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尾巴,寒风飒飒,西边的日头斜挂着眼瞅扑了地,节庆里热闹了整月的临平镇也终于舍得缓口气,随着夜色冷落下来。
将将快到酉时,夜帘幕铺天盖地笼压下来,蒲苇巷由东往西渐次掌了灯,除了间门隔户嘎吱嘎吱的织机,再闻不得半点动静。
襄桐头顶着满天寒星,独个儿行在青石板巷道里,终于赶在酉时前站定身。
落脚处,正是蒲苇巷把西山头的那户。
隔着门板,不待叫门,就听着里头一声高一声低的喝骂,在万籁俱寂中尤显得真亮儿。
左邻右舍平日里见惯了这家的作兴,倒是没人冒寒出来瞧热闹。
襄桐紧了紧身上夹袄,在榆木门板上叩了三响,里面这才没了响动。
来开门的,是个穿靛青棉袍的小娘子,十六七的年纪,眉目清秀,眼下正红了眼伫在门内,声音里分明带了委屈:“桐丫头,你可算回来了。早起出门时,不是说好了只去半日,怎地恁晚才家来?害我又被我娘数落。”
襄桐是梁家买来的女使,而说话的,正是这家里的女儿梁芸,因她晚间造饭糊了锅,被她娘梁柳氏狠斥了几句,这会儿难免抱怨。
“芸姐儿勿恼,都是我的不是,这半日累了你了。”襄桐一边进门紧好门栓一边又解释:“临出门时恰赶上我堂姐归宁,一年多没见多叙了几句,这才耽搁了,娘子她没有作难吧?”
梁芸扁扁嘴,小声嘱咐:“我娘她还在气头上,待会儿你进屋回话小心着些。”
梁芸虽是做主人家的,但她娘梁柳氏还有个心肝肉一般宝贝的儿子,对她这个头生闺女也就勉强只比下人强些,梁芸偶尔被梁柳氏呵斥,多半还是襄桐替她解围。时日久了,倒让梁芸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情分来。
襄桐在梁家讨生活三年多,对梁柳氏的为人再清楚不过,所谓惩治至多罚没些月钱,再不济,挨上几下子,且死不了人。
“我省得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梁芸瞧她不当意,又劝了两句:“我方才造饭糊了锅底,娘嫌我浪费了米粮,这事定要算到你头上……”
襄桐看了看梁芸通红的眼,心里感激:“你这是又替我讲情了吧?下次万万顺着娘子说话,别夹在中间两头难、且跟着我吃挂落儿……左右我是个皮肉糙厚的。”
说着又把从家带回来的冻秋梨强塞给梁芸。
两人这一消磨,就耽误了些工夫,南边主屋里候着的正主梁柳氏终于等的不耐烦,提了个家什亲自到院里来捉人。
“好你个臊脸皮的,老娘好吃好喝养着你,又把给你银钱帮衬家里人,你不思量着填还,如今反倒敢拿起乔来了?从大早起出门,天黑才归,五六个时辰在外头厮混作耍,倒让做主子的替你烧火笼炊,你好大的体面。”
她一边骂,一边操起手里柳藤编的鸡毛掸子就往襄桐的胳膊上招呼。“今天要是不让你吃点苦头,你还真当自己是天官府里娇养的女郎君呢。”
梁芸眼看襄桐挨打,心里着急却不敢上前,生怕她娘一怒之下打得更凶。她灵机一动,转身往东屋去搬救兵。
襄桐这个时候自不会顶撞。
其实隔着棉夹袄并没多疼,她又侧了身把大半个后背留给梁柳氏,那处的棉花絮的密实,也更顶揍。
梁柳氏养尊处优了近十年,这会儿不歇气儿连打带骂发落了十几抽,不见襄桐如何,她自己先累得吁吁喘,只能罢了手。
她心下恨恨,却也不能往死里打。
满院子的粗重活计就指着这一个出力,真打坏了哪个来替?
