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 173 章 溺杀(19)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我带焦金举回铺子详审, 你来旁听么”谭长老客气地问。

    他不再自称“本座”,对谢青鹤的态度也不再持有老前辈爱护小年轻的居高临下。

    蒋英洲这皮囊资质极差,谭长老心心念念要收谢青鹤为徒, 当然没指望逆天改命把谢青鹤教养成一代高手。他看中的是谢青鹤的聪慧, 本意想教谢青鹤走案牍补缺的路线, 专门从知宝洞典籍中去寻找许多失落传承的线索。

    现在收徒之事是彻底没戏了, 谭长老的选择反而更加直接。

    不用费心培养,直接拉拢谢青鹤,给谢青鹤好处, 让谢青鹤帮寒江剑派去做这份典籍工作。

    拉拢么,先把人拉到身边, 才好水滴石穿。

    谢青鹤也看得懂谭长老的打算。

    身为后辈同门, 谭长老要请他去补知宝洞典籍, 这事根本拒绝不了。

    何况,离魂之事是谢青鹤首先发现。

    根据寒江剑派的规矩, 谢青鹤是第一经手人, 首告者。

    哪怕这事升级到由内门长老接手处置,他也必须全程跟进,直到此事尘埃落定。他不必去过问迁西侯府、焦大学士府的世俗纠葛,但是,涉及到离魂做法、法脉上溯等事情,他都要跟进。

    谢青鹤点点头,说“我去。”

    谭长老领着谢青鹤往南北杂货铺子走,边走边给他介绍“那铺子是个幌子,实则是个分坛。这些年魔物逐水而居, 到处都是神神鬼鬼的事情, 前任祖师你知道么”

    谢青鹤写秘字时耗费了太多精神, 这会儿走路也是蔫蔫儿的,打不起精神“知道。应千月祖师,他老人家做主将祝祷伏魔术传世,使许多江湖同道都掌握了一两个用以应急伏魔的法印。德昭日月,功兴千秋。”

    谭长老越发好奇他的来历“你与我派究竟有什么渊源”

    谢青鹤也不想被谭长老忽悠到知宝洞里蹲着抄典籍,指了指自己腰间“佩印之人。”

    谭长老顺着他的腰挂想了想,突然震惊了。

    这世间用印章、印玺做法宝的修士,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他问谢青鹤跟寒江剑派有什么渊源,谢青鹤突然提及佩印,这就是有特指了佩什么印

    寒江印

    唯独寒江剑派的掌教,才有资格执掌寒江印。

    如果谢青鹤是前辈祖师,怎么会对谭长老自称晚辈各处恭敬应千月祖师登真不过四十年,谢青鹤却称呼应千月祖师为“他老人家”,这就说明很多问题了。

    “你是来自后世”谭长老小心翼翼地问。

    谢青鹤解释说“虽在后世,不是此界。”

    同宗同脉,沟通起来非常简单,谢青鹤只说了八个字,谭长老秒懂。

    只是修士也难以免俗,谭长老得知谢青鹤来自后世,免不了想要问东问西。

    比如未来的世界怎么样了我们宗派发展得如何天下是否大同百姓是否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是不是未来所有修士都跟你一样可以周游诸天诸世界云云。

    他设想的未来太过美好。

    谢青鹤反问道“谭长老读过宗内史稿么”

    谭长老的兴奋被浇了一瓢冷水,顿时蔫儿了下去。

    如果此世相较于一千年前不能更好,那也就不能对一千年后有什么颠覆性的改变。

    谭长老这个时代的修士已经不能与冼花雨祖师时代相比,后世的修士更是一代比一代式微。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都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不世之材,他俩前后主导的寒江剑派不能作为参考。

    若是将谭长老的时代往后,上官时宜拜入寒江剑派之前,这中间一段时间单独拿出来审视,就是一个不断退化、不断衰弱的过程。

    “至少你拜入宗门的时候,知宝洞里的典籍比我们这时候多些”谭长老问了最关心的话题。

    谢青鹤想了想,说“只少不多。典籍总是在流失。一门绝学倘若三代没有传人,后世就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知宝洞许多秘本都是我在补缺,当然,有时候我会回到古早时候,也能从前几代祖师跟前得到一些指点。”

