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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的刀是杀人的刀。
因此它没有规章程式,只是招招夺人性命罢了。
自从把手中的那柄刃倒转方向,朝向鬼之后,他就少有这种这种难以匹敌的感觉了,他像是在执行一个远超他能力的任务,而他不能后退分毫。
这往往是因为,如果逃离了任务,死去的将会是自己。
而现在,如果他转身就逃,就会有人因为自己而死去。
生命的重量压在前头,谁的生命更加贵一些呢。虽然镜花和阿玖说,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但是当他的刀出鞘时,他就不再犹豫,做出选择的时候也不过是瞬息罢了。
他的刀是杀人刀,他以往总觉得是愤怒的业火促使着他不断的挥刀,但是当名为守护的心情一旦升起,他爆发出的是却更强大的力量。
明明身处刀锋编制的银网中,他的手却没有一丝的颤抖。
他快的飘忽不定,几乎是在虫的群落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身形闪躲;他本能如野兽般敏锐,好像也如上弦叁一般拥有复眼,无论是从何处袭来的攻击都被他所察觉。
腰侧、手臂、脸颊、小腿,再怎么闪避回击,他的身上都已经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割痕,喷涌出的血液浸透了衣衫,让他几乎像个血人。
但是他依旧握着他的两把刀,短刀已悄然埋入袖口,唯有长刀灵活至奇诡,横扫劈砍,刀花闪动间,双手交替,舞动的身形居然让刀光剑影这个词显出了一种别样的美感。
飞虫一只比一只多,也越来越强,熬过了初生的适应期,这些啖人血而生的虫也好像鬼一般,身体坚硬无比,对翅锋利无比,除却不能再生,比鬼的本身还要难缠几番,毕竟他们无穷无尽,而且愈打愈强。
哦,倒也不是无穷无尽,当这个镇子中的人死光了,这些食人而生的飞虫就不会再增加了,可如果这样,杀了这只鬼也太迟了。
鬼好像并不在意飞虫被镜花杀死,毕竟镜花杀死它们也相当于杀死一个镇民,这般想的鬼快意到大笑出声,那些小些飞虫就被凝成漆黑一片,锋利状似刀刃。
鬼并不着急杀泉镜花,才刚入夜,她还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个妄图拯救他人的少年在绝望崩溃中一点点死去,她看的出来,泉镜花比之前来的那几个鬼杀队的要强的多,但是凭他现在的刀还是斩不断自己的头颅的。
还不是柱吧?她有些怜悯的想,也遵循着自己的内心说出口了。
她说话状似感慨,杀意却不减半分,或许是他在她眼中已是死人,此刻便显得分外宽容,也像是倾诉与闲谈:“你才这么小,刀就已经这么厉害,如果你在晚些遇到我,或许就能拿我的头颅去邀功呢?你们鬼杀队估计也找不出来第二个像你这样的少年英才了吧?”
“反正一百来年我遇到过比你厉害,却比你要年长的,也见到过比你要幼小,但刀远远不如你的,像你这样又年轻又强大的人,真是少见啊。”
“......”
泉镜花面无表情的拿手背擦了一下因为过于用力咬紧牙关而渗出的一点血迹,尽管伤痕累累,但从他的眼中便可以看见,他仍然凶悍的像一匹孤狼,这样锐利而坚定的眼神是还没有见到多少风尘的少年所独有的。
那一般是个踏血而来的复仇者,而他现在却守在一个女孩的面前,他清秀漂亮的像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或者是某种品种娇贵的花,总之,他不该几乎是凶狠、笃定的说:
“我会救她的。”
鬼好像有莫大的疑惑,连飞虫都不再操控,让少年得以喘息一口,好回复她的问题:“那么,便是我向你求救,——你会救我么?”
