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长老带着专门的摄魂木牌, 直接就把焦夫人的魂魄收了进去。
他对迁西侯府的恩怨纠葛没有任何兴趣,也已经遵从诺言把谋害富贵儿的真凶找了出来,告知了贺静。原时祯使辛仲道谋杀富贵一事, 里面没有半点世外仙术的痕迹, 谭长老不管惩戒。要报仇也是贺静自己的事了。
那边迁西侯和原时安还在牵扯外室私生子的事情,谭长老招呼谢青鹤“走。”
贺静是坐着椅子叫人抬进来的,这会儿就扒拉着原时安“快走快走。”
谢青鹤见他那倒霉样子,本想去背他, 原时安已经把贺静扶了起来。
贺静刚抬脚踩地就嗷,原时安实在扶不住,两人胳膊又缠在一起,只好想办法绕着胳膊把贺静抱了起来他体格还算健壮,倒不似当初贺静背着他双脚拖地那么尴尬。
“你这么抱着我,好像我是你屋里人。”贺静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
原时安心情复杂没能跟他开玩笑, 抱着他默默跟在谢青鹤身后。贺静只好自己打圆场“我在你屋里睡的时候也不少哈,哈哈哈。”
谢青鹤突然说“原时祯呢”
原时安与贺静都是一愣, 马上搜索院内廊下各处,都没看见原时祯的身影。
原时祯刚刚还扒在门口,苦苦哀求贺静救他的母亲, 这种紧要关头, 他不在正堂等着, 会去什么地方还是, 他在门口已经知悉焦夫人身故的消息了
谭长老解释说“走了有一会儿了。”
“那你那您不拦着他啊”贺静小声嘀咕, “谁知道他又干什么坏事去了”
谭长老连正门都没有走, 身形一闪, 直接飞上了屋檐, 很快就消失在天边。
很显然, 谭长老不在乎原时祯干什么坏事去了。原时祯不懂得修行,没有任何修为,不在谭长老的管辖范围内。至于谢青鹤、贺静与原时安管不管这件事,谭长老也不干涉。
“让你抱谭长老的大腿,你就是这么抱的”谢青鹤叹了口气。
原本谭长老还打算带着谢青鹤一起去焦大学士府,现在直接把谢青鹤扔在迁西侯府,自己跑了。
“先生不急,我这就让人备车。”原时安说。
“备马备马。”贺静嫌弃马车太慢,“先生能骑马。那晚我去客栈接先生来给你看病,就是骑马回来的。先生骑术不比你差”
谢青鹤能骑马这事儿也让原时安颇觉惊异,想起刚才谢青鹤向谭长老解释说施祖血裔云云,他又打消了这份疑惑。若是自家就有一份传承,他身上的各处不凡也就都说得过去了。
最终三人骑了两匹马,贺静脚底有伤踩不得马镫,非要跟原时安同乘一骑。
“再神骏的马也禁不起这么使。”谢青鹤看不得他两个身量骨骼都已成熟的大男人挤在一匹马上,徒手把贺静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轻夹马腹,“走了。”
贺静一边给他指路,一边好奇地问“先生,其实你跟原兄是亲戚”
谢青鹤撒了一个谎就得编无数话来圆,听见贺静多问就板起脸“不同姓不同宗连谱都叙不上了是哪门子的亲戚你不要再问。寒江剑派法脉从来以师徒承继,施祖离山之后,传下来的法脉是血继,如今焦学士府上闹出这么大的事,你非要把我算成他的亲戚,是想让我一起连坐”
贺静不禁睁大眼睛“这还得连坐”
谢青鹤熟练地控马绕开人群,耳边风声呼啸,他解释说“我坐在千里之外,念一句咒文,就能让你死于非命。这样的神通法术一旦流入世俗之中,若不连坐,你以为控制得住”
正是因为有连坐机制,懂得修法的师父不敢乱收徒弟,收了徒弟更得严厉管束。一旦出事,不仅授业恩师要受牵累,同门师兄弟也得跟着吃挂落,为了自保,全都得互相监看,绝不许行差踏错。
贺静咂咂舌,突然反应过来“谭长老刚才在侯府他是故意等你”
谭长老压根儿就不在乎迁西侯府的恩怨纠葛,谢青鹤又说谭长老已经顺藤摸瓜找到了焦夫人背后的法脉来源,那他为什么非要等在迁西侯府,等着原时安派人去请谢青鹤和贺静,才开始收网
