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谢青鹤才迷迷糊糊睁眼, 就闻到了蒸肉包子的香气。
蒋二娘是个特别勤快的女人,谢青鹤昨日说过,刚安置下来各处不便,要么去外边买些吃食, 要么简单做点,她还是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揉面剁馅儿给弟弟蒸肉包子吃。
“二姐姐,哪里来的柴不是不让你干粗活么”谢青鹤起身询问。
蒋二娘又在风风火火地收拾院子,说道“小炉子是烧炭的,不烧柴。我若是劈柴, 哐哐哐不把你吵醒了快洗了手去吃饭吧,粥在瓦罐里,蒸的大包子在炉上拿水煨着。你拿筷子, 小心烫着。”
谢青鹤还在洗脸, 蒋二娘已经放下手里的扫帚, 解下围裙洗了洗手,说“我给你端出来。”
于是, 谢青鹤把自己洗干净之后,就坐在干干净净的敞轩里,吃着热腾腾的米粥与大肉包,蒋二娘居然还带了张氏做的咸菜, 分出来切了一碟子。
“二姐姐做的包子, 风味不同。”谢青鹤之所以吃得开心, 是吃到家乡味了。
江南鱼米之乡,相对富裕,家家户户都吃得起糖,做肉包时也是甜肉馅儿,蒋幼娘蒸的包子,谢青鹤就吃不太习惯。蒋二娘的婆母是祖上是寒郡籍贯,恰好会蒸寒山附近的小葱肉包,精肉切碎调味时会加几勺花椒粉,谢青鹤小时候吃习惯了,一时惊艳夸了一句。
蒋二娘就记在了心里,每回轮到她做早餐,必然会给弟弟蒸这从婆家学来的小葱肉包。
听弟弟又说这包子好,蒋二娘抿嘴笑了笑。
在家做活时,做得好是分内之事,做不好寻常责打马上就跟着来了,心里悲苦常不自知。
到了婆家之后,忙碌一番后,婆母偶尔会表扬一句,说家里教得好,她就觉得幼年所受的苦楚都有了回报。若没有阿娘辛苦教养,哪来婆母的满意终也做了个有家教的贤妇。
直到那回弟弟装病,她迅速和离回家,跟弟弟相处了几个月,她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不管她做了什么,所有的辛苦,弟弟都会看在眼里。哪怕只是泡上一壶茶,弟弟也会真情实意地感谢她,从来不会认为她做所的一切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在家的时候,谢青鹤能帮忙的事情极其有限,蒋占文和张氏都不会允许儿子去做家务。
然而,蒋二娘还是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她意识到,她做所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是应该被重视的。洒扫炙膳浆洗整理,这些活儿确实每个女人都会做,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不做问题就很大啊。
所有女人都会做,那也不能去街上随便找个女人叫她给你做吧人不拿大耳刮子呼你
找别的女人做,就得花钱,雇。
与弟弟一起来了羊亭县,明明做的也还是那些活儿,享受自己服侍的人是不屑一顾、再三挑剔,还是像弟弟一样再三感谢,滋味也是截然不同的。谢青鹤才起床也没帮着做活,就坐着喝粥吃包子,认认真真地夸了一句,蒋二娘就满心美滋滋。
吃了早饭,蒋二娘问“今日是不是要去拜先生”
谢青鹤换好出门的衣裳,拿了银钱,说“得空就去。”
蒋二娘满脸惊异“拜师读书不是最紧要的事么你还要做什么杂事不如交给我去办,你快拎着束脩去找先生。”
谢青鹤也不跟她顶嘴,笑道“我知道了。”
看着弟弟出门,蒋二娘不免嘀咕“嘴上倒是甜,照旧不听劝。只管敷衍。”
谢青鹤今日穿了双好走的布鞋,充着锻炼身体的想法,粗略在羊亭县各处转了一圈。羊亭县城不大,地势平稳开阔,临近浅水有码头,直通寒江。羊亭富庶,又有水路货栈,八方风物齐聚,颇有些盛世繁华的景色。
