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 谢青鹤睡得正深沉,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负责看守门户的老黄就住在南门倒座,很快起床提灯出来, 询问门外是谁。
门外传来蒋二娘的声音“是我, 二娘。”
谢青鹤原本躺着没动,闻声即刻披衣下床,趿着鞋子出门,问道“怎么了”
老黄把门闩打开, 蒋二娘就扑了进来, 披头散发满脸惊慌,手里也没提着灯笼, 急切地问“弟, 小严来了吗你看见小严了吗”
正在此时,谢青鹤看见原本栖息在院中树梢的宿鸟因此惊动,扑楞着翅膀飞向天际。
此为外应。不必起卦占卜,谢青鹤就知道舒景宛如惊鸟飞走了。
“没事, 回去睡吧。”谢青鹤吩咐老黄閂门回去睡觉,接过他手里的灯,引蒋二娘进屋,“二姐姐,不要着急,进屋慢慢说。”
正说话间, 蒋幼娘也听见了动静, 屋里点燃了灯。
蒋二娘半夜来问舒景的下落,谢青鹤不欲让蒋幼娘也掺和进来, 说道“三姐姐, 没什么大事, 不必起来了,睡吧。”
蒋幼娘从窗户里探出个披头散发的脑袋,关心地问“真没事啊”
蒋二娘也不想让蒋幼娘掺和,胡乱点了点头,跟着谢青鹤进了堂屋,直接就关了门。
蒋幼娘歪在窗户上想了一会儿,还是把灯吹了,倒头睡了下去。
谢青鹤半夜起床也是长发披散,他先请蒋二娘坐下,点了灯烛,大半夜也没热水沏茶,就给蒋二娘倒了一杯凉水。此时天气暑热,凉水也能入口。才转身去屋内摸了一支簪子,勉强束起长发。
“发生什么事了”谢青鹤问道。
蒋二娘不大好意思说在铺里发生的事情,先央求谢青鹤“小严不见了,弟,你不是会算卦么你算一算他去哪儿了咱们快去把他找回来。”
“二姐姐适才临门问我,已得外应。若我算得没错,他应该是被什么惊动了才会仓促出走。”
刚才在门口惊动宿鸟飞走的人就是蒋二娘,谢青鹤据此认为,惊走舒景的应该也是蒋二娘。
他没有明确指出这一点,耐心解释说“就如宿鸟惊飞,巢穴在这里,纵然一时飞远,终究要回来。二姐姐不必着急。”
“你是说他还会回来”蒋二娘常常见谢青鹤占卜起卦忽悠庄彤和贺静,对他信口占算之术十分信服,马上就镇定了下来,关切地问,“那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谢青鹤并不关心舒景何时归来,他想知道舒景为何要走“二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蒋二娘被问噎住了,支吾难言。
谢青鹤马上意识到这事涉及私密,可能不大好问了。
做弟弟的是不好过问姐姐的私密之事,但是,他之所以放心让蒋二娘和舒景相处,是因为他认为蒋二娘自守,舒景知道分寸,两人都很成熟理智。就算一个想入非非,也不至于两人一起心志失守。
现在看来,情况并未如他所想发展。
舒景来历成谜,他因体恤舒景从未逼问。现在蒋二娘和舒景弄得这么暧昧,倒似他这个做弟弟的没能尽到保护之责,将来历不明的人放到了姐姐身边。
谢青鹤考虑了片刻,拿出三枚铜钱。
逼问蒋二娘是绝不可能。他打算占卜舒景的去向,拿舒景来问话。
蒋二娘刚刚还嚷嚷要谢青鹤占卜舒景的去向,帮她把舒景追回来,这会儿看见谢青鹤去拿铜钱,是要把舒景追回来审问今夜之事,她又慌得坐立不安。谢青鹤才将铜钱洒出,她一把将桌上的铜钱按在手里,不让谢青鹤去看阴阳,说“我告诉你。”
“但我告诉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是真的答应我,不能出尔反尔。”蒋二娘说。
谢青鹤不肯胡乱承诺,说“二姐姐尽管说。答不答应,还得看二姐姐的条件是什么。”
蒋二娘被他噎了一句,怔怔地看着桌上微弱的灯火,突然就不想提自己的要求了。
她让弟弟不要打舒景,舒景照旧挨打了。她想约束妹妹的奢侈用度,弟弟也从来不肯理会。她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位置她可以被弟弟庇护,但,她影响不了弟弟的决定。
当媳妇的都有一个熬成婆婆的梦想,蒋二娘被弟弟接回家供养起来,她一度认为自己可以越过当媳妇的卑怯艰难,一步到位成为家里的女主人,梦想自己长姐为母,坐到张氏的地位。
和蒋幼娘争吵过几回之后,弟弟根本不曾给她撑腰,蒋二娘才知道自己这个梦不切实际。
既然说话没有份量,那又何必去说