焦夫人认为谭长老必须等她供词,才能确认法脉的根本。
事实上,那是焦夫人的错觉。谭长老只要拘出焦夫人的魂魄,马上就能审出真相。
谢青鹤想了想,这里面夹杂着谭长老的暗示和保护,他也不能说得太明白“他老人家对我没有恶意,也没有怀疑我与焦夫人是同门同脉。我与焦学士那一支根底不一样,内行都看得出来。”
谭长老是寒江剑派的内门长老,论城府心机,哪可能真的将情绪轻易展露
他近乎浮夸的恶意其实是对谢青鹤的警告,告诫谢青鹤不要因为焦夫人或是焦学士祖上姓施,就对同宗血裔生出护短怜悯之心,对寒江剑派清理门户的宗法胡乱插嘴。
确认了谢青鹤的情绪态度之后,谭长老才转身去焦大学士府收拾残局。
谢青鹤觉得,谭长老的态度很明显,他还是想收自己做徒弟非常想那一种。
赶到焦大学士府时,门上已经是哭声一片。
门前的小厮家丁都在抹泪,头上缠着丧布,正在摘院墙上挂着的彩条,准备挂上丧布。
另有一个穿着丧服的家丁跪在门口,这是防着临时有人来见,或是早已约定来见的访客登门,即刻报丧事情显然发生得很突然,访客很可能出门时不知道出事了,穿金戴玉、着紫穿红,这时候再进门就不合适。又或是访客家中有喜事,也不方便来吊唁,彼此冲撞。
谢青鹤勒马驻停当场。焦大学士府上办丧事,闲杂人等当然不好拍门求见。
原时安这才往前一步,飞身下马,直接往门上询问“这是怎么了”
这些年原时安都在羊亭县读书,回来没两天就被焦夫人放倒了,还没来得及到焦大学士府拜见长辈。门上下人们辨认了片刻,才终于把他认出来“世子,是世子来了”
一帮子下人哗啦啦跪了一排。马上就有下人送来熟麻丧服,当场就让原时安换上。
原时安被门上换的是小功丧服。照当世的丧礼,本家不论。外家只有外祖父母、舅父、姨母死了,己身服小功,其余外家小辈有丧皆服缌麻。原时安的外祖母六年前已经死了,焦大学士府上能让原时安服小功的亲戚,只有外祖父大学士焦金举与舅父焦寰。
这时候正在夏天,原时安顾及身份体面,也不能跟街头懒汉一样袒胸露背,衣料再是透气,里外也穿了三层。焦家下人把他的外袍撸了,给他套上丧服,熟麻料,裹着他里头内衬的中单丝衣,那是又沉又死板,没多会儿就憋得他汗水哗哗往下掉。
“你们在这儿哭了半天,谁出事了哑巴了”原时安怒骂道。
下人们被他骂得一哆嗦,小声解释说“是老太爷。老太爷归天了。”
“好端端地,怎么回事”原时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还是得假装不知道,找下人盘问详情。
他一边骂着人一边往里走,示意下人把谢青鹤与贺静也接进来。
因是夏天暑热,谢青鹤与贺静穿得都挺素净,进府之前接了下人递来的麻布系上,贺静头上还戴着小冠,也匆匆忙忙摘了下来这会儿也不嚷嚷脚疼了,吸气憋着。
好在灵堂设置的地方都不可能太深,没走两步就到了正堂。
大户人家都是做惯了丧事的,下人们流着泪满眼悲痛,张罗起来纹丝不乱。灵堂已经搭建了七七八八,到处悬挂着丧布灵幡,丧主不在,倒是有穿着重孝的几个年轻人在灵堂前张罗。
“世子来得好快。”焦麒走了出来,两眼微红,满眼仇恨。
焦麒是原时安舅父焦寰的长子,原时安的大表弟。原时安与外家来往不多,这边的表兄弟接触得也很少,谈不上什么感情。他已经听下人说了,原时祯匆匆忙忙来了焦家之后,焦大学士就死了。
有些事情,原时安被蒙在鼓里,被骗得团团转,原时祯倒是早已知情。
“原时祯在什么地方”原时安问道。
焦麒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推搡。
原时安在迁西侯府是个弱鸡样儿,到了焦家就不那么好欺负了,眼见焦麒要动手,他抢先一步上前把焦麒推倒在地,怒道“前面就是外祖父灵前。你要和我厮打”
