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与伏传同床多年, 歇在野外也没有分开睡的意思。
伏传倒是想让小老虎睡在他俩的榻脚,谢青鹤见过兽脸妇人的模样,绝不肯与她同床。伏传才恋恋不舍地把小老虎抱在小褥子里, 交给云朝“云朝哥哥,你睡觉仔细些, 不要压着她。”
云朝脸色不大好, 第一次没有顺从伏传的意思, 拒绝道“我不与她睡。”
伏传敏感地察觉到云朝情绪不对,连忙把小老虎收回来,改口道“我给她找张小椅子放上去就行了。”果然把吃饭时云朝坐的圈椅拉到一边,又把另一张放果盘的小凳子拼起来, 小褥子铺上去恰好就是一处温暖的小窝,小老虎睡得非常沉, 偶尔撑开眼皮看了伏传一眼, 很快又睡了过去。
云朝又过来找伏传求和“小主人,你与主人进去休息吧。我在外守着她。”
伏传并不觉得回随身空间休息多么地好。一来空间里总是白天,没有天黑的时候, 二来他的空间有长生草, 谢青鹤的空间里有小胖妞,睡在里边也不自在。那还不如睡在外边。
“外边睡多有趣。”伏传用屏风挡在坐榻一头, 麻利地铺好寝具。
云朝想了想,说“那要不我去里面睡觉, 你在外看着她。”
伏传被他问得一愣,偷偷瞥了正在用面脂擦脸的谢青鹤一眼,小声问道“你是睡不惯棚子想找个有瓦遮头的地方睡觉, 还是不好意思啊”见云朝脸色暧昧, 他马上明白了云朝的顾虑, 脸颊也微微泛红,“不用的。今夜不会。”
云朝才点点头,起身去给自己铺床。
伏传反倒被他说得有些心猿意马,端起冷茶喝了两口,心口燥意才缓缓平复。
他二人夜里休息都是谢青鹤睡在里边,总是谢青鹤先一步上床。露宿野外也不能太过讲究,谢青鹤将外袍脱下之后,穿着内衬准备休息。伏传掀开被子钻进去,又侧身对着谢青鹤的脸。
“嗯”谢青鹤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云朝就睡在七尺之外,还想作甚
伏传往他怀里拱了拱,紧贴着他的胸口,窃窃低笑“野外也有床榻睡。”
不等谢青鹤回应,他自己想了许多,忍不住回忆过往“大师兄,我们那时候赶着去王都,一路上都睡在山脊上,除了岩蛇和霜雪,到处硬邦邦的,只有一张包袱皮栖身,好可怜。”
谢青鹤平时不爱躺在床上,躺下就是要睡觉了,偏偏小师弟又是个话痨,喜欢叭叭叭。
他习惯地伸手,伏传也习惯地滚进他臂弯里,两人严丝合缝地搂在一起,彼此都迅速找到了最舒服放松的位置。谢青鹤已经闭上了眼,听伏传唠了个间歇,便轻嗯了一声,充作回应。
伏传也知道他闭目眼神是要休息了,凑近了在他嘴角亲了一下,乖乖地说“大师兄晚安。”
谢青鹤不曾睁眼,拢着他低头亲了一下,两人便各自睡去。
另一边。
云朝平躺在榻上,身覆薄被,右手食指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剑环。
他想,我应该坚持去空间里睡觉。我比今夜的月亮还刺眼
一夜过去。
伏传醒得最早,迷迷糊糊搂着谢青鹤亲了几下,感觉到头上微风乱吹,他才意识到睡的地方不对,绝不是观星台寝室。睁眼看见晨曦微光中的密林,吓得即刻扭头去看云朝应该没看见吧
云朝还在睡梦中。
伏传才松了一口气,谢青鹤已经被他弄醒了,伸手将他搂紧,低头嘴了一个。
感觉到伏传悄悄拉起被子,挡住云朝那边的视线,谢青鹤忍俊不禁,摸摸小师弟的脑袋“还睡么”小师弟脸颊有点点红,这么多年了,背着人就猖狂得很,人前还是这么害羞。真可爱。
“不睡了啊。”伏传一骨碌起床,低头找自己的鞋子,“咱们在这里吃还是进城找饭吃”
若是想在此地吃过饭再进城,伏传就会默默准备做饭。他既然这么问,就是想进城凑热闹。谢青鹤太了解小师弟的脾性,答应道“时候还早。你若是不怎么饿,进城买饭吃吧。”
伏传答应时就带了两分雀跃。能猜中小师弟的心思,谢青鹤也挺开心。
正准备收拾床榻,伏传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谢青鹤即刻转身。