蒋二娘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她察觉不妥之后,审问舒景为何避让鲜于鱼。舒景如何搪塞了她。舒景又怎么长时间地故意给她添堵,让她狂躁发脾气。以及,她今天怎么跟舒景摊牌。
她很多事情只说了个大概,饶是如此,为了替舒景开脱,她还是强调,是她撕了舒景的衫子。
不是舒景主动,是她主导此事。
在谢青鹤看来,妇人主动追求男人的事也不稀奇,并未露出惊讶之色。
哪晓得蒋二娘接下来叙述的故事,情节急转直下。
蒋二娘这样自守的女人都抛下矜持动手撕了舒景的衫子,两人互有情意,可谓干柴烈火。
这种情况下,舒景居然全程保持冷静,还能哄着蒋二娘暂时不要行事。他说,我已知道姑姑豁出一切执意保我,我便仗着姑姑给的宠爱再想别的对策。只是闺阁床笫上的这件事么,万万不能做。否则,胁迫了主人,触怒了主人,反而无法收场。
蒋二娘骨子里也挺害怕弟弟翻脸,再有舒景贴着脸讨好哄骗,哪里遭得住
所以,两人最终还是守住了底线。蒋二娘认为她已经与舒景有了约定,只等着舒景想出对策,躲过了这场劫数,她和舒景也可以慢慢图谋未来就算是私定终身了。
蒋二娘心满意足,与舒景搂抱着睡在了一起。等蒋二娘半夜醒来,愕然发现舒景不见了。
她起先以为舒景不好意思,半夜悄悄躲回自己屋里去睡了。她既然越过了心底那一道线,也就少了许多顾忌,想去找舒景,让他不必那么害羞。
在铺子里找了一圈,不见舒景人影,蒋二娘心中的惶恐逐渐积攒了起来。
她不知道舒景究竟做了什么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仓惶之下,以为舒景找弟弟自首去了。想起弟弟两次训诫舒景的严厉,蒋二娘太害怕舒景吃亏受罪,才会披头散发连夜上门来找。
“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呢”蒋二娘想得脑袋都大了,“他若是想跑,早就该跑了,为什么非要今天跑呢那难道是我吓着他了么”
说到这里,蒋二娘还有些自卑。
不管舒景是不是罪籍奴婢,蒋二娘都为自己和离之身自卑,认为自己矮人一截。
她不顾妇人家的矜持体面,主动戳破了与舒景之间的那一层窗户纸,以她这些日子被舒景各种勾引得来的经验,她认为舒景对她也是有意的。哪晓得舒景不肯与她做那好事,还半夜爬起来跑了个不见踪影,蒋二娘被抛在原地,自然怀疑起自己是否自作多情。
这边不自信的蒋二娘满腹愁绪,坐在一旁的谢青鹤也已经喝了两杯凉水,心中气闷。
他知道自己不该动此凡心,也知道自己如此生气是受了皮囊所累,以至于心志不坚、七情外泄。
但,他是真的动怒了。
一连十多天,舒景天天给蒋二娘添堵,时时刻刻撩拨触怒蒋二娘,非要把蒋二娘气得心慌气短,觉得诸事不顺,心中生厌。这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事么
不管舒景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对蒋二娘所做的一切,就是彻头彻尾的虐待。
最恼人的是,谢青鹤知道舒景在操控蒋二娘,虐待蒋二娘,蒋二娘却毫无所觉。她甚至觉得无所谓她还在纠结舒景为什么连夜跑了,是不是她的表白把舒景吓跑了这姑娘找得到重点吗
谢青鹤此时的怒气,有八分是舒景给的,剩下两分都落在了蒋二娘身上。
偏偏他能制裁收拾舒景,对蒋二娘束手无策。说到底,他是做弟弟的,能把一头栽进情天孽海的姐姐怎么办说话之前,也得三缄其口。谢青鹤压住了所有情绪,慢慢地问“二姐姐,买他回家第一天,他就故意装可怜,博取二姐姐同情。二姐姐是忘了往事”
蒋二娘岂会不知道舒景狡猾,她想了想,低声说“我记得。只是素日里相伴,他都十分可爱,有时候明知道他是故意讨好,故意做可怜,还是忍不住想要宠一宠他。”
“他一连十多天,天天给姐姐捣蛋,处处添堵冒犯,使姐姐常蓄郁气,情志不爽,辩解一句迫不得已,是为了姐姐好,为了姐姐打算,姐姐就算了就原谅他了”谢青鹤问道。
蒋二娘摇头说“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好。他就是想胁迫我,提醒我,他对我很重要,要我保护他他平日也不是这样的,没出事之前,他都很好。想是太害怕小鱼了,才会这么做。我是有些生气,可他也是逼不得已,难道我还能跟他计较,训斥责骂他吗他只要露出难过的表情,我就”