焦家几个年轻人全都奔了上来,这几个都是焦麒的兄弟,十几二十岁不等,年纪都不大。
迁西侯府说是侯府,因先迁西侯与皇帝的关系密切,威风比许多老牌公府、乃至王府还大几分。
焦家早几年尚且要哄着这门姻亲行事,如今焦家最大的靠山焦大学士也死了,焦家几个孙辈都不想得罪原时安迁西侯府的爵位能够父死子继,焦大学士的身份又不能传给儿子。
一向脾气不错的原时安突然发难推倒了焦麒,焦家几个孙辈都冲了上来,七手八脚扶拦住焦麒,七嘴八舌地劝“大哥,息怒。表哥说得对,前边就是祖父灵堂,咱们不能闹起来叫外人看了笑话,更不能让祖父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原时安顺坡下驴,上前硬生生地把焦麒抱在怀里,哽咽道“你我至亲兄弟,何至于此”
焦麒被他说得两眼眨眨,眼底也含了些泪水。原时安表现得这么悲痛,他的态度很快就软化了下来,说道“你既然来了,去看一看祖父吧。他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很想念你。你近日在京城不在羊亭,赶得上见祖父最后一面也不至留下遗憾。”
这说的是原时安能赶得及在最后瞻仰焦大学士的遗容。
许多时候,父母老病而死,子女飘零在天涯各处,赶回家就得花上几个月。有时候父母已经合棺下葬,就算等着独子回来操办丧事、停尸等着,那尸体多半也腐烂得不能看了。若能在下葬之前,看见曾经抚育爱护过自己的老人,最后还有个人样儿的遗容,会被认为是庆幸之事。
这也证明焦大学士的死亡应该很安祥,否则,焦麒不会这么从容地叫原时安去看。
原时安拍拍他的肩膀“舅父呢”
焦麒神色悲戚“中伏暑热,父亲本就有些不好。听闻祖父归天的消息之后,他哭了一场,这会儿起不来了,请了大夫,正在将息。你问时祯表哥他在我父亲那里。”
焦家上下似乎还不知道焦夫人已经自杀的消息。
原时安又问道“外祖父一向身体康健,怎么突然”
“我正要问你。时祯表哥说,你带了人去二姑姑院里,逼问她什么如意的事,又说这事跟祖母有关,气得祖父当场就吐了血是不是这么回事”焦麒怒问道。
原时安反问道“你就不想想,原时祯姓原,姨母嫁入迁西侯府,堂堂侯夫人,照着宗法律法来说,她如今也姓原。原家的事情,本就该原家内部处置,原时祯为何要来外家喷脏”
焦麒被问得一愣。
这世道就是这么内外分明,本家和外家就是两家,除了年节送礼,彼此很少走动。
出嫁的妇人走亲戚,走的也都是夫家的亲戚。小媳妇想要回娘家都得看婆婆的脸色,等自己熬成婆婆了,娘家父母也多半不在了,兄弟媳妇家里有什么好走动的从律法上看,在室女与出嫁女,在家庭担任里的角色都截然不同。
如原时安所说,本来是原家内部的一件事,原时祯为什么要跑来焦家求援
要么这件事是真的,事情真的跟焦家有关,原时祯必须找焦家来分担责任。要么焦夫人与原时祯做贼心虚,在原家犯事搪塞不过去了,只好来焦家搬救兵。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这事都怪不到原时安头上。
要么焦家涉事理亏,要么都怪原时祯多事,节外生枝。
焦麒被祖父身故的愤怒稍微消减,慢慢地也品出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原时安压根儿就不想去看焦大学士的尸体,他又不是仵作,能看出什么名堂来他的目标是原时祯。
“当务之急,先把原时祯拿下来。我有话问他。”原时安跟焦麒商量。
焦麒略一犹豫,原时安问道“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跑来家里害了外祖父么左右上下都是你家的人,我就连个从人都没带,还能从你眼皮底下把他带走”
焦麒看了谢青鹤与贺静一眼,确实都不是下人奴婢的模样。