    谭长老听明白了。敢情后世不是典籍多,而是有了谢青鹤这个可以到处跑的掌教真人,开启作弊模式,从典籍还没丢的时代找到失传的本子带回去抄录。

    他听得连连感慨“佩服,佩服。”

    失传的秘本真诀抄录起来没那么简单,若是不能理解,秘字见过就忘。

    谢青鹤此来用的是蒋英洲的皮囊,回去显然也带不走此世的任何东西,他想要把失传的秘本带回去,唯一的途径就是自学自修,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回到现世才能完美抄录。

    这就等于要把所有失传的典籍都学遍,才能顺利带回。

    外行人听着或许觉得不过与此,谭长老这样的宿老才知道此事何等艰难。

    寒江剑派的内门弟子也仅是专修一门,看资质辅修一两门绝学,能学到四五门绝学的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哪可能像谢青鹤这样来来回回地搬

    谢青鹤已经把谭长老镇住了,他也知道谭长老不会善罢甘休,说“我今世在外游学,不能专注修行。您回宗门翻一翻知宝洞,有哪些缺失又紧要的修法,写一个单子给我,我照着单子抄录。有的就录下来,没有的我也没辙。隔个月,您派人来取一回。”

    谭长老对此深为满意“那敢情好。”

    谢青鹤又说了在羊亭的住处等等,与他议定了这件事。

    谭长老安了心,不再旁敲侧击地试探,谢青鹤就省了许多应酬他的功夫。

    二人回到南北杂货铺,柜上伙计还是歪着打瞌睡。谭长老也不管他,带着谢青鹤直接去了后堂。当初吃火锅的屋子早已经收拾干净,谭长老打开柜子,拿出一枚二指宽的小木牌,放在供桌上。

    谢青鹤认得这是剑祖令。

    这东西是寒江剑派执法时供奉的裁决象征,有执法权的弟子手里都有一块。

    据路上谭长老的介绍,谢青鹤得知这些年魔物泛滥,有水的地方就有魔物聚集,尤其是大江大河水流充沛之处,很可能会有魔物兴风作浪。前任祖师应千月将祝祷伏魔术列为传世之术后,江湖各派都可以去寒江剑派领取秘籍法典,进行修行。

    这就导致不少非寒江弟子也掌握了一些伏魔法印。

    本意是用以伏魔救弱,但是,法印传出去了,别人想要做什么用,寒江剑派也管不住。

    三天两头就有人跑到寒江剑派告状,说甲某乙某用法印打我,他没道理,就是欺负我,你教了他功夫,你要给我们做主寒江剑派被搞得焦头烂额,破事一天一天地根本处置不完。

    因为这些破事实在太多了,事情又很简单,且完全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解决,就是奔波各处一来一回折腾得闹心,寒江剑派干脆安排了几个分坛在各地就近解决问题。

    谭长老被安排在京城坐镇已经有十多年了,手里自然也有代表执法身份的剑祖令。

    谢青鹤一路走回来累得想瘫坐,谭长老供上剑祖令之后,点上香烛。

    法坛森严,祖师在上,谢青鹤只得起身侍立。

    谭长老这时候才把摄魂木牌取出来,正想把焦金举和焦夫人的魂魄放了出来,突然指了指旁边的屏风,对谢青鹤说“要么你躲一躲就剩下一点儿了。再烧一回,神仙也抢不出来几缕残魂。”

    谢青鹤“”

    他钻到屏风后边一看,里面是谭长老歇息用的床榻,布置得清静素雅。

    有屏风隔着倒也不至于失礼,谢青鹤蹬鞋上榻倚在凭几上,见桌上还有放了两天的李子,风吹得有些蔫儿了,看着也还能吃,他随手捡起来擦了擦,不着声地啃了两个。

    李子非常甜。谢青鹤一边啃,一边透过屏风看外边的情况。

    焦金举和焦夫人的魂魄都被谭长老放了出来。让人意外的是,焦金举的魂魄只剩下一缕“灰烬”,飞出来的瞬间就消失了。焦夫人则伤痕累累地瘫软在地上。

    谭长老厉声质问道“你竟敢吞吃生父魂魄”

    魂魄互吃就跟鬼魂打架一样,在阴间并不罕见。许多老鬼、厉鬼,踏出自强的第一步就是吞吃弱小鬼魂,壮大自己。修士、神仙都看不起鬼修,就是认为它们修法低劣残忍,宛如禽兽争食。

