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第 236 章 大争(48)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深夜, 谢青鹤闩了房门,在床上伪作了一个人形的睡相,从窗户离开了燕城王府。

    他和伏传没有约定何时相见, 伏传当然也不可能随时随地等着见他。谢青鹤一手提着从燕城王灶房里顺来的炙肉,趁着夜色一路往栖居的旧屋小跑, 夜阑人静之时, 古旧残破的窄巷阒然无声,流过谢青鹤耳边的仅有咻咻风声。

    在苦闷悲辛的乱世中,抛下一切,步履轻快地奔向自己的心爱之人, 这感觉非常好。

    谢青鹤习惯了在入魔世界里轮回, 心智足够成熟坚定,然而, 他所修行的人间道, 使他不可能彻底出世,去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修者, 冷眼旁观世情。哪怕有了无数的经历, 这一日夜泡在燕城王身边的时间里, 去听排着队哭诉冤屈的百姓痛陈血泪,谢青鹤也会有情绪上的痛苦。

    纵然仗着心修强悍, 不使这庞大巨多的负面情绪太过影响自己, 听闻见识带来的波动依然存在。

    如此良夜清宵,黑暗遮掩了这座城池所有的贫穷与苦难, 谢青鹤面前的目的惟有小师弟, 就是谢青鹤非常新奇的体验只有与小师弟一起入魔, 让小师弟与自己相伴, 才能得到的美好体验。

    谢青鹤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没来由的雀跃又欢喜,浑身上下都带着轻快。

    不过,这盲目的欢喜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隔着老远,谢青鹤就发现伏传与林姑栖身的小屋外布置了阵法,寒江剑派嫡传正宗,属于小师弟的真元纯阳清静,施法的手法更是干净利落,没有动用任何法器,只在屋前屋后放了几块石头。

    这是惑人认知的灵法,正派称呼是迷踪术,也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如果来人看不出伏传的布置,只管冲着这间屋子往里走,只会在屋前屋后不停地打转,永远走不进法阵保护的范围内。

    伏传刻意给谢青鹤留了一道通路。否则,以谢青鹤今世不修之身,想要破掉小师弟的迷踪阵法,只怕要蹲在门口研究到天亮。

    阵法是以混淆认知达到使人迷路的目的,谢青鹤远远地找到伏传留下的后门,闭着眼睛往前走。

    五感彻底封闭之后,往前走了快二十步,谢青鹤倏地睁眼,面前是朽烂的窗户。

    伏传已经听见了动静,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趴在窗前,惊喜地喊“大师兄。”他压低了声音,显然是不想惊动已经熟睡的林姑。

    谢青鹤揉了揉他的脸蛋,往里看了一眼。

    伏传已经爬到窗台上“出去。”

    谢青鹤伸手抱他出来,有了伏传带领,谢青鹤不必闭着眼睛穿行法阵,二人手牵手踏着冰凉的泥泞往外走,再一次来到了上回说私话的窄巷荒街。

    伏传不再往前走,返身抱住谢青鹤,仰头撒娇“大师兄,我好想你。”

    简单四个字就取悦了谢青鹤,他也双手搂住伏传,道“我也很想你。”毕竟关心门前的法阵,紧接着就问,“有人来找麻烦么难不成泄露了行踪客栈宋女的事发了”

    “不是那事。客栈那边住着几个卖身的娼妇,偷偷把赵二和宋女挖坑埋了,公推一个会交际的妇人做了掌柜,一声不吭又做起了买卖,谁都没提过赵二和宋女的事。”伏传那夜去客栈探望过,因记挂着尖的事情,事后也没有跟谢青鹤交代详情,这时候才随便解释了一句。

    “大师兄离开之后,我就带着林姑去采药,她不是想养个孩儿么我弄些药材给她补一补。”

    “我和她出门半天回来,就发现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好在咱们的小包袱我都随身背着,家里只有一些衣裳钱币,还有那日采买的吃用家什。反正能偷走的都被偷走了。那群人也真是可恶,偷锅也罢了,还把我们砌在屋内的灶台踹了个稀烂都是些什么人”

    伏传说得生气,谢青鹤已经大概知道会是怎么个发展了,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伏传的脸蛋。

    “反正这事也不可能是外人干的,这么轻车熟路来摸我们的屋子,必然就是附近的恶邻。我就摆了个阵把住处隐了起来,半夜去找了一遍,把偷了我们东西的邻家统统光顾了一回。”

