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亲眼目睹过许多逼宫篡位的政变, 得胜者无一例外,全都掌握着决定性的兵权。
燕城王的做法与谢青鹤对他的猜想略有些出入。
由始至终,燕城王都没有去联络过他在禁军的旧部, 进宫之前,他把带出来的大部分心腹卫士都留在了东宫, 守着意图奉旨自裁的太子。入宫时, 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从人。
谢青鹤当然不在其中。他和大批卫士一样,被留在了东宫。
在燕城王府待了几个月,常常跟在谢青鹤身边盯梢的不再是符光,而是缵缵。
燕城王对谢青鹤始终戒心未除, 缵缵却认为谢青鹤已经被她收拢在股掌之间, 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对谢青鹤有着十二分的得意与信任。燕城王离开之后, 缵缵去了内室探望陪伴太子妃, 丝毫没有防备着谢青鹤生乱的意思。
谢青鹤与身边相熟的卫士们聊了两句,趁人不备, 很快就离开了东宫。
他肯定, 燕城王此行绝无善意。
当机立断非常重要。如果被燕城王表现出来的孤独羸弱所迷惑, 陈家就会迎来大敌。
这时候撵上去杀了燕城王不是最好的计划。马上通知小师弟,知会在韩瞿府上的姜夫人, 让韩瞿进宫提醒天子, 将燕城王截杀在宫中,使王都生乱, 百姓生疑, 才能让陈家的利益最大化。
谢青鹤离开东宫就藏匿了形迹, 一路朝着伏传与林姑的住处飞奔。
伏传不在住处。
他俩各行其是各管一摊, 都是在夜里碰面。以正常人的想法, 燕城王就算想搞事情,也得事先联络旧部才能往下一步走,肯定会有个让谢青鹤联络伏传、提醒韩瞿的时间差。
哪晓得燕城王是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奇葩。
谢青鹤与伏传压根儿就没有紧急联络的渠道,现在谢青鹤只能自己往韩瞿府上跑。
好在天子与太子之间剑拔弩张,王都各方势力都在观望,韩瞿更是心心念念要搞散了妘家天下向陈家投诚,燕城王刚刚出门往东宫跑,韩瞿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常朝就蹲在丞相府附近早已废弃的枯井边,东张西望。
“九阳。”谢青鹤上前打招呼。
常朝被冷不丁从背后钻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栽进枯井里,连忙从井沿上滑下来,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方才施礼“小郎君怎么冒险过来”
“你是在等隽弟”谢青鹤问。
常朝点头“韩瞿跟着燕城王进宫去了,夫人恐怕隽小郎来找,使我出来候着。”
伏传这些日子常常带着林姑去采药玩耍,未必那么及时地得到消息。谢青鹤从不肯说伏传一句不好,这时候也不肯挑剔伏传紧要时候联系不上,问道“韩瞿独自进宫”
“早几个月得了小郎君提醒,夫人就让韩瞿小心留意燕城王在禁军的几个旧部。今日燕城王突然进宫,夫人与韩瞿再次密谈,韩瞿才肯透露,燕城王留在禁军的几个旧部,多半都被天子笼络过了就等着燕城王去联系。”常朝说。
谢青鹤有些意外,又觉得都在情理之中。十年前燕城王被皇帝幽囚,他在禁军的旧部若不肯向天子表白忠心,怎么可能继续在禁军留任但,韩瞿这句“等着燕城王去联系”就非常可怕了。
燕城王为什么不去联络旧部
他知道,他所谓的旧部,一个都靠不住。
“韩瞿不大想跟着燕城王进宫,只怕跟得太紧了,让秦帝生疑,反倒把燕城王摘了出来。”常朝提起韩瞿和皇帝都有着无数的轻蔑,满嘴不在乎,“夫人认为,这是个除掉燕城王的绝好时机。就算燕城王没有联络旧部,只是进宫向天子求情,也可以趁势杀了燕城王天子必定欢喜。”
