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的船还没有抵达羊亭县, 庄彤高中状元的消息已经先一步回了老家。
不止庄家上下兴高采烈,连带着整个南安郡都与有荣焉。庄彤在京城应酬同科师友,庄老先生也在羊亭县大排筵席, 招待前来道喜的各路官员士绅乡老。
庄家没有在朝的官员, 庄老先生自己文运不济屡试不第, 倒霉了一辈子, 这回儿子中了状元,堂而皇之庆贺起来没什么可避忌之处, 老头儿干脆在庄园门外开了流水席, 整个羊亭县的父老乡亲赴宴就给安排座儿,这一茬吃不上等一会儿再来吃, 一连摆了三天三夜。
谢青鹤坐着商船悄无声息地回来,刚下码头就被庄园求学的学生认了出来,个个上前套近乎。
小庄先生为了专心举业, 不再帮着庄老先生在堂上讲学, 为此庄园课上出缺,还专门聘了一位举人老爷来代课的事, 庄园学生都一清二楚。当时大家都猜测,小庄先生是不是要去庄老先生的同门师弟老梅先生处求学, 哪晓得小庄先生天天往临江镇跑, 引起了不少人的惊疑困惑。
老梅先生是万岁四年的探花郎, 官至二品侍中, 常伴天子身侧, 在朝中故旧无数。十二年前受黄州贪腐案牵扯,主动辞官归乡, 皇帝假惺惺地留了他几回, 终究还是赐了衣锦还乡。从此以后老梅先生就在老家教教徒弟, 带带同门子侄,单说科举压卷的事,简直是杀鸡的牛刀。
庄彤没有去走老梅先生的门路,反而跟着年轻轻的蒋英洲屁股后面打转,很多人都看不懂。
不少学生都对庄彤的选择扼腕叹息。
老梅先生当日辞官走得憋屈,但是,圣心如何也不可测。这些年老梅先生带出来的徒弟子侄,一甲不好说,二甲是必定有的。这年考不中,下一科也必中。若是为了官场党系对老梅先生避而不亲,实在是太过可惜好歹你先中了进士,才能讨论当官的事,对吧
现在庄彤没有走老梅先生的门路,依然蟾宫折桂、高中头名,情况马上就变得不一样了。
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庄彤自身资质绝高,也有少数人觉得,可能是那位蒋先生操作神奇。如果小庄先生全凭自己就能高中,他一天天地跟在蒋英洲的屁股后面、捧蒋英洲的臭脚做什么贺静也狗腿似的天天往蒋英洲家里跑。
老梅先生的门不好进,人家轻易不收徒弟,这蒋先生近水楼台还不先去捞个月亮
谢青鹤提着包袱下船,没走两步,包袱被人抢走帮忙提着,还有学生撑着一把伞说要帮他挡风,这学生捧着个手炉给他取暖,那学生扶着他的胳膊,问候他,说先生舟车劳顿太辛苦
谢青鹤被他们都逗乐了,说“少说废话。改日我与庄老先生议定,就去庄园授课。”
这麻烦是庄彤得第就必会有的,谢青鹤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与其应付无数无穷登门求学的学生,不如把压力推到庄园去。定好授课时间,学得了多少就看个人资质了。
这群学生还是恭恭敬敬地撑伞拎包,一直把他送回了城东的住处。
蒋幼娘见状略觉惊异。她在家都穿道袍,做出家人打扮,也就没有世俗男女那么多规矩。既然有客登门,谢青鹤回屋洗漱更衣,蒋幼娘就带着丫鬟出来给这群学生送茶送点心,暂做管家待客。
蒋幼娘平时招待庄彤、贺静都成了习惯,掌握全局完全不成问题。
谢青鹤很放心地洗漱更衣,见那边招待得差不多了,他才出面打发了两句收尾,端茶送客。
“听说庄彤中了状元,庄家那边高兴得很,打发人来报喜,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蒋幼娘把家里的事情一一汇报,连带着庄家送了什么东西,便宜日用的就不必说了,贵价值钱的都数了一遍,拿出来给谢青鹤看“我看庄老爷高兴得不得了,那一日还是他亲自来送礼呢”