    谢青鹤处世多少存了三分慈悲,对人性从不苛刻,甚至称得上宽容。

    伏传就不一样了,没有惹着他就罢了,一旦把他激怒,他的行事就会十分激烈,毫不容情。

    究竟怎么去“光顾”那群偷盗家资的邻居,伏传没有细说,谢青鹤也没有细问。以寒江剑派的教养,这事倒也不至于闹出人命,但是,轮到伏传去挟恨报复,没收赃物是必然操作,说不得还要偷一赔三,外加一顿鬼神难测的恐吓。

    “这时候鬼神之说风行,秦廷也有古修士供奉。”谢青鹤比较担心伏传闹出太大动静,引来王都巫祝窥伺,“你费心些再写几道守中符,贴在门窗之上,以保不虞。”

    伏传点点头,伸手去拿谢青鹤提着的包袱“这是什么”

    谢青鹤便微微一笑,与他一起找干净的地方坐下,摊开包袱,分吃带来的炙肉。

    “我今日去见舅父了。据说丞相府今天高兴得跟过节似的,宰了十几只羊开宴。”

    伏传在丞相府也享用了常朝的投喂,只是月下挨在大师兄身边,跟大师兄一起吃东西,滋味又不一样。他细短的两根指头捏着油光水滑的炙羊肉,一抬手就是一口,小嘴叭叭吃得可香“舅父也不催我们回去了,他说,燕城王心志已泯,方寸大乱,只怕没多久就要倒台。燕城王家里也宰羊呢”

    伏传说话没有前因后果,谢青鹤理解起来倒没有太大的障碍。

    韩瞿在丞相府宰羊开宴,是因为燕城王不知死活地包揽了百姓申冤诉苦之事,得罪了整个王都的世家贵族。不管燕城王拒陈之功何等显赫,这都是毋庸置疑的政治死亡。

    韩瞿庆祝燕城王倒霉才宰羊开宴,燕城王居然也宰羊自娱,他是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看不透此人。”谢青鹤说。

    伏传特别好奇“大师兄看不透他”

    “做事似是而非,细究背后想法似乎都背道而驰。昨夜他做的事你也听说了吧荆王与太子都再三恳求他为国全身顾全大局,他就偏要在这时候捅开世家王族的脓包,洒出一地脏血。这么看起来,他对秦廷的未来也是非常失望,认为不可能再有秋后算账的时候。”谢青鹤说。

    伏传已经吃饱了,意犹未尽,开始舔手指上的蜜汁,还有一些残留的香料。

    谢青鹤掏出帕子给他擦手,他擦了一把,借着月色低头打量“诶”

    清晨谢青鹤起床的时候,穿的还是旧衣裳,下午缵缵就派人把新衣裳送到了谢青鹤的屋内。谢青鹤穿着旧衣出门,手帕已经换了新的。丝绸柔软细腻,价值不菲,伏传摸一下就知道不对。

    不是大师兄带在身上的帕子这是新帕子一块很贵的新帕子

    谢青鹤解释说“他看似对时局绝望,私底下却很积极地笼络我。虽没有明确地说出口,我大概知道他是想哄我去青州刺杀陈起。”

    伏传知道谢青鹤卧底凶险,擦好手连忙把帕子还给他,说道“这么看来,他是做戏”

    谢青鹤摇头“倒也不像是做戏。”

    他把前天至今在燕城王身边的见闻,挑着要紧的对伏传说了一遍。

    “我想,或许是十年监禁生涯摧折了他的情志,使他的想法不那么坚定专一。一时想要救国于倒悬,不惜倾尽一切,一时又思量绝望,想要在家破国灭之前孤注一掷。”谢青鹤很难把燕城王当作长者来看待,燕城王才活了四十来岁,在谢青鹤眼里,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也只是个人。”

    “要我说,燕城王也不过就是一介武夫。他要真有几尺城府,足以谋国安邦,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份上。当初他是监国的叔王,手里还握着禁军兵权,就这么被皇帝偷偷拿了,不明不白关在牢里快十年,还是皇帝开恩把他放出来,他才有了出头之日。”伏传也不大看得起燕城王,“古往今来会打仗的悍将多了去了,得了善终的又有几个”

