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在谢青鹤的授意下, 龙鳞卫已经往龙城送了两次消息。
快马加鞭送往龙城的是杏城令审决的王氏女弑父案,按照流程一层一层往上报,起码得混到来年四五月才能到刑部,顾苹襄以龙鳞卫河西郡衙督军的身份办了个加急, 没走正常路线, 直接递到了龙鳞卫镇抚衙门,先给李南风过目。
李南风正忙着严肃内部纪律, 也就是说, 要让寒江剑派出身的这部分弟子, 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这件事当然不可能不与束寒云通气。李南风还想过此事是否会触怒二师兄,考虑如何说服宽慰二师兄遵从大师兄的法旨, 千万不要再和宗门置气, 哪晓得束寒云全然没有生气的迹象, 反对他说, 闻翀偏心世俗不事宗门,不该再受重用谢青鹤没有惩戒闻翀,束寒云要严惩。
李南风只能暗暗感慨闻翀倒霉。
这事闹的,里外不是人。闻翀要知道皇帝就是二师兄, 给他三十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至于谢青鹤要传授世俗道术, 要朝廷新建专司法术的衙门,束寒云也火速批准, 开始筹办。
李南风掌控的龙鳞卫本就有督查百官、监察世情的职能,平时就很忙碌, 加上闻翀招惹掌门真人发落下来的急务不敢怠慢, 熬了大半个月都没功夫做晚课, 突然又收到顾苹襄快马加鞭递来的消息。
眼见“谢青鹤”三个字被杏城令写进了卷宗, 李南风都吓了一跳, 阔袖扫了茶盏,满桌茶渍。
“不是胡闹么。”李南风抱怨了一句。
他侧头看了看天色,月正中天,将近子时,宫门早已下钥,遂打算明天面见皇帝时再说此事。
哪晓得睡到半夜,侍人来拍门禀报,说河西郡的柳长安回来了。
李南风瞌睡瞬间就清醒了
大师兄就在河西杏城,柳长安来得这么着急,只怕是飞鸢进京。难道又出什么大事了
柳长安被请进屋内叙话时,李南风头发都没梳,匆匆披着袍子出来问道“何事着急”
“我也不知道这事究竟着急不着急。”柳长安满脸苦笑,拱手谢罪,“大师兄吩咐我即刻回来送信,我一路赶来到龙城恰好就是这个点儿,也不敢先回去睡觉,便大着胆子来敲三师兄的门了。”
“说吧。”李南风拉着他在厅中坐下,马上就有奴婢来送点心热水。
柳长安在杏城待的时间并不长,跟着顾苹襄刚到地方没多久,就被谢青鹤打发回寒山给傅豆蔻送信,跟着傅豆蔻回到杏城,马上就被差遣回龙城。许多事情他也是在席间听伏传转述方才知晓。
事情从头开始说,无非就是杏城几次闹安仙姑显灵的事件,谢青鹤特意下山探察。
拉拉杂杂到了替王氏女复仇,各路辟谣,回寒山请傅豆蔻
李南风早年就是在谢青鹤手底下办差,外门各样事都要向谢青鹤回报请求处置意见。旁人或许不明白谢青鹤打什么主意,他一听就彻底明白了。何况还有顾苹襄递来的卷宗。
“我明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我进宫出来再找你说话。”李南风说。
柳长安在河西郡任职,不可能长住龙城。他想着大师兄差遣这事只怕不容易办,说不得就要在龙城多住几日,和在龙城留任的兄弟们叙叙旧。哪晓得李南风这话说得轻松,好像明天进宫见了皇帝事情就能有结果,马上召见他,叫他回杏城给大师兄复命
他与李南风关系比较亲密,也不像对着掌门真人那么战战兢兢,直接问道“李师兄,这事皇帝能轻易答应么大师兄叫朝廷拨银子给杏城建玄女庙,部院那几位老先生能同意”
李南风摇头道“能不能的都得办。”
柳长安也有自己的想法“要我说,真要把皇帝惹翻了,咱们也别吃龙城这碗饭了,趁早都回了山去。此时虽是大师兄执掌宗门,老真人不还在么师兄也是上官真人的亲传弟子,去飞仙草庐拜望一番,未必就不能再回去。”
柳长安的目的并不是和龙城翻脸,他就是想回山修炼大师兄新赐的晋内功法。
自从大师兄所赐晋内修法普传外门的消息从寒山传出之后,不少跟随李南风到龙城的外门弟子都隐有怨言,说是普传外门,但,别处执役的弟子都轮值回山去了,唯独龙城一处毫无动静。
李南风当然也比较后悔,认为耽误了这帮子兄弟修行谁能想到大师兄弄出这等大杀器呢
不巧的是,那时候时钦假借伏传的名义,正在疯狂写信来龙城把李南风训得跟灰孙子似的。李南风自然认为山中环境恶劣,大师兄小师弟都在记恨自己。那时候他若写信替这波外门弟子求情,自取其辱也罢了,李南风真正担心的是,一旦惹怒了大师兄,反而断绝了后路。
所以,不管底下人如何腹诽怨言,李南风该哄的哄,该压的压,并没有想办法去解决此事。
此次李南风回山向上官时宜贺喜,又觉得山上情势没想象中的坏。
柳长安故事重提,李南风沉默片刻,果断做了决定“你们都想回山修行,此事我已知悉。不管龙城这边怎么样,寻得合适的时机,我与大师兄请示,让你们轮番回山请赐法脉。这事不必担心。”