何况,这丫头当初签的是活契,她父母虽都不在了却还有个大伯,真打死了打残了也不好收场。
襄桐见梁柳氏住了手,脸上没有丝毫怨愤。
“娘子先勿恼,这般晚归原是我的不是,反带累了您和芸姐儿跟着操劳。好在我多盘桓这半日也不算空耗,竟得来个好消息。”
梁柳氏本来把掸子都重新攥起来了,闻言眯着眼问:“什么消息?”
末了觉得有可能是襄桐的缓兵之计,又沉下脸威胁:“你老老实实答话别耍花招,着紧你的皮肉。”
襄桐见惯了她色厉内荏的样子,对付起来有些章法。
“外头天寒,我先扶娘子屋去说。”
梁柳氏出来的急,身上也没披件斗篷,在外头立久了果然觉得寒气逼人,遂如了襄桐的愿。
倒要看看这死丫头有什么话说。
梁柳氏自守寡后历来俭省,主屋里也不掌灯,乌漆麻黑的也省得看她横眉立目。
“有什么屁,还不快放。”
襄桐不在意她言辞粗鄙,语气愈发和缓。
“我今日归家时逢见我堂姐归宁了。”
“是你大伯家的大姐儿?我记得她仿佛嫁的是城里郑家米铺的一个伙计?”梁柳氏不十分确定。
“正是呢,娘子好记性。”
襄桐赞了一句又继续:“听我堂姐说,就在几日前,郑家米铺隔壁新开了一家医馆,叫做芝龄堂的,坐堂郎中是位年逾花甲的老神仙,说是打东京府退下来的御医,如今归来造福乡里呢。”
梁柳氏前两年继丧夫后,唯一的儿子梁茂也在一场大病之后烧聋了耳朵,如今只勉强能听声,近来更是连话都说的不囫囵起来。梁柳氏十里八村的郎中游医问寻了个遍,始终无果,她本已经不抱希望,此番襄桐带来喜讯,她将信将疑,又忍不住期望是真的。
“你接着说。”梁柳氏假作镇定,身子却不自觉往前探去。
“这位郎中姓顾,悬壶济世几十载,除了寻常病症,听说于五感之疾最是精钻,据传当初在汴京时,当朝太傅石相公嫡孙的失聪之症便是他给医好的,前后所耗光景不过十数日……”
梁柳氏不待话落地,激动得从凳子上一蹦老高,也不顾自矜身份,一把抓住襄桐的手臂。
“你说的可当真?”
“我堂姐确是这么说的,且这事在杭州城里已然都传开了。娘子,那顾郎中既做得御医,定是有真本事的,咱们不若尽早带着茂哥儿登门求医吧,若迟了,恐被哪个大户人家先截了他做家医去。”
“是,你说的很是,过两日,不,明日咱们就进城。”
襄桐见事情议定,也挂上笑容:“那我去知会芸姐儿和茂哥儿一声,明日要出门子,可得赶早。”
“娘,咱们明个儿要哪去儿?”适逢梁芸带着梁茂进门,只听了个话尾巴。
“去杭州芝龄堂,找顾神医给咱们茂哥儿医耳疾。”
梁柳氏前一刻还在兀自欢喜,后一刻才感觉哪里不对,立了眼质问:“你带茂哥儿过来作甚?”
梁芸本来是带人来解围的,这会儿见襄桐好端端的和她娘说话,吞吞吐吐不知所措:“我,我……”
襄桐赶忙岔开话题。
“娘子,我堂姐说顾郎中这些天开门义诊,诊金分文不取,药资也有酌减,但每日只给看十例,咱们最好寅时前就出门,不然怕是被旁人占了先。”
梁柳氏瞪了低头装鹌鹑的亲闺女一眼,又看了看茫然不知所措的乖儿子,知道眼下茂哥儿医病的事顶顶要紧。至于那惯会拉拢人的臭丫头,回头再收拾不迟。
“行了,都别杵在这儿了,都给我屋去。”
说完,又特特交代一句:“桐丫头,你明天须得起早准备干粮,让芸姐儿给你搭手,今晚就宿西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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