贺静还临时摘了小冠,头发有点散乱。搁别的场合是仪容不整、有失礼数,放在正在办丧事的焦家就不同了,他摘了头冠散下两缕发丝的倒霉样子,正是因为他重视焦大学士的丧礼。
焦麒考虑片刻之后,说“我这里不方便走动,叫麟弟带你过去。”
原时安又拉着他说了两句软话,无非是骨血兄弟,同出一脉,虽说彼此姓氏不同了,血流在身上总是亲的,就算外祖父不在了,以后兄弟间还是要多多走动,彼此关照云云焦麒死了祖父正在伤心,被他说得两眼泪汪汪,不住哽咽。
贺静看在眼里,悄悄给原时安竖了个大拇指,场面啊,兄弟
谢青鹤则四处张望,想知道“先走一步”的谭长老跑哪儿去了,这么静悄悄的,不正常。
原时安暂时安抚住了焦家的表兄弟,焦麒让焦麟过来,叫他带原时安去后院见焦寰。
焦寰既然在病中,肯定是不让外人打扰的,焦麒想安排谢青鹤和贺静去偏厅休息等待。原时安解释说“这位是蒋先生,医术超凡。既然舅父身子不好,恰好去看一看。”
谢青鹤也没想过去探望焦寰,已经准备找地方坐下喝茶了,闻言也是一愣。
他的反应让焦麒觉得这不是个准备好的圈套,也就相信了原时安的解释,对着谢青鹤反而热情了许多“还请先生医者仁心,施以妙手。”焦麒是个孝子,确信谢青鹤是位医术超凡的大夫之后,连祖父的灵堂都暂时撂下,不再让焦麟带着原时安去拜见父亲,决定亲自走一趟。
他快步回到灵堂交代了两句,回来亲自带路“表哥,先生,还有这位是贺兄么许久不见了,恕小弟失礼。这边请,这里小心台阶”
途经一处花园时,谢青鹤微微侧目,感觉到了一种很奇怪的阴森。
其余人都恍若未觉,谢青鹤下意识地侧目,就在他觉得有东西的地方,谭长老的身影一闪而逝。
谭长老又开了阳驰阴途术。突然现身一瞬,是发现了谢青鹤的注意,故意现身让谢青鹤确认他的存在。
这个事情就很奇怪了。
要知道对修士而言,死亡远远称不上终结,焦夫人自裁身亡依然被拘魂。
如果焦大学士确实是焦夫人法脉来源,他应该知道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算死了,一样会被谭长老拘魂讯问。这时候匆匆忙忙自杀有什么意义
不管焦大学士是自杀还是意外身故、被人所杀,谭长老都能拘魂讯问。
他不去收拾焦大学士的魂魄,在花园里打转做什么没拘到焦大学士的魂
谢青鹤所有的困惑,在抵达焦寰的住处时,都找到了答案。
焦寰是个二百来斤的大胖子,他住处所有的坐具、卧具,都比别处大一号,用以盛放他的皮囊肉山。这么胖的身材,走动都血行不足,呼吸困难,加上暑热侵袭,日子当然难过。
有了丧父之痛,别人家穿丧服就是难看些,焦寰这么个大胖子,穿上丧服就是生生的折磨。
光是把粗麻疏支的丧服压在身下,他养尊处优白白嫩嫩的皮肤就磨得发红,汗水流出来,肉身压着密不透风,往麻衣上摩擦来去,那就是酷刑。所以,焦寰干脆躺在了床上。
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一墩肉山,贺静都惊呆了。
这就是标准的富贵病啊哪个大夫来了都不管用吧只有饿瘦了才能恢复健康。
不过,这里是焦家,焦寰儿子又多,贺静不敢胡说八道,怕被打。
原时安也有点吃惊和尴尬。他记忆里舅舅是个小胖墩,怎么几年不见就变成肉山了
焦家请来的大夫已经走了,留了消暑的药剂,药童在熬药,另有丫鬟帮着焦寰擦汗,给他包裹被汗水和粗麻磨得发红的身体。原时祯也不在此处。
焦麒担心父亲的身体,先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马上出来请谢青鹤“神医先生,这边请。”
贺静瞪了原时安一眼你要坑死蒋先生
原时安也略觉不安。人若生病,必然消瘦。想要治瘦病,各位大夫都有一整套经验。胖这个病它怎么治
谢青鹤已经神色从容地进了屋。
