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 谢青鹤初出江湖时,曾来过郇城,他还勉强记得城池南北的格局。
他从丁桐等人口中问到了高生家住何处, 见他似乎马上就要去高生家中探察,怀疑他一行都是大官微服私访的郑启和钱筑都很牵心挂肚, 再三地叮嘱“尊兄,那高生委实邪性,县衙的明镜高悬都镇不住他。若是想要去他家中问罪, 只怕还得请上一两件镇物, 才敌得过那说不得的邪祟。”
民间认为皇权和清官都有莫大的威能, 天子龙气能压住邪祟, 高官赏赐的权威也能压住邪祟。至于为什么郇城令没拆穿高生的真面目、纵容他祸害了丁屠户那当然是因为郇城令的官还不够大
“多承指点, 在下理会得。”谢青鹤很诚恳地谢了几句, 与郑启等人辞别。
谢青鹤回来自家桌子, 见端着茶杯的伏传明显有些紧张局促。他有心宽慰小师弟两句,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只能摸摸伏传的脑袋,安抚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咱们尽快处置了就好。”
高生在郇城作祟的三两年之间, 恰好就是伏传正式接管寒江剑派外门事务的时候。
这事连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再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底下出事, 伏传身为主事就得负责。哪怕是谢青鹤处在伏传的位置上也得老实背锅。
他特意强调“咱们”二字, 就是明示伏传,我不是用掌门身份问责此事。我是你的道侣,是你的师兄, 我会和你一起解决麻烦。
简单两个字就让伏传安稳了下来, 他弯腰将小豹子抱起, 不住点头“嗯。咱们这就去处置。大师兄,我会过账了,这就走吧。”
“听说那位福运齐天的高生,就住在水桥东侧的大宅里。”
谢青鹤凭记忆里的城池格局判断了位置方向,指向东面的长街,不等伏传上前,他的手已扶在伏传的肩膀上,不着痕迹地将伏传往身边牵了一步,“咱们去会会他,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小师弟心思深沉敏感,二人又总是为了公职私情牵扯不清,谢青鹤只能尽力暗示安抚。
一直强调“咱们”,次次将伏传拢在身边,都是想暗示伏传,他们的关系不仅仅是掌门与弟子,也是世间最亲密的道侣,互相扶持的心上人。
伏传回头看他“大师兄,我知道了。”
谢青鹤拍拍他的肩膀“好。”
背后的云朝将嘴里的鸡蛋囫囵咽下,才站了起来。
路过食档灶边的小推车时,云朝突然弯腰,从里边藏着的小篮子里顺了一根萝卜。
伏传会账时掏银子很阔气,小贩血赚一笔,倒也不在乎搭个午饭时自己吃的萝卜当添头。乐呵呵地看着云朝把萝卜放在袖子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口。嘿,吃得挺香。
小贩正在美滋滋地数钱,渐渐远去的云朝将手一抛,一枚金叶子直接落在小贩手里。
看得小贩目瞪口呆。
金叶子
黄金的实心的真是金子
云朝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人已飘然而去。
主人给了很多钱,根本没机会花用。买个萝卜吃嘛,挺好,解腻
高家大宅位在水桥东侧,原本是岳家桐陵太守庾公的产业,充作庾氏陪嫁。
这宅子庾太守住着合适,高生不过区区一个童生,难免有逾制之处。好在这些年政局宽和,皇帝不怎么追究民间僭越之事,深宅大院之中,寻常人也进不去,稍微出格一点也锁在了门户之中。
站在高家大宅门前,谢青鹤和伏传都在观望宅内风水,两人都没看出什么邪祟之气。
反倒是趴在伏传怀里的小黑豹喉中发出威胁的呜呜声,毛发根根竖起。
伏传呃了一声,呜哇呜哇咱们说话行吗
小黑豹哇呜哇呜表达出一个意思,里面有很厉害的东西,她打不过。
伏传让她贴在自己怀里,撸她的耳朵下巴,安抚她不用你打。别怕。
小黑豹圆溜溜的双眼在谢青鹤身上流连片刻,一头栽进伏传的咯吱窝,似乎想把脑袋埋进去。伏传被她弄得无所适从,还有点痒痒哎呀,你别往里钻,又不是口袋,那是咯吱窝我护着你呢,我抱着抱着,胳膊挡住了,不怕。