蒋二娘没有说下去。很显然,她已经被舒景死死拿住了,根本舍不得舒景难过。
谢青鹤也没办法了。
他很理解爱上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他这样冷静清醒智计无双,都能被束寒云死死辖制住十多年不得解脱,蒋二娘眼界见识能力都比舒景差了十万八千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简直是注定的结局。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蒋二娘看着弟弟沉静的脸庞,指尖抠着杯沿,心中一片慌乱。
谢青鹤再是生气恼怒,多年历世下来,行事已成法度。蒋二娘若是他的女儿,他自然可以管束蒋二娘,不许她与舒景多作纠缠。蒋二娘是他的姐姐。蒋二娘的人生,他只能提醒建议,最终该走上什么方向,还得她自己决定。
摒弃所有情绪之后,谢青鹤才慎重开口,说“在我问明白他的过去之前,二姐姐不要深想婚嫁结侣之事。这一条是底线。”
蒋二娘被说得脸颊绯红,低声说“我也没想过这事。”
谢青鹤不管她如何羞涩,沉静冷峻地说“不管他过去的事究竟怎样,我得提醒二姐姐。”
“他身手极好,受过很刻苦的训练,读过很多书,有很多致命的见识。而且,他很擅长操控他人,也从不介意操控他人。二姐姐与他在一起,处处被他碾压控制,就算他撒谎说喜欢二姐姐,二姐姐也不能分辩真假,哪一天他要算计二姐姐的性命,二姐姐也只会心甘情愿地为他赴死”
“我不是危言耸听。二姐姐,请务必要记好我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
蒋二娘下意识地替舒景辩解“他不是那样的。我又不是傻子”
谢青鹤“”
蒋二娘也觉得劈头盖脸反驳了弟弟的说辞,似乎对弟弟不大客气,赔笑了一下,带了些讨好地说“我也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就是想着,不让他死。你若是有法子,能不能帮帮他,帮他和小鱼说和说和他好好一个良人,坐罪成了奴婢,已受了惩罚,也不必那么地赶尽杀绝吧”
不等谢青鹤答应,她又思忖着改了主意“这也不好。万一说不通,反倒叫他暴露了行藏。”
“要不,我和小严搬远一些,回镇上去住前几日大姐差人来送信,问我是不是也回家里开间铺子,她参股和我一起做。我”
谢青鹤听见这提议就头大,说“此事再说吧。等他回来了,我问问清楚。”
蒋二娘很敏锐地问“弟,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回家”
谢青鹤的不悦已经到了极处,仍是好声好气地说“离着爹娘太近了,总有辖制。二姐姐想要回临江镇做营生,人各有志,我不能相强。不过,严戟是我的奴婢,今日就先收回来了。”
蒋二娘顿时着急了“你要对他做什么你不是说你把他给我了呀”
“他从前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纵然弄清楚了,他一身臭毛病。姐姐再是非他不可,我也洗干净了再给你。时候不早了,姐姐休息吧。我也累了。”谢青鹤打开门,给了蒋二娘一盏灯。
蒋二娘在家里的屋子一直都铺着,丫鬟也常去打扫,随时都能安置,谢青鹤就没有送她回铺子。
她捧着灯出门,看着东方将明,颇有前途未卜的惶然。
谢青鹤说,舒景如宿鸟惊飞,总会归巢。
蒋二娘做着天一亮人就回来了的美梦,第二天满怀期盼的起床,舒景并没有梦幻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反倒是谢青鹤当头一棒,安排她与三个养女搬回来住。
“没有男人看守门户,带着三个小女孩住在街上,总是不大安全。”
谢青鹤没有征取蒋二娘的意见,直接就让老黄去铺子里帮着搬了家。
如今羊亭县治下还算平安,称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很少听说有半夜翻墙打家劫舍的匪盗出没。只是这年月对女子贞洁太过看重,一旦出事就是承担不起的后果。
蒋二娘便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问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谢青鹤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就只有一两日,也是搬回来更安全。”