回复是骤然逼近脖颈的少年,饶是她也没有发觉他是何时消失的,又是何时出现的——他像是快到了在世界上短暂的消失了一瞬,然后再次出现,便是死神来收割生命了。
他的眼神平静到了极点,没有杀意,没有恐惧,就像是陷入半虚幻的世界,一切骤然变得黑白而泾渭分明,这次出手的是那柄从最开始闪现过一次光芒就暂掩锋芒的短刀,它一出手就宛若毒蛇出洞,用的是舍身一击,求的是一击毙命。
她向他求救,他却还她刀锋,要她性命。
这世间就真的无一人会可怜她了吗?
她的眼中已经少有迷茫与软弱了,那些少年人还揣怀的古道热肠在她生前便早就消磨的干净了,骤然遇见这般善良而坚定强大少年所浮现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希望,也该抹消了罢。
她毕竟是十二鬼月,擅长玩弄飞虫,却也不意味着自身就非常软弱,少年刀客没有一击拿下她的头颅。
她极快的像一边闪去,刀锋仍然擦过她的脖颈,不过对鬼来说那也只不过是瞬息就痊愈的伤口罢了,她反手便砍向少年的脖颈,她的手臂早已坚硬如钢铁,这一下怕是可以生生让他身首分离。
泉镜花却没有死去。
反倒是下弦叁,她的劲动脉、下颚、胸骨、上腹部、肝脏、髋关节、膝关节、足弓在一瞬间就布满了深深的刀痕,要不是躲避的及时,恐怕现在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了。
蓝色浮现的人影在出现的瞬间,就以音速砍了她无数刀,但鬼的愈合力惊人,在飞虫几乎成为同样掩盖天空的黑幕所抵挡的短短数十秒内,就已经恢复如初。
“我会救你的,若你不是鬼。”少年的刀如十二月相接替浮现而有消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轮环,当他说这话时,纤长秾密的睫毛垂下,让他看起来更加的柔弱,却仍精致光彩,夜叉白雪静静的侍立在他的身后,无鞘的刀舞动让飞虫纷纷殒身落地,“鬼是断绝了希望的生物。”
被赋予了下弦叁的桃本来以为自己在意这个少年是处于某种少女爱慕的心情,她现在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心跳为何跳动的这么快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好笑的愚蠢的艾慕,这不过是一种埋在灵魂深处的嫉妒与愤怒。
凭什么啊?
虫群好像也在回应着她的愤怒,它们愈来愈密,也愈来愈强:“啊,我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天才了。像你们这样的人从未感受过欺侮、经历过和野狗讨食的地狱,于是就高傲、愚蠢、自以为是,自以为天下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你们。”
“你们受到了上天的偏爱,优越的出身、绝佳的天赋,我就是憎恶着,这样幸福的你们啊!凭什么你们就可以在天堂,而有的人就得活在地狱?”
她的神色愈发狰狞,几乎见不到原先假意伪装出的少女姿态,她的手上身上甚至于眼眶口鼻都不断的冒出飞虫,黑压压的几乎要覆盖满她的全身,足以让每一个正常的人类产生强烈的不适。
“我见过哦。”泉镜花的眼神很冷,事实上每个人想到这样的回忆恐怕都会浑身发冷吧,“弱者不配得到食物,在三更半夜里翻出垃圾里能吃的东西,被狗咬伤的话没有人会救你,只能逐渐发炎感染死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
“我见过地狱。”
在他刚失去父母的时候,他被送到了孤儿院,却因为沉默寡言不讨人喜欢而被偷偷丢到贫民窟,在那里生活的短短一个月成为一段深刻到难以磨灭的记忆。
一个孩子,不杀人,不抢夺,他靠什么活下来呢?与野狗争食,睡在最阴暗的巷落,不管多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可以填饱肚子就行了。在他被港口黑.手党带走的时候,他都几乎快记不起自己原先长什么样了。
桃像是没有想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后几乎是癫狂的大笑出声:“那么,为了离开地狱、为了报仇,我成为鬼又有什么错呢?为什么你愿意救人类,却不愿意救你的同类呢?啊?”