眼看小师弟差点控制不住局面,谢青鹤竖起剑诀,寒江剑环应声而出。
为了不惊世骇俗搅扰百姓,寒江剑环飞出去就化作一道虚影,直上云霄。自数十里高空之中,放下无形无相的屏障,将整个高家大宅都笼罩了起来。
既然小黑豹证明高家大宅有异,谢青鹤便略去了投帖拜访的功夫。
“进去看看。”
几人直接从院墙翻了进去。
高家大宅格局井然,前宅安置着仆婢,后边是花园,中间才是主人居处。
进屋之后,就见几个美婢在屋内绣花说笑,下人的屋子里也摆着花瓶果盘点心盒子,各处满满当当,看样子日子过得很不错。只是略站在旁边听了片刻,伏传就微微皱眉。
这几个正围在一起说笑的美婢,说的都是些不能见人的淫词浪语,话题的主角则是“爷”。
高生只得一位寡母,他就是家中唯一的“爷”。
从几个美婢的谈话中得知,她们原本也都不是贱籍奴婢,这个是侯家的妻子,那个是丁家的婆娘全都是高生从前仇家的女眷。她们很随意地谈论起从前的夫家,还要把前夫与“爷”的床上功力点评比拼一二,说着说着就你摸我一把,我捏你一下,连讽带笑,聊得娇喘连连。
伏传向谢青鹤递了个眼色这是中邪了吧
哪可能高生所有仇家的老婆都这么痛恨夫家伏传又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谢青鹤做了个手势,示意前边说话。
高家或许有高手在,守在前楼的几个美婢都是普通人,谢青鹤几人大摇大摆从门前路过,她们沉浸在欢声笑语中也没发现,仍旧在绣花聊天,娇笑连连。
宅子大了,难免有空置的地方,不可能处处时时都有人。
谢青鹤在高家行走就似逛观星台,推门进了一间花厅,伏传紧随其后,云朝把门带上。
“阿寿如此紧张,那东西应该就在宅子里。我却感应不到。”谢青鹤做了个手势示意,“想必是和昨夜遭遇相同。此类妖物能在阴阳混沌处栖身,阳世难以寻觅。小师弟,你将长明灯拿出来,跟在我身边。”
他要开阴界。
伏传从空间里拿出长明灯,学着谢青鹤的模样,用不离不弃咒掖在背后。
谢青鹤确认他准备之后,也看了站在门边的云朝一眼,云朝躬身颔首,他才捏起手印,念咒施法倏地破开阴界。一瞬间,身周景色深浅重叠,无数时光凝为一瞬。
阴界已然降临。
谢青鹤拉住伏传的手,见伏传单手抱着小黑豹略微不便,便接过小黑豹拎在手里。
“大师兄,”伏传看着小黑豹怂兮兮地被拎住了后颈,“我抱着吧。”
谢青鹤才改了主意,把小黑豹放在臂弯里抱住,偏头示意“走。”
在阴界行走也需要绕开阳间的障碍,倘若没有长明灯照明,伏传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伏传既有谢青鹤带路,身上还掖着长明灯,忍不住回头去看云朝他担心云朝在阴界迷失。
云朝却根本不看路,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俩身后,有墙穿墙,有柱穿柱,恍如无物。
伏传也不好奇云朝究竟是什么来路,反正云朝能跟得上,他就不再回头。
顺着阴路走了一段,伏传又看见半虚半实的奇景。
那是一座恍如宫阙的高台,耸入云霄,无比巍峨壮丽。台下有一汪碧池,水波粼粼,一尺长的红鲤鱼在荷叶下悠游。白玉台阶黄金阑干,满目富贵逼人。
伏传忍不住抬头去看那直入云霄的宫殿“住这么高,爬上爬下不嫌累么”
“云朝。”谢青鹤吩咐道。
缀在后边的云朝紧赶一步,拇指上剑环飞出,他追着长剑飞了出去,持剑入手。
不过一剑,直接削平了高台的地基。
与阳世建筑不同的是,这座高耸入云的宫殿并没有扑簌簌掉落砖石木料,被云朝掘去根本之后,它就像是一幅被拆了挂钉的画,轻飘飘地从天上落下。
随着“宫阙”画卷落下的,还有两个光溜溜抱在一起的男女。
女人将手一展,就有衣裳从虚无处飞来,将她二人各自裹住,警惕地盯着云朝。
男人却是气得面红耳赤,动作不雅地拨了拨没放对位置的宝贝,怒吼道“钟钟,你还不快杀了这几个莽撞无礼的野男人”
谢青鹤竟也难以看出这二人之中,究竟谁才是妖物。
这两人看上去都是普通人类的模样,身上没有邪祟之气,也不像阿寿一样带着动物的特征。女子身姿纤长、貌甚娇美,男子长身玉立、体格不凡,且都是身体康健、不带隐疾。
谢青鹤心念一动,低头看向趴在臂弯里的小黑豹“你怕的是哪一个”
小黑豹冲着女人呜咽了一声,也不敢往谢青鹤咯吱窝里钻,竟然用爪子捂住了双眼。
