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下山去请谢青鹤赴宴, 庄老先生的书童眠儿亲自提灯相请。夜色渐沉, 眠儿手里的灯火沿着上坡的石子路, 摇摇晃晃往上漂移, 在山水书斋围观的学生们全都惊得鸦雀无声。
没过多久, 老山居里传来庄老先生爽朗的笑声,蹲在坡下围观的学生们更沉默了。
有好事者钻进山水书斋,想要看看是否留下了墨卷痕迹, 半个字没找着。反倒是看见留有砚台的书桌边上,摆了个小板凳, 桌上还有茶杯和点心盘子
“这是刘先生家公子来拜山了”学生甲不可思议地说。
众学生皆知刘钦长子资质平庸,幼子尚在蒙学,不可能前来求学。不过, 正经答卷的时候, 刘钦居然搬个小板凳坐在学生的身边,还跟学生一起喝茶吃点心, 实在是让人很惊讶。
“倒像是庄先生家公子。”学生乙想起夜空中传来的属于庄老先生的笑声,又羡又妒。
门外。
贺静与原时安也在仰头议论。
从山水书斋能看见老山居的院门,两串灯笼散发着微光,宛如两簇明星。
贺静将手袖起,轻声说“也不知道是何等人才,年纪轻轻就叫两位先生如此青眼。”
原时安示意他往东看, 贺静一回头, 远远地看见绊儿提着灯过来, 身后跟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儒生, 沿途正在围观的学生都纷纷施礼,口称小庄先生。贺静也赶忙作揖“师兄。”
庄彤一路走来,只在贺静身边停下,对原时安微微躬身。
原时安作揖回礼。
“还不休息么”庄彤才问贺静。
贺静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老山居“才吃了晚饭出来。闹出这么大动静,看一眼呗。”又看站在庄彤身边的绊儿,“先生叫”
庄彤微微点头,说“父亲唤我去作陪。”
贺静两眼睁圆。
庄彤已拱手告辞“我先去了。早些休息。”
送走了庄彤之后,旁边几个学生也都挤了过来,围着贺静叽叽喳喳“也就是庄先生几位同门故友来了,才叫小庄先生去陪。这是个什么章程”
贺静没好气地说“我那日拜师,先生不也叫师兄来陪师兄叫早些休息,都快散了。”
待围观学生逐渐离开之后,贺静才对原时安吐吐舌头,说“自打师母过身之后,师兄身子一直不好,这都黑了还叫师兄去陪客,这可不得了了。”
原时安似是漫不经心,含糊地应了一句。
贺静关心地问“你还烦那婚事呢如今余阁老致仕,靖西侯和熊太守都已认罪伏法,你家想聘哪家闺女就聘哪家闺女,怎么比从前还烦恼几分”
原时安摇摇头,说“婚姻之事,岂能儿戏。不说这个,今日去我那里喝酒”
贺静就搭着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去呀。”
老山居内。
庄彤也在猜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刚进门就被庄老先生招呼“彤儿,快来坐。”
闹得庄彤莫名其妙。有客人在,不得先叙礼么他一边应着父亲的招呼上前,一边向陪坐一旁的刘钦施礼,目光放在了坐在父亲庄老先生对面的少年身上。
那是个其貌不扬却十分引人注目的年轻人,皮囊绝不算出众,却有一种很迥异的风度。
刘钦在场的情况下,这年轻人居然坐在了庄老先生的对面,这事就很稀罕。
“父亲,这位”
庄彤一句话没说完,被庄老先生摁坐在身边,强行把他袖子撸起,手递出去。
“不急不急。庄公子身虚体弱,夜行急喘,稍坐片刻再看。”谢青鹤蹬了鞋子,很随意地盘膝坐在案前,神色非常放松自如。光看他舒展的体态,就知道他很适应这种场合,没有半点扭捏惶恐。
“对对,我把这茬儿给忘了。”庄老先生拉着儿子的手,满眼慈爱,“这位蒋先生一身好医术,给你瞧瞧身子,说不得就好起来了。来,你给蒋先生敬上一杯酒。”
童儿即刻递来斟满的酒杯,庄彤跽坐而起,满头雾水地给谢青鹤敬酒“劳先生费心了。”
