得惊讶。

    然而,当初的二郎刚刚修行一年有余,连门槛都没摸着,谢青鹤教他的也都是些粗浅玩意儿。

    世易时移,二郎不仅心无旁骛地修行了六年,又博得了谢青鹤的认同与欢心,教给他的东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光是离开莽山密林的两天时间,二郎就学会了一门鹤翔身法,是谢青鹤所创的轻身术,因谢青鹤还未收徒以后也不会收徒,这门身法只有二郎得了真传。

    远近亲疏,果然不同。二郎心中默默记下这一点,跟在谢青鹤身边时,越发地恭敬讨好。

    走出莽山之后,谢青鹤决定直接往附近的大城打听消息。

    “咱们不去见小师父么”二郎不解。

    谢青鹤解释说“已经过去六年了,若韩琳肯听你小师父的话,不至于偏居南郡一隅。若他不肯听你小师父的话,只怕南郡也不一定坐得稳。”不管怎么说,直接往南郡跑,基本上都会扑空。

    何况,伏传都不一定还跟韩琳在一起。说不得二人已经分道扬镳了。

    二郎有些担忧“如果小师父不在万象,天下这么大,咱们怎么去找”

    谢青鹤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根本不担心找不到伏传。若韩琳与伏传分道扬镳了,就去留下巨石的小院找,那里没有消息,就去京城住过的小院找,还是没有消息,就去屏乡老家找

    他和伏传没有商议过失散了该怎么办,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从何处来,往何处找。

    密林出来往县城的路上,谢青鹤就感觉到异常不祥的气息。

    平整的土地似是被许多人踩踏过,路上还有新鲜的马粪,马蹄印,而且,没隔多远,道边就有人的粪便尿渍,味儿还挺大。二郎也很奇怪“此地农人都不拣粪沤肥么”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说农人吝惜肥力,必要回自己家五谷轮回,不能便宜外人。

    谢青鹤摇头说“怕是有战事。小心些,附近或许有探哨。”

    顺着前往大城的官道行走,半道上就遇见了一支多达千人的兵马。千人行军速度比较慢,比不得谢青鹤与二郎的脚程,就这么被他俩后来居上地缀了个尾巴。

    “大师父,这里难道也闹贼”二郎目瞪口呆。

    “你有多久没出来了”谢青鹤问。

    二郎掰起指头数了数“三四五五年”

    谢青鹤也是服气,总共闭关六年,二郎就有五年都蹲在密林跟他一起不出门。想来是前一年里断断续续把生活日用的东西买齐了,没事就不必出去了

    二郎不大好意思地说“大师父,那林子里晕头转向,我每次出去迷路,回来也迷路”

    总之,谢青鹤闭关的六年间,天下彻底乱了。

    他俩功夫好,哪怕不小心撞见了这股千人部队,也没有被队伍前后的哨卫发现。

    “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探哨。”二郎说。

    这支千人队伍里,大部分都是粗通拳脚功夫的农民,领头的则是几个隐约摸着入道门槛的修士。

    看着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从上到下或许都没有几个懂得治军打仗的,想要啸聚成群横冲直撞,直接就把队伍拉出来了,哪里想得到还要在队伍前后安排探哨

    谢青鹤认为,二郎说得对。

    一路跟着这支队伍到了富安县城,这支队伍连战前整队都没有,直接就冲着城门和城墙去了。

    谢青鹤“”

    城楼下大规模农民械斗,城楼上则是训练有素的守城士兵。

    城门关上之后,一波箭雨呼啸而至,不少攻城的农民都被射死。这时候就有领头的“修士”出场,强行攀上城楼,试图一力降十会,以武力解决掉城楼上的守城士兵,打开城门。

    二郎看了一会儿,小声问道“是小师父教给李瘸腿的功夫。大师父,咱们帮忙么”

    伏传在贫民街区挑了几个“弟子”,传功的任务就分给了三娘和二郎,二郎很清楚教了什么。

    这世上有修行天资的人和后世一样的稀少,伏传传功的底本都是大折不弯心法,只是根据各人情况的不同,又有增减。比如王寡妇是女子,修法与男子就不相同。李瘸腿足少阴足少阳两条经络都不能行,想要修法,也得伏传捉刀帮他做增减,王瞎子也是同理

    李瘸腿的修法就是伏传为他量身定制的,负责传功的二郎一眼就能认出来。

    谢青鹤见识眼力只会比他更好,摇头道“看看。”

    县城城墙并不算高,建城之初防备的就是普通人。攻城这一方虽是农民居多,也完全抵不住守城士兵的反击,架不住城下有能攀墙强杀的修士领头,很快就占领了城墙,就有源源不断的农民军爬上墙头。再有人从里边厮杀近城门,将门栓抱开,城池当即陷落。

    进城之后,有领头的修士喊“去县衙,去县衙。捉拿狗官。”

    另外一个修士喊“去仓库搬粮食。”

    还有一个女修士在怒吼“不许欺辱妇人”

    涌入城中的农民军如潮水般四散,有些去了官衙,有些去粮仓搬粮食,更多的则是涌入富户家中,抢夺金银珠宝,奸淫美貌妇人,一时间拍门声,厮杀声,哭喊声在城中此起彼伏。

    与此同时,城内文庙棋亭中。

    两个衣衫锦绣的男子相对而坐,面前放着的不是棋盘,而是两幅茶席。

    二人都静静地坐着。

    有黑衣甲士上前禀报“闫欢率人入城之后,劫掠百姓,欺辱妇女。李夫人并不能辖制群众。来报时,已有七户平民遇害。”

    左边坐着的男子约摸二十七八岁,低笑道“周兄,你看如何”