    谢青鹤想起燕城王病弱憔悴的背影,难得附和地点了点头。

    燕城王从受命监国辅佐侄儿幼帝开始,一辈子的操作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出彩之处。也就是临危受命跑出来杀了陈起一个措手不及,给苟延残喘的秦廷续了一命,才被安上了神一般的光环。

    伏传看着谢青鹤的脸色,问道“大师兄,你对燕城王心生好感”

    “如此处境下,还肯撑着病体聆听下民哭诉,竭力为下民主持公道,总算对得起王子身份。”谢青鹤不完全认同燕城王粗犷的判罚方式,但,相比起包庇贵族士人,将百姓视作草芥的昏官恶吏,燕城王绝对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清流。

    “姜夫人跟韩瞿已经在动计了。今天朝堂之上,韩瞿和王琥都在天子跟前指责燕城王越权擅杀,赭家还派了人去大理寺喊冤,状告燕城王杀了他们家的平小郎君。太子出面说和此事,暂时无事。”

    “我听舅父说,韩瞿和姜夫人商议,这段时间他们会拼命上书弹劾燕城王。”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偃旗息鼓。”

    不等伏传说完,谢青鹤已经明白了这个计划的刁毒之处“东宫”

    伏传点头“太子揽了燕城王捅的大篓子,其实,谁都知道,太子想保的不是燕城王,而是王都未来年的太平。韩瞿已经生了异心,越早摧毁秦廷、献出王都,他在陈家新朝的功劳越大,所以,他是不会等着王都一点点失去先机被陈家蚕食。”

    “太子替燕城王接了这么一瓮烫手山芋,韩瞿打算构陷太子与燕城王密谋篡位。”

    “天子与燕城王本就有旧怨,就算燕城王不计较十年监禁之苦,天子也要担心燕城王记恨。这时候群臣听从太子的劝说,不再攻讦弹劾燕城王,甚至对燕城王礼遇三分,天子必对太子生疑。”

    “到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燕城王,天子总要除去一个。混乱之中,就能做很多事了。”

    伏传把姜夫人与韩瞿的计划和盘托出。

    这一招太狠了。

    如今掌握着禁军兵权的郎中令王琥,是太子妃的亲爹,太子的岳父。

    太子年少仁爱,素有贤名。为了保全国祚,不惜亲身趟雷,去接了燕城王捅出来的大篓子。此举必然会得到民众的敬服,广得民心。

    最坑的是,太子得了民心,却会因为接手百姓伸冤之事,失去世家贵族的支持。

    韩瞿想要坑死太子,朝堂之上的世家贵族们多半不会吭气,还很可能跟着韩瞿落井下石。一旦韩瞿与其党羽默契地制造出太子得到了燕城王的支持,又得到了大臣们的支持的假相,天子必然心怀忐忑,一日不能安寝。

    事实上,就算韩瞿没有故意加快这个使天子生疑的过程,在太子咬牙替燕城王扛雷的一刻,就注定了这件事的结局。天子不可能坐视不管太子如何去向天子坦诚表白,说明自己绝无私心,他对燕城王的“善意”就一定会让天子坐立不安。

    天子与燕城王有隙。太子与燕城王亲密。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谢青鹤若有所思地看着伏传“如果,太子死了。”

    伏传也醒悟了过来“燕城王在上下掣肘的情况下想要辟开一条生路,绝不可能。他若想救护家国,必要重掌监国之权,或是自己坐上皇帝之位天子声名狼藉,东宫却素有贤名,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就没有掌权的余地,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大师兄,我说他没有城府,是我看错了。”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你有空去见阿母,提醒她此事。若是燕城王掌权,韩瞿必死无疑,就算韩瞿不及出卖阿母她们,住在丞相府也不再安全。”

    说到这里,谢青鹤神色冷静“真有那一日,我不会让燕城王活着称帝。”

    伏传敏锐地察觉到谢青鹤心情不大好,跟着叹了口气。

    燕城王姓妘,他要守国守庙,绝对不可能向陈家投降。谢青鹤与伏传则是姓陈,到了如今的地步,更加不可能放纵秦廷王都孤悬在外。惟有旧的秩序与王室彻底湮灭,新朝才能降临。

    “他就是生错了地方。”伏传说。

    谢青鹤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改问伏传“两日不见,吃喝安好与林姑相处安妥么”