让庄彤惊异的是,这人果然狂悖无礼。他把礼数做足了,这少年居然稳稳当当地盘膝散坐在案前,很自然随性地受了他的礼敬,说“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听那口气,好像对方肯受他的礼数,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庄老先生熟知儿子的脾性,本就聪颖才高,难免心高气傲,又有体弱的病症,身体影响了情志,更加容易小心眼。教养让他不可能当着长辈的面对客人发飙,可是,小心眼都是自己气死的。
“子重。”庄老先生给刘钦打眼色。
刘钦正在啃卤猪蹄,闻言连忙起身,先叫童儿拿热毛巾擦了手,又拿冷毛巾擦手,一连擦了三遍,最后居然还去炉前熏了熏,闻着手上没有味儿了,才小心翼翼地去拿谢青鹤的那幅画。
这么一番过场搞下来,早已吸引了庄彤的目光。那纸上是什么内容,叫刘先生如此珍重
画纸不大,刘钦两手滑开。
更让庄彤在意的是,眠儿和绊儿举灯照明,拿的居然是有琉璃灯罩的莲花灯。
琉璃灯罩不易得,庄老先生轻易不许童儿去碰,只怕摔坏了。
这是怕烛火把墨卷撩了,才用上了琉璃灯罩。
庄彤的好奇心被拉到了极点,目光落在刘钦手持的画纸上时,首先吸引他的,也是谢青鹤的两句题跋。光是看见那两行字,他的眼中就露出惊喜、欣赏、赞叹的光彩,垂在身侧的指尖竟然微微划动,不自觉地照着画上字迹临摹,又慌忙去看落款,愕然发现是一道奇怪的线。
“刘先生,”庄彤又回头看庄老先生,“爹,这是哪位先生的墨宝”
庄老先生丝毫不怕打击了儿子的自信心,乐呵呵地示意身边的少年“蒋先生的墨宝。”
庄彤的震惊遮都遮不住。
不过,庄老先生不可能说谎,庄彤震惊之余,突然就理解了蒋先生的“狂妄”。
狂是很狂,但,这可不是妄人。这是真正有资格傲视尘俗的狂人。
庄彤确实心高气傲,可他有眼界也有见识,他自己的傲气就来自于才华,这位被庄老先生尊称为“蒋先生”的少年,俨然已有书道封圣的气象,人家凭什么不能狂,不能傲视人间庄彤心服。
他离席走到谢青鹤面前,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先生才高,后生庄彤拜服。”
谢青鹤还是和适才一样轻松,笑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庄老先生苦笑道“我这个儿子,对易经也是学得不通。”
庄彤有些意外,回头去看刘钦,刘钦正拿手指那幅画,庄彤才发现那幅画的内容是庄园山水。
他是庄老先生的儿子,当然知道庄园山水屋舍都是庄老先生精心安排,隐含天象地理。这会儿将提拔的字完全略去,重新去看那幅画,顿时有了一种更玄妙的感受字是一种非常局限的传播方式,虽约定俗成,可各人体感不尽相同,解读时必有谬误。
画则不然。
画中所呈现的一切,都是执笔者心中所想,目之所见。
庄彤继承了亲爹的才华,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被提醒之后,他完全沉浸在了画中山水之中,忍不住往前一步近距离观赏。
刘钦把画留给他,又溜回席上继续啃猪蹄儿。
谢青鹤则跟庄老先生聊老年话题“若是学些气功,再读易经也能容易些。”
庄老先生不住点头“我年轻时也学了点炼气的功夫,不知道好坏,练得满脸通红。我那夫人说是歪门邪道,不许再练下去,倒也丢了几十年了。”
谢青鹤问他练的什么法门,庄老先生叽里咕噜比划了一阵,谢青鹤只好笑一笑。
庄老先生学的“功法”,连歪门邪道都算不上,不知道是哪家江湖骗子胡乱比划的东西。说是炼气练得满脸通红云云,很可能是大夏天正午对着太阳“练功”,被烈日晒坏了皮
刘钦啃完了一个猪蹄儿,方才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于易经上没什么造诣,听了先生讲解,方才知道蒋小郎于此道造诣甚深。既如此,蒋小郎为何要来庄园拜师”