焦寰还客客气气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谢青鹤坐在他床边,问道“来得匆忙,不曾带脉枕。府上有么借来一用。”焦麒连忙叫下人去找,在旁陪着小心“辛苦先生了。”
下人把脉枕送来之后,谢青鹤放在床沿上,让焦寰刚好松手搭上。
他切脉的手法自然娴熟从容,焦寰只觉得滚烫的手腕上轻轻按着微凉的手指,突然有些心烦意乱。就在此时,胳膊上突然被缠了一条腰带,他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焦寰想要抽手,那只捉着他的手就似铁钳,一动不动。
“快把他打出去”焦寰怒吼,脸色近似狰狞。
原时安与贺静都吓了一跳,两人齐齐护在了谢青鹤跟前,不让下人上前。
焦麒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被父亲吼得心慌不已,问道“爹,怎么了”又去问谢青鹤,“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拿腰带缠住我爹的胳膊”
谢青鹤就坐在床边,死死抓住焦寰的胳膊,凉飕飕地说“前辈,您要再不来,这局面我可控制不住。待会儿被人拉拉扯扯地松了手,这魂再跑了,您自己去找”
寒江剑派的修行者都会避免在凡人跟前展露神通,这时候来的紧急,谭长老依然没直接出面。
他用阳驰阴途术在焦大学士府上搜寻,没惊动任何人。听见谢青鹤呼喊之后,他在焦寰住处门外混淆阴阳,直接从阴间回到了阳世,看上去是匆匆忙忙从外边跑进来,把门口的下人吓了一跳。
眼见谭长老进门,焦寰明显更着急了。
他奋力挣扎着,责骂焦麒“王八狗蛋儿,快着人把他拉扯开”
焦麒在混乱中听见“王八狗蛋儿”几个字,如遭雷击。
每个人说话的用词咬字腔调都不相同,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可能会互相影响,说话的腔调和方式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尤其是父母辈说话时会有不同的口癖,子女可能受父亲影响,也可能受母亲影响,不可能与父母完全一致。
王八狗蛋儿是老家俚语,是焦大学士的家乡话,改了几十年都改不掉的口癖。
焦寰不会说这句话。他出生的时候,焦大学士举业有成,官途顺利,已经做上了五品官。他的母亲施夫人不准许他学习乡间俚语,认为非常低等下流。
从小到大,焦麒从来没有从父亲嘴里听过一句土话俚语,焦寰说的都是官话雅言。
最重要的是,那句“王八狗蛋儿”从情急下喷出的咬字气息,别人学不来。
那是焦大学士独有的腔调。
焦麒的认知里没有借尸还魂之类的事情,他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边焦麒的挣扎更是激烈,他的右手被谢青鹤死死抓住,怎么也脱不开。谭长老马上就要走进内室,情急之下,焦寰侧身用左手握住枕头下的匕首,猛地朝谢青鹤侧耳刺去。
这一刀刺得极其刁毒,一旦顺着耳道刺入,直接就能破开谢青鹤的头颅。
原时安与贺静都看出了这一刀的凶险。
谢青鹤与焦寰坐得太近,焦寰手里有刀,谢青鹤赤手空拳,又腾了一只手抓住焦寰,连腾挪的空间都近乎没有,正要帮忙去拉焦寰这俩公子哥儿的速度哪里赶得及。
谢青鹤竖起指头在焦寰肘上轻轻一点,焦寰只觉得左臂发麻,匕首已经落在了谢青鹤手里。
谭长老看着缠在焦寰胳膊上的腰带,没好气地说“你倒是会物尽其用。”
谢青鹤把焦寰的胳膊递给他,说“你倒是会得了便宜卖乖。要不要不要我抽手了。”
“等一等。”谭长老说。
谢青鹤抓着焦寰并不轻松,这人还在垂死挣扎,不时想要捶打谢青鹤,并且不断吩咐焦麒“逆子你耳朵聋了不成就叫人大摇大摆来我屋里还不快叫人来把他们打出去”