家里人口多了起来,东厢住不下,庄彤和贺静也不再来上课,就把书房腾了出来住人。
谢青鹤住在堂屋,起居卧室书房都是齐全的,西厢的书房一直是蒋幼娘在使用。现在突然被腾出来给大丫几个女孩子住,蒋二娘担心妹妹不高兴,拿着绣样去讨好了两句。蒋幼娘不禁好笑“二姐真是多心,家里人少就宽敞些住,人多就挤着些,多大回事值得这样。”
两姐妹分开住了许久,复又合宿一院,感情上反而亲近了不少。
蒋二娘忙着铺子的生意,又忧心舒景的去处前途,没功夫多管闲事,蒋幼娘也知道跟姐姐吵架会让弟弟烦恼,平时尽量让着蒋二娘。两人居然没有再吵架。
蒋元娘时常使人来送信送礼物,多半是各种吃食日用,恨不得把兄弟姊妹的吃穿用度都包圆了。
李常熟疯了之后,蒋元娘在幕后掌家,日子过得很是扬眉吐气。唯一让她觉得遗憾的是,她膝下空虚,没有子女。爹娘都是不好亲近的性子,蒋元娘生活寂寞,很想与兄弟姊妹走动。
于是,蒋元娘不停写信劝说两个妹妹,叫蒋二娘回临江镇开铺子,叫蒋幼娘回去与她做伴,她也可以陪妹妹读书写字云云当然,若是能把弟弟一并哄回来就更好了。
对于蒋二娘和蒋幼娘来说,跟着弟弟过日子和跟着大姐过日子,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真要考虑日后,跟着大姐反而更加保险。蒋元娘有家有业非常稳定,蒋英洲却青春年少,总有娶妻生子的一天。一旦弟媳妇进门,生下几个孩子,自成一格家庭,久久待在家里白吃白喝不肯嫁人的大姑子们,只怕就是弟媳妇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蒋幼娘跟着谢青鹤的日子久了,想事情非常无法无天。
眼看着大姐又写信来催开铺子的事,她跟蒋二娘挑明了说“我知道二姐姐担心日后。不过,二姐姐可要想好了。回了临江镇,以后要应酬的可是娘。若是不回临江镇,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看一看弟妇的冷脸做弟妇的,难道还能拿巴掌糊我们不成”
这一番话顿时就把蒋二娘惊醒了。
她也不是受虐狂,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两年,哪里还受得了在张氏眼皮底下讨生活的痛苦
常年被克扣饮食、吃糠咽菜都能忍,那时时刻刻担心被训斥责罚、动辄得咎的惊惧,就像是一场已经清醒的噩梦,绝不想再经历一遍。
蒋二娘的女红铺子做得不差,铺子是自己的,人工也不花钱,每月都有保底几两银子进帐,若是遇上换季,赚上七八十两也不稀奇。不说大富大贵,养家糊口是尽够了。
蒋幼娘见她的营生做得踏实,也有些只花不进的焦虑,就凑上去巴着蒋二娘,也要卖工。
蒋二娘最开始就嫌弃她瞎了眼睛绣工不好了,这会儿铺子在挣钱,觉着白养着妹妹也无所谓,也就含混地答应了下来。哪晓得蒋幼娘绣出来的活儿非常漂亮,蒋二娘大为吃惊,仔细看了几遍之后,她去找蒋幼娘算账“你做活儿邋遢就罢了,怎么去找弟弟帮你绣他男人大丈夫怎么好做女红”
蒋幼娘找出绣篓,将布蒙上绷子,指尖轻轻一缕,就把丝线分成了十二股,快得让蒋二娘吃惊。
随后蒋幼娘穿针引线,指尖轻轻一弹,细针飞过绣布,仿佛一道轻烟。
蒋二娘目瞪口呆“你,你这”
“弟教我的呀。我倒是想附庸风雅,学点什么琴棋书画。到头来还是喜欢绣活儿。二姐,你等我把这手艺学得精致了,能扛得起铺子的活儿了,到时候我来做活儿,你来学这飞针。真真儿好玩又有趣,做得好看又不费眼睛。”蒋幼娘搂着她的肩膀,嘻嘻笑道,“我来教你。”
蒋二娘先有些胆怯了“那我能学得会吗不了不了,我还是就看你做。”
蒋幼娘就怂恿她“不就是一根针么二姐绣活儿本就最好,我都能学会,你能不会”
蒋二娘才生出些勇气,好奇地看着蒋幼娘玩弄针线,下午就开始了练习。
有铺子营生占据着白天的精力,打烊之后又常与妹妹一起玩耍,蒋二娘忙得只有在夜里躺在被窝里才会想起舒景,想起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知道弟弟不赞同他们的事,她也怀疑弟弟是使了缓兵之计,用谎言把她暂时安抚住了,她想,小严可能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管她夜里怎么猜测,怎么流泪,次日也不敢去找弟弟询问此事。
