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车马市本就不比旁的集市热闹, 且今日既不是初一、十五、也并非什么节庆,连无事闲逛的流客都无。
是以襄桐随着身高马大的岳大勇从路口拐进来的时候, 门可罗雀的集市巷子内, 闲得五脊六兽的马贩、牛贩等牲畜贩子们均投来或是热切或是惊恐的打量目光。
热切是针对襄桐这个买家的, 惊恐则是因着打头那人。
显然对来者的底细十分清楚。
沈赵氏虽也对岳大勇心存忌惮, 但为了不使襄桐独自落单, 只得壮着胆儿在他们身后跟着, 且刻意拉着襄桐和前面保持着三尺往上的距离。
进到行市里,也有不少人和岳大勇表现得十分熟络,见他领了人来,也都争先打了招呼,或是叫上一声“岳兄”, 或是称作“岳大胡子”, 更有甚者,直接喊他“岳不留”的。
襄桐不用问也猜得到,这“岳不留”的诨号, 和他的本家营生必有关,想来是“不留情”,又或是“不留性命”的代指。
再难想象这么一个看似闲汉模样的刁钻人,会是个冷血无情、手起刀落的刽子手。
岳大勇不知身后的人对他的腹诽, 还迈着方步踱着走在前头,差不多行到一处几丈见方的空场,才突地收了脚步。
他环顾四周,然后咳嗽两声清清嗓儿。
“今日随我来的主顾是来挑驴的, 谁家有那眼大、耳竖、好嚼口的上等黑毛驴子,也别藏着掖着了,都赶紧给我牵出来相相。”
襄桐看他这架势,知道的是来买驴的,不知的,还当是山匪截道呢。
不过这样确也省时省力。管它是和岳大勇平日熟悉的,还是和他交恶的,见了买家上门都没有退让的道理,争相涌了过来。
前前后后,总有六七个人牵了近十来只黑毛驴来。
这还不算,驴贩们过来后十分默契有序地面向襄桐站做一排,还特意把驴都赶到身侧方便端详。
襄桐不知怎地竟想到了人牙子贩卖家仆的场景。
就差着让这些黑驴自报家门了。
正这么想着,身边岳大勇朝着那些人说了声:“就从东边开始吧。”
襄桐还想问开始什么?
把东头的卖家牵了他家驴往前一步。
“按介猫驴散岁半,抹山过,也抹尖过郎种,直埋五关浅。”
岳大勇怕襄桐听不懂他乡方言,又跟着解释一通,“他说他的驴三岁半,还没骟,也没看过病,要价五贯钱。”
合着不用毛驴子报家门,人替了!
襄桐不知怎地竟有些好笑。看这些人轻车熟路的架势,并不是头回被迫这么干。
她不懂相驴,索性便由能者服其劳。
“岳大叔看这驴成吗?”
“那得看你家买驴是做什么用的。”
“就寻常贩货拉车,偶或下地犁田。”
“那急着用吗?”
“还挺着急的,最好明日就能驾车拉货。”
岳大勇摇头。“那这驴怕是不行。”
襄桐不懂就问:“为何不行?”