这与谢青鹤的盘算不谋而合。
唯一不同的是,谢青鹤认为燕城王必然还有杀手锏,姜夫人则是打算冤杀燕城王。
不管燕城王是不是去搞皇帝,韩瞿都要把谋反的罪名扣在燕城王头上,趁势将燕城王除去。
燕城王与太子的关系已经密切到让天子坐立不安。今日天子会颁下这一道逼死太子的圣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太子与燕城王走得太近,让天子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韩瞿能调动禁军”谢青鹤问。
常朝被问得有些茫然“他不能禁军一直在郎中令王琥手里,不让任何人插手。”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人进宫,韩瞿搞他,根本不需要调动禁军吧
谢青鹤点点头“好。”
眼见谢青鹤转身就走,常朝急问道“小郎君这是要往哪里去”
谢青鹤要冒险潜入宫禁。
姜夫人催促韩瞿入宫栽赃截杀燕城王,韩瞿也听话进宫去了。但是,姜夫人在背后能做的事太过有限。韩瞿迷信兵力,燕城王没有去联络旧部,孤身入宫,韩瞿就不把燕城王放在眼里,这让谢青鹤觉得此事变数太多。
燕城王绝不可能进宫跪地哀求天子对太子施以仁慈。他要保住太子,肯定还有杀手锏。
谢青鹤进宫的目的是做最后的兜底,以防燕城王真的干掉皇帝,窃得秦廷大权。不过,这事就不必向常朝交代了,平白让姜夫人担心。
谢青鹤挥挥手,人已消失在僻静的街巷中。
这年月的宫禁也没有后世那么难以侵入,一来宫苑范围太大,守卫难以兼顾,二来宫墙不高,混进去也不大费力。常有百姓误入宫苑被逐出的消息,只要不是跑得太远、触及核心区域,没有冲撞了贵人,倒也不会把误入宫苑的百姓怎么样。
这时候王都市面缺粮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皇庄内部供给充足,皇帝倒还知道要笼络拱卫自己的卫士,从近卫到禁军都足额发放粮饷。架不住中间也有趁势发财的贪官污吏,禁军的粮饷不敢克扣,守宫的近卫倒成了欺凌对象,不给发粮食,只给铜币。
市面上哪里还买得到粮食呢能吃的东西才是硬通货。把近卫们饿得满腹怨气。
谢青鹤往宫里翻的时候,就看见守宫的近卫歪在一边打瞌睡,压根儿没人认真值守。
处处都是灭国之象。
谢青鹤与伏传把整个王都都踩了一遍,唯独没有来宫中行走。这时候只能凭着情报中的记述复盘宫中各处建筑,推测天子起居之处。这时候的皇帝也不是非得固定在什么地方住着,隔个月就移宫挪窝也不稀罕。
谢青鹤混进宫扒了一身宫奴的衣裳,没有问出天子的居处,只管匆匆往里边赶。
宫殿群也分邑苑宫室,核心区域都在同一片,大方向不会出错。
就在此时。
一声毫无征兆的惊雷,轰隆劈了下来。
谢青鹤抬头望着晴空万里的苍天,既无阴云,也没闪电,这雷是怎么来的
就在此时,天边涌起大片铅云,急速翻滚,朝着响雷的方位积聚一团,天地瞬间变得阴黑无光。这就是谢青鹤很熟悉的雷法了寒江剑派的天诛之法,小胖妞的手笔。
小师弟在前方。
意识到小师弟在与人斗法,谢青鹤不再迟疑,朝着前方一路飞奔。
往前奔了几个宫室,谢青鹤就发现有近卫频繁出入,大方向都与他一样。和他一样穿着灰衣的宫奴也有不少,都跟没头苍蝇似的满地乱转,匆忙赶路的近卫也根本懒得顾及。
偶尔碰见有相识的宫奴互相传递消息,喊的都是“雷祖降临接引天子啦”
也有不懂事的小宫奴两眼发直“天子被雷劈啦”马上就会被身边人大惊失色地捂住嘴。
谢青鹤再往前走,近卫已经把天子接受群臣拜谒的大正台围了起来,这群人也都很懵逼,多数人困惑又紧张,对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想要互相讨论一句,又忌惮着身边整队监督的上司,只得悄悄递眼色,在无声中用默契交流。