同类,她用这个词来形容泉镜花。
“我曾身处地狱,但地狱培养出了我的坚强意志。”
泉镜花的刀很冷,但他的态度比他的刀锋更加的坚定:“成为鬼,只是让你花百年将自己困在自己的心魇中罢了,你仍在地狱,只不过是愈行愈远,愈行愈深罢了。”
“从你吃了第一个人开始,你就没有回头路了。”他与桃的距离愈发的逼近,铺天盖地的虫网,在月之呼吸五之型月魄灾涡下被粉碎,他穿梭在虫间,满脸满头的血让他几乎看起来像地狱而来的修罗, “回答我!”
“回答我啊!你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而出生,而又为什么而活的吗?!”
镜花直直的一脚踩在几乎快成残影的虫身上,居然借由它的身躯再做加速,再次缩短了他与桃的距离,桃飞速的后撤,不知道是在逃避他的刀锋,还是他比刀更锋利的话语。
“百年前还是人的时候你并不知晓,那么——这几百年来,你又找到了什么吗?!你活着的意义!”
“毁灭啊!将他们全部杀了,让他们永永远远的感受我曾经存在过的地狱!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啊!!”,桃像不知痛苦一样,一遍遍的斩断自己的手臂,——而它们几乎在没有落地之时就化作了一只只巨大的飞虫!
“蠢货!”
镜花也是第一次用这样得词骂人,不骂鬼,他穿梭在林木间,夜叉白雪与他几乎是贴合在一起,神色、动作、姿态、他们逐渐相贴,直到最后,夜叉白雪彻底的融合在他的身体里。
“既然活着,就给我去寻找幸福啊!”
他的刀终于至眼前,桃只能被迫与他近战,她的手臂上不断的生出蝉翼,他们坚硬无比,却难以和镜花的刀锋一战,圆月一次次在刀锋刀尖绽放开,几乎摩擦出实质性的火花。
“幸福的人哪里会死掉啊!你个胆小鬼!”
桃没每后撤一步,镜花就更快一步。刀锋在眼前不断的交错闪动,昆虫的复眼让桃的视觉广阔到不可能有人偷袭可以伤到她,她现在倒希望泉镜花可以从她的背后攻击了,这样她就可以不用看见他恼人至极的脸了!
“闭嘴!”
泉镜花的眼睛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全白而无光的——那是夜叉眼中的世界,是盲眼而化妖的她的心眼看到的世界——一个通透黑白的世界,他可以模模糊糊的感知到下弦叁的肌肉组织和运动轨迹。
当然,也能看到她极力否认的跳动的心脏。
“害怕幸福?”
噗通、噗通。
“活在地狱?”
噗通、噗通。
“给我睁眼看看啊!你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别的意义了吗?!”
噗通、噗通。
不知道是心跳声太纷杂,还是什么原因,桃的耳中几乎是一阵鸣声,眼前只是不断放大的少年的脸,和那一对闪着光的蓝如明月的眼眸。
他为杀死她而来,也为救她而来。
也曾经有人也这样看着他,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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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生是一个善良天真的过头的蠢货,明明只是一个和她一样卑贱的仆人,却在无比沉重的劳务中仍能露出笑容。
他总能以独属于他的更加乐观的视角来解读这个世界。
彼时才十三岁的阿桃敏感而偏激,五岁时父母就因为吃不起饭和她脸上丑陋的疤将她卖了,多次辗转在不同的主人家干活的她总是在松生说出那种乐观过头的话的时候冷冷的出言讽刺几句。
她平时是分外寡言而沉默的,这样她才能待得更久,不至于饿到和野狗抢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松生她却总是想刺几句。
松生扬起了胳膊。
他恼羞成怒了,要扇我巴掌了,阿桃也不是没受过,她只是继续用那种不服输的表情狠狠的盯着松生。
松生却只是把手放在了阿桃头上:“那是你还太小了。我是松生,你叫什么?”
他分明也只比阿桃大了两岁,却说她太小。
阿桃呆了:“阿桃。”
“你难道性阿么?”
“那你又姓什么?”