“不瞒两位先生。”谢青鹤放下酒杯,说得很是诚恳,“我此生无心举业,只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奈何堂上两位大人不能释怀,总有田舍郎登天子堂的心思。如今借口拜师读书躲了出来,还请两位先生帮着打个幌子,好歹叫我清静两年。”
换了寻常学生敢这么要求,立时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说不得马上就要逐出门去。
然而,眼前这学生压根儿就不是学生。刘钦闻言差点喷了茶,庄老先生也是扶膝大笑,指着他没好气地骂“你这小子不老实戏耍你家大人,还要拖我下水”
谢青鹤忙举杯相求“还请先生周全。”
庄老先生笑眯眯地与他喝了一杯。这事肯定是要周全的,不说谢青鹤的才学不需要求教,单说谢青鹤刚来就治好了庄老先生的背痛,马上还要给庄彤看病,这就是庄家有求于他,关系必然要处好。
刘钦是个书痴,连忙问道“可是要住下来我那附近的院子就空着。”
他都没问过庄园主人庄老先生的意思,就把屋子给谢青鹤安排了。
谢青鹤笑道“下午已经赁好住处了,在城东。”
“早该来问。在这儿住多好,吃喝不愁,再有学生帮着操持庶务。”刘钦非常遗憾。
庄彤突然问道“先生既然要打幌子,隔三差五也得来一趟吧”他很小心地将卷纸收起,也不让童儿碰触,亲自放回了书匣里安置好,这才走了回来,就侧坐在谢青鹤席边,服侍斟酒,“彤有心随先生学习书画经学,先生肯收弟子么”
谢青鹤早就想过谋生之事,今生既然不举业做官,做生意更是低贱劳心之事,最舒服的方式就是给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当西席。庄彤距离谢青鹤标准中的“有钱有势”还差一点,不过,蒋英洲这个皮囊也才十五岁,能吃上徒弟孝敬的束脩就不错了也算是提前就业。
“收啊。”谢青鹤毫不避讳自己目前没钱困窘的现状,“束脩到位,一切好说。”
庄彤都没回头请示他的老父亲,当即起身下拜“先生在上,弟子庄彤拜见。”
庄家是羊亭县的大地主,庄老先生每年贴补学生都是很大一笔钱,他自然不会在意再出钱给儿子请个老师。在庄老先生看来,这位蒋先生的才华远不是刘钦能比的,若是给的银钱少了,只怕买不来蒋先生的尽心尽力,然而,若是给得多了给得比刘钦多,刘钦就会不高兴。
“我这里也有几个不重举业的学生,一个也是教,个也是教,蒋先生书画上造诣非凡,有没有兴致在庄园带带学生自然是叫他们另外出束脩的。”庄老先生提出了邀请。
庄彤和刘钦都很吃惊。
蒋英洲毕竟才十五岁,年纪太小。叫他在庄园当先生授业传出去太骇人听闻。
庄老先生就有这份不惧物议的魄力。
既然有才华,为什么不能堂上授业非得熬到二十、三十岁,脸上蓄上须了,才能使人尊重
学海无涯,达者为师。
当然,最主要的是,蒋先生的月银要比刘钦拿得多,就得把身份气势都造起来。必须让刘钦生出一种高山仰止、他确实比我厉害、活该比我拿更多钱的心理。
不然,这天降准文宗,下凡捞束脩,刺激得凡人刘钦心里不高兴,撂挑子不干了咋办
谢青鹤把庄老先生的算盘摸得一清二楚,他考虑了片刻,若是在庄园公开授业,肯定是低调不起来了,然而,有庄老先生在背后撑着,扯虎皮做大旗,势必会疯狂提高他在家中的话语权,要接蒋幼娘来羊亭县、乃至于插言蒋幼娘的婚事,都会变得很容易。
“看看吧。书画之学,首重天分,若是有好苗子,可以教一教。”谢青鹤说。
庄老先生主要是想把几个家里有钱的学生塞给他,变相给庄彤加束脩,免得庄园支给谢青鹤的月钱太多了,刘钦不高兴。这话说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事自然交给庄彤自己去安排,庄老先生就打哈哈招呼喝酒。
庄彤一直坐在谢青鹤的席边服侍斟酒。
哪晓得刘钦也毫无嫉妒之心,屁颠屁颠地跟谢青鹤碰杯,还畅想了一番未来同事的快乐生活。