谢青鹤要不着痕迹地突破这层近卫的防线就比较困难,正在想辙时,轰隆一声。
小胖妞的雷也下来了。
此时天空中飞起十多道熟悉的剑气,伏传稚气的身形御剑而起,倏地从天边飞过。
目睹了这一幕的近卫都不可思议地仰着头,一半呆着没动,一半急切地想要寻找见证者“看见了吧你看见了吧我不是眼花吧有个人在天上飞啊”
谢青鹤已经追了出去。
伏传御剑飞行速度极快,谢青鹤循着剑气赶到时,斗法已经结束了。
一间挂着“灵间”匾额的宫室被剑气削塌了大半,不属于世间的真火悄无声息地燃烧着,无数厉鬼在真火中惨叫,一点点化作飞灰。伏传手中握着一根散发着纯阳之气的灵索,另一端缠绕着一只女鬼的脖颈,一人一鬼正在对峙。
察觉到谢青鹤走近,伏传狠狠一拉,被灵索束缚的女鬼便飞入火海,一样被烧成飞灰。
伏传双指轻点,将剑气收入眉间紫府,转身走向谢青鹤“大师兄。”
他近前屈膝跪下,双手平摊,掌心齐齐整整地排着十二枚镇魂钉。
这是当初他替凉姑养魂时赐给凉姑的镇魂之物,如今已经被他亲手收了回来。不等谢青鹤说话,原本钉在凉姑魂体上的镇魂钉一阵噗噗闷响,尽数钉进了伏传体内。
镇魂钉
飞入小师弟体内
错愕震惊之下,谢青鹤有些上不来气,盯着伏传瞬间苍白的小脸。
伏传也不说话,低头跪着。
二人僵持片刻,谢青鹤压抑着怒火,低声命令道“起出来。”
噗。
伏传体内的镇魂钉飞出来一枚,沾着血,落地就无形无状地消失了。
谢青鹤胸臆间那一股气非常上头,咿咿呀呀要往上冲,又死死地被多年修行出来的冷静镇压着。
又是噗地一声。
第二枚镇魂钉从伏传肩头的小眼儿里飞出来,落在地上,又是一沓飞溅的血花,无比刺眼。
就在此时,已经有守宫近卫成队地赶来,脚步声嘈杂凌乱,隐有兵甲碰撞之声。
伏传还能稳稳地跪着不动。
谢青鹤咬牙道“走。”
伏传即刻起身,熟练地背起谢青鹤,登云天外,远远地滑向宫禁之外。
宫城之外就有一座御苑,原本是皇室围猎之用,皇帝不爱骑射,很少巡幸此地,底下人也懒得打理,荒疏已久。这时候更加无人值守,连饲养在此的各种禽兽都已经被卖了个七七八八。
伏传按下云头,与谢青鹤在荒草丛生的林间停步,解释宫中情况“燕城王一拳捶死了皇帝。”
谢青鹤再三忍耐,终究还是忍不住“你身上还有十枚镇魂钉”他很想控制住伏传,又觉得周身钉着镇魂钉的小师弟根本碰不得,只能气愤却轻柔地捏住伏传的后颈,“起出来。”
“说完再起。”伏传仰头盯着他的双眼,并不听话,“大师兄不关心宫中情况”
“你就是仗着我此生不修,拿你体内的镇魂钉没办法么”谢青鹤问。
伏传张了张嘴,低头服软“没有。大师兄,你别生气,我马上就弄出来。”
噗。
噗。
噗。
镇魂钉只有在飞出伏传皮肉时才有一点闷响,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镇魂钉是魂魄鬼类的保命之物,因魂魄无形无质,不知疼痛,钉入魂体也没什么知觉。伏传直接把镇魂钉往自己的肉身上钉,浑身要穴捅出十二个窟窿,拔了钉子,伤口也血流不止。
谢青鹤问道“带药了吗”
伏传摇头“没有。”
“你打算就这么敞着十二个小洞洞一直流血”谢青鹤问。
伏传小声说“是大师兄叫我起出来的。”
谢青鹤被他惊呆了,一时之间,竟然有了一种与小师弟无法沟通的知觉。
自从安安夜宿观星台之后,谢青鹤一直都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做得不够周到的地方,不知不觉地就让小师弟吃亏受苦。他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注意与伏传的每一句对话,结果却背道而驰。