没了弟弟帮忙,蒋二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寻找舒景。总不能报官说自家有逃奴吧
蒋二娘就这么抓心挠肺地混过了整个夏天。
又是一年秋高气爽之时,谢青鹤已经熟练地准备好木屐、登山杖,打算带着全家出门秋游。
鲜于鱼乘着飞鸢如约而至。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这回不是孤身而至,带了一个人来。
“小严你怎么啦”蒋幼娘非常惊讶,上前将鲜于鱼带回来的男人看了好几遍。这人形容削瘦,看上去风尘仆仆满身憔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哪有半点丰神俊朗的旧貌
这时候蒋二娘还在铺子里守着,全然不知朝思暮想的舒景被鲜于鱼带回来了。
谢青鹤闻声出来,鲜于鱼上前见礼,解释说“真人。这人千里跋涉一路腿着上了寒山,没路引就一直在荒地里当野人,脏了河里洗洗,饿了打点野味、吃些果子,到了寒山脚下,跟野人也没两样了。指名道姓要见弟子我以为他来寻仇呢。”
谢青鹤听着笑了笑,上下看了舒景一眼。舒景满身憔悴削瘦,这是长途跋涉自然消减的模样。身上没有半点内伤外伤,很显然,鲜于鱼或是寒江剑派都不曾对他动手。
“他去找你,叫你把他带回羊亭来”谢青鹤问。
“真人说笑了。他若仗着真人奴婢的身份,以此胁迫弟子,留在羊亭就能如愿,何必往寒山跑昨天之前,弟子都不知道他和您的关系。”鲜于鱼说着收起脸上笑意,认真地说,“他没说自己在羊亭为奴,自承劫后余生,要与弟子做个了断。”
谢青鹤听明白了“那是去送死。”
鲜于鱼面带微笑,舒景却低下了头。
这时候院里老黄郑嫂都在,蒋幼娘还带着两个丫鬟,人多口杂。
谢青鹤指了指屋内,蒋幼娘识趣地带着丫鬟回房写字,老黄去劈柴,郑嫂回厨房择菜,只有鲜于鱼与舒景跟着进了屋。鲜于鱼进门熟练地摆茶,舒景就低头跪在榻前,沉默不语。
“真人还不知道吧舒景就是他,籍册上的名字叫严戟,舒景是他的本名。他是靖西侯豢养的刺客。平时跟在靖西侯世子身边,说是靖西侯的养子也不为过。因为身手很好,技艺奇高,靖西侯非常笼络他,对他很是看重。”鲜于鱼说。
谢青鹤看着舒景的表情,每当鲜于鱼提及靖西侯的时候,舒景都有一个很明显的厌恶情绪。
“靖西侯在府中养了许多刺客,舒景就是其中之一。靖西侯告诉所有的刺客,他有一道来自宫中的密令,负责替皇室豢养私兵,专门负责替朝廷剪除不能明正典刑的罪人。每一个被下令除去的罪人都罪大恶极要么是巨贪巨腐,要么是通敌叛国,要么是玩弄权术、苛虐百姓”
舒景低下头去,谢青鹤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了,只能看见他微微收紧的指节。
“靖西侯骗了他”谢青鹤问。
鲜于鱼点头“不是代天锄奸,权奸铲除异己而已。”
舒景在家中服侍了两年时间,谢青鹤已经从他的出身来历、处事习惯猜到了一二。
舒景在罪籍上的名字是严戟,人市官牙都能查到他的来历,知道他是靖西侯府坏事后发卖出来的奴婢。靖西侯府倒台也是近年来朝廷中牵扯极广的大事,朝野都有风闻。
而且,迁西侯府与靖西侯府有宿怨。
最初谢青鹤牵扯到原时安昏迷事件时,谢青鹤就听贺静八卦过靖西侯府倒台的原因。
据贺静所说,靖西侯与宁郡熊太守皆受余阁老支使,蓄养刺客,暗杀异见者。直到余阁老倒台,被皇帝下令彻查时,身为爪牙的靖西侯与熊太守才随之被抄家籍没。
整件事最奇葩的地方在于,事发之后,幕后主导杀人的余阁老安安稳稳告老还乡,负责执行命令的靖西侯和熊太守却死了全家主犯从犯的待遇完全搞颠倒了。
当时谢青鹤就觉得这事肯定有见不得光的内情。
现在鲜于鱼说,靖西侯哄骗蓄养的刺客,谎称自己尊奉圣命,是替皇室豢养私兵。
将两套说辞联想一番,谢青鹤就觉得这里面的事情很值得玩味。
靖西侯真的是撒谎吗余阁老已经位极人臣,他有必要用这么明目张胆的方式诛杀异见者
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余阁老替皇帝背了锅,靖西侯与熊太守就是兔死狗烹的两条倒霉狗。
谢青鹤看着低头跪着的舒景,心中生起一丝怜惜。