谢青鹤顺手就把庄家送来的东西分了“那几盒墨条砚台,三姐姐留着用吧。布料照着人头分了裁衣裳,也不必囤着,二姐姐那边也给小严留一份。银子给二姐姐送去。”
蒋幼娘也没什么不满之处。
她拿了最贵重的墨条古砚,布料是平分的,额外给蒋二娘一笔银子做补偿,这分法很公平。
若是叫蒋二娘来管家,什么东西都别分了,全都囤在公中,等着弟弟以后用。
如今蒋二娘搬去街上,蒋幼娘在家只管佣人,收支都听谢青鹤吩咐,她只管执行不做决策。谢青鹤手下宽松,从来不抠着吃穿用度。蒋二娘服从弟弟,蒋幼娘生活愉快,家里无比消停。
“我听刚才那几个书生的说法,你以后要去庄园讲课么”蒋幼娘好奇地问。
在蒋幼娘想来,弟弟在家里带几个学生,哪怕这几个学生都是重金礼聘,用束脩把弟弟全家锦衣玉食地供养了起来,那也不是正经的营生。就得去庄园那样名气极大的私塾学堂里,拿着戒尺,摇头晃脑地训诲一众学生,才是正经出路。
听说弟弟要去庄园授课,蒋幼娘比那几个来求学的学生还激动,觉得弟弟终于混出头了。
谢青鹤一直以来都只喜欢小班教学,意兴阑珊地嗯了一声,并不热衷这个话题。
蒋幼娘见他不想多谈,改口说起家里的情况,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谢青鹤耐着性子听了,不管是蒋幼娘还是蒋二娘的决定,他都说好。偶尔有蒋幼娘拿不定主意要问他的时候,他才安排两句。
郑嫂做了午饭送上来,谢青鹤正在吃饭,庄家下人就来送拜帖了。
“让他进来。”谢青鹤与庄家关系很好,一边吃饭一边见庄家下人,完全称不上失礼。
来送帖子的是庄小酌儿,也是常来常往的熟人,经常驾车驾马帮着送东西拉货,谢青鹤家里没有养着车马,也不爱去贺家借,都是找庄家帮忙。
庄小酌儿进门就磕头,也不必谢青鹤说免礼,他自己麻利地起身,对着谢青鹤满脸堆笑“蒋先生,您可回来了。我们家老爷念叨您好些天了,听说您回来,马上就打发小的来给您送帖子,说明天就来拜访您,好好谢一谢您对少爷的教诲提点之恩。”
“给他倒杯茶。”谢青鹤吩咐。
舒景跟着蒋二娘走后,家里也没有小厮,恰好蒋幼娘穿着道袍陪坐一侧,就是她的丫鬟服侍。
庄小酌儿捧着茶杯客气地谢了蒋先生,又谢小姐姐,也不见外,大大方方地将茶喝了。
谢青鹤用筷子剔鱼,也没有抬头,说“跟你们老爷说,明天上午我去庄园拜见,还有些事要与他商量。庄彤中了状元是他自己天资聪颖有慧根,要谢也该谢庄老先生,不是他那血脉好,哪儿有这么聪明的孩儿若是要送礼,直接抬来就是了。不必亲自跑一趟,明儿我去见他。”
庄小酌儿听得不住地笑,敢和庄老先生这么说话的人,不是年高就是权重,谢青鹤这么一个少年人,说话姿态极高,偏偏又爽利直率,反倒显得关系亲厚,一团和气。
等谢青鹤一番话说完,庄小酌儿也不假惺惺地客气,嘻嘻笑道“是,是,小的知道了。这就回去跟我家老爷说明白。小的多嘴问一句,您明天几时出门小的赶车来接。叫您老人家磨细了腿,老爷少爷都饶不了小的”
“巳时初吧。说得高兴了,指不定还能在你家蹭一顿饭吃。”谢青鹤说。
庄小酌儿得了确切的时间,客气两句就告退了。
到下午时,糜氏也打发下人来送了蔬果吃食,说是洗尘果,慰劳先生舟车劳顿,改日再带贺颛来给先生请安她是徒弟媳妇,丈夫不在家,她找蒋幼娘玩耍无碍,特意来拜见谢青鹤就不合适了。所谓改日再带儿子来拜见云云,也就是嘴上说一说。
谢青鹤出门归家都不爱带伴手礼,糜氏这么礼数齐全,把他弄得挺尴尬。连忙叫蒋幼娘把家里的珍贵香料挑了几样包起来做回礼,假装是特意从京城带回来的,蒋幼娘一边作假一边捂嘴笑。