“这没骟过的驴也称作叫驴,平日里脾性大,不服管教,通常都是做种驴用的。你家又是急用,就算现骟都来不及,没有半个月养不好呐。”
襄桐闻言朝着面前剩下的几人抱拳:“诸位里头还有谁家的驴是没骟过的,也请先回吧。劳烦一回,实在对不住。”早讲明白也省得互相耽误工夫。
这一声说完再看,空地上顿时就剩下七八头驴,均是毛皮锃亮精神饱满的样子。
卖家们继续方才未完的程序,挨个简单报备驴的情状。
襄桐和沈赵氏其实只管听个价,分别从四贯钱到八贯钱不等,和在家里商量的底价没什么出入,襄桐便悄声向岳大勇表示均可接受。
岳大勇看买家没有异议,这才走到近处挨个相看。
先是围着驴挨个看看体魄,先把一头体型稍瘦弱且肌肉不算紧实的的撵了去,也就是卖四贯钱的那个。
接着看体型五官,只挑那胸宽肋圆、颈短眼大、竖耳朵大鼻孔的留下。
然后再上手掰开槽口,挑那牙齿方整的。
这还没完,静观完事儿,需让卖家分别拉着驴绳小跑一段,一是比速度、耐力,二是看脾性:太欢实难驯的不要,有气喘乏力的也不要。
如是看过只留了四头驴下来。
襄桐满以为这就选的差不离了,谁知岳大勇这时却转去了那些驴的身后,然后缓缓蹲下身。
!竟是凑近拿树枝去检视驴粪蛋儿,终又剔除一头。
襄桐顿时觉得,两百文的中人钱花的属实不冤。
岳大勇虽捂着口鼻也几欲作呕,起身时立即从腰间摸出个葫芦,拧开后咕咚咕咚几口酒下肚,又骂了句娘,这才甩甩袖子过来答话。
“剩下三只你们看着挑吧,都是得用的。”
襄桐见他也不解释被剔除的那些都有什么问题,明白这是人家赚钱的手艺,也不好多问,最后选了一头刚满一岁半,身形适中的白蹄黑毛驴,算上中人钱,统共作价六两银又七百文。
那些没被挑中的耽搁好大工夫,心里有怨气,但摄于岳大勇的威势不敢明言,均垂头丧气走了。
岳大勇又监看着被选中的卖家写好的文契,拿给襄桐和沈赵氏过目。
襄桐见上头内容没有问题,才让沈赵氏也按上手印。
把过银子,收了凭契,回身从岳大勇手里接过驴绳,这场交易就算完结。
岳大勇收了中人钱,准备功成身退。
“二位先忙,我得去脚店打些酒,就少陪了。”
“岳大叔,还要劳烦您多问一句,我想买现成的板车,附近可有得卖?”
岳大勇指了指南边一个角门。
“穿过这门廊子就是车市了,眼下是淡季,用车的人家少,价也不会太高,尤其是板车,约莫三五贯钱尽够了,不过你们须留神,看见轮轴刷重漆的别买,那多是木头朽了或是有裂的。”
“多谢岳大叔了,等我家下次进城卖了山货,定要请您喝酒。”
岳大勇听见有酒喝,也不客气,只乐得大胡子一飞一翘,“那敢情好,也不须那多贵的,就给我打上一葫芦西边来的烧刀子就成……”
烧刀子烈性,喝的人不多,价也适中,襄桐痛快答应下来,这才辞了他去南边买车。
车行比马市里更加萧条冷清,是以,襄桐和沈赵氏一进门就被一众人围拢。
“两位娘子是要买车吗?我家祖祖辈辈做车,手艺那是顶顶好的,车棚子用的更是上佳的船帆布,风吹不穿、雨打不透。您今日交过定钱,不出十日就能用上。”
“小娘子别听他胡诌,他爹是打铁的,他从前是巡街的,往前数两年,连车轮子都没摸过……您要买车,不妨看看我家的,绝对物美价廉,童叟无欺,还有现货。”
“就你?还童叟无欺?你那现货是被别家退回来的吧?昨日还见你给车轴刷漆呢……”
襄桐见围上来的人如狼似虎一样,赶紧表明来意。
“我只想买个贩货的平板车,因是急用,只看现货。”
这话讲清,围着的人总算散了大数。
剩下来的五家,除了一家要价高得离谱不再考虑,襄桐和沈赵氏把余下四辆挨个看了,最后挑中了一辆大小适中、要价三贯八百文的定下。
那家老板十分热心,收了钱亲自帮着把车套好。
沈赵氏围着转了一圈,感觉哪里不对。
“这车辕看着可有些长,虽不耽误用,但也忒笨重。”
那卖家也不隐瞒。
“造车的时候原想套着骡子用,这才把车辕做长些,您要是看着不合适,我现在立时就能改短,用上个把时辰便好。”
沈赵氏本还想去寻梁家人,这么一看也泡汤了。
02
等襄桐和沈赵氏真正拿到车,已经接近申时。
两人见这个时辰了,也知再去城北寻梁家人就得摸黑,只得放弃,遂牵着驴车往回走。
路上人见她们有驴车只一人坐还留一人牵着,还十分纳罕,殊不知她们娘俩儿都没有驾车的本事。
为这事,沈家人昨夜决定买驴后也仔细商量过,最后想出的办法是,或是让沈庆抽空跟着村里会驾车的人学上两日,又或是寻了邻居崔大伯临时帮忙:他年轻时曾经做过车把式,既驾过马车,驴车更不在话下。
一路走着,不觉到了钱塘门。
襄桐见路边有售鲜鱼的,想起前几日答应过庆哥儿,待卖了灵芝就给他做好吃的,于是和沈赵氏商量。
“家里有些日子没吃河鲜了,要不趁便买几尾鱼家去?”
