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通】
01
米行首在心里正盘算着要私底下挖樊家的墙角, 在一旁的郎琛却道出个让他失望的消息。
“二郎,我瞧着你们小两口分分合合的, 真替你们着急。如今你大哥已经成婚, 樊娘也门庭有靠, 你们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赶紧把喜事也办了呢?”显见是知道些内情的。
沈庭咳咳两声, 看了眼假装什么也听见的襄桐, 又看看面上乐呵的樊家人, 壮着胆子试探,“桐娘志不在内宅的柴米油盐,她心里有更大的抱负要施展。”
郎琛恨其不争,“你们成亲又不是要绑了她的手脚,不过是换个地方吃饭。且我瞧着, 樊娘子便是嫁了二郎, 二郎也未必能做得了家里的主,到时还不是樊娘自己说啥是啥。”
这回不止沈庭,连沈庚也忍不住咳咳两声, “郎大人惯爱玩笑。”
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米行首鬼主意打到一半,听见两家关系,心里不觉一凉,原来这沈樊两家不止是有合作往来, 看样子年轻一辈还准备做亲?他本想着宁可舍些钱财也要搭上沈庚这个将要冉冉升起的杭州榜首仕林新秀,眼下局面可就不太好办了。
襄桐见郎琛促狭,一屋子熟人也均看戏一样不出声阻拦,怕被旁人误会, 且再听不下去,只得出声,“郎大人真是,我家药坊开张的大好日子,您怎么倒像成心来消遣我们的?想来是我不经意得罪了您,待会儿宴席上敬您三杯当做赔罪。”
郎琛意味深长,“不须范娘子浪费好酒,只哪日得空再给我做一回百汇煲就是。不过,你方才说消遣‘你们’,我可是不敢的。不然待会儿可不好开口求你们帮我办事了。
襄桐听他话锋,不觉询问,“郎大人有事要寻我们帮忙?”
“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一会儿私底下再同你说。”
米行首看这位郎大人长得人模人样,言语间也颇放得开,看意思和樊家极其熟稔,愈发担心这郎琛也是个人物,弄不好将来自己药行行首的位置都要易主。
他不敢直面正主,而是对着好拿捏的樊大吉发难。
“樊老弟,你也真是的,早知道你今日已请了主宾上座,何苦还求了我来揭匾,这不是要寒碜我这老不修?且我若占了鳌头替你揭匾,堂上两位大人面上也不好看呢。要不然,待会儿这匾还是由两位大人来揭吧,只是不知他们身份品阶何异,该由哪位来替?”
樊大吉知道历来揭匾的人是要选个身份最贵重的才显得有排场,且恭敬,但他哪里知道郎琛是几品的官,一时语塞。
倒是襄桐看出米行首的恶意,且想到他前几日坐地起价盘剥大伯的恶心事,决定给他些警示。
“说起来本没想到郎大人和沈大人肯屈尊来我樊家见证开张的大好日子,所以才冒昧聘了米老来家中观礼。既如今您有心相让,我们也不再勉强,我看,也不必分什么主宾客宾,便由郎大人和沈大人待会儿一同揭匾吧。”
话里话外,捧了郎沈二人,却直接踩了米行首,偏这话是他自己先提出来的,也就不能说樊家过河拆桥。
米行首面色紫涨,半是羞半是恼,竟想不到樊家人还真敢说。
偏郎琛也不客套,“那敢情好,没想到我这芝麻绿豆大的七品小官竟还能给人做起揭匾迎神的主宾来了。沈大人,一会儿咱们一道啊?”
米行首听郎琛自称七品小官,顿时心里一嗤,他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呢,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须知时下重文抑武,寻常做到总兵方能比肩个一府之官,像是七品之流的武将,只比巡城兵大那么一点点。
这么一想,倒不足为惧了。沈庚虽然前途可期,但如今尚只是个七品县令,给樊家做靠山也还不够看。
行市里谁不知道,前任杭州知府米大人便是他族亲,如今虽已升迁在京中做了四品文官,但有带挈如今在位知府的恩情,顿觉腰杆子又粗壮了几分。
内心稍一作比,米行首断定,樊家想要借势翻身打破他一言堂的局面,那是万万不能的。
沈庚这个县令好说,只求族叔来信叮咛知府大人一声便不怕他不承情,这个姓郎的,还是当场给他些颜色瞧瞧的好。最好能顺带挑起些冲突,也让樊家这开张之喜立时变成祸事,往后也只能仰仗着药行才能经营下去。
万念过眼他立生一计。
“呵呵,郎大人也未免太过托大,你和沈大人虽同是七品,但内府外庭有别,沈大人是县官,你是兵吏,这高低分明,怎好同沈大人一同揭匾。沈大人,您说是吧?”
郎琛听了没动怒,只似笑非笑“哦”了一声。“那便依米行首所言,由沈大人独自揭匾吧。”
米行首见郎琛肯服软,心想果然这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在文官面前还不是要伏低做小。
结果沈庚直大笑着摆手。“郎大人又戏耍我们了。要是被座师知道,我欺辱他郎家公子,回头还不治我个不敬之罪。”
米行首一头雾水,“沈大人的座师?”