一个下午过去,庄家和贺家都派了人来问候,反倒是离得最近的蒋二娘还没回家来看一眼。
直到傍晚,天色将暮。
蒋二娘提着篮子,匆匆忙忙地进门“阿弟,弟”
蒋幼娘坐在书房里写字,闻言往窗外看了一眼,嘲笑道“哟,铺子打烊啦。”
蒋二娘也不理她,循着屋内的灯光,找到了谢青鹤起居的地方。谢青鹤正在憩室的坐榻茶几上做琥珀,手上一时放不开,单用嘴打了招呼“二姐回来了。我这儿马上好。”
蒋二娘把篮子放下,端出来一盆蒸得流出肉油的包子,说“铺子里有些忙,我走不开。”
她见屋角盥洗架上铜盆里盛着净水,挽起袖子洗了洗手,徒手拿了个包子,要喂谢青鹤吃。谢青鹤不大习惯这样,包子都塞到嘴边了,只好咬了一口,还是旧时味道“好吃。”
蒋二娘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就坐在他身边,喂他一口一口把包子吃了。
“还吃吗我再给你拿一个。”蒋二娘问。
谢青鹤摇头道“我这弄好了再吃。二姐姐,茶。”
蒋二娘知道他讲究颇多,先端了一杯温茶汤服侍他漱口,再送热茶过来让他饮用。他与蒋二娘在一起过的“苦日子”最多,没有奴婢帮手的时候,蒋二娘做家务,谢青鹤干粗活,称得上彼此体贴。
到了现在,蒋二娘照顾谢青鹤比较细致,谢青鹤也不会特别推拒。
见蒋幼娘欲言又止,谢青鹤安慰道“外人才讲客气礼数,自家人不讲虚数。铺子忙不过来就紧着铺子的事,弟弟在家也不会飞了。二姐姐是忙人,三姐姐是闲人,忙人不要与闲人置气。”
蒋二娘被说得莞尔一笑,说“我与她置什么气就是怕你生气了,觉得我慢待了你。”
谢青鹤摇头道“一家人不讲那些虚数。”
蒋二娘方才高兴起来,说“今晚我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谢青鹤知道她有一腔柔情无法释放,也没有阻止她疼爱弟弟,反而随口点了几个菜。蒋二娘马上就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被弟弟需要的满足感,乐呵呵地出门去了厨房。
谢青鹤思前想后,还是趿着鞋子去书房,也不说话,就靠在门前,盯着蒋幼娘。
蒋幼娘被他盯得坐在席上连笔都拿不稳了,没好气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闭嘴”
谢青鹤方才缓缓走进门,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冬瓜糖,塞进蒋幼娘嘴里。
蒋幼娘哭笑不得。
谢青鹤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背身走得远了,蒋幼娘嚼着嘴里的糖,有点甜。
谢青鹤在庄园谋了一份教职,每年三、四、五月,隔日在庄园授课半日。
等他在家安顿几日,在庄园熟悉好情况,正是开课时,已经是三月中旬。春暖花开,风气正好。他上课什么都教,四书五经,天文地理。有不少学生是冲着制文来学,问他为何不教制文。
谢青鹤好笑地说“下一科尚在两年之后,着什么急呢”
有学生怀疑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庄彤考中状元跟他没什么关系。也有学生怀疑他是心胸狭隘,不肯将制文之法公开传授。一时间议论纷纷。
作为谢青鹤的迷弟之一,刘钦对此非常生气,天天都在抓着背后说小话的学生打手板。
谢青鹤不得不请他吃酒,劝他不必在意“师徒之间讲究缘分。我在庄园授课有教无类,他们愿意来学是好,不愿来学我也少费些心思。刘先生何必大动肝火,平白气坏了自己。”