伏传把放在圈椅里的小褥子抱了起来,展示给谢青鹤看“她她变成小豹子了”
被他二人聊天惊醒的云朝原本还在穿衣服,闻声火速奔过来看热闹。
昨夜还是一只蔫嗒嗒的小老虎,睡了一晚就变成了黑漆漆的小豹子,被伏传抱起来之后,小黑豹歪着头东张西望,竟有一丝天真无知的情态。
云朝忍不住笑道“有趣,老姑娘成黑姑娘了。”
谢青鹤看了他一眼。
情知主人护短,云朝也不敢再嘲笑,老老实实回去把衣服穿好。
伏传抱着小褥子有点犯愁“是你吗你怎么又变成豹子了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怎么还一天一个样儿”
小黑豹发出哇呜哇呜的叫声,奶声奶气半点不凶残。
谢青鹤也懂得驯书,精通禽兽语,只是驯兽一术未得实践,不如伏传那么熟练。
伏传已经习惯性地给他做了翻译“她说,她本来就有虎豹两种原形,现在身体虚弱,不能维持人形,变成哪个兽形她也无法选择。不管哪个兽形都没关系,不会”伏传磕巴了一下,才找了个合适的词语,“妨害她恢复健康。”
“没事就好啊。”伏传忍不住用手去撸小黑豹的脑袋,也用豹族语言哇呜哇呜了几句。
一人一豹哇呜哇呜了几个来回,伏传才跟谢青鹤说“原来她有名字。不过,她说她这一族的名字不能随便呼唤,有损魂牵魄之害,名字只能告诉我,不能告诉大师兄。”
谢青鹤听得懂禽兽语,也已经知道那小黑豹名叫“风珍”,也可以称之为“风宝”“风贵”等。
风是小黑豹的姓氏,她的名字意思则是“珍稀、宝贵”。虎豹皆以速度与灵巧称雄山林,这一类妖族崇拜风,冠姓为风,想必也是非常古老的传承了。
谢青鹤听懂不说破,说“那你给她起给名字吧。也不能真叫黑姑娘。”
伏传又呜哇呜哇和小黑豹沟通了几句,说“我给她起名叫阿寿,她说很好。”
得亏伏传跟小黑豹沟通的时候,解释了阿寿就是长寿的意思,否则谢青鹤真要懵逼。
阿寿不就是阿兽想起被起名叫吕旦的驴蛋,谢青鹤知道不能怪伏传。你不是早就知道小师弟起名废吗你知道还让他起名
伏传拿手指磨蹭小黑豹的颈子,小黑豹眯着眼睛让他挠。
谢青鹤哭笑不得。行吧,人家阿寿姑娘也不介意。
有了名字之后,伏传又打听阿寿以什么为食,吃什么好得快。
满以为这虎豹化身还吃了死胎的妖物要血食,哪晓得阿寿一直以山中竹笋蘑菇为食,找不到竹笋蘑菇的时候,她就吃树叶和嫩枝,连树叶和嫩枝都找不到了,她才会吃一些冬眠的田鼠和蛇。
“我这辈子吃的肉都比你这只妖怪多。”伏传很怜悯地挠着小黑豹的下巴,“难怪一身清光。”
谢青鹤已经把床榻家具都收回了随身空间,云朝也已经把支起的棚子拆了下来,再次检查早已熄灭冷却的篝火堆,用水浇透,以防山火蔓延。
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云朝方才上前躬身请示“主人,都收拾好了。”
谢青鹤耐心地等着伏传。
这年月富贵人家什么稀奇古怪的宠物都养,伏传抱着小老虎、小豹子进城也没多大妨碍。考虑到阿寿无法控制兽形,伏传还是在她身上施展了一个障眼法,让常人看着她都是小狗的模样。
施法完毕,三人便朝着郇城走去。
前有伏蔚,后有束寒云,二十年调治下来,周朝治下的郇城秩序井然、商业繁盛。
城门有守吏盘查带货的车驾,对普通行人和小商贩采取抽查制度,偶尔看一看身份文书,查一查小商贩的挑篓和背篓,次数并不频密。谢青鹤等人很顺利地进了城,城门吏也不曾多看他们一眼。
城门内外都有贩卖茶食的摊档,一路上都很热闹。
伏传抱着阿寿东看西看,挑拣早饭“蒸糕素的,不吃这个。这个是烙饼,我们再看看。豆腐脑,煎包,厉害了,还有南乳煎肝不吃不吃,肝是解毒的脏器大师兄,咱们今天吃把子肉好不好”
临街的摊档烧着一口灶顶着一口锅,里边红油赤酱煮着巴掌宽的五花肉条,香气四溢。
谢青鹤很少反对伏传的意见,点头道“好啊。”
正是朝食的时辰,附近贩卖面食汤饼的食档都坐了不少客人,唯独这间打着把子肉招牌的摊档客流较少。显然有闲钱趁兴吃肉的庶民百姓仍旧不多。民间能识字的百姓更是稀少,大酒楼食肆才有菜谱水牌挂出来,路边摊售卖的菜色不多,多半由小贩口头介绍。