谢青鹤边走边逛,原本想着还是寻个牙人帮着赁屋、买人,哪晓得城里繁华热闹,路上招揽生意的帮闲居然也不少,见谢青鹤穿着华丽也没下人跟着,就有不少上前搭话。
自打认识李钱之后,谢青鹤对帮闲这个职业就有些爱屋及乌,挑个看得顺眼的放在身边,一起逛县城。巧的是那帮闲也姓李,叫李晋雅,本地人,健谈爽利,一路走一路给谢青鹤讲各处老景传说,现在又是如何如何的情况。
逛了一上午,谢青鹤走回家附近找了家酒楼,叫李晋雅先坐着,他自己打包了两个菜送回家。
李晋雅以为家里有老人在堂,这都走到门口了,忙说要去磕头。
谢青鹤笑道“只有家姐操持庶务,镇日辛劳。我给她送了饭就回来。”
没见过出来玩还专门回家给姐姐打包饭菜的,这才让李晋雅闹了个大笑话,他嘴里说姐弟情深令人艳羡,见着谢青鹤走远了,心里还很纳罕,这都什么人啊,莫不是私奔出来的小情侣,假称姐弟
蒋二娘已经做好了饭菜,等着弟弟回家。
谢青鹤走时没说过回不回来,蒋二娘就默认他要回来,怜爱弟弟偷了几个月鸡,蒋二娘专门蒸了一碗扣肉,封了炉门小火煨着。
哪晓得弟弟居然拎着食盒回来了,蒋二娘嘴里嗔怪“买的什么呀,花那钱。”
谢青鹤买回来的也是扣肉。
一盘店里买回来的,一碗蒋二娘亲手蒸的,两盘子扣肉放在一起,肉香四溢。
蒋二娘哭笑不得“哎呀。”
谢青鹤已经叮嘱了蒋二娘两遍,昨夜一遍,今晨一遍,都是让她歇着,不要紧着忙碌。这地方是个临时居所,没有灶台,只有一个小火炉,取水用水也很麻烦,做饭极其不方便。
蒋二娘的固执之处在于,不管弟弟怎么说,她是不听的。她自己有主意。
昨天蒋二娘就说要做扣肉,谢青鹤让她不要忙,她今天还是做出来了。
搁脾气不好的张氏说不得就要训斥动手了,谢青鹤原本打算去李晋雅一起吃饭,聊聊赁屋买小厮的事,见了蒋二娘端出来的扣肉就改了主意,绝口不提还有人等着的事,盛上米饭跟蒋二娘一起吃。
谢青鹤把蒋二娘蒸的扣肉吃了大半,叫蒋二娘吃他带回来的扣肉。
从头到尾,谢青鹤只是夸奖感谢,对蒋二娘的手艺大加赞赏,夸得蒋二娘心花怒放。
“还剩这么多。”蒋二娘把两碗扣肉合在一起,数一数,巴掌大的五花肉居然还剩十多片,“好在这天还不热,拿凉水隔碗浸着,明天还能吃。要么晚上给你烩面条子”
谢青鹤这会儿张嘴都是扣肉味儿,漱了口正在喝茶,连忙说“还是清淡些,煮个鸡蛋面好。”
蒋二娘把吃食收捡好,洗了一盘杏儿端出来,说“上午门外有提篮卖杏的,我瞧着新鲜略买了些,羊亭县比咱们那儿热闹,东西也多,价钱倒还便宜些。”说着,她试探地问,“下午我也出门去问问,妇人家做的活儿是个什么行情。”
谢青鹤不反对蒋二娘出门谋生,只是人生地不熟也怕她出事,说“二姐姐,此事不着急。明日我陪你去。”
他已经知道蒋二娘的脾性,这位姐姐打小被张氏暴力镇压习惯了,跟她说话若是不凶狠一点,她就当是耳旁风,根本不当回事。
然而,知道归知道,他也不可能训斥蒋二娘,只得换一种方式影响。
“咱们说不得就要搬家换个地方住,一切安置妥当之后,二姐姐再去打探行情也来得及。”
蒋二娘要找活儿也得离家近的,听说要搬家,马上就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哦,好。那明日也不必去了,搬了家再说咱们要搬去哪儿爹找的地方虽小了点,离你上学的地方近”
谢青鹤拿了两个杏儿在手里,摇摇手,再度出门。
那边李晋雅还眼巴巴地等着,谢青鹤到了,两人才开始吃饭。谢青鹤就吃了两个从家里带来的杏儿,两人份的饭菜也摆了半个桌子,李晋雅狂吃一通,满嘴流油。
听说谢青鹤要换房子,他很吃惊“如今可不大好找地方了,自打王丞相说庄老先生学的易书天下第一后,这十里八乡还有外郡的学子都往羊亭跑。我们这里都是世居的祖宅,没那么多空闲的屋子往外赁住,您这有三间半已经是宽敞了,再大只怕不易得。”