焦麒想起那奇怪的一句“王八狗蛋儿”,态度比较犹豫“爹,您稍安勿躁。先生是世子表哥请来的大夫,儿”
焦寰痛骂道“不孝子忤逆之人我必将你杖死来人,快来人”
听见他的威胁,焦麒反而不那么惊慌了,低声说“若是儿做错了,愿受阿父家法。若儿没有错。”焦麒看着焦寰胖乎乎的脸,从那双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昔日慈爱,轻轻唤,“阿父。”
谭长老掏出黄纸朱砂,现场画符。一边画符,一边指点焦麒“不是你爹,省着点儿眼泪。”
焦麒猛地回头。
谭长老已经画好了一道符,啪地拍在焦寰的额头上,焦寰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谢青鹤才松开手,往旁边退了一步。
蒋英洲的皮囊资质太差,他跟人打架动手用的基本上都是巧劲儿,借力打力,这会儿实打实地揪着跟发了疯一样的焦寰,还不能脱手,浑身力气都要用光了。
胳膊痛。
只是身边这么多人都看着,谢青鹤也只能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虎口。
焦麒看着脑门上贴着符纸一动不动的焦寰,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先生,这是怎么了我爹他怎么了”
“有句话小公子想来是听说过的,叫地狱门前僧道多,明白这个道理么凡人作恶,照着律法处置也就是了。修行之人侍奉神佛,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所以,普通人干了坏事,人死灯灭,修士做了坏事,通常是要拿魂魄抵消的。”谭长老看似给焦麒解释,说话时,目光却落在焦寰身上。
“有个无德无行的左道邪门,死了之后,畏惧责罚,就钻进了你爹的皮囊里躲着。恰好被这位给他看病的小先生给逮住了。若不是抓得牢,他刚才又要跑了。”谭长老说。
施家的传承到大焦氏处就断了,焦夫人学的也是皮毛,焦寰作为小儿子,根本就没接触过。
但,施老太太用风水占卜之术,帮助夫婿举业做官,她的儿子焦大学士也是因此飞黄腾达。这件事焦家上下都有传闻,焦麒也隐约知道曾祖父、祖父那一辈擅长世外之术,颇为不凡。
今日焦大学士刚死,焦寰就被附身,再加上那一句“王八狗蛋儿”,焦麒马上就有了联想。
那个所谓无德无行的左道邪门,就是焦大学士。
但是,他只能猜测,不敢细问。
这事不能问得太细。
谭长老故意不提那人身份,就是存心保全。
若直言附身焦寰身上的死鬼是焦金举,这让后辈子孙怎么办让焦麒怎么办
为了保护父亲,让祖父魂飞魄散这是孝顺,也是绝大的不孝,把父亲陷入了不孝的死地。一旦证实了焦大学士的身份,焦寰被救醒之后也不敢放过焦麒。
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不提附身焦寰的死鬼是谁,全都假装不知道这事。
谭长老做法时没谢青鹤那么麻烦,他点了三支心香,念了几句咒文,拿出摄魂木牌,直接把附身在焦寰身上的焦金举拉扯出来,与此同时,贴在焦寰额头上的符纸也自动飘落在地。
焦金举飞身而出的瞬间,怨恨地望向谢青鹤。
他完全没想到谢青鹤的元魂璀璨无比,怨恨地瞪了谢青鹤一眼,触目的瞬间就受到了伤害,惨叫着有魂光扑簌簌往下掉
等他残魂飞入摄魂木牌时,只剩下不到一半,还多半是灰烬模样。
谭长老点点头,对谢青鹤说“你得跟本座好好说一说,你的来历。”
这都什么事儿谢青鹤也很无奈。
元魂强悍又不是他的错,就像人不能裸眼长时间仰望太阳,看久了必然伤眼。
如果焦金举没有修为,如果焦金举没有怨恨地瞪他,都不可能受到伤害。这么闹了一场,谢青鹤觉得自己的马甲要穿不稳了。