三人找了张桌子坐下,小贩见他们衣着华贵、气质高岸,接待起来更是眉开眼笑。
“云朝哥哥吃几块”伏传没有询问谢青鹤,直接和云朝商量。
云朝竖起三根手指。
“那就要六块把子肉云朝哥哥吃鸡蛋吗”
云朝竖起两根手指。
“要五个酱鸡蛋。绿色的辣椒会不会很辣呢”
小贩笑眯眯地说“些微辣。”
“那就看着上一些吧,酱豆腐和酱豆角也上两盘,对了,有嫩嫩的小青菜吗可否用清水烫一些,略洒一些盐。另有赏钱给你。”伏传安排好早饭。
有钱好办事。小贩麻溜地把菜准备好,专门把灶火腾开,烧水烫了两把叶菜,一并上桌。
伏传先给谢青鹤分了一块肉,用筷子解成小条,再把鸡蛋夹成两半。给谢青鹤预备的蒸饭没有浇汁,就是白生生的一碗蒸米,再把烫好的青菜放在谢青鹤手边,送上一双干净木筷。
“大师兄若是吃着腻味,我去隔壁端碗馄饨来。”伏传已经看好了。
谢青鹤的食量,口味,伏传这些年早就摸得一清二楚,看着面前准备的早饭,谢青鹤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腻,挺好的。吃吧。”
伏传点的肉和蛋都有数,云朝取走自己要的肉蛋,三人各自吃饭。
六块肉,云朝三块,谢青鹤、伏传、阿寿各一块。五个鸡蛋,云朝两个,谢青鹤、伏传、阿寿各一个。伏传把阿寿放在身边的长凳上,一边吃饭,一手把肉托在手心,喂阿寿吃。
他已经很小心注意了。
外人只知道阿寿是条狗,伏传就不好给阿寿使用碗筷,只能用手喂。
阿寿凭着本能在山林里厮混,只吃生食,不知人间烟火滋味。第一次进食就吃到了浓油赤酱烧出来的肉蛋,香得从小褥子里站了起来,不住地舔伏传的手心,发出呜呜的声音。
伏传也很得意。
往日养小动物都不敢喂自己的吃食,只怕吃油了拉肚子吃咸了伤肾掉毛。第一次遇到阿寿这样的妖怪,长得毛绒绒的,内里却是个人形,说不得比人还能吃重口味。把好吃的分享给饲养的小宠物,这感觉简直太好。
伏传高高兴兴地边喂阿寿边吃饭,一人一兽都吃得很香。
谢青鹤偶然看伏传一眼,也忍不住微笑。难得小师弟又显出几分童心,他非常珍惜。
卖把子肉的食档客流不如旁边卖蒸糕、烙饼、阳春面的摊档多,饶是如此,伏传拿肉喂“狗”的动作还是惊动了不少人。伏蔚与束寒云在位期间都是与民休息、养蓄民力的治策,吃得饱的百姓多了起来,想要吃得好还是比较困难许多百姓也就只能吃碗素面、买个素饼,吃肉得等到年节。
就有人隔着老远阴阳怪气地冷笑“老话说,古怪新鲜,狗有衣穿。叫我说狗穿衣裳有什么古怪新鲜之处狗出门蹲在褥子里,叫人当儿子一样抱着,狗还跟人一样吃饭,吃肉,这才新鲜”
云朝护主之心极其强烈,闻言将嘴一抹,站了起来。
伏传连忙说“云朝哥哥,请坐。我来处置。”叫云朝去处置,那人只怕要断八根骨头。
云朝不着痕迹地看了谢青鹤一眼,见谢青鹤点头,他才重新坐了回去。
伏传先低声安抚了阿寿一句,拿毛巾擦了手,径直走到说话那人的桌前。
隔着桌子说怪话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众所周知,吃得好未必长得高,吃不好绝对长不高。这人能长得如此身量,可见他在长身体的时候不曾挨过饿受过苦。与他同桌的另有五人,也都生得高大壮实,且彼此相识。
这显然就是此人敢于出言讽刺伏传的原因。
他们人多势众,自认为打起来也不吃亏。
见伏传走了过来,这一桌人该吃吃,该喝喝,还有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伏传,带了两分挑衅。
伏传见他们桌上肉菜不多,多数都用卤汁浇饭,还有人吃着隔壁食档的素面,便知道他们不是故意找茬。多半是清贫度日长久,偶然见到“狗”的伙食比人还好才心中不忿,他便拱手施礼,说道“诸位君子有礼。在下初到郇城,人地生疏,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君子海量汪涵,宽恕一二。”
伏传穿得清贵,容颜俊美,说话时从容诚恳,没有一分凌人气焰,很难惹人讨厌。