“也不必非得在浅水附近,城东那边也行。”谢青鹤说。
李晋雅也不问你这么好的学区房不住,为啥要去城东溜达,他已经知道谢青鹤是个怪人了。
至于说谢青鹤还要买个小厮,这就容易。羊亭县富庶,年景也好,少见卖儿鬻女的人家。但是,家里有余钱,就想着呼奴唤婢,买个丫鬟奴仆在家帮着干活。不少行商都会随船拉些奴婢来卖,手续合法的就去了官牙手里,不大合法的就往私牙送,民不举官不究的事,都是一团糊腻。
挑房子这事儿花费时间,谢青鹤迫切需要一个马上就能干活的小厮,先去了人市。
人市里大多是官没罪籍的奴婢,也有世代奴籍被主家卖了出来,或是主家出了变故的奴婢。大多数买奴的管家都是上午来挑人,拾掇一下,下午才好让主子相看。谢青鹤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这时候在人市挑奴婢的都是花街柳巷的老鸨们,人牙子们主要推销的也都是薄有姿色的女子。
在李晋雅的建议下,谢青鹤花五十个钱,请了一个正在抠脚喝茶的官牙帮忙挑人。
这官牙听谢青鹤自称家中人口简单,要找个能干粗活的小厮,马上想起了人市里的老大难问题
那个货,看着卖相不错,就是不会做奴婢养着么,费嚼用。卖么,卖出去了好几回,回回都被退回来说来也是羊亭县富庶,少有穷凶极恶之人,买着不合心的奴婢也就是退回人市,不会私下转卖,也不会故意害人性命。
人市里几个官牙对这人都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叫他病死算了。
偏偏这人又活得很坚强。人就不得病,有点小病蔫儿上两天又好了。去年冬天,有官牙故意收了他的棉衣,想叫他冻死,结果这人冻得浑身冻疮,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剩下几个官牙就劝算了算了,不行转手卖到矿上,不必这么祸害人命。
“喏,就是他。身板好,能吃苦,洗干净了带出去也体面。”官牙把谢青鹤和李晋雅带到院子里,看着头上插了草标的萎靡男子,“本是京里官宦人家的伴当,主家出了事,奴籍都转卖了”
这官牙话还没说完,李晋雅就抄手笑道“金小哥,这不对吧这人在咱们县里都出名了,样样都好,就是不会做奴婢。大户人家的丫鬟是副小姐,这位可是打小伺候侯爷的副少爷,叫黄家买了回去,把黄家八少爷打了个满脸开花,也就是黄家老太爷心善慈悲,方才饶了他一条性命才跟你说了蒋少爷外出求学,家里人口简单,你就搪塞这个么祸害来快把茶水钱还来”
官牙被他怼得有些讪讪,还是打哈哈“他若真是个刁奴,咱们能不教他规矩么正经是个好奴,就是有点这里头有什么事,咱们也不好说。只能说,您真只要个担水劈柴看守门户的,买他绝对错不了。”
李晋雅还要催促官牙换人,官牙看了那人一眼,摇头叹气,也只能去开另一道门。
谢青鹤却没有马上就走,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起眼皮看了谢青鹤一眼,半晌才答道“名字不都是主家现起的”
“担水劈柴干些粗活愿意做么”谢青鹤又问。
那人低头笑一笑,说“你要买我”
谢青鹤点头。
那人想了想,才说“愿意做。”
谢青鹤就问官牙“多少钱”
官牙一愣,连忙报价“这奴是官卖的,照价二十两银子。您要想领回去,这些日子的嚼用也不要您交了,再加二百钱给中人。”
“二十两”谢青鹤看了李晋雅一眼。难怪这人卖不出去,普通小厮二两一个随便买。
李晋雅低声解释说“少爷,这是官卖的罪奴,价格是朝廷定好的,人市也减不下来。县里买得起的人家也就那么几个,卖了几回都退了回来,现下是没人买了。听说是想送去矿上,几回送上船都被退了回来,矿上嫌太贵不划算您只是买个小厮,犯不上花这么多钱。”
谢青鹤手里还有六十多两银子,这是蒋英洲自己的私房钱,上学的花销则在蒋二娘手里。