沈庚和郎琛却均笑而不言了,倒是一旁有个同来的行中耆老,甚是惊诧地抖着身子抱拳,“沈大人的座师,莫不是今科主考郎岷郎太师?这么说来,咱们堂间这位郎将军,竟是郎太师的族人?”
郎琛颇无奈,“我家老头子不许我在外头担着他的名逞威风,还请诸位不要把我的身世在外肆意扩散。”“还有,家父的名讳,您也最好避讳着些,万一被哪个捧高踩低不长眼的听见,恐污了他的清名。”
大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呆若木鸡的米行首。
米行首直从椅子上站起身,却因腿软直接跌坐在地。
樊大吉怕场面闹得不可收拾,赶忙上前去扶。
米行首终于反应过来,也不起身,直接跪在地上给郎琛叩起头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道您是太师府的公子,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老儿不知之罪吧。”
郎琛极不耐烦,“米行首这是做什么?今日是樊家开张的大日子,你这又是跪又是喊叫的,多妨碍主人家的正事?要说致歉,你也该同身边的樊掌柜说去。”
米行首闻言赶忙直抓着樊大吉的手,“樊老弟,哦不,樊兄,都是我不对,你可别怪我有眼无珠,谁知您家有这许多贵人相助还如此低调,我之前做下了许多冒犯之事,还请你不要见怪。前些时日送来的礼,我回头就加倍给你送还,这行首的位置,若你想坐,我也双手奉上。”
樊大吉哪敢接这话,襄桐看着不像,连忙叫人进来,“米行首身体不适,先请去后屋歇歇吧。”
沈庚适时在一旁催促,“我看这吉时是不是要到了,郎大人,不如你我联袂同往,为樊记药坊揭匾迎神。”
在场之人,除了内心绝望的米行首,余者皆随着主人朝外头行去。
米行首如今已不指望继续做什么药行行首了,要是今日这位郎公子回头和他老子爹告上一状,只怕他米氏那位最出息的族叔就要提前告老。
想到这里,他赶紧起身奔向门外。
不是为了观礼,而是回家去准备钱财,只要能让郎公子消气,他就算倾尽家产也不在话下。
02
贺樊家药坊开张的吉宴设在太和楼城北分号。
因来的人多,席面共设了六桌,整占了二楼的全部包间。
郎琛和沈庚夫妻自然被安排在上席,由襄桐作陪,沈庭和庆哥儿也蹭了个座儿。
樊大伯夫妇和柏哥儿,连着过来帮忙的女儿女婿,还有五六个学徒则在其余几间招待旁的宾客。
襄桐想起郎琛先头提起有事寻她帮忙,敬过一轮酒后便主动询问。
“郎大人方才话说一半,不知道有什么事要差遣?”
郎琛将手中杯放下,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嬉闹。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是因为我姑祖母她老人家近来身体欠安,我十分为她担忧。”
襄桐想了想,“是不是需要什么稀罕的药材?我樊家虽然刚在街市上开张,但也结识了不少同行,若郎大人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这倒不是,顾神医隔日便去南昱王府给我姑祖母请脉,开的药虽贵重,但府里暂还够用。”
这回不止襄桐,连沈家兄弟都跟着糊涂起来。
“不是药材的事?那郎大人有何需要?”
“这话,还要从五日前襄阳王府偷偷递来的消息说起。简而言之,宁王殿下遭了人暗害,折断了左手,如今正在贵妃娘娘寝宫养伤。我姑祖母原本就病着,得知消息后,人愈发衰弱下去。”
宫闱里的斗争向来残酷,襄桐不敢问及内廷的腌臜事,只侧重关心郎琛的用心。
“郎大人是为了太夫人的身体着急?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想请你弟弟柏哥儿到王府中小住两日。”
众人不约而同惊诧,“让柏哥儿去王府?”
郎琛见众人糊涂,赶忙解释。
“我姑祖母近来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寻常人到她近前伺候,莫说是药,便是水米都喂不进去。我们知道她这是担忧宁王殿下安危,这才病由心头起。顾郎中说,姑祖母再这样不吃不喝,恐天命不永。”
襄桐即刻明白郎琛的用意,“郎大人是想让柏哥在太夫人跟前装扮做宁王的样子服侍她老人家饮食用药?”
郎琛果然肯定襄桐猜测,“不错,我确有这个打算,且和南昱王和王妃已经商量过了。”
襄桐没有立时说话。
郎琛窥她神色,不由问,“樊娘子是担心令弟的课业?”