刘钦本就是帮着庄老先生教学打杂的,二话不说先给谢青鹤安排了课余茶歇休息的地方还是在他的住处隔壁。他也完全不避讳,就是眼馋谢青鹤那一笔字,想要谢青鹤的字帖墨宝。
这位刘先生啃了猪蹄儿又多喝了两杯,就缠着谢青鹤,要他写几个大字送给自己。
庄老先生和庄彤都没有见过谢青鹤亲笔,也有心见识,父子俩都在敲边鼓。
“写。”谢青鹤也明白他们的心思,“这就写。”
眠儿绊儿要去铺纸研墨,被刘钦和庄彤抢了先,谢青鹤还在喝酒,他俩围着书桌忙碌了一阵儿,做好准备才来请。谢青鹤趁着酒意走到桌前,将笔提在手里,看着雪白的宣纸。
写,什么字
给刘钦赠字,无非是从才学人品上拍马屁,能用的句子很多。
蒋英洲的皮囊不善饮,谢青鹤指尖微麻,提笔落下第一个字
学。
刘钦和庄彤都挤在桌边,屏息凝神地看着他运笔,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这一个字写完了,刘钦才低声称了一句“好,好字。”
谢青鹤又迅速写了一个字,以。
继圣。
“学、以、继、圣。”庄彤念了一遍,觉得蒋先生真会拍马屁。
这四个字送给他爹庄老先生都差点意思,送给刘钦只怕刘先生不敢要。
“谬赞谬赞,不敢当不敢当。”刘钦嘴里说着不敢当,满脸欢喜,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那架势恨不得把谢青鹤从书桌边挤开,他马上就要把那副字收走,“哎呀,这怎么当得起明日,明日就给蒋小郎送润笔来我这字儿我得亲自来装裱,就挂在我那正堂上”
谢青鹤想起小师弟,饮宴说话的心思就淡了许多,放下笔回了席上,说“敢为庄公子请脉。”
庄彤连忙跟过来,躬身道“弟子不敢。”
庄老先生也帮着说“他既然要随蒋先生学艺,也要叙礼。”
谢青鹤只好说“庄彤,过来把脉。”
切脉之后,谢青鹤又问了两句,得知庄彤是在母亲病故后伤心过度,受寒发热咳了大半年,从此以后身体就虚弱了下来,每到母丧忌日前后就病倒,症状也就是咽肿咳嗽,吃多少药都好不利索。
“清肺化痰的药吃了不知多少。”庄老先生是真的担忧,“都说肺里有痰没清出来。”
若是谢青鹤修为仍在,推两掌就能把积攒体内的痰液拍出来。这会儿是真没办法马上解决。
“单吃药难及腠理,此病仍坐在营卫之间。”谢青鹤没有耐心给庄彤做食疗,也没有开方子,“今日夜深了,我略有酒意,你也精神不足,改日教你一套养身保全的内练法门,用心些,个月能除旧患。”
这说法就让庄老先生和庄彤都很意外,这位年轻轻的先生,他还真的懂得炼气之法
谢青鹤已起身告辞“今日多谢款待,明日再来拜见。”
庄老先生还盼着他能把儿子的病治好,对他甚为礼遇,亲自提灯相送,刘钦与庄彤也都跟着,另还有眠儿绊儿两个书童提灯相随。谢青鹤劝了几次都劝不动,只好让他们热闹非凡地送到门口。
深夜值门的不再是书童,而是身材魁梧的家丁,庄老先生吩咐他“去把马车套上。”
又吩咐庄彤“你带着绊儿,把你先生送回家去。”
庄彤躬身应是。
谢青鹤拒绝道“我就住在前边不远,家父托关系才赁了三间房,本是方便我来读书。”
庄老先生又忍不住笑“如今不读书,来教书也是一样。家里地方宽敞,住得开。今日太晚了,明天蒋先生来看一看,子重安排的地方好不好。若是不好,家里各处任先生挑选。若是好,不如就搬了过来住。”方便就近照顾庄彤治病强身。
谢青鹤哪里愿意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打个哈哈绕了过去“好,明日来看。”
庄老先生还是坚持要让庄彤送他回家去。
谢青鹤说“他身子不好,本就不该走夜路,再伤了营气。予我一盏夜灯即可。”
听说走夜路会伤身,庄老先生才放弃了让儿子送老师回家的打算,在门口拉着谢青鹤说了好一顿话,谢青鹤借来的那盏灯都要烧灭了,这才放谢青鹤离开。
蒋占文赁来的屋子离着庄园确实不远,谢青鹤沿着长街走了不到半里,就到家了。