谢青鹤终究没有放纵自己的脾气,再三忍耐地说“大师兄现在叫你止血。”
伏传也不是真的拿伤口没办法,眼看谢青鹤要翻脸了,他就用真元屏障把十多个伤口封起来,很快就止了血。见谢青鹤气得梗住不肯松懈,他上前黏糊糊地抱着谢青鹤,在谢青鹤跟前蹭来蹭去,小声说“大师兄,我只是想赔罪。”
“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我不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觉得需要赔罪,又为什么想用这种方式赔罪”谢青鹤捧着伏传仍旧苍白的脸蛋儿,与他对视,似乎想从伏传的双眼看进他的心底,“我与你相处的越久,越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情侣之间,通常说出“从前不是这样的”话时,就是指责现在的状态不够好。
伏传被这句话戳得难过,低头说“我会改的。”
谢青鹤知道伏传状态不对,可他俩的问题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现在伏传身上的镇魂钉起出来了,伤口的血也止住了,谢青鹤就转而询问宫内发生的一切“我听传言说天子被雷劈了。”
伏传见他岔开话题,顿时精神了几分,解释说“被雷劈的是燕城王。”
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从人进宫,谁都没有怀疑他的来意。两个人能顶什么用而且,卫士只能留在宫门之外,不可能跟着燕城王一起谒见天子。
天子在大正台接见了燕城王,叔侄二人假惺惺地守着君臣之分,谁都没想到燕城王会中途发难。
“他离着秦帝只有三尺丹陛。突然爬起来冲到秦帝跟前,举手就是一拳。”伏传指了指面门正中,“该是把后颈这处要害捶断了,秦帝马上就死了。秦帝跟前有个阉人,大喊一声,屏风后边跑出来一群宫娥,齐声颂念咒文,就有厉鬼显身,晴空霹雳。”
谢青鹤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关系“法雷是朝着鬼类去的”
“是。那鬼故意落在燕城王头顶,雷就劈在了燕城王头上。奇怪的是,雷法加身,燕城王居然没有死”伏传说。
谢青鹤倒不觉得很意外“雷是冲着厉鬼去的。燕城王若非德薄歹毒之人,便不受雷法所刑。”
秦廷供奉的修士擅长养鬼之术,以此借用雷法,以谢青鹤的见多识广也觉得颇为玄奇。不过这类雷法也有很多限制,就算能指哪儿打哪儿,却不能控制雷法降下之后的结果。
一个雷劈在燕城王头上,竟然没有把这一介凡夫俗子劈死,就证明燕城王于心无愧。
哪怕他杀死了自己的君主,雷法也不忍降罪于他。
伏传继续解释说“那阉人颇有几分修为,雷法下降之后,察觉到了我的气机,使厉鬼扑我。我本不欲与他交手,他缠得太紧,我就请文师妹帮了帮忙。我也没有滥杀无辜。那群厉鬼皆血食人类,秦帝使臣下进献美人,宠幸过后就丢去灵间饲养厉鬼,这两年吃了不少人。”
“燕城王呢”谢青鹤问。
伏传眨眨眼。
谢青鹤就明白了,燕城王是死在了小师弟手里。
但,事实上,不管伏传是不是顺手杀了他,燕城王都不可能活着离开宫城。
守宫近卫能那么快地把大正台围个水泄不通,背后是韩瞿在指挥调动。姜夫人的指点是,不管燕城王有心无心,韩瞿都要栽赃他谋反之罪,将他截杀在宫墙之内。现在燕城王弑君之罪坐实,韩瞿手中握着兵权,绝不可能放过燕城王。
伏传先一步下手,一来可以凿实燕城王的死亡,二来也不必使燕城王受过多折磨。
皇帝死了,燕城王伏诛,太子妃的父亲是掌握着禁军兵权的郎中令王琥,他必然扶持太子登基。
“走吧。”谢青鹤问明白情况,着急出城,“一旦太子登基,韩瞿必然失势。在此之前,我们得赶紧离开。”带着韩瞿逃跑太累赘,不带韩瞿就得担心他反水卖了姜夫人,只能抢个时间差。