    让谭长老愤怒的是,焦夫人吃的是自己父亲的魂魄。

    而且,她很显然是趁着父亲虚弱无力的时候,吃了父亲的残魂。

    焦夫人含怒回头“我不吃他,他就要吃我父杀子天经地义,子杀父天理难容”她是鬼魂,哭不出眼泪,却有一丝湿润在眼睫,“我为了保他宁可自尽。他为自保却要吃我”

    焦夫人非常伤心。

    谭长老被她一通反呛,竟反省了起来。

    焦大学士对子女的牺牲非常无情,为了逃脱谭长老的追捕,他宁可藏在儿子焦寰的皮囊里。

    须知道一个人的皮囊岂能盛装两个人的魂魄焦金举有传承能修行,魂魄必然比焦寰的强悍。二人同在一个皮囊待得久了,焦寰很可能混淆认知变成疯子。

    焦夫人说焦金举要吃她,谭长老是相信的。焦金举就是这么冷漠自私。

    若焦夫人吞吃焦金举是为自保,那又有什么可指责之处她为了保护焦金举,宁可自裁而死,却没能得到焦金举同样的付出和爱护,愤怒之下对焦金举做出了反击,岂不是天道循环

    坐在屏风后的谢青鹤不得不指点道“长老,天眼术。”

    一个为了保护父亲甘愿自裁的女儿,怎么可能马上就对父亲痛下杀手

    谭长老方才意识到不对,用刚学会的天眼术察看,愕然发现伏在地上的焦夫人身形模糊,似乎笼罩着一团血气。他用魂锁将焦夫人罩住,施法一扯,竟然将外面那一层血气连带着一层虚无的魂气拉扯了下来,留下一团模模糊糊带了些焦痕的残魂。

    这掉出来的魂魄根本就不是焦夫人,而是焦金举

    鬼魂说话无声无息,能听见鬼言鬼语的修士也是通过魂魄特质区份。焦金举用了焦夫人一部分残魂笼罩自己,再用焦夫人的残魂说话作态,自己藏在焦夫人的残魂之中,不漏丝毫破绽。

    谭长老都气笑了“焦金举,你挺会玩儿啊若非刚学了天眼术,本座都被你骗过去了”

    焦金举在被摄入木牌时,曾经瞪了谢青鹤一眼。魂体直接的恶意,触发了谢青鹤庞大元魂的自然反击,马上就被炙烧成灰烬。最终逃入摄魂木牌的,只有焦金举的一半残魂。

    受了伤的残魂想要痊愈,唯一的办法就是吞吃其他魂魄。

    谭长老的摄魂木牌里有好几个魂魄在里边拘着,还没来得及处置,不过,都不是善茬。

    焦金举虽也有传承修为,奈何魂体受伤太重,不说攻击其他魂魄壮大治愈自己,自保都很艰难。

    焦夫人保护了他,并且在他需要的时候,奉献了自己的魂魄。焦夫人一部分魂魄治愈了焦金举残留的灼伤,一部分魂魄则化作虚无的魂气,缭绕在焦金举的残魂之外,让他可以伪装成焦夫人的模样,妄图逃过此劫。

    “你这一双子女,对你倒是孝顺。”谭长老说。

    谢青鹤听得摇头。

    焦寰自愿献出皮囊,给焦金举做逃命的肉盾。焦夫人更是把魂魄都给了他,试图保他无恙。

    子女如此孝顺,焦金举作为父亲,他对得起这份孝顺么

    他就那么理直气壮地强占了儿子的皮囊,丝毫不在乎儿子可能混淆认知、成为疯子。他也安之若素地接受了女儿的奉献,让女儿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去赌自己蒙混过关的可能。

    对于焦金举来说,儿女都是可以利用的资源,他用得毫不怜惜。

    焦金举被谢青鹤伤得太重,哪怕吞吃了焦夫人的一半地魂,还是虚弱得站不起来。

    “少和老夫说那等废话。凭你这般耀武扬威,不也是个断子绝孙的绝户老夫纵然死了也有后人香火供奉,你又有什么你纵然比老夫多活几十年,埋进土里一样骨血成泥。不一样的是,老夫有后人祭拜,你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焦金举冷笑。