蒋占文很了解自己的儿子,多少钱放在儿子手里都会花光,倒是女儿手紧。所以,他给儿子预备了一笔银子,都叫蒋二娘保管着,又叫儿子没钱了去找蒋二娘要。
“那就是他了。”谢青鹤将这不肯告知姓名的奴婢买了下来。
这身板不仅能担水劈柴,说不得还能擒贼护卫,太适合给蒋英洲这个废柴皮囊当近侍了。
挑好人之后,谢青鹤额外给了官牙一百个钱,让他带着这奴婢办手续,又说办好之后,先让奴婢去某某地门口等着。闹得官牙都睁大眼睛“你就不怕他跑了”
这回不用谢青鹤说话,李晋雅就没好气地说“你也知道我家少爷人口简单,这会儿防着他跑有用吗日后还得我家少爷天天盯着他他要把我家少爷打翻了逃跑,我家少爷还能咋地啊”
官牙就露出心虚含糊的笑容“这个也是就报官啊哈哈哈。”
官府捉拿逃奴还是很勤快的,且逃奴一旦被捉回,打死无罪,很少有奴籍冒死出逃。何况,奴殴主,罪如子殴父母,坐实了就是死罪,打翻主人逃跑的奴婢,要么逃出生天,捉回来就必死无疑。
那人又抬头看了谢青鹤一眼,说“我不会跑。”
谢青鹤相信他说的话。
就凭这人的功夫,人市的枷锁看守哪里困得住他想跑早就没影踪了。
从人市出来之后,谢青鹤才跟着李晋雅去城东看房子。
这年月很多屋舍租赁,尤其是羊亭县这样的小地方,牙行也不是那么的神通广大。
许多百姓赁屋子就是口口相传,邻居家、亲戚家有空屋子出赁出售,又是邻居家亲戚家要买房赁屋子,两边传话搭上线,连中人都不用,事情就做成了,资源就在内部消化。
李晋雅是本地人,走街串巷拍门去问,附近有没有屋舍出赁,就有人给他指哪里哪里。有时候拍门探出头来指路的,说不得就是李晋雅沾亲带故的亲戚好友,寒暄几句干脆就带着去找了。
最后谢青鹤还真就看上了李晋雅堂嫂娘家亲戚出赁的一间院子。
独门独户,在土地庙附近,说是横死过人,家里人嫌晦气不敢住了,空置了有一年。
“没人住,三天两头就有不三不四的人进去,喝酒赌钱,搞得乌烟瘴气。也不图钱,每年给个二两银子,有那么个意思就是了。”李晋雅那边的亲戚老老实实地说。
李晋雅不大愿意让谢青鹤赁这院子。一来死过人,二来这地方已经成了闲汉喝酒赌钱的地方,住进去了说不得还要被闲汉找麻烦。他这一行重口碑,带着谢青鹤去人市当了一回冤大头,已经让他的口碑摇摇欲坠了,再让谢青鹤租了他堂嫂亲戚家的问题院子,他的口碑要砸光了。
哪晓得谢青鹤对这个地方特别满意“行啊,就这样吧。写个收条,我就把租钱付了。”
那房东居然摇头说“不用不用,约满再收租钱。这钥匙给你,家里剩下的家具都随你安排,若是不用找个屋子给我锁起来,院子里那棵桃树别给我砍了,其他都行。”
李晋雅才稍微松了口气,好歹是没有坑钱吧白住的院子,不能说他故意坑客官了
买了小厮,相中了住处,谢青鹤给李晋雅结了今日的工钱,另给了半两银子做赏钱,李晋雅心情复杂地与他分了手。谢青鹤溜溜达达回了家,发现天色还早,庄园也就在附近,干脆就转了过去。
庄园也没有学堂私塾的模样,看上去就是很正常的民宅,门口挂了“庄园”二字。
谢青鹤敲了敲门,来应门的是个穿着白衣的书童,施礼问道“请问客人有何贵干”
“求见庄老先生。”谢青鹤说。
书童很熟练地说“客人若是前来求学,可往山水书斋拜见刘钦先生,若是求见我们老爷,还请留下拜帖,明日再来。”
谢青鹤还礼道“还请小先生指路,山水书斋怎么走”
书童露出笑容“客人请进。”
庄园是真的观景园子,挖了荷花池子,从浅水引水而入,闸口一东一西,居然是静水深流。
世传庄老先生是易学大家,学易必学气,学气必知观望,谢青鹤才刚刚走进庄园大门,就知道这位庄老先生并非浪得虚名,是俗世中的知天机者。
进了庄园之后,夕阳渐斜,不少学生吃过饭在院子里散步消遣,这就有些学堂私塾的意思了。
见书童引谢青鹤进来,路边各人都纷纷施礼问好。
谢青鹤只是微微颔首。
这就惹来了不少人侧目,还有许多愤怒。
所谓礼,尚往来。
别人以礼相待,谢青鹤却不肯同等回复,自然会引来不满,这叫目中无人。
