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辗转反侧在床榻上,在撕裂般的痛苦中浮沉,无法自由支配我自己的身体,甚至连呼吸都十分困难。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只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我被蒂莫西推进了山洞里一只顶着蓬顶的巨大沙漏,细密的银沙缓缓从我头上坠落,带着绝对的力度和冲击,将我击溃,将我掩埋,却又在达成目的后受到奇异的反重力那般,重新被某种力量吸走,回到沙漏的上半球,重归静止。
有点像学院计分器的魔法操作原理。梦中的我不断地大口呼吸着沙漏中仅剩不多的新鲜空气,一边用空白得发紧的脑袋这样想着。
而后他就这么出现了,在我缺氧的脑海里,在我眼冒金星的视野里,漆黑一片的四周中一朵接一朵闪烁着的星光,他穿着能够映衬出微光的绸缎做的银灰色长袍,不加任何配饰的修饰,转过来面向我,用他那双被一尘不染的白绸子蒙上的空洞的眼眶定定地审视着我。我不知道,他应该是在审视我没错的……直觉如是告诉我。
他冲我微微颔首,额前银白色的几缕低垂下来,使他美好又青春的英俊容颜平添柔和。
可他开了口,声音却巍峨有力得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
“我有预见过你的未来,谢丽尔·达灵,我知道这一天会来,”他说,“也许你会比那个玩忽职守的调皮鬼更值得期待一番,前提是,你想要做到的话。”
他的话令我一阵心惊,而我也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时间之神柯罗诺斯阁下,我未来无数岁月里必须忠实服务的主人,他将赐予我一切,也可以轻易收回它。
我很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比如做个保证,说些证明我可以的话,但在他的面前实在让人不敢造次,不是气场威压或者魔法实力问题,而是一种疏离感,我觉得我在跟空气讲话,仿佛与他相隔数万光年般遥远。
不过似乎我也无需多虑,他有着能看穿我心的强大能力。
“任何言辞都是无力的,贯穿时间始终的行动才是唯一的见证。你有一颗相当不错的心,通透,珍贵,像是颗美好的玻璃球,但你跟你受病毒感染经常得病的身体一样脆弱。如果不是已经提前预知到了你的出现,我会怀疑你是否有更多想要向我证明的决心。你的身体太脆弱了,魔法基础也薄弱得可怜,只是个没什么大用处的人类小孩,令人很难相信你会真的走到这一步。”
“我……”出于迫切想要解释什么的心情我终于开了口,但我自己又想到他的话,声音不由得软了下来,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我不需要多说什么。
“很好,这种想法就对了,”他读到我的想法后,满意地点点头,嘴角竟然有一丝上扬的弧度,“你要知道,谢丽尔,很多人都渴望力量,尊贵的身份,无上的特权,永生不死,青春不老,他们太贪心却不愿意付出代价,妄想愚蠢地得到一切,贪生怕死,所以用尽各种手段只为见我一边,跪倒在地恳求我收留他们。”
不知为什么他的话给予了我很多勇气,我终于能为自己辩白和证明了:“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阁下,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一点也不惧怕为自己认定的目标和信念牺牲,我朋友跟我说人有时候总得做出选择。”
“很多人到了那个关头都不怕死,比起死亡他们更怕好好地生活。”他泛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空洞的眼眶定定地对着我的这个方向。
我有些疑惑,没有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见我这副模样,笑得更开心了。
“你很特别,知道吗?十余个彼得·潘中,加上你也只出现过两个女孩,当然,这并不是让你变得特别的原因。除了第一任,第四任,和你认识的那个调皮鬼的上一任这三个孩子是被我挑中直接指派的,剩余的那些,接任的想法无比纯粹而直接,全然都是为了自己。你是第一个为了别人选择走上这条路的,这才是我真正认可你的原因,毕竟你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东西。”
“爱会让我们做出自己曾永远无法想象的事,我猜。”
“优秀的回答不过……你的爱能保持多久呢?二十年,五十年?最快成为称职彼得潘的那位花了十年时间丢弃了所有,当然,也有相当不称职又顽皮的那种,偷偷用了各种方法以求延缓转变,最大限度地保留记忆,比如切割灵魂、分散记忆到影子里、以及将爱和生命力分给其他普通的人类来帮助她延续生命,并顺便以此封锁记忆和感情的流失。这让他得以在七八十年的光阴里依然鲜活,依然活得像是个孩子。他又将这种自己发明出来的旁门左道交给了你让你继续和不可抗力打马虎眼,真是个投机取巧的孩子,你可真是幸运。”
我怔怔地听着他的诉说,完全不知所措。仿佛很多块零散的拼图瞬间被提示的虚线框好在背景墙上待你动手,一切都忽然清晰起来:影子,灵魂,纽扣,虚弱,苍老,无力,遗忘,转变……时间。
一股恐惧和震惊像是呼啸而来的巨浪将我吞没,我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现在轮到我了。
“囚徒,是吗?”