刘钦吃着谢青鹤的宴请,听着市妓唱的靡靡之音,嘿了一声,说“不瞒你说,我是恨他们有眼无珠。做人学生的挨几下手板有什么打紧谁人读书不挨手板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有眼无珠的蠢货,错过了蒋先生你的课,那才是最大的惩罚。”
谢青鹤难得被噎了一回,失笑道“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一顿酒吃过之后,刘钦就不追着说小话的学生打手板了。
谢青鹤的课堂是完全放养的状态,学生爱来就来,不爱来他也从来不点名过问。学生少就在小轩里上课,学生多了坐不下,趁着春色好,还带着学生们去花园里随意歪着上课。
只有一条规矩,他在庄园的时候才是先生,任谁来求教都有问必答。
一旦离了庄园,他就不负责任何学生的问课求教。
到五月底,谢青鹤就准备结课。好几个一直跟着他读书的学生都念念不舍,说要去庄老先生处请愿,要庄园多聘蒋先生一些时间,不能因为蒋先生年纪小,没有功名,就看轻了他。
谢青鹤被这批铁憨憨学生弄得哭笑不得,说“倒不是庄老先生不聘我。是我自己不愿。”
学生们只是不信。
趁着谢青鹤休课的日子,好几个学生联袂前往庄老先生堂上,跪地哀求,要求留下蒋先生。
庄老先生“”
“你们若能说服蒋先生留在庄园授课,蒋先生的束脩好说,连带着你们的束脩老夫也给一起免了,日后你们上京赶考的盘缠,老夫也一起赠了。”庄老先生气哼哼地说。
这几个学生倒也不敢怀疑庄老先生撒谎,出来时各个都很晕,原来真的是蒋先生不肯多留
次日,谢青鹤到庄园上课,几个学生又问他为何不肯继续授课。
“六月天气就热了。”谢青鹤说得理直气壮,“好女不穿嫁时衣,好汉不挣六月钱。”
有学生弱弱地纠正“先生,那句俗话是,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分家饭。倒也不曾听过好汉不挣六月钱的说法。”
“那你今日听过了”谢青鹤打了个哈哈,“不要跟我学。你们都是要应举的士子,来日朝廷的栋梁,天下生民百姓的希望。我么,山野闲人,醉老林泉,过得闲散些,不要学我,太不上进。”
话都给他说完了,他非要在家避暑当咸鱼,当学生的还敢训斥老师不勤恳努力不成
到六月初,谢青鹤果然就歇了庄园的课业,蹲在家里避暑。
这时候与谭长老约定的时间也到了,鲜于鱼如期而至。
舒景作为家中的壮劳力,谢青鹤在家期间,他在铺上和家里常来常往。鲜于鱼来了之后,舒景就避在铺子里不出来,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几次,鲜于鱼对此一无所觉他甚至都不知道家里有舒景这么个人蒋二娘和蒋幼娘都看出了端倪。
这事情是谢青鹤默许的,蒋二娘和蒋幼娘都知道不能声张。
但是,这件事这么奇怪,蒋幼娘暗自纳闷,蒋二娘就忍不住要审问舒景了。
以舒景的手段,把蒋二娘哄过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他在月下找了个清冷的角度跪下,半张俊颜藏在阴影之中,隐露悲伤难说的表情。一个字没说,蒋二娘马上心软“你有难言之隐,弟也知道这件事吧那我就不问了。”
舒景很轻易就哄住了蒋二娘,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久难成眠。
鲜于鱼不是第一次来羊亭县,在谢青鹤的默许下,他也安安稳稳地躲到了今天。直到今天蒋二娘逼问此事,他才突然惊觉,这个曾经被他认为最完美的栖身之处,其实早就不安全了。
舒景想逃。