这一桌几个人都准备好要打架了,冷不丁撞上伏传的笑脸,反而有点尴尬。
坐在伏传面前的圆脸汉子就给高瘦青年做了个眼色,起身打圆场“尊客客气。原是我这兄弟嘴欠,搅扰了尊客雅兴。难得尊客不与他计较,我做兄长的代他给尊客赔个不是。”说罢躬身作揖。
两边都有明白人,事情就弄不大。
伏传又客气几句,很容易了结此事,重新坐了回来,先向谢青鹤告罪“搅扰大师兄雅兴。”
谢青鹤摇摇头“吃饭吧。”
伏传脾性素来刚烈,入魔两世才渐渐褪了火气,轻易不肯与普通人计较。见他处事如此宽宏,谢青鹤心中很欣赏,只觉得小师弟处处都好。
伏传又低头对阿寿说“你忍一忍啊,待会儿我给你包几块肉,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吃。”
阿寿乖乖地趴在小褥子里,呜哇呜哇。
伏传摸摸她的脑袋“乖。”
云朝莫名其妙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昨天谢青鹤就是这么摸着他的脑袋夸奖他的
伏传去应酬那桌客人的时候,谢青鹤也没闲着,一直在吃饭。现在伏传回来吃饭,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漱了口,抹了嘴,对伏传说“我去问一问。”
伏传正奇怪他要问什么,谢青鹤已经走到刚才那桌人的面前,含笑道“敢请拼个桌子,在下有事相询。”
这桌人满以为已经跟伏传和解了,哪晓得伏传回去了,同桌的谢青鹤又跑来了。
不等那比较和气的圆脸汉子开口,脾气暴躁的吊梢眉猛地摔了筷子,怒道“他娘的还有完没完来了一个还来一个,不就骂了你家的狗吗哪一句说错了是没当儿子一样抱着,还是没拿人吃的肉喂它啊草他娘的,个个都吃不饱,还有人拿肉喂狗”
这动静闹得这么大,伏传和云朝都应声而起。
伏传再有多少容忍涵养,也不能坐视有人冒犯掌门真人,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然而,谢青鹤背后的手指竖起一根,向下轻轻摇晃。
这是让他们稍安勿躁,不必上前。
伏传也知道这些人伤不着谢青鹤,既然大师兄不让上前,他就站在原地,远远地盯着。
谢青鹤拍了拍刚才跟伏传说话的圆脸汉子,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身法,就把独坐一张长凳的圆脸汉子挤到了一边,顺势坐了下来。吊梢眉摔筷子骂人的话他就当作没听见,含笑问道“我看诸位体格健壮、身材魁伟,想必出身殷实。却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圆脸汉子在这桌人里显然颇有声望,他“让”了位置给谢青鹤,其余几人也就改了态度。
吊梢眉被无视了略觉没面子,还想发作,被他身边的瘦汉抱住拉扯了两句,他就翻了个白眼,露出“不与你一般计较”的表情,继续低头吃饭。
圆脸汉子本就不愿生事,莫名其妙让谢青鹤挤到了身边,尚不及困惑自己为什么就让了位置,谢青鹤一句话又问到了他的心坎上原本家境殷实,为何沦落如此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交浅岂能言深足下实在唐突。”圆脸汉子摇头叹气。
最初出言讽刺伏传的高瘦青年却冷笑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说的我等兄弟几个原本也不相识,我家是屠户,郑大哥家中有间药铺,钱哥尊父是郇城有名的武师,家中开着拳馆,李三哥做书墨生意嘿,你要问我们为什么都这么惨,我们啊,都得罪了同一个人。”
“愿闻其详。”谢青鹤道。
被称作郑大哥的圆脸汉子再次出言阻止“桐九,你不想活了快闭嘴”
