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很多人喝醉后的样子,有的甚至是丑态,我总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至少无论醉到什么地步,做出多夸张的行为,我都意识清醒,思维敏捷,第二天也能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平时我都很引以为傲。
不包括二十年追悼会那天。
那晚马尔福送我回房后我立刻就酒醒了,再然后,就像往常一样,没有酒精催化这种特殊情况下,我都是无法入睡的。我躺在床上慢慢感知着自己的身体从沉重到恢复原状的全过程,休息了一会,随后爬了起来,看了两三集讲刑侦的网剧,就这样到了天亮。
我早早地收拾好东西,锁上客房,走下楼,本想安静地离开,却不想凌晨的寂静的酒吧一楼会有人。纳威穿着浅粉色的长袖西装衬衫,两个袖口都是挽着的,显得十分干练成熟。他在吧台那儿擦拭着杯子和酒柜,听见脚步声,直起腰,愣了。
“现在连酒精都对你不管用了吗?”他的眉宇间笼罩着深深的担忧。
“不,不是,我昨天没醉到那个程度,很快半夜就酒醒了,所以没睡着。”
我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但他仍然愁眉不展,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模样:“得了,你昨天被马尔福抱上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飞上天了,还说什么‘我又能飞啦,我的魔法……’”
“好了好了我记得清,你别说了!”我一边高声打断他,一边拼命摆了摆手,试图把这些烦躁的记忆从脑子里轰出去。
纳威见我这样,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我瞪了他一眼。他讪讪地闭上嘴。
“后来呢?”我别过脸去,僵硬地挤出两个音节。
“恩?什么后来?”
他显然没反应过来,凑近了些。这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反而令我觉得更不自在。我撩了一下刘海,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他误会什么:“就是……马尔福他后来回去了吗?”
“噢你说他啊,他把你安顿好又下楼继续喝酒了。你在楼上开始又蹦又跳的时候才十一点,还早着呢,开什么玩笑,他可从来没这么早回去过。”
纳威说得心不在焉,还带着调笑口吻,继续清理工作。我应了一声,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玩着头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皱起眉反问道:“你说从来没这么早是什么意思?”
高大厚实的背影僵在原地,维持着背对着我擦酒柜的姿势。然后,我看见他偏过脸,双目紧闭,又缓缓低下头。
“纳威——”我用我最温柔的声音,甜腻腻地问道,“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他背对着我,小声咕哝。
“谁是你太太最好的朋友?”
“你。”
“谁是你太太肚子里孩子的教母?”
“还是你。”
“谁在你们最困难的时候把科研奖金……”
“我错了,我错了!行了吧!”他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举双手投降,转过身来,相当自暴自弃,“他妈的,我就知道跟那种恶棍无赖扯上关系就没好事。”他愤愤地骂了一句。
我都快被他气笑了,真是太有意思了,自从上次我的学生出事到现在,我有段日子没生气了,看来大家都是觉得我脾气太好了。是时候让他们知道在獾的洞穴前探头探脑的猎人是会被抓烂鼻子的。
“上次我就觉得你们两个很奇怪,你送我的礼物盒子里为什么有他的东西?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干嘛跟他扯上关系,是不是忘记他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了?你记吃不记打吗笨蛋!”我拍着桌子,咬着牙,恨不得眼前这张温和的脸打上一巴掌,但我不能,那不是谢丽尔,谢丽尔只能在心里这么想想,从不敢行动,于是我捂着心口流露出被背叛的痛苦感夸张而心痛地说,“吾儿,亦有汝焉?(Et tu,Brute)”
“你这个人可真是双重标准,达灵教授,你高兴的时候就跟汉娜说‘哎呀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你不高兴的时候,什么陈年旧账都能扒拉出来。我每次都特别好奇,怎么什么事情都得你来安排、你说了算、按照你的计划走?”他皱着眉,双手撑在吧台边缘,凑近了些,一脸纳罕地端详着我,好像我是什么稀奇的生物。
“不是按照我的计划走,我这是为大家共同考虑。我们俩是教授,和马尔福他们维持普通关系就好,不然传出去什么不太好的东西,名誉怎么办?”
他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笑了出来。我更生气了:“你笑什么?难道你就不清楚马尔福家和我那点破事被传成什么样了吗,各种版本都有。我之前在学校和他见面谈话有几次没来得及申请上报访客记录,都担心被人看见之后指指点点。你也最好小心点,你是战时功臣,注意分寸。”
“你总有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撇撇嘴,不敢恭维又无所谓地耸耸肩。
“随你怎么说。”我闭上了嘴。
我觉得我需要冷静一下。
于是我沉默地摆弄着指甲,等着纳威主动先跟我道歉。比耐性我是不会输的,何况错的又不是我。
纳威维持着双手撑着吧台的姿势,耷拉着脑袋,好像在放空自我,我不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里想了什么,我只关心他的态度。我在乎的人必须站在我这边,没有理由,他们就得这样。
而快二十年了,纳威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他只是纯粹来喝酒,没别的,我很清醒,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更不会让他妨碍到你的生活,”纳威长叹了口气,“亲疏远近我还是分得清的,你过于谨慎和多虑了,真的没必要谢丽尔,没必要。”
我低下头,任由长发遮住我的侧脸,忍不住勾起嘴角。
“谨慎一些总是好的,”我扬起脸,冲他抱歉地笑笑,“对不起,刚刚我不太理智。”
“没关系,也不是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了,”他头也不抬,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更傻的时候我也见过,当时我真的很想让我奶奶给你写封吼叫信好好骂醒你,但那时候我不太敢。要是换了现在,哈,你会知道的。”
“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我总是觉得再多拿出一点勇气就可以改变未来了,可是最后我发现,什么都没变。就像你说的,现在想想真的太傻了,该放弃的时候就该适时地放弃。”
“你觉得自己放弃得不够及时?”