沈赵氏如今早改了过分精细的性子,不仅同意了,还让襄桐顺便再买些新上市的枇杷和巧柿吃。
反正东西放了车上,也不必挨累。
襄桐见先头买驴买车沈赵氏抢先会了钱,也掏了自家腰包,统共花耗了近五十文钱采买,其中除了一筐果子和几尾鲫鱼外,还另有一篓子虾蟹、一篓子鲎蚌,整个的豆腐衣也来了两张。
菜蔬倒不必买,除了家里墙角那百十斤笋,这几日进山也曾顺手摘了些山蕨菜和豆荚儿,吃不完的吃。
沈赵氏见眼前鱼肥蟹美,不禁怀念起前些时日在水门卖鳝的光景,襄桐笑着宽慰她:“眼下河鲜不贵,咱吃的也少。若过些时日得空,再自去西湖边捞鱼也使得,左右家里有了车,往后去哪儿都便宜。”
沈赵氏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越发觉得这驴车买得应时。
归程上,襄桐于无人处和沈赵氏同坐上驴车,学着前几日邹氏赶车的样子试练起来。
两人也不敢贪快,只比寻常徒步省些气力,等到了人多的地界儿,又重新换做轮替牵着驴走。
如是反复总有半个时辰,可算进了霍山村村口,恰赶上胡家人带着乔寡妇母子打西头挖笋归家。
两边人很快走了个对面,且都赶着车,在一丈多宽的土道上就这么上演了一出“狭路相逢”。
沈赵氏心里有怨气,没有相让,更没有主动招呼,倒是胡大娘,自始至终被她大儿媳妇蒙在鼓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赵婶子,今日怎没见你家人去山里挖笋?害我起早在你家门口叫了半天没人应声。还有,你这驴车是怎么回事?是从别村熟人那借来的?不是说好咱两家一道的吗?”
沈赵氏本就包着委屈,说话就没个顾及。
“他胡大娘,你这话问的好生奇怪。你家往后都不肯帮我家捎带山货了,还不兴我自己想想办法?”
她冷眼看到翟氏身边的乔寡妇拈酸憎恶的表情,又看着身侧的小黑驴,瞬间觉得腰杆硬实,“你家想摆脱了我沈家可以,想帮着那些长舌头没品性的人我也不好拦着,索性我自个儿买了车,以后也不须占你家便宜。”
胡大娘越听越不对劲儿。
“这话是怎么说的,昨儿个晚上我去你家赔礼时不还好好的?怎今日就变了脸?乔家的笋要卖,我帮着拉上,也并不耽误你家买卖啊,你何苦置气又买了驴来?”