他还记得,主人嫌他惹事,很早就不想要他了。是他苦苦哀求软磨硬泡,用了一条腿做代价,才勉强留了下来。如今虽赚回了自己这条腿,舒景还是觉得,如果他要逃走,主人应该不会追
可是,劫后余生之人,罪籍奴隶之身,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过往的记忆如鬼影般侵袭而至,舒景坐了起来,借着月色看向自己的双手,恍惚间都是鲜血。
活着。
本就是为了赎罪。
为了减少舒景在鲜于鱼跟前暴露的可能,谢青鹤每回都会赶在鲜于鱼如约而至之前,把准备上交知宝洞的秘本抄录好。只是鲜于鱼也不肯放过与他相处的机会,拿到了秘本也要多待几天。
鲜于鱼求教的姿态非常虔诚,来羊亭县完全没有做客的张狂。刚刚进门,顾不上解包袱,先叩拜见礼,不听谢青鹤如何客气,起身就洗手端茶倒水,完全是把谢青鹤当师父伺候。
他这样乖乖的样子,谢青鹤也抹不下面子,叫他拿了秘本马上就走。
要人家当打手的时候,就把人扣下不放。用不上人了,就叫人快点回家
没有这样的道理。
舒景固然被谢青鹤当作了自己人,鲜于鱼也不是外人。
谢青鹤这一碗水端得太平整,完全被蒙在鼓里的鲜于鱼毫无所觉,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踏实。
他的生活作息跟谢青鹤完全同步,无非是提前一点起床伺候洗漱,晚一点休息服侍安寝。这段时间庄彤和贺静都不在,鲜于鱼乐得把谢青鹤包圆了,整个上午都可以肆意求教。吃过午饭,他又伺候谢青鹤茶歇休息,下午就陪谢青鹤做些手工消遣。
鲜于鱼是寒江剑派的内门旁支弟子,平时祭祀科仪难免要礼乐敬神,他自然精通多种乐器。
为了讨好谢青鹤,鲜于鱼也是使尽了力气,谢青鹤玩些稀奇古怪的手艺时,他已经不满足于端茶倒水拍手喝彩了,常常抚琴献艺,拿出自带的渔鼓,给谢青鹤唱些新鲜有趣的道情。
蒋幼娘深觉有趣,常常过来围观。鲜于鱼就教蒋幼娘识谱抚琴。
蒋幼娘在书中常见琴瑟的故事,很羡慕高山流水的知音故事,一心一意要将琴技练起来。
可惜她没学上几日,鲜于鱼就要告辞回寒山了。蒋幼娘早已把舒景抛诸脑后,眼里只有学琴,也顾不得舒景还在躲着不能见人,只想把鲜于鱼留下来“弟,你为何不让小鱼留下他想要随你学艺,你身边也缺一个知冷知热懂事的弟子服侍,他在的日子,你不也过得很轻松惬意么”
她这番话当着鲜于鱼的面问了出来,鲜于鱼吃惊之下,不住去看谢青鹤的脸色。
“三姐姐,他是寒江剑派的内门精英,宗派委以重任,自有他的责任。”
谢青鹤很熟悉寒江剑派的门内风气,鲜于鱼当初被发配到京城看杂货铺子,是受了他师父的牵累,也是因为他修为平庸在内门之中,称不上佼佼者。
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谭长老没有亏待鲜于鱼,将知宝洞秘本之功分润给了鲜于鱼,鲜于鱼借此功就洗脱了当初被师父牵累的短处。再有观星术实修,这一年来常常跟在谢青鹤身边求教功课,鲜于鱼本身资质不差,短时间内修为一飞冲天,必然引起宗门重视。
如果不是寒江剑派开始栽培他、对他委以重任,以谢青鹤对他的宽和,哪里用得着蒋幼娘进言他早就自己死皮赖脸缠着不放了。
这会儿蒋幼娘突然提及此事,鲜于鱼非但不觉得惊喜,反而是惊吓居多。
谢青鹤施恩如此之重,非要他留下近身服侍,鲜于鱼很难拒绝。可若是不拒绝,他一身修为不用来回报宗门,反而天天做下仆奴婢之事,对得起寒江剑派对他的栽培养育么
谢青鹤主动出面替他解围,鲜于鱼才松了一口气,屈膝赔笑道“得蒙真人惠赐,习得观星之术,这些日子弟子正在矫正门内上古星汉阵法,这才着急回山。称不得精英,也不敢说身负重任,叫真人见笑了。”说着,又起身往蒋幼娘跟前,躬身拜谢“能长日追随真人身边学艺,自是弟子求之不得的美事。还要多谢姑姑为弟子美言。”