    谭长老也不生气,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本座登真是埋在琼林。左右都是前辈先人,就算本座下了地府,阎罗殿前也能找关系,说不得本座下去的时候,你还在地狱受刑,本座找找关系,谋份差事,说不得还能做你的刑官呢”

    谢青鹤莞尔一笑。谭长老在胡说八道了。

    “哦,本座忘了。你看看这是什么”谭长老走到法坛前,示意供着的那枚剑祖令。

    “你不是本门弟子,可能不知道。这枚木牌叫作剑祖令,但凡有资格行走天下执法,为宗门清理门户的人,都持有这枚剑祖令。在寒山内部它还有一个别称,叫天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不报,天诛来到。”

    “你是善人,见了剑祖令,必有善报临门。你是恶人,见了剑祖令,生者必死,死者魂散。”

    谭长老从法坛上抽出三根素香,取烛火点燃,插在香炉中。

    “你没机会下地府了。”谭长老说。

    焦金举在摄魂木牌里都挣扎着吞吃了女儿的魂魄,试图蒙混求生,哪可能原地俯首待罪。

    谭长老才把香插进炉子,焦金举就拉扯着魂锁,试图从地缝里钻出去。

    鬼魂逃生的路线和活人不同,门窗大路一概不能走,今日酷暑炎夏,烈日高照,焦金举只剩残魂经不起如此阳气冲撞。他想走就得潜入泥地,屋内地板是两层,亲人一层是木地板,底下一层是石砖,都有缝隙。

    焦金举着急往地缝里钻,谭长老一只手挽着魂锁,一只手取下悬挂在墙上的桃木剑“你那点儿修为欺负欺负普通老百姓也罢了,班门弄斧不嫌可笑”

    焦金举挣扎了一会儿才发现根本走不脱,他回身看着执剑的谭长老,反问道“你们寒江剑派自诩名门正派,白道魁首,个个都是道德圣人,却不去管卖官鬻爵、祸害百姓的贪官污吏、权贵恶霸,只会来抓老夫这等为民除害的穷苦出身你常年在王府公主府出入,你身边那个年轻人,他不也跟着老夫那世子外孙身边殷勤讨好老夫是班门弄斧,你们也不过是豪门鹰犬。走狗下流”

    “你说你是为民除害。”谢青鹤突然开口,“原时安怎么祸害百姓了”

    焦金举冷笑道“害他的是秋思,与老夫有何相干你们要清理门户,要连坐,老夫既然学的是你们的功夫,守你们的规矩也无话可说。可是,秋思所学,并非老夫所授。她只管偷学,再去作恶,你们找上门来,要老夫去杀了她清理门户也罢了,二话不说就要将老夫赶尽杀绝”

    “你若不服,此事再审。”谢青鹤打断他的抱怨,“你说焦夫人所学并非你传授,是她偷学。若当真如此,她谋害原时安离婚之事,怪不到你头上。不过,她偷学所得有限,做不出那把旧如意。”

    焦金举推了个干干净净“旧如意是秋思她娘所做,与老夫有何相干”

    说到这里,他也有几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洋洋自得,询问谭长老“你若以世俗人伦罪我,秋思她娘是我夫人,没能管束好她,这是老夫的过错。你们讲的是世俗纲常么以法脉连坐罪我,秋思她娘一身所学来自施家,你该找她死了二十年的亲爹,与老夫有何相干”

    这个话题里涉及到的就是法脉传承的问题了。焦金举法脉来自于他的母亲,来自嫁入焦府的施老太太。他的夫人施氏虽也懂得修行之法,其法脉却非施老太太所传,而是来自施家。

    在世外传承的规矩里,只看法脉来处,并不讲究世俗关系。

    世俗关系里,妇人做了坏事,丈夫难逃罪责。这在世外修士的传承里说不通的。

    法脉来自何处,就是谁来负责。因此许多门派都不允许女弟子出嫁,正是害怕世俗中丈夫权力影响太大,女弟子为了丈夫儿女或是夫家家族滥用神通,败坏了本门德行。

    “焦夫人曾说,那把谋害原时安的旧如意,是你授意施夫人所制。”谢青鹤说。

    焦金举将白眼一翻“老夫不知此事。”

    谢青鹤建议道“长老,剥魂审问吧。”