至于说姜夫人与韩瞿商议好的盟约条件,谢青鹤压根儿也没打算承认。
燕城王都死了,还真的把韩瞿带回陈家,让他在新朝继续祸祸百姓
二人在御苑说话没花费多少时间,伏传用登云术带着谢青鹤下山,直奔韩丞相府。
这时候宫中还没有消息传出来,街面上平静如昔,常朝仍旧蹲在枯井边等伏传。与常朝汇合之后,伏传说道“舅父,此间事了,快去请阿母与夫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城。我去接个人。”
常朝愕然道“这时候去接人万一走散了呢你可千万别动了”
谢青鹤知道他要去接林姑,说道“走散了便去城外汇合。”示意伏传,“去吧。”
常朝也不敢耽搁,连忙进去寻找姜夫人和常夫人说明情况,谢青鹤就在原地候着。
姜夫人对谢青鹤十分信任,尽管常朝说得语焉不详,她还是冒着得罪韩瞿的风险,马上指挥带来的几个陈家奸细女婢收拾好要害细软,一身轻便地从侧门溜了出来。韩瞿是个极其谨慎之人,丞相府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姜夫人的真实身份,丞相的妻妹也不是囚犯,她要出门散心,谁都没有起疑心。
车驾路过窄巷时,常朝打了个呼哨,谢青鹤一溜烟跑了过来,钻进半掀开帘子的马车。
姜夫人与常夫人都在车中。
“你这要了命的不孝子”姜夫人一把抓住谢青鹤,先骂了一句,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清减了。模样怎么也变了”
谢青鹤无奈地说“脸上带着妆。”
常夫人则问道“隽儿呢”
谢青鹤简单解释了一句。
姜夫人则问正事“妘黍死了确实死了么”
“嗯。”谢青鹤与燕城王旦夕相处好几个月,生出了几分好感,不大想提他的死讯,“皇帝与燕城王都死了。恰好韩瞿在宫中主持大局,只怕没那么快出来,我们赶紧离开。”
姜夫人喝止了车驾“等一等。停车”
驾车的奸细只听姜夫人吩咐,马车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
“不能就这么走。妘使乃中宫所出,素有贤名,也不比皇帝那么疯狂昏聩。若他承继皇位,必是我家劲敌。快,纱女,你即刻进宫去见韩瞿,让他瞒住皇帝驾崩的消息,矫诏赐死妘使”姜夫人命令道。
坐在车辕上的男装少女即刻跃下地“是。”
姜夫人又吩咐车夫“走。”
韩瞿在朝中的靠山是已经死掉的皇帝,太子对韩瞿素无好感,两边还隐有龃龉,一旦太子登基,韩瞿势必要倒霉。姜夫人出的主意,韩瞿很难拒绝。
不过,姜夫人显然也只是碰运气。
运气好,韩瞿就把太子杀了,运气不好,那就是太子把韩瞿杀了。
她根本不在乎王都谁来掌权,不过是在临走之时再给王都添一把火,让妘家死得更快些。
常朝带着丞相府的令牌,姜夫人一行坐的又是丞相府的马车,城门吏低头哈腰言辞恭敬,更加不可能来掀帘子查问车中贵人身份,出城非常顺利。
谢青鹤指点车夫往东走“隽弟会去那里与我们汇合。”
他指的方向是他与伏传来时的方向,只要沿着驰道行走,绝不会与伏传失散。
真正出了城踏上归途,姜夫人就不怎么担心追兵了。
韩瞿被她临走时出的主意绊住,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出卖她的机会,此行所有人都会骑马,快一步跑出来几十里路,王都想要派兵追赶也得担心会不会跑得太远被陈家伏击。
她更担心的是如何向陈起交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么带着隽儿来王都涉险”
谢青鹤也在考虑这个问题。陈起必然已经气疯了,拿唯一的儿子没辙,以他的脾性肯定会迁怒身边人。最容易倒霉的是还躲在里梁山的陈利等侍卫,紧跟着就是小师弟,姜夫人。