“我是不想活了。我他娘的活得还不如一条狗青天白日第一顿饭,我在这儿舔酱汁,狗都在吃肉”那高瘦青年被伏传拿肉喂狗的事刺激得不轻,端着浇了汁的白饭,委屈得眼泪都要崩出来,“我丁桐若是十世不修、三代作恶也罢,活该我活得不如一条狗。可我家三代行善积德、怜贫惜弱,就因为昔年没施舍他高生一碗臊子,他就逼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青鹤不禁问道“竟有此事可曾去官府报案县尊大人也不管么”
云朝面露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他和伏传一齐站着观望,听到这里就坐了下来,继续吃饭。
伏传还满头雾水,凑近了小声问道“云朝哥哥,你这是听明白了”
“小主人年纪小些,不大清楚旧事。有一年我奉主人之命往寒山送信,回来时老掌门给主人捎带了不少东西,各色药材吃食衣裳香料走到半道,遇到一批流民,把我劫了。”云朝说。
伏传是真不知道这件事,初次听闻,非常震惊“流民能劫得了兄长”
云朝摇摇头,说“他们自然是打不过我。但是,东西太多,他们人也多,又都是饿得红了眼的失土难民,我若要守着东西,势必要杀很多人。考虑再三,还是不能拔剑。”
伏传想一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倒也是。不过,大师兄向来体恤,想来不会怪罪兄长。”
“嗯。主人不曾罪责我,还宽慰了我许久。”
“但是,他下一次亲回寒山的时候,刻意绕道我遭遇流民丢失财物的地方,把附近几个县衙都扫了一遍好官都安然无恙,贪官恶吏都杀了个精光。”
伏传都惊呆了。
他在师父给的大师兄行侠手册里边,可没有见过谢青鹤还有这种骚操作。
云朝压低声音与伏传耳语“主人岂是忍气吞声的脾性这几个人是因清贫吃不上肉才来找你的麻烦,若他们都是好吃懒做的闲汉也罢了,勤劳肯干也吃不上好饭呵呵,此地的父母官就要仔细了。若是官声不好,为官贪腐苛虐下民,只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伏传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想起大师兄七弯八拐还是为了给自己出头,又觉得心里甜丝丝。
那边谢青鹤也已经问出了不少情报。
丁桐是被刺激到了极点,不管不顾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他家与高生的恩怨,又说县尊如何地受了高生的蒙蔽,错放了奸人。
郑启等人却发现谢青鹤对罪魁祸首“高生”不怎么感兴趣,一直在问报案和县尊的情况。
再看谢青鹤与伏传、云朝,个个气度不凡、宛如谪仙。
坐在一起的郑启与钱筑换了个眼神,二人凑近了低语两句,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人说不得就是微服私访的大官,至不济也是大官的从人这是专门到郇城来听闻官声民意、收集情报的
于是,丁桐再怎么诉苦,他们也不再阻止。
要他们说县尊的不是处,他们也不敢,只是轮番来说那高生的坏与恶。
谢青鹤从他们的控诉中听到了一个很神奇的故事。
说郇城中有一个家境贫寒的书生,姓高,自幼读书,七岁能诗,被临街的秀才公称赞为神童,他那寡母就自觉不得了了,一心指望他读出名堂光耀门楣,也不叫他出门谋生,全靠寡母浆洗缝补养着他,家里日子过得非常清贫。
这年月识文断字的人极少,街坊邻里对高生这个读书人非常敬重,哪怕他只是个童生。
见高生孤儿寡母度日艰难,家境殷实的邻家多多少少都会帮扶一些,这家舍个线头,那家送碗饺子。孰不知一来二去成了习惯,高生与高母都理直气壮地去邻家“借”东西。初时还意思意思地还上一两个,后来连还都懒得还了。
真殷实的邻家也不在乎日常吃喝,气不过的是高生母子毫不知感恩戴德,白吃白喝白拿都挂着一脸“拿你东西是看得起你,日后我儿飞黄腾达了,你们都得来巴结”的趾高气扬。
这就让邻居们很生气了,忍无可忍之下,纷纷与这对奇葩母子翻脸。
原本高生读书稀烂,举业无望,想要翻身也比较困难。架不住他运气好。