    和修人间道的谢青鹤不同,谭长老熟练阳驰阴途术,本身就擅长魂魄鬼神之术。

    由他来审问不驯鬼魂,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去寻找已经死去的施夫人,或是去寻找已经死去的先迁西侯夫人大焦氏,这都不难。毕竟死了还没过百年,地魂找回来问话,一般意识都是清醒的。

    谢青鹤的办法更加直接。直接把焦金举的三魂分开,询问没有感情的识魂。

    识魂没有感情,自然不会懂得害怕。已死之人且无畏惧,根本就不会保守任何秘密。

    焦金举愕然道“你们做什么生魂珍贵,不得擅弄。若犯此戒,必受天诛。这是你们宗门的训诲,你们竟然敢在魂魄上做手脚”

    谭长老已经把他残余的魂魄分开,一边挑挑捡捡寻找他的地魂,一边教育他“首先,你已经不是生魂了。你死了。人死了三魂七魄都会分离,这是个正常的过程。你的三魂七魄凝在一起,是你身为修士,动用了宗门的秘法,逆天改命才做到了这一点。”

    “其次,就算你不是死鬼,是真正的生魂。”谭长老示意他看供在法坛上的剑祖令。

    “剑祖令在上。清理门户没那么多道理,普通人生魂珍贵,坏蛋生魂就是俎上鱼肉,活该被宰。你师父教你寒江剑派的筑基心法时,难道不曾告诉你这个道理”

    焦金举怒道“那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没有弄错你拿了个木牌,就是神仙圣人了”

    谭长老嘿地一笑,说“本座倒也不敢说自己一定不会错。这不是在剥你的魂么找到了。”他把焦金举的地魂拽住狠狠一扯,“若是弄错了,再给你塞回去。再说,你死了,本来就要分开的,时时刻刻想着要合在一起,你不难受啊还是想再夺舍”

    焦金举原本就只剩下残魂,被一分为三之后,每一缕魂都变得非常稀薄。

    这让焦金举变得有些迟钝。

    被捏在谭长老手里的焦金举地魂也没精力跟谭长老争嘴,缓慢地看着四周,似乎还是想跑。

    “谋害原时安的那把旧如意,是谁的主意”谢青鹤隔着屏风询问。

    焦金举缓缓地回忆着,慢慢地说“娘。”

    谢青鹤和谭长老都有些意外。焦夫人的口供是焦金举授意,施夫人所做。在焦金举口里,这个始作俑者又变成了施老太太。施老太太就是将施祖传承带入焦家的第一人。

    “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谢青鹤问道。

    “春景嫁到原家后,胳膊肘向外。不再听命。娘要华眉公尺,催促。春景吃里扒外,耽于男色,偏心夫家。娘很生气。要惩戒她。”焦金举的残魂回答得磕磕绊绊,叙述也不如三魂合一时那么顺畅,“春景怀孕脐带血做秽物如意教训她。”

    “你娘要你教训大女儿,你就吩咐妻子,做了一把秽物如意,使外孙离魂沉睡而死,逼大女儿把你娘要的华眉公尺,从原家带回来”谢青鹤要凿实焦金举在此事上的责任。

    焦金举居然冷笑道“你想让我认罪。”

    不等谢青鹤说话,谭长老催促,焦金举居然又接着说“是老夫吩咐她娘。又如何老夫做法所害,乃老夫精血所出。老夫杀杀他娘无罪。他没有娘也没有他。杀他也无罪。你们断子绝孙,无家无后嫉妒人伦尊重诚为可笑”

    焦金举的道理非常强大。

    大焦氏是他生的,他想杀就杀,不犯罪。原时安是大焦氏生的,他还是想杀就杀,不犯罪。

    我杀我自己的女儿,我杀我自己的外孙,关你屁事要你来多事你不承认我身为父亲、身为外祖父的权威,是因为你们都是断子绝孙的修士,你没有女儿外孙子可以肆意利用,所以,你这是在嫉妒我对女儿的权力。

    “这结巴说话真是让人一肚子火气。”谭长老一把把焦金举的地魂揉回天魂、人魂之中。

    焦金举的魂魄已经不能自行粘合在一起了。如谭长老所说,他已经是个死人,三魂本就应该各自归位。从前仗着临死之前的法术修为强行糅合在一起,这会儿残魂虚弱又被强行拆散,已无力回天。