    伏传点头“我去舅父那里弄了些吃的。街面上各样肉菜成色都差,听说是哪一家贩肉的商户又出事了。现在王都已经开始闹粮荒”他说着去看谢青鹤的脸色,“舅父也担心阿父会派人来找咱们,不过,就目前打听来的情况,阿父根本就没有透露走丢了儿子的消息,他直接把东献两州前往王都的路给堵了以前还能托个人情私下往来,现在彻底没戏了。”

    百姓们始终认为两边交战之时,双方必然会隔绝对方的粮道,互不往来,彼此仇恨。

    事实上,只有开始打仗、你死我活的时候,才会管束得这么严苛。在双方停战之时,在各家出仕的世家贵族们私下都会做点赚钱的小生意,互通有无,双方安插到对方阵营的奸细棋子,也常常会混迹其中,处境十分暧昧。

    现在,因为谢青鹤的失踪,陈起彻底疯了,直接就把这条谁都不肯承认的商路掐断了。

    秦廷这边只知道陈起在发疯,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更加不知道陈家少君已经悄悄潜入王都。

    谢青鹤孤身偷入王都这件事,做得太过疯狂,正常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谢青鹤比较惊讶的是“陈起掐了商道,王都就粮荒”

    “王都封城已经半年了,普通百姓哪有那么多存粮说是说库中存粮足够全城上下三年食用,官仓里多半要供给禁军属吏,世家私库里的存粮更不可能市上售卖。听林姑说,今年新麦歉收,只怕是天亡妘家。”伏传说到这里,又联想到燕城王身上,“说不得他就是看中了世家的私仓。”

    这样一来,燕城王的盘算就更加站得住脚了,王都内忧外患,燕城王已存破立之心。

    谢青鹤面对即将席卷而至的饥荒毫无办法,与伏传挨着坐了片刻,各自分手离去。

    回到燕城王府之后,谢青鹤就开始了他平平无奇的卧底生涯。

    燕城王很用心地笼络他。

    名义上,谢青鹤是燕城王的卫士,其实更像是作陪的嘉宾。每天清晨睁开眼,谢青鹤就去陪着燕城王吃饭玩耍。燕城王身体不好,日常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休息养病,没什么运动量,半点不爱折腾。

    而且,燕城王有仆婢服侍,并不需要谢青鹤去近身照顾。

    年轻活泼的缵缵每天都围绕在谢青鹤身边,陪他聊天说话,做游戏取乐,对他大献殷勤。

    谢青鹤控制着与缵缵相处的分寸,让自己像个真正不懂事没见识的小子,渐渐地对漂亮小姐姐卸下心防,开始依赖缵缵,让缵缵进入他的生活。缵缵也像是与他有了默契,与他日渐亲密。

    燕城王从来不打听朝廷中的是非纷争,就算有人上书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也“全然不知”。

    这关头就算有人弹劾他,责备他,天子也不可能召他上朝自辩,更不可能对他问罪。燕城王就像是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一切,每天只管养病,休养生息。

    没有人怀疑过他的用心和意图。

    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燕城王都是一个远离了政斗的清高伟岸之人。

    他被天子无故下狱十年,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立下赫赫战功,又再次被朝廷所辜负,被迫交出了兵权,在早已残破陈旧的家中凄凉独居。

    这样一位谦谦君子,明明武德充沛,却不争不抢,不哀不怨,忠心卫国,堪为万世楷模。

    谢青鹤在燕城王府听不到任何与朝堂相关的消息,只有半夜去与小师弟相见,才能得知常朝那边准确的朝廷消息,以及小师弟与林姑行走市井收集到的乡野传闻。

    伏传为此偷偷嘲笑“大师兄前往燕城王府原本是为了收集情报,谁曾想那里什么也没有”

    然而,谢青鹤与伏传都很清楚,听来的情报不重要。

    目前最重要的情报,就是燕城王的一举一动他打算什么时候联络旧部,废帝自立

    王都的局势,照着韩瞿与姜夫人的设计,一步步成为现实。

    韩瞿与王琥为首对燕城王一通弹劾,天子充耳不闻,假作不知。这一波吵闹结束之后,赭平之死的案子自然也不了了之。这种时候,谁又敢去问燕城王的罪

    太子为了理顺从燕城王府接回去的诸多百姓冤案,召集东宫掾属,编成两班,日夜审理。

    这些案子多半都不是疑难案件,但凡去查,多有实证。痛苦的地方就在于如何去抓人。

    让谢青鹤非常意外的是,就在太子痛苦无比的时候,荆王出现了太子要做仁君,就不能被抨击苛烈,一口气把世家贵族都得罪光的时,太子不能做。但是,荆王可以做。

    太子与荆王不同母。按照后世的说法,荆王应该巴不得太子倒霉,被众臣所厌弃。

    然而,大厦将倾之时,荆王对太子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孝悌。东宫掾属负责审案,荆王就亲自带着卫士去抓人。他骑着马,手持长鞭与长刀,只要东宫下了手令,他就敢去砸任何世家贵族的大门。

