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云层间遥遥传来渺渺仙乐。

    就在这僵持的时间里,大殿之外人潮开始熙攘涌动。

    白璃一一瞧过, 这里头有慈蔼的族长爷爷, 有天衍山里一众可爱的师长亲友, 甚至还有从未见过的白凤父母。

    赤红色新郎服穿在侍童口中的龙太子身上,迎着霞光一步步向她靠近。侍童又开始蛊惑式念叨,说这只龙就是慕墟,与小公主青梅竹马终于在今日修成正果。

    这就是我最想的人生吗?

    白璃摇了摇头,终于意识到从哪里来的违和感。

    这一切的确很美好,幸运地没有一点遗憾。

    但假的始终是假的。

    生造出来的圆满, 哪里会有真实感呢?

    龙太子牵着一段红绸, 像凡人接亲那般塞到白璃手中。

    这个过程甚至都不需要她有任何动作, 就像电影那样从上一帧,咻地一下跃到下一帧,所有的场景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下一刻,她却旋腕握住一柄匕首, 轻易将相携的红绸斩断了。

    白璃此刻平静极了:“你不是他。”

    龙太子:“阿璃这是什么意思?结契大典马上开始,莫要闹脾气了。”

    “不是我瞎说,你们这演技未免太拙劣了,还比不过我们天衍的奶音小阵灵。还有, ”

    白璃手中刀刃一转, 眯起眼:“不要顶着阿墟的脸这样喊我,否则——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过激行为。”

    她的那只龙呀,在旁人眼里纵有千种万种不好,却是心尖上头一位。

    是她从焦黄绒草堆里捡到的, 独一无二的龙。

    谁也无法替代。

    白璃嗤了声,且就眼前这位,化成阿墟的样子也学不到半分精髓。

    龙太子退了两步,眉宇之间戒备深沉,眼底隐隐有几分责怪。

    白璃却将刀刃一转,面无表情割开自己的手掌心。童叔说凤凰血有净化祛魔、堪破迷惘的神奇作用,不知道对这个法阵有没有效。

    血从刀刃淌下,眨眼间融进在脚底无形的阵纹中。

    耳骨边小小的琉璃灯开始发烫。

    掩埋在封印下的传承记忆洞开一线,血与火的征途一点点在眼前铺展。原来……传说中深入冥魔中心巢穴退魔的凤凰们,就是这样与污秽同归于尽的吗?

    抬眼再看——

    这玉阶殿宇俱是假的,人潮也只不过从记忆中引申出的虚影。

    唯独这位龙太子很奇怪。

    是一股凝成人形的黑雾,像极了在慕墟灵府中窥到的一线沉疴。

    难道说这就是龙族返祖时最大的秘密?白璃打下一个问号。

    这个秘境着实诡异。

    从金丹境起,便没有心魔幻境能够成为白璃的阻碍。就连书院里那只万年阵灵,都没办法更改她灵府中的记忆与认知。

    每每小比倒反被她气得跳脚,总要放下狠话说“下次老子铁定要叫那不尊师重道的小崽子,狠狠吃足教训!”

    这儿却不显山不漏水地做到了。

    场景又骤然一转。

    龙犀对烛燃烧正盛,红彤彤的喜被间绣着一水的鸳鸯比翼。

    那位被演技奇差的龙太子不见了,但漆盘中摆着两只琉璃玉酒樽。

    白璃只觉灵台昏沉,脑海中有杂乱的声音鼓噪,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挣扎间,漆盘被衣袖扫落,琉璃酒樽跌落在绒毯上,醇厚的合卺酒洒在地上。

    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馥郁酒香,奇异地让人想要沉醉。

    迷雾更粘稠了,眼前镜像却隐隐有崩塌的趋势。

    她直觉慕墟就在这附近,暴力破阵,直捣灵穴,一向是那只龙信奉的法则。

    ——要做点什么帮他掠阵。

    白璃咬牙探出灵识,催动掌中未竭的血滴扫过近前百米。

    是阵纹。

    嫁衣上的灵纹、土壤纹路、城郭走向都不对。

    这个法阵能够兽族的血脉力量,强行发热期的到来。

    即使她现在还是一只没过成年期大劫的幼崽,却也能感受到血管下的温度比平常更过太高。丹田中近来开始炽烈的凰火,几近沸腾。

    但慕墟不一样,他只会被重新激起因返祖导致的血脉倒冲。

    那个她还没有来得及,帮助他解决的返租隐患。

    白璃只觉阵阵发寒,上一次侥幸渡过。

    那这一次呢?