在整个见不得光的事件中,真正倒霉又无辜的,不是余阁老,也不是靖西侯不管被动还是主动,余阁老和靖西侯都是知情者。他们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恶事。
唯独被靖西侯用“皇命”“正义”“为国除奸”此等旗号欺哄的刺客,是真正的无辜者。
他们被骗得满手血腥,杀了无数无辜的“十恶不赦之徒”,却天真地以为自己在坚持正义,维护律法,守护天下苍生。怪他们不够聪明,怪他们分不清是不是真假衙门不说余阁老的背后是否又皇帝授意,单说余阁老自己就是权倾朝野的当朝一品,文官中的领袖,不到倒台下野之时,谁敢指责他不存公心、一直都在祸害苍生
刺客分很多种。有人心怀大义、为家国殉身。也有人视人命如草芥,轻易拿人头换衣食富贵。
若靖西侯豢养的刺客皆是后者,在真相被解开之后,其实也谈不上多么痛苦。对这类人来说,杀人就是杀人,一颗人头换一顿酒肉,杀好人与杀坏人有什么区别
舒景会感觉到痛苦,为前事耿耿于怀,就证明他不是麻木不仁的杀手。
他穿上夜行衣,怀揣三寸利刃,用十年苦修的技艺取人性命,是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做好事。
文官治世,武将戍边,刺客锄奸。谁又不是为国尽忠呢
只可惜,走错了门路,被骗上歧途,整个人生都不能再回头。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谢青鹤突然说。
“我常见天生恶徒,不能与人同理共情,生在绮罗丛中,心如禽兽豺狼。将父母兄弟视为鸡鸭犬羊,肆意宰杀,全无顾惜。坏得堂堂正正,坏得理直气壮。睡在尸山血海中,也能心安理得。”
“反倒是读过圣贤书,知道天理公义,发誓锄强扶弱的好人,受人蒙蔽,无意间做下坏事,无须律法惩处,无须受害者报复,光是自责就能让他们痛不欲生。”
“所以,俗话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好人活在世上,总是更艰难一些。”
舒景垂在身侧的手已悄悄藏进了袖口,脑袋深埋不起,上身微微颤抖。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谢青鹤这么富有同情心。
在受害者家属的眼中,在所有坚持公平正义的围观者眼中,是非曲直不能把责任分得那么精细。余阁老该死,靖西侯该死,作为负责执行暗杀命令的刺客,更加该死
你说你被骗了杀人这么大的事啊,你怎么不调查清楚就直接去杀人呢
舒景也这么认为。没有调查就遵从上命,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都是他的责任和罪过。
多年以来,舒景始终都沉浸在自责与后悔中,无法自拔。
靖西侯府被抄没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死了。
反抗时被杀,负罪自杀,绝望自杀唯独舒景一直活着,努力活着,从来没有想过逃跑。
他以罪奴的身份被发卖,辗转在许多家庭中,被人市的官牙锁在牢笼中,严冬之中不给御寒之物,险些冻死在根本困不住他的简陋牢笼里,始终都不曾想过逃离。被谢青鹤买下之后,他心甘情愿地充作奴婢,任凭差遣责罚一直以来,他都按照朝廷的判罚,充作奴婢,以赎前罪。
那段过去对他来说太过罪恶,无法启齿。他一直避忌着,不肯告诉谢青鹤。
舒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前事曝光之后,谢青鹤非但没有厌恶驱逐他,反而很直白明确地对他表示了同情,认为他是无辜之人,是“好人”。
坏人不会为自己所做的坏事后悔,只有好人才会为自己的罪过忏悔痛苦。
舒景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也不认为自己是无辜者。但是,在整件事里,他是加害者,也是实际上的受害者,他被靖西侯用感情笼络,用大义名分蛊惑,分明想做好事却犯下大罪,葬送了一生。
谢青鹤体谅到他藏得最深的伤痛处时,舒景压抑不住情绪,有一股气在胸臆间涌动。
他一直认为谢青鹤高深莫测、难以亲近,这时候却有些想俯首在年纪轻轻的小主人膝下,掏心掏肺地痛哭一场。近在咫尺的坐榻承足,倒像是天底下最安全温柔的地方。
可惜,谢青鹤还记得舒景收拾蒋二娘的手段,没有多少柔情给他。
表明了自己对舒景过往的态度之后,谢青鹤转头询问鲜于鱼“朝廷争斗,刺客暗杀,与你有什么关系”