    听说荆王帮着太子去抓人的那一夜,燕城王没有吃晚饭,早早地熄灯睡了。

    次日清晨,谢青鹤看见他赤红的双目。很显然,燕城王熄灯躺在了床上,一夜未眠。

    谢青鹤意识到,燕城王以太子之死做饵、废帝自立的想法,很可能被动摇了。太子与荆王都在竭尽全力守护即将覆灭的家国,面对这两个不惜前程的小辈,燕城王会心软吗

    时间过得很快。

    谢青鹤亲眼见着伏传与林姑居住的旧屋被一点点修葺,逐渐变得坚固敞亮。

    有了迷踪术驱赶外人,伏传和林姑很用心地经营了住地,重新打了家具,给屋顶铺了茅草,林姑甚至还在院子里养了鸡鸭和兔子,种了一些快熟的蔬菜。

    伏传给她用药调养身体,年纪轻轻就失了月信的她已经恢复了行经,脸颊红润,发丝柔亮。

    与这间逐渐体面的屋舍,逐渐健康的林姑不同,整个王都正陷入混乱与饥饿。

    市面上的粮食逐渐售罄,地主们因小麦歉收,非但没有宽限免除雇农的农租,反而因市面上的粮食缺乏,对雇农大肆盘剥逼租。王都最底层的百姓早已死了一批,如今陷入困境的则是薄有家资、相对体面的手艺人、商贩与小吏,到处都是插标自卖的百姓。

    天子下了一道旨意,彻底禁绝百姓流亡出城。

    哪怕饥饿无比的百姓身无分文、孤身离开,想要去城外找些吃食,也被城门吏打了回来。

    最令人发指的是,最开始城门吏只是将欲要出城的百姓拦回,不知那一日开始,城门吏开始捕捉所有意图出城的百姓。这批百姓被送入监狱之后就彻底失踪。

    有小道消息说,自从城门吏开始抓人之后,后街的肉市就重新开张了。

    荆王为此进宫向天子陈情,怒斥城门吏草菅人命,跪在天子席前流泪“皇父为天下父,岂能坐视小吏分食子民民间易子而食,诸侯争抢菜人,是乱世之罪。王都官吏售卖百姓尸骨,是我妘氏之罪啊皇父”

    这番话激怒了天子,抱起案上的香炉哐当砸在荆王头上,怒道“朕只知孝子贤孙亲爱君父,竭尽心力维护君父令名,岂有你这样往君父脸上泼墨抹黑的歹心之人你说王都官吏售卖百姓尸骨,可有证据心急火燎来给君父扣屎盆子,是何居心”

    荆王直接就被那个金灿灿的铜炉砸晕了,想要辩解一句都做不到。

    天子兀自不能消气,喝令道“将这个不孝歹毒之人拖出去,脊杖八十,不许他再进宫来”

    当初鲁邱行不道之事,也不过是被判了八十脊杖,荆王替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也被皇帝拖出去打了八十脊杖。被砸晕的荆王被打得醒了过去,又被打晕了过去,抬回家中已是奄奄一息。