    这位周兄,正是周家大郎。他倏地站了起来,说道“我亲自收拾残局。”

    左边那人也不曾起身,拿起扇子挥了挥,笑道“这可不能去我大兄跟前告状,说我残害你的故友同道了吧也不能请伏先生拉偏架了吧”

    大郎霍地转身“韩珲,你说清楚,谁拉偏架”

    韩珲挥着折扇,呵呵一笑“你不去收拾残局,要跟我争嘴是嫌死在你故友同道手里的无辜百姓还不够多要不你留在这里,我替你代劳了吧”说着,他吩咐在旁待命的黑衣甲士,“去,把城收回来。”

    “咻”地一声。

    一支带着白羽的长箭,射透了当头贼首的胸膛。

    几个喽啰惊慌失措,恐惧又无助地喊道“闫老大,闫老大你”

    还指望身为修士的“闫老大”,能够拔出胸膛中的那支长箭,和无数次一样坚强地活下来。

    哪晓得闫老大只是睁大眼睛,嘴角慢慢吐出血泡,软倒在地。死了。

    文庙棋亭中有命令下达,针对攻城军领头修士的暗杀,在城中迅速展开。

    刚刚攻入城中的各大修士首领,正在兴冲冲地享受着胜利的喜悦,要么死在冷箭之下,要么被短匕切断了喉咙。修士被尽数点杀之后,马上就有训练有素的精兵进城,将四散各处的散兵游勇一一诛杀殆尽,根本不收俘虏,不接受投降。

    反转来得太快。

    刚刚还耀武扬威平民百姓的兵痞,马上就被更强大的精兵收割残杀。

    二郎刚刚还在咬牙切齿,只恨攻进城池的贼人太过凶残,抢人财物不算,还要顺手砍杀家中的老人妇孺。没等他出手收拾几个,这群人马上又变成了俎上鱼肉,被训练有素的精兵斩杀,无论他们如何跪地求饶,骑着马披着甲手持钢刀的精兵也没有一丝怜悯。

    最开始看着这批兵痞恶徒被砍杀的时候,二郎拍手叫好,直呼死得好。

    但是,看着杀了一个,两个,杀了十个,二十个看着吓破胆的兵痞扑在地上求饶,依然被砍去脑袋的惨状时,二郎就笑不出来了。

    谢青鹤行走在铺满鲜血的长街上,顺手拔出一根射在匪首修士身上的长箭。

    因伏传调查刘娘子故事的缘故,谢青鹤对箭支也略有了解。箭这种东西是消耗品,追求实用性,不能搞得成本太高。这么漂亮的白羽箭,通常都是精兵或贵族所用。

    他将箭支上下看了一眼。这箭并不普通,箭簇上有细细的符文,代表的意义是雷。

    雷部诛邪,掌管律法。

    换言之,这支箭也有清理门户的意思。

    普通百姓这会儿都躲在家里瑟瑟发抖,黑衣甲士则在街头清洗,看见谢青鹤不紧不慢地弯腰拔箭检查,几个附近的黑衣甲士犹豫了片刻,倒也没有二话不说上前就把他当叛军砍了,而是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街上闲逛若不能自证身份,皆以叛贼论处。”

    二郎对朝廷的兵马官员有着本能地忌惮和恐惧,这就有些瑟缩“军爷,我们”

    谢青鹤问道“城破之时,你们在什么地方”

    谢青鹤与二郎穿得都不算很好,何况,谢青鹤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再是英伟潇洒,一个出身不好的年轻人,也很难得到外人的敬重。他若是好声好气回答问题,跟这几个“军爷”客气两句,多半就会被客客气气地放走,然而,他并不回答问题,反而居高临下地询问。

    “哪来的小子如此胆大包天快快回答爷们儿的问题,你是何人家中大人姓甚名谁我看你怕不是想跟这群叛贼一样,把脑袋送给爷们儿当现成的功劳”另一个黑衣甲士怒问道。

    二郎顿时就怒了“你又是谁的爷们儿入你亲娘”

    愤怒之下,二郎也顾不得官爷不官爷了,飞起一脚,将几个黑衣甲士踹得滚了一地。

    不等他补刀,谢青鹤已阻止道“不要杀人。我要问话。”

    二郎就用膝盖把剩余三个人控制在地上,一把揪起最前面的黑衣甲士,按倒在谢青鹤跟前“我大师父问你话,你就老实回话问你呢城破之时,你们在什么地方”

    正如谢青鹤所想,城池陷落之时,这群训练有素的黑甲骑士就在城中。

    以他们的战力,这座城池其实完全不必陷落。就在城墙之上,就能将那支仅有千人的乌合之众全歼。城门不打开,就不会有平民百姓被骚扰,不会有富户被强夺,不会有妇人被侮辱

    为什么非要等城池陷落之后,才心急火燎地奔出来收拾残局呢

    这就很让人想不通。

    “走吧。”谢青鹤示意二郎放开这几个人,“去文庙看看。”

    二郎把那几个黑衣甲士松开,抬起头的时候,愕然发现,长街的两头已经被黑甲骑士挤满了。

    至少二百把速射的弓弩对准了他与谢青鹤,乌压压的黑甲骑士堵住了长街两个方向,这种情况下,只怕只有神仙才能逃出生天

    谢青鹤不想大开杀戒,他想了想,说“要么,请文庙的将军来见一见我”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围堵在长街两端的黑衣甲士目光幽冷地盯着他,只等着命令,就用将他射成刺猬。

    谢青鹤只好吩咐二郎“来我身边。”

    二郎连忙到他身边站好,问道“大师父,咱们怎么办”

    谢青鹤将手一招,远处地上一把直刀飞入他的手里,说道“我手里有剑,你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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