“我没有姓。”
阿桃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
他们两个自然而然的走近了,但那只是没有家的孩子间,单纯的相互取暖罢了,在他们的年纪甚至连爱这种情绪都未生出来,却过早的懂得了什么是恨、什么是怨。
阿桃被主人家罚了,因为端茶的时候不小心洒了茶水。没人知道她被其他的仆人欺负,已经有整整三天没有一个好觉了。
一个卑贱的仆人罢了,她被大骂着丑八怪,抽的皮开肉绽。
总是乐观面对的松生第一次不笑了,他跟她说,阿桃我们离开这里吧。
阿桃反问,我们能去哪?
松生又一副乐观的样子了,他小心地避开阿桃身上的伤口,世界这么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吧。
他们离开了,乞讨打工,一次次的被拒绝赶出门外,就在最寒冷的巷子里露天而睡。可是身边有一个同伴,就好像苍茫的天地都变小了,在同伴的身边就足以温暖彼此。
但是松生死了,他这么好的一个人,在他小心翼翼的提着新买的衣服回来的那个晚上,被一群见财起意的家伙杀了。他在死前还抱着那袋衣服。
他说,他要送她最好的十四岁生日礼物。
就是离开我吗?骗子。
阿桃一个人继续活着好像一切也没有什么变化,她去打工,被别人赶出来,睡在巷子里,被人欺侮,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会和她相视一笑,尽管是苦笑的少年。
夜晚日复一日,等到醉酒的男人把几张碎钞票塞在阿桃的裤腰带里离开,阿桃才恍然回过神,流下一滴泪。
她没有想到自己还能这么下贱,直到五个月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孕育了一个生命。
肮脏的、不该存在的生命。
然而那时,她已经饿到、瘦到路都走不动,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冰凉,蛆虫、蟑螂,爬进她的身体里,以她身上的烂肉为食,她就逐渐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崩溃腐坏。
她本就该这样,怀着滔天的仇恨与不甘死去,直到她看到了一个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光鲜的男人。
他流下了悲悯的泪水,喃喃道,真是可悲啊,随我一同到达极乐吧。
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不,我要把他们一起带到地狱。
或许是如此吧,那位有着奇异的七彩虹膜的大人改变了主意,将血液分给了她。
她这么的瘦弱本应不可能活下去的,但是如同野狗一样的生活,让她的适应力比常人不知道强了多少。
她活了下来,拥有了可以操控虫子的力量,同时她的眼睛也变成了属于昆虫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复眼。
那是她最为恐惧的东西,现在变做了她的力量。
初变成鬼的饥饿让她难以忍受,于是她剖开了自己的肚子。
麻烦解决了。
她又重新回到了那户人家生活的镇子,一个叫长乐镇的地方。
在变成鬼之后,她把松生忘记了,但远比虐待她让她更加深刻的仇恨让她世世代代都折磨着这里的人。
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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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本以为自从在被虫子一点点吃掉自己的极端的酷刑的折磨下,她已经丧失了感到恐惧的能力,但是镜花手上的一柄刀,却让她仿佛换回了属于人类的心,重新品味到了恐惧的滋味。
不!
她的身体不断地异变,虫子包围着她又被镜花不断的斩落。
不要!
“阿桃。”
噗通、噗通。
谁?
刀锋明明已经近到眼前,她可以看出来这个少年早就已经达到了身体的极限,只要再不过一分钟过几十秒,她就可以把他杀死,让他如同以往见到的剑士一样,被她吃掉。
但是阿桃不知道为什么徒然升起了一种探究的欲望,她很想知道,这个温柔的呼唤着她的名字的人是谁。
他是谁?为什么要呼唤她的名字?
原来,还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她的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个棕发黑眸的笑的很温柔的少年。
她突然就不想反抗了。
一点剑芒,月轮之间是难以知晓定数的突刺形成细小的月弧,一之型 暗月·宵之宫。
她好像也被这月轮推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松生的笑一如往昔:“对不起阿桃,我撒谎了。”
“不过,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们的身边就是彼此的家。
“骗子!骗子!”阿桃在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泪水翻涌而出。
鬼的头颅渐渐消散,唯有一两点晶莹的泪水消散在空中,诉说着有两个人,就甘愿永远陪伴,地狱亦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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