    太子闻讯赶到时,荆王已经被送出宫去。

    内侍们看见素来沉稳自持的太子,怔怔地站在殿外。

    宫室之内,天子歪在坐榻之上,怀里搂着臣下刚刚献上来的美人,满脸嬉戏欢乐就仿佛刚刚的暴怒并不存在,才被他砸晕痛打的儿子并不存在,满城饥饿死去的百姓并不存在。

    太子站了片刻,缓缓转身,隐忍无声的泪水才簌簌而下。

    有君有父如此,夫复何言

    荆王替太子充当打手,数月间砸开了无数世家贵族的大门,得罪了无数人。

    他被天子责罚,奄奄一息地抬回家中,不少人都暗暗拍手称快。又因为他暴力示人,对百姓也不见得很温柔,同情他的百姓也并没有多少。

    太子派人去探望荆王,竟然被天子申饬,认为太子同情荆王,是对君父的不孝不恭。

    太子被迫上表请罪,被天子惩罚闭门自省十日,东宫一应事务全部停摆。

    一部分因为涉事罪犯背景太过强悍、不得不悬而未决的案子,跟着无限期停办。

    太子被禁在东宫不能外出,对此毫无办法。

    更让太子心碎的消息,很快通过密信传到了太子手中。

    荆王府下人来报,荆王受杖之后高热不退,伤口接连化脓,人已经快不行了。

    “药呢孤从陈贼那面重金采买的伤药呢”太子呼喝宫中奴婢,急得目眦欲裂,“快找找到了给荆王送去陈贼军中小兵尚能断臂剖肠而不死,荆王岂能死于杖伤之下”

    与此同时,燕城王府。

    谢青鹤坐在燕城王身边客座,两人都在吃柰。

    跟着燕城王总能吃到天家供奉,不说平时的鸡鸭鱼肉,闲暇时吃着玩儿的四时鲜果也都齐备。燕城王是很天家的作派,将柰削皮切成小块,蘸着蜂蜜吃。

    谢青鹤对蜂蜜没有多大的兴趣,吃果子也不削皮,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啃。

    缵缵匆匆忙忙进来,说“荆王来了”她眼中带了一丝悲怆与慌乱,一向清脆的声音也带着两分哽咽,“他说,临死之前,想见一见王爷。”

    燕城王叉着柰的铜签顿在半空,很快离席起身“他在哪里”

    谢青鹤跟着燕城王匆匆往外走。

    他每天半夜都会去见伏传,消息非常灵通。荆王被天子责罚的消息他前几天就知道了,只是谁都没有料到,宫中针对荆王的脊杖会那么凶狠,后续竟然是荆王感染不治的消息。

    当然,这个时代的太医也没什么屁用,治病基本靠赌。

    荆王已经下了马车,下人正用坐榻把他往里边抬。燕城王也是个病患,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迎,两边相逢之时,恰好是待客的文春台,下人就把坐榻放在了避风处,燕城王迎了上去。

    谢青鹤没有近前,就在旁侧停下了脚步。

    “濮”燕城王握住荆王垂在榻边的手,那只手仍旧是热的,却不再有血脉跃动。

    他已经死了。

    燕城王握着他纤细的手,这只手有使用各种兵器磨出的薄茧,之所以显得纤细,是因为这只手的主人尚在少年。哪怕头顶着荆王的封号,锦衣金冠之下,这仍是个不足十六岁的少年。

    燕城王带过兵,打过仗,见过太多的死人,他知道死人是什么样的,他知道荆王已经死了。

    满庭寂静。

    燕城王就这么蹲在荆王的榻前,握着他的手,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燕城王仰起头来,在荆王逐渐变冷的手背上轻拍数次,重出了一口气。

    “抬回去吧。”燕城王吩咐一句,对荆王之死显得异常无情。

    荆王下车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上了坐榻往里抬的途中才断了气。他临死之前还想着来见燕城王,燕城王却如此冷漠,荆王的下人都有几分悲愤。然而,谁也不敢在燕城王跟前撒野,荆王的下人们只得忍着愤怒悲痛,将荆王的尸身往回抬。

    燕城王府的下人们也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做声。

    燕城王回屋之后,借口疲惫,很快就上床躺着了。这时候才是中午,缵缵非常担忧。

    谢青鹤与缵缵就守在燕城王的寝屋外边,缵缵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刚才远望一眼就知道荆王咽气了所以你才站在边上,没往前走。”

    “嗯。”谢青鹤的心情也谈不上好。自从认识荆王以来,他没有听见过任何与荆王道德瑕疵相关的传闻,这个年轻人汲汲营营地想要救护他的国家,去所有能使力的地方使力。

    他或许不大聪明,也没有太多高屋建瓴的见识,然而,他努力去做了、承担了所有能做的事。

    荆王是为了替百姓说话,才被天子凶蛮无情地打死。也许天子不是故意打死他,也许天子只是想告诫他、让他安分一些,他还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最让谢青鹤难过的是,直到看见荆王的尸体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荆王还是个孩子。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缵缵突然说。