    她不敢再想了。

    元丹在暴走的灵气冲击下一点点碎裂,犹如过于饱胀的水瓶,砰地一下炸开。灵府中星河倒转,剧烈的疼痛直达意识,使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白璃有一瞬间会觉得神魂早已脱离这片煎熬的战场,成了冷静旁观的局外人。血珠浸透嫁衣,灵识却有条不紊牵引着经脉中沸腾的火,誓要将丹田充作药鼎。

    ——要用心头血熬出一颗更新的、更有力量的元丹。

    火焰映在眉眼之间,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她渐渐能够掌握主动权,盘膝掐诀主动引导灵气运行大周天。

    四方被捣毁的灵穴不处存放的灵气向白璃汇聚,甚至能窥见一点仙灵之气的影子。

    威势一点点攀升,一下子跃过了几个境界。元婴境巅峰、化神境、化神境巅峰……一直到炼虚境巅峰,堪堪止住!

    *

    秘境外。

    留守的一众修真界大能长老皆瞧见了,雷电未曾退场,只见海天之际忽地生起一抹灿烂的红霞。百鸟环绕着云层中的秘境,啼鸣声奏成一首古老的赞歌。

    ……

    暴走的灵气化作流金白焰舐过赤红嫁衣,烫得冷白皮肤隐隐发红。她脸上无悲无喜,这样几乎同归于尽的疯魔,吓坏了殿门前侍立的翼族小童们。

    凤翎弓之上滚过耀眼的火流金,引弦拉弓。

    精致的殿宇化作一捧焦土,别有用心的法阵都被烧了个干净。

    眼前由法阵构建起的海市蜃楼全数崩塌,只剩下原本的断壁残垣与饱经风霜的石屋。

    属于炼虚境修士的灵识能够跨越山海,白璃轻松跨过一片废墟,真正独属于她的龙就在法阵中心撑起结界。

    遥在天边却又近在咫尺。

    白璃只披着薄薄一件里衣,逶迤在地的裙摆成了一道阻碍。

    “刺啦——”

    断绸坠落在火海中燃成了焦灰。

    只凭蛮力毁去偌大的法阵,她此刻经脉之中没有多少灵气。脚步隐隐发虚,只这几步路都走得跌跌撞撞。

    法阵中心的石室内。

    慕墟那一双眼里现出冰冷的竖瞳,兽性在此刻彰显无余。他此刻只觉神魂都分裂成了两份,一半在深渊中煎熬,一半在现实里冷眼旁观。

    石室里传来他的声音,回音在空旷的石壁间晃荡。

    他说:“来做什么?”

    那语气极冷,他脸上没有一点波澜,近乎于冷酷。

    都是白璃不曾见过的。

    慕墟身前形如自困的结界在她面前近乎虚无,不需要多费心思,就能轻松靠近。

    走进这扇门之前,她想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哭。

    要冷静,要稳如泰山,要像他一样足够可靠。真到这一会儿眼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攒不住。

    白璃走到近前却停下脚步。微微抬起下颌,手指囫囵揩过眼眶,用一种撒娇似的口吻:“因为来见你,我都是用跑的,这条破路一点都不好走。”