哪怕是庄老先生这样的大佬,有学生上前拜礼,他也不会眼皮不抬、高傲路过,颔首回礼是最基础的,说不得还会停下问候两句。
现在谢青鹤居然也跟七老八十的老学者一样,对路旁学生的问候仅仅颔首回应,这就使人愤怒。
你以为你是谁啊老子给你拱手作揖,你这货装什么逼,点尼玛的头呢
若不是有身边的同学拉着,脾气暴躁的几个学生差点冲上来,要暴揍谢青鹤一顿。
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身边没有十个八个小厮护卫跟着,家世好得有限。还敢这么装逼,不揍他揍谁
书童也觉得谢青鹤很奇怪。刚才在门口还很有礼貌,怎么进门之后就变了
一路走到山水书斋,有个很狂妄的小子来拜师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庄园。不少好事者都闻讯而至,想要看看这货到底长什么样儿,有多少底色本钱。
山水书斋是负责入学考试的地方,庄老先生并没有资质差、学习差就不给入门的规矩,不过,拜入山门之前要让先生们摸个底,知道深浅才好安排课程,这也是所有学堂私塾都要做的测试。
负责接待新生的刘钦先生长得很儒雅和蔼,接待谢青鹤的时候,还叫书童上了一杯茶。
照例问了姓名籍贯师承,又问了读了哪些书,刘钦才写了几个考题,叫谢青鹤现场做,怕谢青鹤紧张,还说“只管放心大胆地做,此卷只做授课分班之用,不与进学相关。”
谢青鹤重新要了一张纸,熟练地检查笔墨。
刘钦只看他章法井然地研墨动作,就忍不住点了点头。是否受过良好的教养,是否有着良好的学习习惯,从研墨侍砚的细节上就能分辨出来。光看这弟子的举止气度,再差也有限。
哪晓得谢青鹤提笔落纸,第一划就把刘钦惊住了。
这他妈的白夸了
正儿八经三道题,这货一笔下去,居然开始画画
这就是标准的答非所问。
刘钦在山水书斋当了好几年摸底先生,见过各色各样的奇葩学生,正常的不去提他,就说那些不正常的,要么蠢,要么笨,要么狂,都喜欢卖弄小聪明,显出自己的本事。
你那么会画画,你就去学画啊。庄老先生是易学大师,专注易经,五经中的易经,学完了是要去考科举的,不是用来算命的那一种跑来这里臭显摆干什么人家卖肉,你说你的绣活儿好,八竿子打不着
刘钦涵养极好,仍是坐在一边,等着谢青鹤“答题”。
若是谢青鹤正常答题,哪怕写得一窍不通,只要把卷子填满了,刘钦也会让他入学。但是,像他这样答非所问臭显摆的学生,刘钦是不会客气的,直接劝退。
治学之道,无非虔诚。
心存狂妄一意显摆,根本就不可能耐心学习,留下又有何用
时间缓缓地过去。
刘钦被耽误了晚饭,饿得肚子咕咕叫。
偏偏谢青鹤还在刷刷刷,他也不能催促,剥夺人家的考试资格,只好起身掌灯,顺便端了一盘茶点过来,想着单自己吃也不合适,打算给谢青鹤也分两块。
走到谢青鹤身前,正要分核桃饼,一晃眼看见了谢青鹤已成七八的画纸。
哐当一声。
谢青鹤闻声低头,一个核桃饼咕噜噜滚到他脚边。
他也没吃晚饭,也是被误了饭点。抬头看见才回神的刘钦,刘钦也才看见他灼灼的目光,连忙把手里的核桃饼让了两个给他。
“学画几年了拜师父学的”刘钦拉了个小板凳,在谢青鹤身边坐下,跟他一起啃核桃饼。
“有几年了。”谢青鹤不爱撒谎,但是,他学画的时间真的不好说,说出来就是老神仙吊打小蒙童,“这些年都是自己画。”
“有慧根啊。”刘钦由衷地赞美。
若是七八十岁的老先生画这幅山水,刘钦也不至于惊得歪了点心盘子。
正是因为他一开始就轻视,十五六岁的小孩儿再有天分功力,又能画出多好的画
谢青鹤不大认同他的想法。不管是作画写字,技巧都是最基础的东西,决定高度的是天分。古往今来不少画家都是二十出头就一骑绝尘,笑看无数画了几十年都徒有其型、不知其魂的老画匠。
十五六岁是年纪小了点,小的弊端不在于技巧稚嫩,在于思想的不成熟。