蒋幼娘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大好意思,忙起身还礼。
这件事闹出来之后,鲜于鱼也不好马上就走,又留下盘桓了两日,直到谢青鹤催促方才离开。
蒋幼娘好几天都不敢去见谢青鹤,只怕弟弟要责怪她。自己躲在屋子里学琴,又觉得没有师父指点,实在毫无头绪。一连几日都情绪低落,对着琴弦,曲不成调。
这年月想请个女琴师不大容易,身家清白又擅乐艺的妇人不大可能出门授课,能花钱买来的女乐师又多半沦落风尘。谢青鹤无可奈何,只能亲自去教。
这一日,舒景奉命来家里送蒋二娘做好的卤菜,恰好听见谢青鹤教蒋幼娘弹琴。
蒋幼娘喜欢抠指法,不能有半点错处。
谢青鹤说“琴乃心声,自娱之物,岂有对错”
蒋幼娘难以理解“可这个指法不对,音就不对,整个曲子就错了啊。”
谢青鹤将琴放在膝上,随手撩动琴弦,蒋幼娘只觉得琴音清远旷寥,曲调青春可爱,却实在听不出这是哪个曲子。一曲终了,谢青鹤停弦反问“有错吗”
蒋幼娘呃了一声“我也不曾听过这个曲子,哪里知道错了没有”
“我随手调弦,兴之所至,此前无所有,弹到哪里就是哪里,原本也没有对错。”谢青鹤说。
蒋幼娘若有所思。
舒景将食盒送进厨房,远远地看了书房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蒋二娘觉得心烦意乱。
她觉得也许是天气太热了,这段时间,她总是忍不住地生气。
她一直都很喜欢舒景,舒景做事情很妥帖,眼明手快心眼灵活,不必她开口,舒景就会把她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是,这个夏天,她是真的太烦躁了,总觉得舒景很讨厌。
一大清早就听见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鬼叫打闹,蒋二娘深吸一口气起床,盆里没有洗脸水。
她自己去打了水,洗了脸,去厨房端早饭。她交代蒸黄米糕,揭开锅盖,是糯米糕。她没有为此质问负责做饭大丫,只是略有些不悦。舒景过来看见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家里黄米吃尽了,昨夜太晚不及去买让大丫蒸了糯米糕。”
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米粮吃尽不及补充的情况,就算真的发生了,去坡上家里拿也来得及。
蒋二娘没有意识到舒景是故意让她不痛快,她不知不觉就走入了舒景的陷阱,略觉不爽。
早饭吃完,舒景去拆门板,准备开张营业。蒋二娘回屋梳洗妆扮,做女红铺子的妇人,不能打扮得花枝招展,也绝不能素颜朝天。这其中的度要把握好,蒋二娘天生丽质,做起来倒也简单。
收拾妥当之后,蒋二娘到了前边铺子,柜上摆着的绣样全然不对,她就忍不住呵斥了“这是谁收摊铺货昨天怎么摆的,今天还得怎么摆。哪里能乱来”
大丫被喝得不住赔罪,小丫出卖了舒景“昨天是严叔收摊。”
舒景满脸无辜地走了出来,拿着柜上的绣样满脸茫然“我再摆回去。”
蒋二娘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以后别碰。”自己带着大丫把绣样重新整理一遍,大夏天就出了一身的汗。
舒景给她端了茶来,她伸手要喝,薄胎的盖碗,滚烫的开水,伸手就被烫得怀疑人生。
蒋二娘不可思议地看着舒景。
舒景刚好背过身去,忙忙碌碌地去了,压根儿没注意到她的不适。