没有人知道高生从哪里纳了个貌美如花又身带万贯家财的美妾,众人都猜测或许是哪处富庶之地赚够了胭脂钱洗脚上岸的老妓,总之,高生身边多了个美妾之后,他就开始走运发达了。
做生意,赚得钵满盆满。交朋友,始终被人敬重。甚至他还娶到了州府千金做老婆。
如此飞黄腾达之后,他开始向所有“看不起他”的故人复仇。
整个郇城之中,但凡与他有故交的旧人,基本上都被他挤兑得家破人亡,运气好的连夜搬家逃出了郇城,运气不好的就如郑启、丁桐几个一样,家财散尽,妻离子散。
偏偏高生也不做什么违反乱纪之事,看上去就是被他对付的人家运气不好。
比如他对付郑启家的药铺,就在郑启家附近买间铺子,也开药铺子。也不见他如何运作经营,那抓药的病人莫名其妙就往高生的铺子里跑,郑启家门可罗雀,生生被挤得做不下去生意。
他要对付钱筑家开设的拳馆,也如法炮制,就在钱筑家附近买个院子,挂上拳馆收徒的招牌。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钱筑的亲爹是郇城有名的武师,身手极好,门徒众多。高生家里连个能打架的下人都没有,开设的拳馆只有个干瘪瘪的二流子在里边冒充师傅,竟然也能把钱家的拳馆生意挤兑黄了,学拳拜师的全都往高生家里跑,钱家的徒弟跑了个精光。
最惨的当属丁桐。他家是屠户,从前还接济了高生家不少的肉吃,他亲爹也是唯一一个不曾主动与高生翻脸的豪爽人,不管高生母子如何贪得无厌,他都是乐呵呵地割出二两肉,叫高生拿去吃。
某日高生临时想吃肉饼,溜溜达达去丁屠户家要肉。
不巧得很,那一日杀的猪都卖光了,更没有高生想要的肉臊子,如何给得出去丁屠户再三保证,次日杀了猪,马上切半斤上好的肉臊子送到高生家中。
高生却不依不饶,认为丁屠户是搪塞他,逼着丁屠户马上杀一头猪,给他切来二两臊子。
丁屠户再好脾气也被他惹烦了,哐地甩上门。到次日,丁屠户杀好了两头猪,思来想去还是切了半斤臊子,另提了两个猪脚,亲自送到高生家中赔罪,乐呵呵地说了不少好话。
高生也收了东西,看上去这事就过去了。
哪晓得高生把丁屠户送的臊子吃了,猪脚也吃了,心里还是记恨上他了。
高生报复丁家的手段也不新鲜,就是在丁家的肉铺旁边买间铺子,也懒得老老实实地卖肉,挂羊头卖狗肉的事都做得出来。丁家先是没了生意,丁屠户提着刀去高生家质问。
说也奇怪,丁屠户去高生家吵闹之后,次日就有人到丁家铺子买肉。不过,上午买了两斤肉,中午就吃死了人,苦主用板车拉着尸体去县衙告状,说是丁家的肉有蹊跷,把妻儿老母都吃死了。
县令升堂问案,也觉吊诡这世上没有好好的猪肉吃死人的道理,除非肉里下了毒。
既然是下毒,这毒是丁屠户下的,还是别人下的,是在肉铺被下毒,还是被苦主买回家之后被下毒没有亲眼目睹的人证出面,哪里拉扯得清呢案子也不好断。
案件还在审理之中,丁屠户激愤之下,熬刑不过,据说是在大牢里自杀了。
县令和丁家商议,赔了苦主二百两银子,人死案消,叫把丁屠户拉回家埋了,就此结束。丁桐也没办法,只好把亲爹尸体带回家葬了,还得给那苦主家赔了银子。
至于说这批人为什么都提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老婆中了邪一样地偷汉子,孩子不是走丢就是死于意外,明知道事情不对,可神神鬼鬼的事情又能去哪里说理
谢青鹤另外请这一桌子倒霉鬼吃了一盆把子肉,亲自掏钱替他们会了账。
仗着耳力听了全程的伏传冷汗都要下来了。
这不是郇城官府失责,而是寒江剑派外门失职。
高生在郇城如此高调地闹出鬼神之事,说有钱就有钱,说走运就走运,说叫谁没了生意谁就没了生意,甚至还能操控受害者的妻室淫邪、子女出走死亡,若是一门两户也罢了,他是接连两三年之内祸害了几十家。
这么大的动静,寒江剑派外门竟然没有反应
寒江剑派延续了近万年、最引以为傲的反馈机制,它居然彻底失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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