只是前面开门是另外半拉屋子,自家赁的三间半屋子,大门开在巷子里。谢青鹤提着灯走进小巷,转了一圈才到门口。冷不丁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他迅速撤身寻了个掩护,方才回头。
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谢青鹤才想起来,下午他去人市买了个“小厮”回家。
那人见谢青鹤受惊之下,进退依然有章法,且非常迅速灵巧,眼底就有几分惊异。
不过,还没进家门就吓到了主人,这当然也不对。
他保持了一个让谢青鹤非常有安全感且舒适的距离,屈膝跪下,向谢青鹤解释“奴本是等在门口,姑姑接连几次出门,见奴守在门口深为惊异,奴向姑姑自承了身份,只是主人不曾回家,姑姑也不敢让奴进门等候。天黑了,奴怕姑姑担心门户,就去外边候着,不敢近前。”
他不知道谢青鹤的脾气好坏,试探地问道“不意惊吓了主人,请主人责罚。”
谢青鹤提着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天黑了就去外边候着不是看见我从街边路过去了庄园,你就跟着去了庄园壁脚听得开心么都打听到什么消息了知道我的底细了”
被灯光照着脸庞的“小厮”神色不变,低声坚持道“奴一直在主家门口。”
蒋英洲的皮囊资质奇差无比,连累到谢青鹤的五感六识也很寻常,他是真的没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也是真的在家门口被吓了一跳。然而,他的观察力一直都在。
“庄续龄常年背痛,他寝起的老山居日夜燃着降真定神香,还有他按摩用的药油,味道非常奇特刺鼻。”谢青鹤看着那“小厮”身上残留的冻伤痕迹,淡淡地说,“鼻脓肺肿,伤了嗅觉,至今没有好吧”
这是唯一的破绽。
如果这人不是寒冬恶伤损了身体,绝对是顶尖的刺客,跟踪盯梢不留丝毫破绽那一种。
意识到谢青鹤不是猜测诈他,是真的在瞬间抓住了自己的破绽,推测出了真相,跪在地上的“小厮”方才缓缓低头,不再言语。
“我身边就缺个担水劈柴的从人,你从前是什么人,身上有什么秘密,我并不关心。如今是你坏了规矩,重操旧业,盯梢到我的头上来了。我也不将你退回人市,你将卖身的银子还给我,自己走吧我不会去报官捉你。”谢青鹤说。
那人似乎深为意外,想了想才有些着急“我奴没有地方去。奴也没有银子还给主人。”
谢青鹤是真的不想要他了,闻言有些不耐“以你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银子又怎么会赚不来也不要你现在就还,过些年给我也行。走吧。”
“奴会担水劈柴。”见谢青鹤要关门,那人仓惶间抓住门板,求道,“主人再买人还得去人市,还得再费一番功夫,也白花了银子。不如饶了奴,以观后效。”
谢青鹤见他几根手指抵在门板上,这门是关不下去了,不禁皱眉“松手。”
蒋二娘早就听见门口的声音,只因在屋内洗漱不好出来,这会儿匆匆忙忙抹了脸包上头发,就看见弟弟站在门口,还有道人影抵着门,顿时吓了一跳,操起竖在墙边的火钳就冲了上来“果然是你这贼子,还敢骗我说是买来的下人,真当我姐儿两个好欺负不成”
谢青鹤连忙伸手去拦,说道“二姐姐,别打,是我买的。”
蒋二娘满脸狐疑,问道“那为什么不让他进门”又把跪在地上的人看了好几眼,“莫不是他有什么脏病快赶出去不,我去拿绳子,把他拴在门口,明日去人市退了都是些什么人呐,欺负外乡人么竟然卖个有病的给我们”
谢青鹤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说道“二姐姐,不要去找绳子,不兴捆人的。”
蒋二娘把打包行李用的粗麻绳找了出来,一边牵着绳子往外走,一边说“怎么不兴捆人他要是跑了呢半夜被人顺走了呢”她自以为很了解弟弟的心态,顾惜地说道,“你是读书写字的人,本就不耐烦做这些琐事。你把他的契书拿来,我明日去退,我去扯皮,你不必操心。”