这时高生也察觉出了异常。谢青鹤等人神色冷静全无惧色,反倒是他背后的胡钟钟一言不发,还不曾出手杀人。他居然也不害怕,昂首挺胸走到谢青鹤面前,问道“你等究竟是何人为何能来我这逍遥天宫”
谢青鹤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那女子深思熟虑之后,没有逃跑,没有答话,袖中倏地飞出一道长鞭,抽向伏传。
伏传很是羞恼。这妖妇想了半天最终挑中他来下手,显然就是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三人之中最薄弱处。比大师兄弱,他也认了。这妖妇竟然认为他比云朝还弱这就相当地没有面子
长鞭袭来,伏传倏地从随身空间中取出了慕鹤枪,飞扑而上。
谢青鹤目光紧随着伏传的身影,以备随时策应,对云朝无奈地说“生气了。”
云朝原本想追上去帮手,听见谢青鹤阻止便束手站在一侧。小主人生气了,自然要亲自去出气,他就不好上去凑热闹了。
然而,谢青鹤上一刻还略带宠溺地看着伏传下场,话音刚落,他的脸色就变得异常凝重。
伏传连刺几枪逼得那妖妇在虚空中腾挪,分辨出那妖妇的身形步伐,他也吃了一惊,竟然大跨一步,全然不管长鞭抽破虚空的凶狠,一把揪住了鞭梢,使力一扯“妖妇艺从何人”
谁都没想到他看着斯文俊美,打架竟然这么蛮
胡钟钟的长鞭生生被他拽了个死紧,想要抽出是绝不可能了,连人都被他扯得趔趄一步。
伏传拽住鞭梢的右手也被抽得鲜血淋漓,他却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左手枪尖逼近胡钟钟的面门“我问你,究竟艺从何人今日说不明白,必受刑戮”
胡钟钟拽了两回都没拽动,干脆撒手,指间飞出两枚银光,竟是非常罕见的峨眉刺。
伏传方才异常严厉凶恶的眼神反倒褪了一半,随手扔掉她遗落下的长鞭,试探着朝她攻了几招。那女子使用峨眉刺与长鞭一样娴熟,却也完全不是伏传的对手伏传打她也不像先时那么凶狠,枪尖挑刺宛如喂招,竟引得那女子大招全开,露出演武般清俊漂亮的身手。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谢青鹤与云朝都知道伏传胜券在握,高生却觉得己方要赢了。
“你等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要来我家咄咄逼人”高生再次问谢青鹤。
云朝将他上下看了好几眼,问道“你这样理直气壮、安之若素,是真的觉得自己洪福齐天、绝对不会死掉么”
高生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不等他说话,云朝砰地一拳砸在他脸上,皱眉道“嬉皮笑脸作甚”
云朝出手时收了九分力,这一拳还是把高生揍了个满脸开花,声都不及出,直挺挺倒了下去。
这一拳也惊动了正在跟伏传交手的胡钟钟,她仓促虚晃一招,矫步突至高生之前,对云朝怒目圆睁“不许伤我夫君”她说话的嗓音说不出的娇嫩软糯,就像是残春朝露里的初生野花。
话音刚落,云朝就翻身落在她的背后,一把将倒在地上的高生拖到了远处。
胡钟钟待要追,伏传的长枪恰好抵住了她的咽喉“你好好说话,我那位兄长可不大喜欢你的丈夫。”
此前谁都不知道这一对男女的关系如何,胡钟钟护夫实紧,就是主动交出了自己的要害。
现在云朝已经把高生捏在手里,胡钟钟也打不过拦路的伏传,只得恨恨一跺脚“好。我把皮给你,不要伤我夫君”她手里还握着两枚峨眉刺,二话不说将尖刺扎入侧颈,刷地拉出一道口子。
伏传吃惊之下,连忙喝止“你住手”
胡钟钟已经用手去抓自己的皮,似乎真想把自己活剥出来,闻言还挺生气“你要反悔你们不就是想要我的皮吗我给你们还不成么”
“我不要你的皮。”伏传实在看不下去,一枪挑飞了胡钟钟手中的峨眉刺。
胡钟钟更加意外“你”她一直认为伏传的功夫与她相差无几,哪晓得伏传居然能这么轻易地夺走她的武器。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什么东西”伏传问。
这个问题似乎很冒犯胡钟钟,她不大高兴地吸了一口气,才不甘愿地说“我是狐狸。就是你们拿来缝衣裳、做围脖的狐狸。你现在是不是很想要我的皮了”