但是,小师弟拿了一张免死金牌“燕城王死于隽弟之手。”
姜夫人马上就明白了儿子的顾虑,说道“不必担心我。”
她在王都一直躲在韩瞿背后,给韩瞿出了不少阴招。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唆使百姓去燕城王府门口哭诉伸冤,才会有此后一连串的事件。与此相比,让韩瞿去离间太子与天子的关系,在荆王受刑时做手脚,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起这人再是翻脸无情热衷迁怒,只有一条好处,不但论功行赏,他还赏罚分明。
姜夫人办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有陈起安排在她身边的奸细作证,就算杀死燕城王的功劳被伏传分去了一半,她在王都所做的一切也足够让陈起消除对她的戒心,重新将她视为妻室。
何况,姜夫人走的时候,谢青鹤还老实待在青州。这事和姜夫人实在关系不大。
姜夫人叹气“你说你来有什么用”
谢青鹤把这段时间的经历梳理了一遍,好像是没帮上什么忙,顿时哑口无言。
常夫人在旁细声细气地替谢青鹤与伏传鸣不平“若不是小郎君来通风报信,我们在丞相府不知道宫中情况,韩瞿得势,说不得要拿我们要挟家中。韩瞿失势,必然会出卖我们。”
皇帝和燕城王一起死去的局面,谁都没有事先预测过。
韩瞿失势卖人是必然的,这点都没有疑问。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如果韩瞿矫诏控制了王都,他会怎么做识时务地按照先前约定直接向陈家投诚还是不自量地想要取代天子之位
身边没有伏传这样的高手迅速传递消息,在王都失去了先机,下场会非常可怕。
姜夫人不喜欢认错,厚着脸皮结束话题“罢了。”
常夫人掀起车帘张望一番,失望地说“隽儿能追得上来么要不要等一等他”
跟车的纱女离开之后,常朝就换来车辕上守卫。听见姐姐担心,常朝隔着门帘请示道“阿姊别担心,我去迎一迎。”
“他不会丢,你往别处跑就说不定了。”谢青鹤不让常朝离开,“再走几里路,挨着荒废的驰道,找个地方扎营。最迟天黑之前,隽弟一定会找过来。”
姜夫人不大喜欢这个计划,看了常夫人一眼,倒也没有出声拒绝。
车内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姜夫人才突然说“妘黍就这么死了”
她这时候才慢慢回味过来,意识到她对家族的报复彻底落地了。
此前一直分析燕城王想要弄死太子、篡位自立,谁也没想到燕城王为了保住太子,居然孤身入宫,一拳捶死了皇帝。经营了大半年的计划突然就成功了,凶险的王都之行就这么轻易落幕。
“想必他也早就知道在禁军的旧部不可靠。”谢青鹤说。
今日韩瞿才透露了燕城王旧部是鱼饵的事,燕城王不曾上钩,也得不到丝毫助力。
但是,燕城王会跑去宫中来个极限一换一,拉着皇帝一起死,这也太过荒谬。在此之前,谁都想不到燕城王会这么疯。倒回去考虑审视燕城王的种种作为,又觉得各种反常都有了原因。譬如燕城王为什么要把卫士留在东宫,为什么要对荆王之死不闻不问
“他所做的一切,是为死谏。”谢青鹤结论。
只是燕城王效忠的对象已经不再是皇帝,而是被天子逼得险些自裁的太子。
姜夫人认为燕城王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嗤笑道“他若有废立之心,王都或有年苟延残喘,他死了,指望妘使用仁爱守城”
谢青鹤隐隐约约地觉得,燕城王可能早已经不指望守城了。
车驾在谢青鹤指点的驰道边停下,随车的奸细们很麻利地扎营,给主子们送来热汤。
没多久,常朝就发现了远处的探哨,即刻翻身去追“不知道是哪边的人马,我去截下来问一问”