不等谢青鹤说话,跪在门口那人乖乖将手伸出来,小声解释道“姑姑,我没有脏病。冬天牙子们想要冻死我,不给我衣裳穿,我落了些冻出来的病,一直没有好,这个病不会过人的。姑姑,你不要把我退回去好不好”
他这番话说得很是可怜,也不再自称“奴”,试图唤起蒋二娘的同情心。
去年冬天就差点被人牙子故意冻死,把他退回去,就是放任他再落入恶人之手,害他去死。
蒋二娘果然被他说得一愣。
只是蒋二娘才愣了一瞬,一直显得很好脾气、和善好说话的谢青鹤却变得严厉,呵斥道“当着我的面,你也敢戏弄操持我的姐姐我敬你一尺,你欺我一丈”
蒋二娘才突然反应过来,弟弟原本是不许他进门的。这个人在利用自己。
“二姐姐,你进屋去,关上房门。”谢青鹤说。
蒋二娘犹豫了片刻,还是拉了拉他的袖子,说“他就是不好,咱们明日把他退了,要么,咱就把他放了,左不过一二两银子也是一条命。”
见谢青鹤点头,蒋二娘走了一步,又回头来小声劝他“你不要打他。”
谢青鹤很意外。
蒋二娘低头说“不要打。很疼的。”她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在徐家的遭遇。
谢青鹤轻轻抱了抱她,安慰道“不会的。二姐姐,我不打他。”
蒋二娘看了他一眼,看见了弟弟眼中的温柔和平静,这才放心地回了自己屋里,关上房门。
谢青鹤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缩着脖子的人,半晌才说“你是不是在想,姐姐不许我动你皮肉,我还能把你把你怎么办”
那人手上还缠着两圈绳子,低声弱气地说“奴听凭主人处置。”
“我不想要你的卖身银子,只想让你走。你若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了。”谢青鹤拉开大门,“如果你不想走是你应该好好琢磨一下,怎么才能留下来。”
那人虚弱的脸色突然就呆滞了。
不是谢青鹤要费心考虑怎么不动皮肉地惩罚他,而是他要艰难地考虑怎么才能求得主人原谅。
蒋二娘的求情,为难的根本不是谢青鹤,而是他
谢青鹤不再理会跪在小天井里的“小厮”,径直取水洗脸,又炊水洗脚,收拾妥当之后,回屋休息。家里有个“不懂规矩”的“奴婢”,他就不曾关门,隔墙关注着,毕竟蒋二娘就住在隔壁。
那人呆呆地在院子里跪了小半个时辰,突然爬了起来,提着桶出门去了。
家中取水是去巷子深处的甜水井,白天人多还得排队,晚上就没什么人了。相比起谢青鹤的废柴体格,那出身侯府的“小厮”哪怕身带病痛也健壮灵便得多,加之蒋二娘心疼弟弟担水辛苦,用水比较节省,趁着弟弟没回家的时候,还偷偷去提了两桶水回来,所以,那人去了两趟就把水缸填满了。
担水结束之后,那人又抡刀劈柴。
因谢青鹤交代过要搬家,家里又没有灶台,蒋二娘也没有买多少木柴。
家里原柴不多,咔嚓咔嚓劈了没一会儿,柴也就劈完了。谢青鹤听着外边的动静,那人还把劈好的柴一一叠放起来,整理在墙角。
担了水,劈了柴,院子里传来沙沙的扫地声。
蒋二娘是极其勤劳的女子,院子里的活儿都被她做得差不多了,再没什么可做的。
谢青鹤听见那人步履沉重地出了门,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沉闷的泼水声。没多久,那人又走回来,把水桶放回了原位。谢青鹤听得脚步声不对,从床上坐了起来,探头去看。
恰好看见那人精赤上身,浑身湿漉漉地出了门,跪在门口捡起地上蒋二娘留下的粗麻绳,灵巧地缠住自己的双手,另一头则放在门内。双手缠好之后,他自己握着绳头,将大门关上。
就如蒋二娘所说的,他把自己拴在了门口。
在拴自己之前,他还脱了上衣,给自己浑身浇了凉水。
羊亭县是临水的地方,谢青鹤他们住的地方更是邻近浅水,晚上江风呼啸,温度不高。
那人下午就被买了出来,不曾吃过晚饭,没有衣物御寒,跪在有穿堂风的小巷子里,身上还浇了凉水,尤其是他身上还有冬日冻伤留下的遗症
蒋二娘是说了不许打他。