翟氏怕两边人说多了露馅,赶忙上前把两家驴头错开。胡家的驴按着惯性就奔下了旁边地垄,胡大娘顾不上和沈赵氏争辩,赶紧上前去帮邹氏拉缰绳。
沈赵氏见路被让开,也不耐烦再同胡家人继续耽搁。
“我沈家是沈家,她乔家是乔家,不用你忙着在当中搓球儿。至于我自家买驴花得也是自个儿腰包,更不牢旁个费心。”
待胡家人把驴重新从垄沟里拉上来的时候,沈家人已经走出好远。
胡大娘被呛了个没脸没皮,火气也上来了,直说往后不许家里人再登沈家门。
邹氏心里隐约有猜测,却不敢乱说。
玉姐是亲闺女,反倒直接把话头递到乔寡妇身上。
“方才听赵婶娘的意思,似乎和乔婶子家有误会?大嫂你这两日和两家走动的多,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乔氏还惦记着蹭胡家的车用,不敢乱喷,也先拿眼看向翟氏。
翟氏扯了谎只说:“一个大东头的、一个大西头,能有什么嫌隙,还不是她们沈家眼热咱家有驴,又嫉恨乔家抢了她家位置呗。”
胡氏方说过狠话,被她老闺女一点化,也吃出点味儿来。
她摇了摇头。
“不对,这事儿不对。那沈家的历来是个脾性好的,我昨日从她家出来,她还直送我到路口呢。”
翟氏怕胡氏深想,赶紧岔开话题。
“哎呀,咱家驴方才踩的是谁家田,好像把人家粮种都翻搅出来了,娘你们先走,我留下给拾掇拾掇。”
……
沈家把驴车赶进门,最开心的还要数沈庆。
他围着小黑驴足足转了三圈,又是摸摸它的长耳朵,又是拍拍它的厚腰背。
随后又缠着在厨下收拾河鲜的襄桐。
“二嫂,这可是咱家里第一头大牲口,咱可得给它起个响亮点的名字!你说是叫小黑子好,还是小毛子好?或者就小驴子?”
襄桐知他孩子心性,这是耍宝呢,也不泼他冷水。
“这驴是你买的,名字自然要听你的。”
沈庆一头雾水。
“这驴是我买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钱买驴?”
襄桐朝南边努努嘴。
“我今日去城里顺路把你采的那株灵芝给卖了,共得上十两银子,咱家买驴和车,娘也就顺手直接用了。”
“啊?十两银子啊,我还没见个影儿,就换了驴了?得嘞,还叫什么小黑子,往后就叫它银子吧!”
沈赵氏正打屋里出来,见他们叔嫂相处融洽,心下安慰。
“我去隔壁你崔大娘家坐坐,商量一下往后一起进山挖笋的事。”
这事是方才一家人坐下商量过的,方才路过地头,见崔家地里农活也忙完了。
山里笋虽多,但慢慢会有更多人家闲出人手来。还要趁早多挖多卖才是道理。
如今村里只他沈家和胡家有驴,再叫上崔家人互惠互利,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沈庆有些闷闷不乐,崔大娘家一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比他大了不少,要是一起进山,哪有胡家那傻大姐好玩。
襄桐不知道沈庆烦恼什么,只知道用吃的勾着他准没错。
“记得那日我和你说的山海兜吗?我今晚上就给你做。”
“这名头怪呢,叫山海兜?是把山和海都兜起来?”
襄桐把两条净好的鲫鱼用少许盐杀上,准备一会切片,又取了虾蟹继续拾掇。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这道菜里有水里游的鱼、虾、蟹、鲎,再加上山上长的笋、蕈、豆、蕨,一锅蒸好再点了香油酱醋提鲜儿,最后用豆腐衣包着荤素共同入口,可不是把山海都兜了进去?”
“啊,二嫂你别说了,抓紧了弄!我这就去摘笋洗蕨菜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把自己写饿了_(:з」∠)_
PS:本文中食材和做法大都取材于《东京梦华录》、《梦梁录》、《山家清供》。
物价参考《宋代物价研究》程民生著
本章的山海兜就出自《山家清供》,是作者菌理解再加工的,不完全写实。
后面若涉及其他菜式,也绕不过这几本巨著,不逐一注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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