    焦金举的人魂害怕得瑟瑟发抖,天魂挂着迷之微笑,地魂面无惧色,冷静地看着谭长老。

    谢青鹤从焦夫人口中得知,她姐姐嫁入迁西侯府,是为了找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现在终于从焦金举处得知真相,他反而有些意外“华眉公尺”

    这东西完全称不上什么宝物。在谢青鹤所在的时代,华眉公尺与罗经一样,是勘测风水时寻找龙脉的一种常用工具,款式各样,应有尽有。难道原家藏着的是一件不为人知的法宝

    谭长老对原家和焦家的恩怨没什么兴趣,凿实了焦金举的责任之后,重新上了一炷香。

    “剑祖在上,弟子谭啾今日代行天诛,以宗门规矩清理门户。”

    上完香之后,他又从供桌上取出杯珓,一连掷出三次圣杯,当即反手一剑,三魂齐灭。

    反倒是焦夫人留下的一点残魂,被谭长老揉吧揉吧清洗干净,往法坛上一放,随着香炉上燃起的袅袅青烟,一起飞向了虚无处。

    谢青鹤从屏风后走出来,谭长老已经收起了地上的杯珓,招呼他吃饭“马上中午了。”

    “家里姐姐还在吃药,晚辈就不打扰了。此间事了,待家姐伤势稳定下来,不日就会回到羊亭。前辈日后有事,可往羊亭县寻我。”谢青鹤抱拳施礼,“长老慈悲。”

    “真人慈悲。”谭长老也不占他便宜,后世的掌教真人也是掌教,尊称一声不过分。

    把慢悠悠走过来的柜上伙计惊得眼睛都睁开了。什么情况哪儿来的真人

    谢青鹤把带着阴阳鱼的腰带还给他,说“多谢师兄。”

    “呃,没事。”小伙计回头偷瞄了谭长老一眼,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谭长老跟着送到了门外,小伙计则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鬼使神差地开始检查手里的腰带。

    他摸着摸着,发现这要腰带上居然插了几根大夫治病用的银针。这让小伙计大为光火。小爷好心好意把腰带借给你,你居然给我插几根针,干什么想偷袭暗害我吗

    谭长老把谢青鹤送走之后,眼看着谢青鹤越走越远,他才转身回来。

    “小鱼。”谭长老叫了一声,叫柜上小伙计失魂落魄的盯着那条腰带,“小鱼”

    小伙计哎了一声,这才从痴迷中惊醒过来“长老,什么事儿”

    “准备吃午饭了。你在看什么这不是你借给蒋那个先生的腰带吗怎么了”谢青鹤的身份来历也不能大肆宣扬,谭长老指代他的时候还磕巴了一下,走到了柜台前,“有什么问题”

    小伙计明显觉得谭长老两眼冒金光,好像知道出了什么好事。

    “弟子在腰带上画了一个咒文,用同色丝线沾染浸泡纯阳朱砂之后,缝在了内侧。刚才拿到腰带发现里面撇了两根银针,还以为是那臭小子想害我抽针的时候,觉得腰带上纯阳炁动,就仔细看了一下这两根针好像是把弟子画的天星图改动了位置”

    最让小伙计想不通的点是“他改的位置明明与古籍记载中略有偏差,为何师门典籍中写得不对,他改的反倒对了。难道他比知宝洞的秘本还高深高明”

    谭长老没有看他的腰带,问道“是天星图”

    小伙计点点头。

    “星辰位置一直都在发生改变,古籍里记载的天星位置与今世的天星位置本来就不一样。你天天读死书,半点不懂得变通,难怪被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来”谭长老挥挥手,“快去做饭了。”

    小伙计悻悻地说“您不也被发配到这里来了”

    谭长老美滋滋地说“本座啊,马上就要立大功,回山上清修去咯。”他乜了小伙计一眼,“你还不好好拍本座的马屁,把本座伺候高兴了,带你一起回山。”

    小伙计明显不大感兴趣“那您今天没饭吃了。弟子不想回山”

    谭长老马上改了口“把本座伺候高兴了,不带你回山。”

    小伙计这才放下腰带从柜上出来“吃火锅,高兴吗”

    谭长老很好伺候“高兴。”