一整天下来,蒋二娘处处不得劲,偏又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实在不值得发火。
在闷热中睡了一夜,蒋二娘睁开眼,又开始了她烦躁的一天。
日复一日的烦躁,让蒋二娘的情绪越来越糟糕,随时都处于爆发的临界点。
这一日傍晚,到了收摊的时候,蒋二娘本想带着中午做好的卤菜去探望弟弟,进了厨房才发现卤好的面筋和瘦肉都被捞了起来,卤水咕噜咕噜小火煨煮着,放在一边的面筋和瘦肉都发臭了。
这么炎热的夏天,卤肉不放在卤水里一直煨煮,不消一个时辰就会发臭变质。
蒋二娘已经不想问这是谁干的了,还能是谁干的
“严戟呢”蒋二娘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出,“出来”
舒景慢悠悠地从屋内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令蒋二娘愤怒至极的微笑。见蒋二娘阴着脸,他凑过脸来,极其讨厌地问“姑姑怎么生气了”
蒋二娘气得咬牙。
家里三个小姑娘都在廊下围观,她不想让女孩子们看笑话,低声说“屋里说。”
舒景就跟着她进了屋,房门刚刚拉上,舒景还歪着头去逗蒋二娘。
蒋二娘咬着牙齿沉闷片刻,说“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舒景眼神震动,停了一瞬,才屈膝跪下,低头轻声问“奴怎么敢欺负姑姑姑姑是奴的主人,吩咐奴往东,奴不敢往西。若是奴哪里做得不对不好,请姑姑示下,愿领责罚。”
“我也不是傻子。自打那日我问过你为何躲着鲜于鱼,你就处处使脾气,时时刻刻叫我难受。你到底要做什么呀”蒋二娘问道。
舒景低头道“奴不敢。姑姑误会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过问太多,让你难过了也不要再和我使性子,我向你赔罪。”蒋二娘蹲身与他平视,轻轻捧住他的脸,“咱们讲和了,好不好”
舒景没想到蒋二娘耐性这么好,时至今日,还能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
他沉默片刻,说“姑姑误会了。奴不敢使性子。”
蒋二娘跟他说不通道理,甚至不知道他突然别扭的真正原因,一时束手无策。
两人僵持着冷战了几日,最奇葩的是,这种情况下,舒景居然还坚持着日常给蒋二娘添堵。
蒋二娘本就爱哭,生生被气得掉泪。
她也不是好惹的脾气,一边哭一边去掐舒景的胳膊,口中还要责问“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气我你干什么”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舒景无辜的表情,她顿时更气了,“你叫我哭肿了眼睛,还怎么去做营生你真是坏透了”
舒景彻底被她打败了。
这么一套日夜不休的添堵撩拨下来,再和善温柔的菩萨也要做忿怒相。
蒋二娘却能忍得住不发飙。她流泪归流泪,也伸手掐了舒景几下,毕竟没有动杀手锏。
蒋二娘与舒景都心知肚明,谢青鹤能治得住舒景。只要蒋二娘去找弟弟告状,这件事很容易就能解决掉。可是,蒋二娘宁可自己憋屈着流泪,也不敢去找弟弟告状。
她舍不得,她害怕舒景在弟弟手底下受罚吃苦。
舒景静静地看着她,用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说“姑姑,我不是天生的奴婢,是从良家坐罪,方才转入罪籍。朝廷判我一世为奴,以赎前罪。”