在王都待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都知道禁军很懒散荒废,应该不会在这么远的地方放哨。
但是,这地方距离王都太近,要说是陈家的探哨,好像也有点跑得太远
都杵到秦廷的鼻子了。
“我随你去。”谢青鹤也很上心,有探哨的地方必然有成队人马,若是没能把探哨截下来,让他跑回去报信,接下来很可能就是大队人马来追杀。他们一行只有不到十个人,应付不了。
哪晓得才刚刚站起来,生生被姜夫人拉住了胳膊“你不许动。”
被姜夫人拉扯片刻,已经有两个奸细女婢牵出马,追着常朝一起远去。
谢青鹤“我骑术很好。”
“骑术再好也不必你去冲锋陷阵。在外野了半年没人管,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王都皇帝占的地盘且不及你阿父指尖大,他那儿子是什么排场你可收一收心吧,待你阿父打下王都,你才是这天底下最金尊玉贵的孩子。”姜夫人拉着他在身边坐下,细心地给他捋了捋散乱的发丝。
谢青鹤只好乖乖坐着,仰望着常朝离开的方向。
常朝的马非常好,奈何对方的探哨离得太远,追起来非常痛苦。眼见前面的探哨就要跑出视线范围,常朝不得已张弓搭箭,刷刷刷射了几波毛都没沾着。
又过了片刻,谢青鹤就看见常朝和两个剑侠女婢都下了马。
“嗯”谢青鹤很意外,以常朝的机敏刚烈,绝不可能阵前下马,“该是自己人。”
姜夫人与常夫人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谢青鹤不禁问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
远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呼啸着朝着扎营处奔驰而来。他们直接就从常朝和两个女婢身边掠过,这也证实了他们的身份若是敌手,绝不会放过常朝三人。
这波人又跑了一阵,为首一人骑术不咋地,背后扈从都死死控着马,没人敢跑他前头。
谢青鹤默默地认出了他的身份。
“不知死活的狂妄小儿”来人隔着老远就勒马,显然是怕马匹冲撞踩踏了眼前的少年,嘴里却骂得非常大声,“还不快过来跪下老子今日要抽死你”
谢青鹤“”
你勒马的动作别那么小心翼翼,我就相信你的恐吓了。
姜夫人马上就要上前护着,谢青鹤心中明白,他如今很得陈起看重,地位比姜夫人高了不少。陈起手里的鞭子未必舍得抽他,却肯定舍得拿姜夫人撒气。
不等姜夫人出来,谢青鹤就往前疾走两步,屈膝下拜“儿拜见阿父。”
陈起的马已经控住了,疾驰中突然被拉住,马儿焦躁地跺了跺蹄子,不大开心。谢青鹤不想让姜夫人扑上来,凑得比较近,以他的身手,倒也不担心陈起的马突然发疯踹他一脚。
反倒是陈起被吓住了,连忙下马,叫夏赏把马匹牵开。
谢青鹤知道他还要耍一耍威风。不过,看陈起的模样,整个人黑了一圈,瘦了一圈,显然是一直带着人在王都附近搜寻接应,只怕照顾不及。谢青鹤低头不语,就让他骂几句吧。
陈起提起马鞭子作势要打,冷不丁看见谢青鹤的脸,愕然道“这是什么鬼样子”
“带了些妆,洗了就好了。”谢青鹤解释。
“那就快去洗了”陈起气咻咻地叉腰,脸颊上还有马上疾跑熏出来的汗渍,“这么一张脸,我只当抽的是别人家的儿子还不快去洗干净了再来请罪”
此言一出,谁都知道郎主是舍不得鞭挞小郎君。只是嘴上嚷得厉害,总要找个台阶下。
常夫人连忙去拉谢青鹤洗脸,姜夫人则上前拜见“夫主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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