我没有答话。这也是我众多后悔的事情之一,尽管爱上一个人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但是远离那份爱情和那个人,我们是可以控制的。我该控制好自己的,有时候我对自己太放纵了。
一想到那些糟心事,我就觉得头又疼了。该忘记的不忘记,害我昨天那么尴尬地跟别人寒暄。
见我这副模样,他了然地点点头,抿着嘴,若有所思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呆。
过了许久,他才吭哧吭哧开了口,不过慢半拍并没影响到他的话语带给我的惊讶。
“那个人是谁?他对你是认真的吗?”
我先是一怔,随后笑了。真亏纳威能想到这上面去。不过,也没什么差别就是了。
“噢雷他是个很有意思的男人,而且很特别,怎么说呢——就像俄罗斯方块。”我单手托着腮,眯起眼,陷入回想。
说起来,雷的眼睛真的很美,就像启明星,我很少见到有人有那么闪烁坚定的眼神。
“像什么东西?”他茫然地眨眨眼。
我瞟了他一眼,笑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沉吟片刻,眸光躲闪着,始终没有正眼瞧我:“也许马尔福该知道这件事。”
我不可抑制地皱起眉,心里涌上来一股很奇怪的感觉……我形容不出来,就好像我昨天晚上喝醉的感觉又回来了,但又要更清醒一些。
“他是该知道,总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我还需要再确认看看。”
“还要确认什么?你刚刚提到那个男人的时候眼里都在发光,作为一个过来人,我知道他让你动情了。”纳威不以为然。
“那是两回事,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和心理建设。”我的眉皱得更紧了。
他用一种很无奈的眼神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心理建设?你认真的吗?还来。”
我觉得他的眼神冒犯了我,什么叫我认真的吗我一直都很认真啊。我有点生气,果然以纳威的脑筋是没办法想明白的,我只好给他浅显地举例上课了:“你现在是孩子的父亲了,如果换做你,现在有人扔给你一个高危的傲罗任务,会重伤会远征甚至会死,你会傻傻地去冒险,让身边最亲近的人承受代价吗?”
他的眼神慢慢凝重下来,笑容也消失了。他换了个姿势,重新坐在我对面,认真地对我说:“如果一定需要我的话,如果这是正确的事,那我只有去做了。即使这可能意味着我永远亏欠我的家人。但我们总得做出选择的不是吗?”
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时代的纳威,我本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就像大家也不会再见到少年时代的谢丽尔一样。但我发现我错了,这令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有点难受,有点生气,好像还有点……不甘心。
“你瞧这就是我们不一样的地方了,纳威,”我压下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尽可能平静地望着纳威,摊开双手,“塞德里克和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地步,摆脱了所有人对我们的负/面评价,又能在庇护下过新的生活,也有人开始在乎我了,除非我疯了才会决定用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去冒险。”
他定定地望着我,试图从我的眼中找到一些纰漏,可很遗憾,我就像金斯顿三重唱那样毫无污点。
“汉娜和我……一直都希望你总有一天能走出来,好好生活,谢丽尔。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觉得你没有走出来,可能是你的生活状态跟我们不一样,令我们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就觉得那不是一种安定和满足,”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迷茫,“现在我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你是真的走出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耸耸肩。
“人总是要……”
“——为得到更好的东西付出代价,我懂。祝你得到更好的,因为从你回来这快十年的时间里,我每天每天这么看着你,怎么看都觉得孤独。”
“我是很孤独,确切地说我选择了它,不过塞德里克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并不觉得时间过得那么快,也没有一直都很孤独。”
我毫不避讳地点点头。有时候我会审视我身上那巨大的孤独的黑洞,看起来简直吓死个人,但我知道它击不垮我。
“俗话说得好,杀不死你的会让你我分道扬镳。(What doesn't kill us makes us stranger.)”我挑挑眉,朝他笑笑,示意他不必为我多虑。
他翻了个白眼:“是坚强(Stronger.)。”
“随你怎么说。”
纳威摇摇头,将两杯满满的伏特加摆在我面前。
“谢丽尔。”
“恩?”
他主动举起杯,冲我咧嘴假笑:“你真是个混蛋。”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话我在棋牌桌上听到过无数次了,我把它称之为对智慧的一种赞美。”
“随你怎么说,”他学着我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说,“我很爱你但——你太差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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