“十年前,我师父在京城裁决异事。朝堂斗争与他无关,但是,一次争杀中,有人动用了千月祖师钦命传世的法诀,师父受命前往裁判。他”鲜于鱼沉默一瞬,“他是我师父的记名弟子,资质不足以收入门墙,但是,师父爱重他的人品秉性,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指点陪伴。”
谢青鹤就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鲜于鱼曾经说过,他的师父涉世太深,裁决时动了私心,因此被宗门清理门户。
如今看来,他之所以涉世太深,这一点儿私心只怕都用在了舒景身上。舒景之所以能有这么灵巧敏捷的身手,在谢青鹤眼皮底下出入门户如无人之境,也都仰仗于鲜于鱼师父从前对他的“指点”。
“杀人的是他。”鲜于鱼指向舒景。
“他坚持自己杀的是十恶不赦之人。他又一向嫉恶如仇、是非分明。”
鲜于鱼摊了摊手,面露一丝无奈“那时候京城附近弊案极多,师父本就很忙碌,又太过信任他。裁决此事时,他辩解了一句,师父不及细查就直接销案了。”
这件事就很乌龙无稽了。
“后来宗门也调查过此事,他确实不知内情。多年以来,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在做好事。”
鲜于鱼提起旧事也很唏嘘,言辞间却没有丝毫怪罪舒景的意思“我师父的事是师父太过轻信,处事不够仔细。原本他身负裁决之权下山,背后是宗门千年声誉,再三谨慎也不为过。这是师父的职责,与他关系不大。何况,他自己也被骗了,不是存心欺哄。”
“我在京城那么多年,若是真的记恨他,早就去靖西侯府把他杀了。”鲜于鱼说。
换句话说,舒景压根儿没必要避着他。
这句话刺痛了舒景,他低头轻声说“是奴小人之心。”
鲜于鱼拍了拍他的肩膀,思忖片刻,说“其实,我也有些讨厌你。明知道你是师父的记名弟子,这么久了,我也不曾去找过你。你被籍没发卖,去做人家的奴婢,我也不想救你。说到底,我虽不杀你,也乐于见你吃尽人间苦楚,受些凌迟碎剐的折磨。”
舒景对他这番话表现出十二分的理解,他说话的时候,舒景就俯身尽量低头,表示顺从。
您希望我受苦,我也承认我应该受苦。一切都听您吩咐。
“你该早些来找我。”鲜于鱼说。
“我知道不该怪你,你也无辜。可你确实害了我师父,害了我所有同门师兄弟,我这一口气往哪里出”鲜于鱼抬起他的脸,看着他削瘦的脸庞,“你找到我,对我说一句,当日是你错了,说一句对不起。我心中多年郁结,耿耿于心,怎么也出不了的那一口气,就彻底没有了。”
舒景被迫抬头也不肯抬眼与他直视,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对不起。”
鲜于鱼竟伸手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师弟。”
舒景一向滑不留手又会装相做戏,居然被鲜于鱼两句话说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满脸苍白仓惶,两只手都握在身侧。能让舒景变得这么脆弱,很显然是因为他俩共同的师父。
鲜于鱼从一开始就在帮着舒景述说前事,帮他给谢青鹤解释来龙去脉。
谢青鹤心想,这俩说不得早就师兄弟相认讲和,抱头痛哭几回了。跑来我面前惺惺作态,还不是想骗我的姐姐想起舒景对蒋二娘所做的一切,谢青鹤只是冷眼不语。
鲜于鱼继续说道“真人,他是真的一直被蒙在鼓里。”
“直到靖西侯安排他去刺杀素来谨小慎微、两袖清风的太仆寺少卿,他才渐渐起了疑心。开始调查从前杀过的目标。待查实靖西侯一直在哄骗他剪除异己之后,他就一剑刺死了靖西侯随后投书朝廷,公开此事,才有靖西侯府被抄没,余阁老下野之事。”
照贺静的说法,彻查余阁老蓄养刺客铲除异己的旨意来自皇帝,从头到尾没提过投书之事。
鲜于鱼不可能撒谎。那就是朝廷顾及颜面,将舒景在这件事里的存在感抹去了。
“真人,”鲜于鱼小心翼翼地看着谢青鹤的脸色,“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还得我请他喝一杯酒,谢谢他当机立断斩杀旧主,力挽狂澜”谢青鹤冷笑一声,看着舒景面无血色的脸庞,“你绕这么大一圈,是想娶我的二姐姐”