襄桐摇头,“也不尽然。两日功课说赶也容易,我是想寻了我大伯和柏哥商量一下。”
“我知道让柏哥住在王府你家定是不太放心,但我向你保证,柏哥如何进得王府,就会如何出来,期间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件事事关□□人安危,我怕柏哥太过严正,难担此重任。”
郎琛又解释道,“这件事我来的路上就琢磨过,之所以贸然开口,实在是因为柏哥是最适合的人选。一来他年纪相当、身形相似,连沉稳严肃的性子都和宁王殿下都相差不大;二来,我姑祖母病中时常神志不清,甚至会不顾左右谩骂某姓人家丧尽天良,若随便找个陌生小童过来,怕是会走漏了风声,引出不必要的事端。”
襄桐没想到还有这层事端,其实她所担心的,是郎氏太夫人万许这两日过身,惊吓到年幼的柏哥儿,但郎琛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一点也不隐瞒,她却真不好拒绝了。
“那我寻了我大伯和柏哥儿过来,总要看他们想法。”
郎琛知道襄桐说是商量,但只要她肯点头,那两父子是不会有什么异议的,先道了谢。
不大会儿,樊大吉拉着柏哥进了门。
“听二丫头说,郎大人用得上咱家柏哥,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救人是大事,今日就把孩子交到您手上。”
郎琛感激地抱拳,又看向一旁的柏哥。
结果柏哥正皱着眉头。
郎琛还当是孩子小舍不得离家,“柏哥是不想去王府小住吗?其实那里挺好玩的,有服侍你的婢女,还有能钓鱼的池子,也不用日日背书。”
柏哥眉头皱得更紧了,讷讷说了原因。“先生教过我,骗人是不对的。”
众人一致沉默了一瞬,襄桐也无奈地摊手,他这个弟弟最是正直。
三郎沈庆见状,凑近柏哥耳朵旁不知说了句什么,结果柏哥犹豫了一下,随即改口。
“既然是为了救人,那我就和郎大人去一趟吧。”
樊大吉便带着柏哥出去,替他准备两件换洗,留下一脸错愕的众人。
沈庭看看一脸得意的弟弟,不禁问他,“你同柏哥说什么了?”
“那是我和柏哥的秘密。”
襄桐奇怪的是,她竟不知道,庆哥和柏哥的关系竟如此好了。
03
襄桐不放心弟弟,直陪着柏哥随郎琛一道去了王府,沈庭自然也形影不离。
说是王府,南昱王一家自受封后也没大动土木,住的还是从前城北的那处旧宅,只略装饰一番,又重新修了牌楼,漆了彩绘,和京城里王府的建制差得老远,也秉承了他家低调内敛的一贯作风。
郎琛带着三人进门,先着了门房先一步进门去报,就说给太夫人侍疾的小童带来了。
南昱王并王妃汴氏穿着常服亲自来迎。
他们是见过沈庭的,也听说过沈庭和襄桐早先的旧事,但因家中有卧病之人,只简单寒暄,便亲自拉着柏哥往太夫人的院里带。
郎琛知道襄桐心里不放心,也趁便把她和沈庭带进了后宅,眼看柏哥随南昱王夫妇进了内室。
襄桐平时一向稳重,今日手心却微微汗湿。奈何只能等在门口廊道下头。
起初,襄桐揪着心,很怕郎太夫人清醒过来撵柏哥出来,让他自尊心受损;又怕太夫人当场有个一万,柏哥经受不住被惊吓着。
总有一炷香的功夫,里头非但没有人被遣出门,反倒传出来一阵阵朗朗读书声。
背的是《荀子·劝学》篇。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字正腔圆的,游刃有余。
襄桐也不禁听住了,近来她忙着店里的事,都不知柏哥已经会背荀子了……
又不大会儿,读书声没息,南昱王却独个儿出了门,且掩饰不住一脸喜意。
“贤侄,你的法子成了!我母亲她方才喝下了半碗归枣羹,还说晚间要食索饼!”
“太好了,姑祖母这些时日全靠着人参养着,终归不是长久办法,如今她能进食,便离着大安不远了。”
南昱王兴奋过后冷静下来,随即不忘转身看向襄桐,还未说话就抱拳躬身一揖到底,且口中也不以王位自称。
“我代我母亲谢过樊家大恩,谢柏哥辛劳,谢樊娘子玉成。”
襄桐先是听说郎□□人肯用饭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随后见南昱王如此亲和有礼,赶紧避开身复又施礼。
“王爷您言重了,舍弟能在太夫人榻边侍奉,是他修来的福气。”
这本就是谦辞,不想南昱王却格外认真。
“樊娘子不愿挟恩,我却不能装傻。我南昱王府虽不中用,但毕竟沾了国姓。若你樊家日后有何用到我之处,尽管开口。”
襄桐也是诚心婉拒,“都说施恩莫望报,不然就失了为善的本意了,且柏哥儿能帮您家些许小忙,也是为他自己积下厚德,日后自有天道福报,若今日强求了您的恩报,岂不显得市侩,也违了他纯真质朴的善念。”
“是我太过看轻了柏哥儿。那不若这样,若樊娘子不嫌弃,我想认令弟做个义子。”“这事你总不会再拒了吧?我南昱王府虽叫个王,但无权无势,你家也不怕被人误做趋炎附势。要是这点情面再拒,可就说不过去了。”
郎琛先一步代襄桐作答,“我看这事正好,往后姑祖母大安了真问起来,咱们也就不算诓骗了长辈。”
襄桐……
这郎大人还真是个不循常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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