这妖妇在皮子的事上绕不开了。伏传心念一动,问道“谁告诉你,我们想要你的皮”
胡钟钟想了想,略带狐疑地回头看了尚在昏迷的高生一眼,又看被谢青鹤抱在臂弯里的小黑豹,反问道“你们真不想要我的皮”
“你见到世上有人穿戴狐皮不假。那你可曾见到有人穿戴人皮”伏传反问道。
胡钟钟愕然道“可我、我就是狐狸。”
“你不说你是狐狸,谁知道你是狐狸我和大师兄都看不出来。”伏传说。
胡钟钟竟怔住了。
缓了片刻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伏传“你真的不知道我是狐狸吗”不等伏传回答,她又缩起脖子,喃喃自语,“对啊,他如果知道我是狐狸,缘何再问我是什么东西”
“你现在知道我是狐狸了,也不要我的皮么”胡钟钟又问。
“不要。”伏传手指高生,“是不是他告诉你,有人要你的皮”
胡钟钟抿嘴显出一丝倔强“人乃万物之灵长,狐狸被人哄了,也不算很丢脸。”
伏传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越发觉得情势不对,不禁问道“你几岁了”
胡钟钟仰起头来,举起她还带着鲜血的纤纤玉指,老气横秋地说“五岁”
哪怕伏传已经有了些联想,猛然得到这个答案,还是如遭雷击他刚才可是看见高生和胡钟钟光溜溜抱在一起从天上掉下来的辣眼模样,胡钟钟与阿寿还有十二分地不同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兽形,与常人无异,这就让伏传非常地难以接受。
“他知道你只有五岁”伏传怒问道。
“你的问题怎么总是东拉西扯我是狐狸,今年五岁,小时候在城外林子里住。三年前,我娘突然不见了,我来城里找她,遇见了夫君。他骗我说,不待在家里就会被道士抓去做围脖。我就与他一起待在这里,直到今天。”胡钟钟说。
话到此处,伏传突然提醒“云朝哥哥”
云朝看着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的高生,说“小主人放心,我盯着他呢。”
伏传评估着胡钟钟的供词,再看看高生,问道“你自承如此懵懂无知,高生的离奇运道从何而来是他教你如何整得故时仇家家业散尽是他教你蛊惑太守千金是他教你掳劫良家妇女”
胡钟钟满脸迷茫“啊”
“也是他教你,替他谋得万贯家财,谋得娇妻美妾,谋得半城风光。却唯独不去碰自幼醉心的举业,不想金榜题名,不想高中状元,不想摇身一变谋得官身贵职,风风光光做个大官”伏传问到了最切要的一点上。
高生的发迹绝对有熟知寒江剑派内情的高人指点。
他在郇城之中横行霸道,却从不去迫害逃出郇城的“故人”。他能操控人心,能洪福齐天,钱也有了,贤妻也有了,唯独他最渴盼的举业毫无起色。志怪小说里还喜欢写报恩的小妖怪让恩主发财、得贤妻、生儿子、中状元,高生把前面几样都占齐了,为什么独独缺了“中状元”这事呢
除非,有人指点过高生,告诉他,朝堂之上有能通天者,若是闹得太过分,会“引人注意”。
胡钟钟懵懂无知,伏传就认为高生另有蹊跷。可高生也躺在地上像条死狗。难道背后还有什么人在策划一切又或是胡钟钟和高生谁在装傻
就在此时。
谢青鹤突然出手,凌空一道掌风拍向胡钟钟。
这一掌中得毫无悬念,伏传都没把握反应得过来,胡钟钟应声而倒。
她竟然无法再维持人形,地上蜷缩片刻,直接化作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红毛狐狸。
见她想跑,伏传持枪拦住她的去路,说“别动。”
胡钟钟后退两步,龇牙凶狠地盯着谢青鹤“坏人”
“你的狐身足有十八龄以上,何必再坚持演着五岁小狐狸的把戏你就是郇城最初引诱书生入赘山林与你交配产子的妖物吧藏了十多年,打发了六波我派前来调查此事的弟子,好手段。”谢青鹤说话时拉了伏传一把,不让伏传再靠近胡钟钟。
胡钟钟见抵赖不过,不再捏着嗓子装嫩,笑道“我早知道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不过,你可比他们有本事,不但找到了我的逍遥天宫,还知道我不是真人我却没想到,你是这么地难对付。”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