可是,这世上有很多折磨,比殴打更可怕,更致命。
谢青鹤并不想这么折磨人,他看着院子里遗留的水渍脚印,将大门拉开。
那人就低头跪在门边,似乎很意外谢青鹤这么快就出来了不出来最可怕,出来得太慢也很受折磨,最好是卡在不牵动旧病的时候出来。
出来得太快了,并不好。这很可能意味着新主人不吃这一套,对惩罚他毫无兴趣。
谢青鹤捕捉到那人眼角一闪而逝的失措,说“起来,去穿衣服。”
“求主人施舍一寸容身之地。”他跪着不肯起身,“今日是奴造次,犯了主人忌讳。想来主人赶奴离开,也是担心奴不安分,再做坏事。主人只要担水劈柴的奴婢,奴将这根脚筋挑了,只留一条腿,就不能翻墙入室了。这样能不能留下来”
谢青鹤听他说得严重,问道“你非要留在我的身边,是有什么图谋”
那人低头半晌,才说道“奴曾做了许多错事。”
“跟着我能替你赎罪”谢青鹤反问。
那人许久才点头。
“你这样吞吞吐吐不尽不实地说话,是真的认为我心慈仁善好欺负”谢青鹤问。
那人连忙抬头“不是。只是,许多事如今不能说。”
“名字能不能说”谢青鹤问。
连这个问题都挣扎了片刻,那人才低声回答道“罪籍上的名字是严戟,奴本名舒景。不是冒名替罪,一开始就是奴在替严戟活着,落入罪籍也是奴罪有应得。”
说话时,常有夜风吹拂,舒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地颤抖。
“进来吧。”谢青鹤带着绳子使了个巧劲儿,呼溜溜缠了十几道的绳子瞬间松脱。
这人心眼多,又不老实,不露两手吓唬吓唬他,只怕镇不住。
舒景果然对他的手法深为好奇忌惮,俯身谢过之后,才晃晃悠悠地进门,已经冻得嘴唇发白。谢青鹤给他找了条毛巾,让他擦干了再穿衣裳,他马上觉得谢青鹤又恢复从前的温柔好说话。
哪晓得才刚刚穿上衣裳,谢青鹤手里握着针囊走了出来,问道“哪条腿”
舒景整个人都傻了“啊”
“我思来想去,挑你一根脚筋未免太过残忍,弄得院子里沾了血,再吓着二姐姐。我用针也能废了你的腿,不那么残忍,效果也是一样的。你想留着左腿还是右腿”谢青鹤面色慈和地问。
舒景原地沉默了片刻,脸色苍白。
“挑脚筋的事,是说着玩儿的”谢青鹤将铺开的针囊又卷上,“出去吧。”
“不是”舒景马上否认。
“你知道现在几更天了”谢青鹤问。
舒景面无血色,低头道“废左腿吧。”
他将遮掩的长裤褪下,露出自己削瘦的左腿,不自觉地用手抚摸了一下。
见谢青鹤取了银针出来,他又忍不住问“恕奴斗胆求问,是从哪里开始整条腿么还是膝下脚踝是不是永远废了,再也不能恢复了”
舒景懂武艺自然能认穴,哪晓得谢青鹤一针下去,扎了个完全不在经脉的地方。
一瞬间,舒景就觉得左腿僵住了。
谢青鹤从针囊里抽出第二根针,问道“你还想恢复”
舒景抿了抿嘴,违心地否认“奴不敢。”
第二针又扎在不在经络穴道的地方,舒景彻底绝望了,他连自己的腿都感觉不到了。
谢青鹤收起针囊,说“留针一刻钟。”
舒景脸色微白,低声道“谢主人亲赐责罚。”
“这不是责罚。是你想要留下来,自愿付出的代价。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若是你不曾卖弄身手,非要跟着我去庄园,探听我的深浅底细,岂有今日之事常日随在我身边,我有什么秘密是你不能知晓的无非是看不起我,认为跟踪我不会被识破拆穿,方才跌了这么大个坑。”
“我本不欲留下你这么个麻烦,也没有收服你的心思,单凭你试图操控我姐姐,我就不该饶恕你。是我姐姐心慈仁善,动了恻隐之心,你又纠缠不休,折腾下去反而惹事,我才将你留下。”
“记清楚,以后该干活就干活,再花言巧语耍你的小把戏”
谢青鹤将针囊亮给他看,“舌头也别要了。”
舒景低头道“奴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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