“多谢师兄”柳长安大喜过望,“若能办妥玄女庙之事,大师兄必会开恩准允。”
为了能讨好宗门习得晋内之法,卖皇帝就是分分钟的事。
李南风已经被折腾得全无睡意,说道“我知道分寸。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
翌日。
李南风掐着散朝的时辰,入宫候见。
排在他前边的有三位尚书,才客气地叙礼说了两句话,宫监便来招呼“还请三位大人略等一等,陛下请卫将军即刻觐见。”
这三位尚书也都习惯了,天子宠臣就是有特权,随时插队觐见。
李南风客气了一句,随宫监入内,那宫监点头哈腰帮着打帘子,一口一个“三爷请”。
“朕以为你今日在镇抚衙门办差没空进来,怎么突然进宫来了”皇帝刚下朝不久,才换了御常服,正在吃饭。一边的宫监很懂事地给李南风准备餐具,添墩子在御桌边上。
皇帝则吩咐下人“把这边几碗菜送到李尚书那边去,请他们先吃饭。”
朝臣们都是天蒙蒙亮就进宫候朝,事情说完也得小半天,到散朝时通常都饿得饥肠辘辘。皇帝下朝就要吃饭,招待来觐见说事的大臣吃一顿也是常事。今天李南风突然插队进来,皇帝也没打算叫几位珍贵的尚书在外边饿肚子。
安顿好外边的大臣之后,看李南风脸色,皇帝又屏退了殿内服侍的宫监宫婢。
李南风才把龙鳞卫快马加鞭从杏城送来的文函卷宗一起交给皇帝过目,顺便说了柳长安夜赴龙城的事情“大师兄想必是下了决心,必要办成此事。”
“双管齐下啊。”皇帝看完了卷宗,也禁不住叹了口气,略觉难办。
自古皇权不下乡,乡民就是弱肉强食的状态,谁拳头大谁说了算。大师兄的态度很明确,既然皇权管不着底层,他就打算给底层的弱肉戴尖刺了。
叫柳长安亲自来递话,这是一层意思。宗门法旨,你敢不敢抗令
又叫龙鳞卫送了杏城令审决王氏女弑父案的卷宗,就是不允许拖泥带水暧昧处置这事要朝廷公议,必须朝廷来处建玄女庙的银子。皇帝开私库内帑,发中旨建庙,那都不行必须过明路。
柳长安是给李南风递话,杏城令与顾苹襄则是给周朝天子递话。
李南风见皇帝长眉轻蹙,以为他在头疼这事不好办。哪晓得皇帝将手指扣在卷宗上,说“从前遇见欺虐下民的昏官污吏,他拔剑就杀,杀了就走。如今也还算给我几分面子,都照着律法来办。”
“小师弟也很不懂事。既然就在他身边服侍,怎么敢叫他的名讳上了卷子他日遍传阁部,这人那人都敢直呼名讳,岂不荒唐。”说着,皇帝竟然把杏城令提来的卷宗和顾苹襄送来的文函,尽数丢进火盆烧了个精光。
李南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端起面前的杏仁茶,茫然地啜了一口。
皇帝见卷宗彻底烧没了,方才滑动自己的轮椅,转而吩咐李南风“你待会儿就给河西那边龙鳞卫去信,叫他们重新整饬一份文书,谢真人尊讳绝不许见诸于翰墨。”
“这事重点是这个吗”李南风彻底无语了,“大师兄要建玄女庙,他是要入世。”
“入世不好么”皇帝反问。
他俩都是寒江剑派与谢青鹤年龄最接近的内门弟子,谢青鹤做掌门弟子的时候,他俩都在外门执掌庶务,直接向谢青鹤负责。谢青鹤是什么想法,对世事是什么态度,旁人或许碍于谢青鹤对上官时宜的尊敬暧昧不清,他俩是最明白不过的。
“大师兄修的是人间道。他要入世修行,我岂能断他前程”皇帝说。
这句话说得甚是绝情。
不是对谢青鹤绝情,而是对天下苍生绝情。
他在伏蔚的皮囊里待了八、九年之久,一直尽心竭力抚民治世,却从来不是因为他牵挂天下。
只是因为谢青鹤命他治世赎罪,他才兢兢业业地当这个皇帝。他既不热爱天下,也不怜悯众生,让四海平稳是他所受的刑罚,使百姓安康则是他讨好大师兄的唯一手段。
如今谢青鹤要入世修行,他自然要把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天下当作牺牲,任凭大师兄取用。
“何况。”皇帝看着自己无法动弹的腿,“我今生不得再拜山门,他想必也不会轻赴龙城。”
“世內世外,若有牵扯。一来一往的时机多了,说不得哪一日出了些必须面谈的事端,他还能来见一见我。”皇帝满眼落寞,“南风师弟,我太久没见他了。连梦里都见不着。”
李南风想起那日在山中所见,大师兄与小师弟隐隐的亲密,总觉得颇不寻常。
然而,这事情没有确切的消息,他也不敢随便告知二师兄。
“陛下,往事不可追。”李南风提醒了一句。
皇帝闻言哑然失笑,捶了捶自己毫无知觉的腿,说“朕自然知道。今时今日,又残又老,与他早已不堪匹配。他是云天之上的鹤影,我是浊世腐朽的污泥我就是,想再见见他。”
“见一见而已。”皇帝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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