    谢青鹤回到回春堂隔壁暂住的家中,蒋二娘和蒋幼娘都在睡午觉,屋子里静悄悄的。

    雁嫂还在家里帮忙操持上下,她张罗着给谢青鹤做了午饭,饭后又送了茶来。

    谢青鹤累了一天喝茶解乏,茶汤还没入口,光是看着汤色,闻着香气,就有一种习惯的熨帖舒适,是他在羊亭县惯常的口味。雁嫂没有出来表功。但是,不必多想,谢青鹤也知道是贺静特意吩咐过了,雁嫂才能伺候得这么仔细。

    教谭长老天眼术使谢青鹤伤了心力,他也精神做什么费力的事,夏天暑热,他就坐在通风的阴凉处养息精神。雁嫂忙前忙后给他切西瓜,端冰碗。谢青鹤没事就想起了伏传。

    若论殷勤小意,照顾周到,别人都得靠边站。只有小师弟照顾得最好。

    又想回去了。

    谢青鹤闲来无事,用勺子在冰碗里画了一个小鹤的模样。

    不是他自恋。伏传喜欢鹤纹,浑身上下都挂着鹤样物件儿。以至于谢青鹤看见各色各样的鹤纹,想起的不是自己的道号而是伏传。伏传抓着鹤纹玉佩的模样,伏传揪着枕头四角鹤型压脚的模样,伏传趴在书桌上撅着屁股用笔胡乱涂抹鹤纹的模样

    小师弟。谢青鹤嘴角微微上翘。

    到下午时,蒋二娘与蒋幼娘都睡醒了,都很关心谢青鹤往迁西侯府的经历。

    谢青鹤把煎好的药递给蒋幼娘,说“与咱们没什么关系,犯不着那么费心。三姐姐的伤稍微好些了,咱们就回家去。”

    蒋二娘解释说“我只是想知道,那府上的人是不是还要再害小原。”

    谢青鹤心想,那可说不好。

    今次解决的是焦家那一系的鬼神之术,焦夫人已经自裁了,迁西侯还活得好好的。

    迁西侯口口声声说原时安血脉成疑,不知道是原崇文还是劫匪之子,不论他的私心,只怕出于维护原家血脉的公心,他也不肯让原时安顺利承继爵位。

    原时安为了保护迁西侯府,也不可能与迁西侯闹得两败俱伤。

    这件事含含糊糊敷衍过去了,为了原时安的世子之位,以后必然还要再生事端。

    就原时安这么拖泥带水的脾性,他没有求到面前来,谢青鹤才不会主动去替他解决麻烦。

    小师弟说得对,人家没有求你,你就别自作多情去帮忙。说不得人家压根儿不需要你帮。帮来帮去,反倒帮出一堆事儿来,里外不是人。

    入夜的时候,贺家那批跟着贺静的下人就撤走了,雁嫂前来回禀,说“回先生话,少爷差人带话来,说家里老太爷有事问他,这两日只怕不好出门。再有富贵的事他要处理,这些天就不过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只管找奴婢。先生在京的日子,奴婢都在这儿服侍”她说着抿嘴一笑,“这不是,奴婢家里那口子也收拾包袱过来了,先生若是方便,这就叫他来给先生磕头。”

    谢青鹤这里安置着两位姐姐,雁嫂的丈夫要来长住,必然要先给谢青鹤回话说明白。

    至于说磕头不磕头的,也就是那么一说。谢青鹤想见就见,不想见回绝就是了。从来奴婢都是照着主家的脾性行事,也谈不上礼遇与否。

    谢青鹤觉得雁嫂照顾得很好,得给几分情面,说“叫他进来喝杯茶吧。”

    雁嫂也觉得体面,乐呵呵地去叫自家丈夫进来拜见。

    雁嫂的丈夫叫贺齐,是贺家众多的三管家之一,长得体体面面,看着很像薄有家产的生意人。

    大户人家的大管家历来只有一位,通常跟在当家家主的身边,权威极大,二管家则充作大管家的附贰,帮着分管具体的事务。到三管家就非常多了,有头有脸的管事基本上都能称为三管家。

    贺齐是贺静的父亲贺启明的书童,一直管着贺启明的书房,是贺启明的心腹。贺启明外任之后,贺齐被留在了家里,主要是帮着打理宣夫人陪嫁的产业也就是贺启明的私房钱。贺家还没分家,贺启明不能置私产,从外边弄点儿钱就转手给了自家夫人,婆家也不好意思管宣夫人的嫁妆。