任何流传千古的艺术品,感染人心的都不仅仅是技巧,而是其中独一无二的思想与灵魂。
以谢青鹤看来,刘钦根本不具有欣赏自己这幅画的能力。他所看见的,只有技巧,他能评判的,也仅是技巧。超越了技巧之外的东西,他只能感觉得到,却无法准确地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谢青鹤一只手拿着核桃饼啃着,一只手仍旧提着笔,时急时缓地在画中勾勒涂抹。
一连吃了三个核桃饼,还喝了一杯刘钦递来的茶水,谢青鹤才完成了画作。
刘钦一只手举着台灯,看得满眼痴醉“老夫在此教徒授业六年,今日始知庄园之美。”
谢青鹤画的正是庄园的全貌。庄园本身就是庄老先生的精心之作,各处屋舍、山石、水塘,方寸皆有奥妙,合起来风甜水美,是极其灵秀之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谢青鹤不仅看出了庄老先生的本事,也看出了庄老先生的不足,他画纸上的庄园,才是完美状态下的庄园与如今的实景有着细微的差异。
谢青鹤待纸上墨渍稍微干了些,重新舔笔落下题跋。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这画充斥着谢青鹤自身的修行眼界,落下蒋英洲的名字必受因果承负纠缠。
谢青鹤犹豫片刻之后,落款随手画了个一道线。
刘钦看画不怎么专业,看字就来精神了。谢青鹤的字是认真练过许多世的,几乎每一世乃至于日常都离不开要写字,这一笔字是常人想都不敢想象的老辣浑圆、炉火纯青。
谢青鹤这时候要求说“求见庄老先生。”
刘钦连忙说“庄先生如今还没睡下,你等着,我去问一问。”
刘钦觉得,就凭这一手字,这“小弟子”就有资格见庄老先生。也就是吃亏在年纪还小,若是个七老八十的老者,就用这支笔写张拜帖,庄老先生也得马上请他进门。
见刘钦拿走了他的画,谢青鹤知道这是求见庄老先生的敲门砖,又拿了块核桃饼吃。
那边刘钦一路小跑着去了庄老先生寝居的老山居,庄老先生年纪也不大,不过五十出头,只是年轻时科场不顺、老出意外,遭受了太多打击,这会儿头发已经全白了,看上去比较苍老。
庄老先生一手拎着酒壶,身边摆着酱肘子,居然在泡脚。
“庄先生,您看。您来看”刘钦小心翼翼地把卷纸展开,“才来了个学生,我给他出了题,一道题都没写,要了纸就画画。我本想这人太过狂妄,必要逐出去,哪晓得您看这一笔字如此老练沉稳,这是真的好啊,看看这一道哎呀,书圣在世不过如此十几岁的孩子哪里写得出来这样的字,若不是亲眼看着他写的,我要觉得他是找了枪手哪里请得起这样的枪手”
刘钦就指着谢青鹤题跋的几个字喋喋不休,庄续龄则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幅画。
看了片刻,庄续龄突然起身,哗啦一声,带着满脚水走进屋,点了两个台灯举着走出来,将画中与庄园实景细微处的不同看了遍,叹息道“这哪里是来求学的。”
刘钦诧异地看着他“啊”
明明就是来踢馆的。
这画作的主人于易道见解之深,哪里还需要求学足可以开山授业了。
庄续龄知道刘钦本经是春秋,对易经只是略懂,这事跟刘钦说不明白。听说谢青鹤要求见,庄续龄找个快毛巾擦脚,说“你去把人叫来吧。我这里准备两个菜,二两酒,开门迎客。”
众所周知,庄老先生是个科场失意的倒霉蛋,所以,庄老先生特别讨厌高官显贵。
能让他入夜之后还破例款待的,不可能是前来求学的普通学子,也不可能是嚣张登门的达官显贵,只可能是才高八斗的各路文宗神仙。
他若是不服气,门都别想进,何况还专门整治两个菜,备上二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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