    慕墟半撑着重渊剑,跪坐在原地静静注视着向法阵中心奔来的小姑娘。

    他记得,一只凤凰成年期以前,会经历三次不同程度的险境。

    第一次从鲜血中点燃凰火,第二次碎裂元丹、打破骨骼重新生出新翼,第三次便是九死一生的涅槃之境。

    没有长辈护法,没有前人指引,甚至没有法器护住心脉。

    她就那样靠着自己完成了所有的蜕变。

    “我这样算不算披荆斩棘拯救王子的勇士啊?”她眼底水光犹存,眉眼一弯却是笑了。

    慕墟没说话,握在剑柄上的手攒紧了几分。自责、心疼还有隐秘的欢喜与骄傲,却在心头赶了满趟。

    流金色的白焰在脚下铺展。

    白璃伸手覆上她的王子淌血的手腕,背脊上忽地生出一对漂亮的羽翼,牢牢将两个人拢阔在内。

    羽翼划过粘稠的雾气,纯白羽毛如雪一样飘落。

    慕墟怔了一下,伸手捞回一支,紧紧握在掌心。

    重渊剑气沉凝,紧紧扎根在阵眼之上。

    一瞬间——

    灵府中魔魇开始疯狂反扑,他却觉得再清醒不过。困扰千年的返祖瓶颈,从此刻起隐隐现出一线转机。

    “哭什么?”慕墟伸手轻轻揩去她眼尾那抹水色,到底软了语气,叹息着将人拥入怀底。

    不破不立。

    真正的龙该从绝境深渊里脱胎换骨——和他的小凤凰一样。

    鼓噪的元丹,逆流的血脉,暴走的本源之力,开始一点点重归主人的掌控。

    慕墟有了气力,一开口却说:“哭成了个小花猫。”

    白璃:“……?”她眯起眼,“你再说一遍。”

    慕墟指节刮过她鼻尖,低笑:“小花猫。”

    白璃一把拍开他的手:“要你管!”妈的,这只龙怎么这么会毁气氛!

    她着实有些恼,尾音却软软的。

    仿佛被踩了尾巴的小奶猫,一下子毛都炸开了。

    慕墟眉心舒展,唇角几不可查地扬了扬,一手抚过她柔软的银发,落在后颈边顺毛似的捏了捏。薄唇下压,却只是小心地在濡湿的眼睫下轻轻一吻。

    白璃只觉心脏像被温水浸没,所有惶然都被一一安抚。蹭开他搭在颊边的手指,眼泪有意无意全蹭在他心口,很快濡湿了一大片。

    这个怀抱很冷,仿佛刚从寒潭里捞出来的一尾鱼,冰冷的水汽像是能钻进骨子里。白璃忍不住仰头去看,只见他脸色格外苍白,就连唇角都没有一点血色。

    “阿璃不怕么?”

    慕墟搭下眼帘,指腹在她眼睫下逆鳞所在一下下摩挲。那一双眼底晦暗不明,潜藏着令人心颤的欲求:“这时候的龙,同野兽没多大区别。”

    白璃:“……我知道。”

    她自认不是黄口小儿,慕墟也不会真丧心病狂到对个幼崽下手,多半只是吓唬她,想叫她知难而退。

    这只龙惯常会用这样的手段。

    但修士自有修士的法子纾解。

    要说这凤凰一族,传承记忆里居然会有这种东西,她其实也没想到。

    白璃想着想着,先把自己想熟了。脸颊飞霞,连着耳根子都烫得厉害。

    一咬牙双手环过慕墟后颈,用了几分力迫使他低下头,凑上去在那唇角边轻啄了一口。

    两额相抵。

    慕墟怔了一瞬,眼底茫然一片。但手掌却下意识紧叩怀中少女的腰肢,指腹有意无意摩挲着腰间那一点软肉。

    白璃有点受不住,咬着牙不肯叫羞人的声音脱口。

    钝刀子磨肉,到底难捱。

    她心一横,索性闭上眼,任由灵识出窍,颤颤巍巍叩开了他封闭的灵府。

    这一步出奇的容易,仿佛握着天然地通行券。那看起来凶险的壁垒,竟没有半点阻挠的意思。

    如果说上一次主动迈入他的灵府,纯属路过敲了门没人应。

    那么这一次便是主动送上门的猎物,盘踞在领土上的猛兽此刻没有一点要放过的意思,甚至迫不及待想要饱餐一顿。

    神魂相触那一瞬,便是一阵难以明说的颤栗。

    他的神魂带着独有的锋利,哪怕只是万分之一都叫人感到难以忽略的疼痛。

    紧接着难以言说的酥麻遍彻四肢百骸,她一下子瘫软在龙的怀里,龙尾上微凉的鳞片擦过脚踝一点点向上探。

    ……

    白璃跌坐在原地,用力推了一把这只不知节制为何物的龙。而后那手指无力地垂落在他衣摆边,连一点蜷握的力气都没有。

    整个人活似一个偷尝禁果的失足少女,脑海中一片空白,却觉得哪哪都虚。

    对于嘴炮小能手来讲。

    这样身体力行的浸入式体验太他喵刺激了!

    白璃:受不住,告辞。

    慕墟屈着一条腿,低笑:“过来。”

    白璃:“?”

    从心地先退了一步,她语气微弱:“……你还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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