    贺静把雁嫂弄出来陪谢青鹤去接蒋幼娘,又把贺齐弄出来给谢青鹤跑腿应酬,颇有些“我虽然不能亲自来伺候,但是我把能用的家底都给你掏来了”的诚意。

    贺齐见面来磕头,谢青鹤也不可能真的叫他磕头,说道“不必多礼,请坐。”

    这是贺静父亲的管家,也是贺静半个长辈。谢青鹤又不是贺家的正经主子,没有颐指气使的道理。他给贺齐让了一杯茶,贺齐也没有真的坐下,站在一边接了茶,恭敬地说“谢先生赏。”

    谢青鹤见他走近,发现眼露愁容,问道“可是贺静有麻烦了家里老爷子要教训他”

    贺齐连忙收敛容色,回答得有些艰难“这”他没有想外泄此事,也已经尽量恢复了情绪。哪晓得这位年轻轻的先生眼神这么毒辣,居然一眼看出来了。

    他就磕巴一个字,谢青鹤又看明白了“已经被教训了。”

    贺齐苦笑道“少爷叮嘱小的绝不许透漏此事,小的这也一个字都没说话,您就全知道了。”

    谢青鹤好笑地倒了茶,啜了一口,说“怎么挨家法了看来伤得严重。”

    贺齐只好不说话了,把杯子里的茶喝干,施礼道“先生有事只管吩咐小的。时候不早了,小的先告退。”

    “有事。”谢青鹤让他留下,“我也不问你家少爷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被揍。家里有大人长辈管教是好事。你跟我说说,他受什么罚了受的是什么伤我配些药,你差人给他送去。”

    贺齐说了半天说不明白,一会儿说可能是被吓的,一会儿说可能是挨了大板子,乱七八糟。

    “你什么也没看见,就担心上了”谢青鹤哭笑不得,“行了,没事了。”

    这明显是贺家老太爷做戏。

    贺静跑迁西侯府那么一通搅合,先前事儿都不大,贺家也都没吭气。

    今天焦夫人的死讯传来,迁西侯府开始办丧事,贺家就觉得这事儿不好玩了,马上把贺静“绑”了回去,说是老太爷痛责小少爷,结果连贺齐这样的心腹都搞不清楚贺静是怎么受罚的,可见就是个把贺静保护在家的幌子,不让迁西侯府上门找麻烦。

    先前谢青鹤还觉得有些奇怪。贺静这样任性豪爽的侠气脾性,只可能是在宽和有爱的环境里才能养得出来,他的祖父怎么会是这么古板严厉的作派动辄家法处置

    如今知道贺老太爷是打着幌子保护贺静,谢青鹤就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了配合贺家老太爷的把戏,谢青鹤还真的提着灯去拍了回春堂的门,给贺静配了一剂万用棒伤药,连带着前几日准备的烫伤膏一起,叫贺齐第二天给贺静送去。

    贺静被困在家里出不来,叫贺齐带了一封信,信里无非是说我没事,不必担心云云。

    谢青鹤心想,我才不担心。

    接下来大半个月,谢青鹤都在专心给蒋幼娘疗伤,他的药剂膏剂都是一绝,蒋幼娘恢复得非常好,已经开始练习耳力。回春堂则得了谢青鹤的外伤方子,美滋滋地开始出新版金创药。

    贺静闲着无聊,隔一天就给谢青鹤写一封信,不管谢青鹤给不给他回,他反正就要写。

    有时候太无聊了,信纸厚厚的一沓,谢青鹤看都要看好久。

    这一日,谢青鹤接到贺静的书信,打开来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圈。

    这年月老师给徒弟批文章,若是看到精彩可取之处,就用笔在旁边画一个圈,所谓可圈可点,就是来自于此。贺静给谢青鹤画了个圈,谢青鹤就有些奇怪了。你圈我做什么

    这时候贺齐在旁边说“回先生,少爷说,这事不能往纸上写。但他实在觉得先生此事做得大快人心,忍不住要给您喝一声彩。”

    什么事不能往纸上写,又什么事做得大快人心谢青鹤想了想,皱眉道“知道了。下去吧。”

    贺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闻言退了下去。

    谢青鹤看着贺静送来的信纸,中间溜圆一个圈,看着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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