蒋二娘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这样的罪人,原本就该当牛做马,任人打骂。主人与姑姑都是菩萨心肠,赐我饱暖,赐我尊重,我活得不像是奴婢,倒像是不曾犯罪的好人。”说到这里,他不知何时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一翘,露出个自嘲的微笑,“我竟也忘了自己做过的前事,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起来。”
“报应早就来了。我躲了一时,主人也护着我,任我避着。”
“可我毕竟不能一直躲下去。”
“姑姑问我为什么躲着鲜于鱼”
“他就是我的报应。”
“我是个狡猾又自私的罪人,总是花言巧语勾引姑姑,讨好姑姑,叫姑姑喜欢我,舍不得我,对我更好些。如今我的报应来了。”舒景看着蒋二娘的双眼,“我不是欺负姑姑,也不想让姑姑难过,只是姑姑不喜欢我了,哪一日得知我失踪的消息,也就不会太难过了。”
蒋二娘死死捏住他的脸,低声说“骗子你才不是想让我讨厌你,你是想让我保你”
她两眼一眨,两行泪水干脆地落下。
“你让我知道,一旦没了你的日子,我会多难受,我会多狂躁。你就是夏日的晚风,春天的微雨,少了你,我或许不会饥渴而死,却一定会不适难受。你告诫我,你有多紧要。我万万不能失去了你你要我拼了命去保护你对不对”蒋二娘问道。
她的反应完全不在舒景的预料之中,看着她满脸泪痕,原本胸有成竹的舒景也傻了。
戏本子没对上
蒋二娘突然伸手,一把撕开了舒景的衣襟。
凭着舒景的身手,十个壮汉也别想轻易近身,只因为蒋二娘离得太近,他又实在没有防备,看着蒋二娘满脸泪痕正在蒙圈,嘶啦一声,夏衫就被撕开了。
这样炎热的夏天,都是单薄夏衫,不可能穿两层。一层撕开,底下就是光膀子。
舒景呆了一瞬,才猛地想起场合不对,慌忙后撤,想要掩住胸口。他勾引蒋二娘的时候,还故意光着膀子洗澡,让蒋二娘看他的身材。现在蒋二娘真的下手了,他就吃不消了,仓惶要跑。
蒋二娘啪地摔上房门,一把上闩,问道“你跑什么”
舒景张张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跑什么不跑留下来啊真出事了怎么跟主人交代
蒋二娘已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还要伸手解他的裤腰带。舒景死死捂住自己的腰带,摇头道“姑姑,这样不行。你我身份有别,我奴不能不能”
“你这傻子。这事确实不对,我原也不想这么做。”蒋二娘掰正他的脑袋,“我不知道你从前做了什么坏事,犯了多大的罪过,以至于寒江剑派的道爷也要追杀你。我是个妇道人家,说话没有多少份量,我让弟弟不要打你,你还是吃了竹尺。”
直到此时,舒景才知道她为自己挨打之事,如此耿耿于怀,不能忍心。
“可是,你做了他的姐夫。”蒋二娘看着舒景无色的嘴唇,探头亲了一下。
嘴唇接触的瞬间,二人紧绷的情绪中,都有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柔软在四肢百骸间涌动。
舒景的眼神竟有些迷离了,直到他听见蒋二娘说“他就一定会保护你。”
等等
真的不是这样的。
舒景很想说,他不需要主人保护,是他自己选择面对鲜于鱼,面对过往的一切。
但是。
二娘的嘴唇
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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