鲜于鱼压根儿就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蒋二娘的事,闻言吃了一惊,愕然去看舒景。
舒景也吃了一惊,一口否认“奴不敢绝不敢有此妄念”
“那你倒是有胆子肆意摆弄磋磨她买你进门第一天就告诫过你,不许仗着阴私手段耍弄她。你整天搔首弄姿勾引她,因她自己也乐在其中,我是懒得管教你你就敢欺负她滚烫的热茶,洇坏的糕点,打乱的摆件,只差一寸总也够不着的衣裳你厉害啊,就你知道怎么给人添堵”
谢青鹤突然发作,声音不过稍微提高,语速稍微加快,屋内的气氛霎时间就变得无比恐怖。
鲜于鱼咽了咽,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事好像很复杂,他不想去顶雷。
舒景被谢青鹤喷了个正脸,原本就苍白无色的脸色更难看了,张了张嘴,竟不敢辩白。这种恐怖的对峙下,他连低头去磕头都不敢,只梗着一口气,无措地看着谢青鹤。
“从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撒谎,为什么总也不肯相信任何人。如今倒是知道了原由。你是受过苦训的刺客,撒谎是你的本能,撒谎也不代表你没有真心。你受过靖西侯的诓骗,一辈子葬送在信任二字之上,遇事先存疑复核,不肯与任何人建立信任,我也知道你是一朝被蛇咬,余生都无法再轻信你这些毛病,遇上持身正大之人,都不算毛病。”
“但是,你这么喜欢操控旁人,随随便便就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且心中没有任何歉疚。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聪明,你有手段就是你胜人一筹,比你笨的人就活该被你摆弄”谢青鹤问。
舒景被他狂卷而至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只能仓惶摇头。
谢青鹤将手拍在桌上“小鱼,傀儡符。”
蒋英洲的皮囊无法修行,谢青鹤画不出傀儡符,只能凭借强大元魂取用已经成型的符咒。
鲜于鱼咽了口口水,飞速瞥了舒景一眼,到底不敢跟谢青鹤多嘴,指尖蕴起真元,在虚空中疾点数次,很快就画了一道傀儡符。谢青鹤指尖一点,那道符倏地飞入舒景眉心。
舒景马上就发现自己多了很多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朝着嵌在墙内的圆柱上砰砰撞上去,明知道那是柱子没有出路,就是一门心思非要往上面撞。撞了一次之后,额上就鼓起大包他就知道,这是惩戒。
他用手段操纵了蒋二娘,主人就用手段操纵他。
舒景放弃了挣扎抵抗,一次次地朝着圆柱去撞,撞得满头大包,头晕目眩。
一片晕眩中,他听见蒋二娘推门进来的声音,很快蒋二娘就小跑到他身边,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小严,小严你怎么这么瘦你脑袋上怎么这么多包哎呀不要撞了”
蒋二娘又气又急,见舒景不听话,转身去看谢青鹤“弟,你说句话这是做什么呀”
她是得了蒋幼娘的报信才赶来的,早知道舒景跟鲜于鱼一起回家,目光扫过鲜于鱼的时候还有一丝尴尬和心虚她不知道舒景有什么对不起鲜于鱼的地方,但舒景那么害怕鲜于鱼,她就跟着怕。
谢青鹤指诀轻压,舒景强烈地想要撞墙的念头就熄灭,昏昏沉沉地跟着蒋二娘转身回来。
“这是怎么了”蒋二娘低声细语地问。
“二姐姐,我与他还有些事没有说完。恰好小鱼也来了,劳烦你做几样小菜,中午一起吃顿接风宴,有事下午再说,可好”谢青鹤对姐姐向来温和。
蒋二娘拿帕子擦了擦舒景额上破皮流下来的血,看着他脑袋上鼓起的大包,哽咽了片刻,点头答应了下来。出门之前,又忍不住对谢青鹤说“这脑袋若是撞破了,说不得就痴傻了。我给你拿竹尺来好不好”
谢青鹤训诫舒景本就是替蒋二娘不平,哪晓得就是蒋二娘扑出来替舒景求情。
看着蒋二娘可怜巴巴扶着舒景的模样,他倏地一甩手,舒景就从屋内飞了出去,沉沉摔落院中。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这俩人就该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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