焦寰额上的符纸飘落之后,又过了片刻,他突然呼吸一震,从沉静中苏醒了过来。
焦麒惊喜交加“爹”
焦寰被附身夺舍,并非没有意识记忆,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也记得一清二楚。才刚刚苏醒过来,他就迫不及待地一脚踹在了焦麒肩上,生生将焦麒踹得后退了两步。
“爹”焦麒不解地抬头。
焦寰则挪动沉重的身体,拦在谭长老的身前“你把我父亲魂魄收哪儿去了交出来。”
“看来不是强行夺舍。”谭长老说。
谢青鹤不禁摇头。
被谭长老下了这个结论,焦寰这辈子就算交代了。
寒江剑派的道德教养确实比世俗权贵高了许多,也从来不敢滥杀无辜,尤其不敢仗着修为惊天,肆意欺凌凡夫俗子。但是,何谓无辜,何谓滥杀裁判权一直都在寒江剑派手里。
每个时代的寒江剑派宗法规矩都有细微的差别,唯有一条,从古至今都非常严厉。
那就是清理门户的标准。
施菀泽这一脉后人落在了焦家,做法谋害了原时安,这就够得上清理门户的标准。
这一脉是以血裔传承,谭长老只清理修行过的修士,从焦夫人上溯到焦大学士,对于焦寰、焦麒这一支没有赶尽杀绝,正是因为他不愿滥杀不曾修行,不曾传承,就不连坐。
焦寰却跳了出来,想要阻拦谭长老带走焦大学士的魂魄。
他认为他是凡夫俗子,从来没修行的普通人,谭长老不敢也没道理杀他。
寒江剑派的道理不是这么算的。
如果焦寰答应出借皮囊,窝藏焦大学士的魂魄,此罪连坐。
如果焦寰出力或使人阻拦谭长老清理门户,此罪连坐。
连谢青鹤都事先被谭长老提醒过了,绝对不要沾惹此事,绝对不要插嘴求情,这件事就是这么蛮不讲理、毫无宽宥之处。以师徒法裔传承的寒江剑派不讲究世俗中的亲亲相隐,徒弟错了,师父连坐,同门若敢求情,一并连坐除非登天阁出,才有资格求情。
替恶人求情,想保护恶人,你也是恶人。除非,你有能力纠正恶人犯下的罪,保证他不再犯。
谭长老看着焦寰的目光变得高深冰冷,问道“他要你的皮囊藏身,你答应了”
谢青鹤提醒道“你要仔细。窝藏罪人魂魄,妨害天诛清理门户,此连坐之罪。”
“没有答应。没有答应”焦麒连忙抱住焦寰的大腿,哭道,“爹,你醒一醒,祖父已经不在了,您还得主持丧仪,家里得有人主事。”焦麒不知道谭长老是什么来历,但是,祖父被迫自杀,连魂魄都吓得躲进父亲的肉身里,这必然是了不得的势力,他本能地知道害怕。
焦寰面不改色,因暑热汗湿的胖脸上满是严肃“是我答应了。我父不曾强行夺舍,你不能以此罪他。我还要你把他的魂魄交出来,让他安安稳稳上路,入土为安。”
谭长老将摄魂木牌放在手里,说“你来拿。”
原时安和贺静都很惊讶,不解地去看谢青鹤。
谢青鹤低声解释说“魂魄没有重量,但是,人的罪孽有重量。比如你杀了一个人,又救了一个人,功过相抵,魂魄依然没有重量。如果做的坏事多,做的善事少,木牌就会变得很重。”
贺静露出吃瓜的表情,满足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发问“那要是一个大恶人,或是坏人抓得多了,木牌会不会重得拿不动”
谢青鹤不禁好笑“那是谭长老的法宝,他抓了多少恶人在木牌里,拿着也是没重量的。”
听了谢青鹤的指点,焦寰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这牌牌里只有我父亲没有别的什么人”
气得谭长老狠狠瞪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笑道“您别逗他了。那枚令牌里本来就不止有焦大学士,还有焦夫人呢。”
焦寰早就知道姐姐死了,反倒是焦麒初次听闻,嘴唇微微颤抖。祖父死了,二姑姑也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想不明白。