    谢青鹤有些意外。他

    “可能后妃生下的孩子多了,就像猫儿狗儿一样不值钱了。我听说,他连皇子公主的名字齿序,都记不大清楚。”缵缵用小刀咯哒咯哒地切着盘子里的柰,“我一直以为荆王很受宠。他是王贵人的头生子,又生得健康英俊,早早地封了王就是很心爱的儿子吧”

    “原来,”缵缵狠狠切了一刀,冷笑道,“爱子也会早夭。”

    缵缵是个心思非常重的女孩儿,她奉命笼络谢青鹤,数月以来,除了服侍燕城王时流露出的担忧、焦恼,谢青鹤从未见过她在别处展露真情。

    这会儿她一边切柰,一边恶狠狠地指责天子,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真情实感。

    这番话说得很使人遐思。不过,谢青鹤再是好奇缵缵的身份,也不会在此时伺机探问。

    他比较关心的是,荆王之死,会给燕城王带来怎样的影响

    荆王之死,使太子悲痛欲绝,收到消息的当夜就病倒了。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也非常错愕,真情实感地大哭了一场,只喊朕的心肝宝贝儿,阿父只想教养你,哪成想你身子骨这么弱,一顿板子就打死了呢王贵人听闻消息之后,不饮不食饿了三天,皇帝强令宫人用竹管给她灌食,生生把她救了回来。

    皇帝死了个“宝贝儿子”,这事当然不能善罢甘休。

    荆王的死,肯定不是皇帝的错,老子教育儿子能有什么错错在哪里错在太医救治不力

    别人挨几百脊杖都能活蹦乱跳,荆王只受了区区八十脊杖,怎么就死了呢抬回去的时候还活着呢,可见在宫里都是好的,是回家之后才治坏了。都是太医的错

    皇帝一边下旨给荆王加封厚葬,一边下旨把在职的几个太医统统处死,给荆王陪葬。

    为了表示对儿子的钟爱,皇帝嘴皮子上下一碰,让荆王府中没有生养的妻妾奴婢下人,统统给荆王殉葬。荆王妃就很倒霉,她有过一个儿子,没养住,一场风寒就夭折了。下人请旨询问皇帝,荆王妃这算是有生养还是没生养

    皇帝正搂着新收的美人消遣散心,被问了一句,又想起丧子之痛,悲伤地哭了两声之后,说“朕又岂能舍得叫濮儿泉下无人做伴她既然没有孩子在膝下抚养,就叫她自己想一想,是否要去泉下服侍夫主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荆王妃哪还有别的选择只得服毒自尽,与荆王阖棺同葬。

    等重病的太子恢复清醒时,荆王府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太子捶床痛哭“连你的妻妾奴婢都不能保全,孤对不住你啊濮弟”

    这句话传到了天子耳中,又把天子气坏了,当即下旨申饬太子,骂他曲解君父对荆王的慈父之心,挑拨君父与荆王的关系,使朝野误解,是故意抹黑君父,显示自己孝悌仁爱。借着贬低君父来抬高自己,实在是太虚伪无耻了

    这道申饬的圣旨发出来,朝野哗然。

    骂得太狠了

    太子只能连夜上表谢罪,请辞储君之位,再请天子将自己贬为庶人。

    天子又下旨骂他虚伪,你要是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真的是个孝顺的孩子,就应该自己替君父解决此时的困局。怎么能假惺惺地上表请辞东宫之位,实际上是要挟君父,使君父沾上不慈的污名呢

    这道旨意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措辞非常激烈的明示。

    逼太子自杀

    燕城王府的消息一向不怎么“灵通”,然而,这道圣旨才刚刚遍传天下,燕城王就吩咐缵缵。

    “备马。快”燕城王一边咳嗽一边往外跑。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东宫,东宫掾属皆面露悲愁,见燕城王策马狂奔而来,急忙打开大门,一路小跑着送燕城王进去,沿途大喊“燕城王驾到燕城王驾到”

    太子已经与妻儿作别,白衣披发于堂上,面西而拜。

    “妘使”燕城王一步跨入堂中,见太子还好端端地活着,竟松了一口气。

    “你。”燕城王缓缓站在太子背后,“活下来。”

    太子重病未愈,瘦得骨肉伶仃,垂头低声道“叔祖父,儿活不了了。”他出神地笑了笑,茫然地说,“儿病了,累了,又遭皇父厌弃就算活下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只不要死”燕城王粗大宽厚的手掌扶在太子羸弱的肩膀上,“一切都有叔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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