焦寰还要再说什么,谢青鹤突然一拳垂在他侧颈上,焦寰瞬息间就软倒下去。
他这么大一摊肉,倒下去都没什么声响,倒是去扶他的焦麒和原时安费了点力气昏迷的焦寰浑身上下都是软肉,脂肪跟水一样到处流着,想要扶起来各处都滑不留手。
谢青鹤拉着谭长老转身,把他往外边带“您就高抬贵手吧。毕竟是他亲爹,为人子者,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遭难非要以此坐罪,也伤了人伦天理。”
谭长老被他拉着往外跑,还傲娇地数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别推我,我给他写个咒,叫他八辈儿倒霉出门摔门槛,喝水呛喉咙,生子愚笨,生女丑陋”
“您老慈悲,慈悲。”谢青鹤知道他嘴硬,只管推着他往外走。真要下咒,早下手了。
冷不丁听见谭长老问“焦金举将魂魄藏在血亲之身上,本座且看不出端倪。你小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青鹤心想,你自己修为不行,还怪我很厉害咯冼花雨祖师若在,巴掌糊你一脸了。
有了焦大学士瞪他化灰的乌龙事件,谢青鹤本来也不大好解释。
他思忖了片刻,沿用了当初冼花雨祖师猜测的说法,解释说“我是天外之人,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皮囊是我初来此世时所得。我与寒江剑派有些渊源,细致处也不好详说。至于说我这人是好是坏那也简单。前辈以天眼术观我元魂,若我作恶多端,必然血气熏天。”
谭长老嘿了一声,接受了他的说法,却没有提天眼术的问题。
“自封魔谷现世之后,宗门丢失了天眼术的传承,所以长老才捉不到躲在焦寰体内的焦金举。”谢青鹤将手摊开,在手心画了四层意象,“我今日将天眼术传承交还宗门,还请长老带回知宝洞,上禀掌教真人。”
这就让谭长老非常感兴趣了,竖起耳朵听谢青鹤讲解。
谢青鹤在手上画的都是寒江剑派专用的秘字,写起来消耗精力,然而,有些东西无法用普通文字描述,秘字代表着是口耳相传、真元相亲的一种意境,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说明白。
谢青鹤就站在门口,写得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流,好不容易才把天眼术前后讲了一遍。
他紧张地看着谭长老。
这要是谭长老来一句,没听懂,再来一遍,他就要疯了。
好在谭长老身在内门悟性极佳,边听边想边试验,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他闭眼想了一会儿,蹲下身从皮囊里抓出一把米,摆在地上摆弄了一会儿,突然回头
“嗷”谭长老不自觉地惨叫了一声。
谢青鹤哭笑不得“”
谭长老完全低估了谢青鹤元魂的浑厚程度,大约是不想让谢青鹤做好准备伪饰魂魄,他搞了个突然袭击,一转头就看见了谢青鹤那一尊光华璀璨、威仪万千的元魂,直接就被闪住了。
普通人的魂魄能量极小,若是懂得合适的方法,想要伪饰并不困难。
很多旁门左道,甚至借此骗过了不少正派修士。
但是,谢青鹤这么大一尊元魂,纯澈的光芒灿烂得如日中天,这能用什么伪装能装出这么庞大的元魂,还需要假装么一力降十会,不服干就行了。
谭长老彻底蔫儿了。
徒弟收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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