我怔愣住。
“竟然会有人这么认为。你可真大胆,竟敢这样说,”他笑吟吟的模样瞬间敛去,变得严肃而刻板,苍老的声音也蕴含着严厉,“不过站在你的角度,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但理解并不代表纵容,你得知道是你选择这条路的,没人逼你——是你自己——所以去证明,去监视,去做好你该做的,让我看看你值不值得期待。”
我在他倏地迸发而出的不怒自威的气场下禁不住软了脊柱,浑身发抖,只能将身体尽可能伏低,双膝跪地,像是个虔诚认错的罪囚。有什么东西覆上我身,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手脚沉重,仿佛是锁链,仿佛是火焰,不断变换重现,而我在这一阵又一阵随之不断变换而带来的窒息和疲累中又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力量。
逐渐地,我仿佛适应了一般,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能够抬起头颅,挺直颤抖发软的背,维持着跪姿,平静地仰视即将为我带来一切的这位阁下。
他负手而立,在缓缓转身离开前最后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留下一个颀长的闪烁着银白微光的背影。
他冲我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我就这么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又一股冰冷而汹涌的水流击溃冲垮,逐渐远离那个满是黑暗和微光的世界,回到岛上。
永无岛最中心的死火山的山岩洞窟外,是一群带着任务和兴奋新奇的心情而来的青少年;洞窟内,只有我和老骷髅两个人,他看起来很糟,前所未有的虚弱气息,我能感觉出来,这也令我十分惊讶,我好像真的不再是自己了。
现在我能听到风声,树语,仙尘花树上的仙子们翅膀高频振动的声音,花苞的盛开,仙尘细细碎碎的流动,我能听到整座岛屿的心跳,一切。
可唯独听不到与这座岛和柯罗诺斯阁下相连的,秩序者的声息。
然后一切就这么在我眼前发生了,他漂亮的麦子金色碎发和湛蓝无边的眼眸缓缓褪了色,变成经年累月的奖状上的烫金字,只剩空洞惨白的轮廓,而在这个轮廓下我又隐隐约约看到他本来的模样,一头鲜亮似火的红发,翡翠一样的绿色眼睛,没有那么凌厉笔挺的五官轮廓,反而有着一个小巧的翘鼻头,有点红扑扑的,在十七八岁略显成熟的少年的脸上,看上去幼稚可爱得像是一颗粉色的纽扣。
一张相当陌生的脸。
蒂莫西的脸。
他古灵精怪的笑容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这也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了。
“噢,老天!感谢上帝感谢你,剩下的就得交给你了,谢丽尔,我玩够了,得先走一步咯。”他一边笑着一边冲我眨眨眼。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我该怎么保护自己!还有……还有——”
“——不要让别人像我放弃生命时对自己做的那样来对待你,保护好你的脊梁骨。”
他的轮廓已经开始变得虚无了,脚尖和小腿碎裂成漂亮的精灵尘,淡淡的翠绿色,像是他的眼睛。我有些慌张,因为我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即便是他曾经已经跟我说过很多,可实际操作上还是——
“——你会知道的。”他打断我快要挤爆脑袋的胡思乱想,这样说道。
这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我很清楚,下一句话并不是对我说的。
“等我一下,再多等我一下,我终……飞过……找……”
随着他嘴角含笑,满足地阖上眼,他的脸,他身体的最后一部分,也这么彻底化成尘埃,消散在温热的夏夜中,连带着他如同叹息般的低语,也这么融化得模糊不清。
今天没有什么风,他还没有那么快离开这座他生活了二百多年的地方。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光是那个一直等他等到时间尽头的深色头发和眉眼的小女孩,就已经足够粉碎他所有赖着不走的理由。
我挥了挥手,带起一阵强而有力的风,决定放下所有对他的偏见、憎恨和厌恶,帮他一次小忙。
就像祖母说得,我还是得记得对方对自己好的那些地方,那些痛苦和卑劣就这么忘了也挺好的。毕竟活着实在是太难了,对一个人好也实在是太难了。
脸颊被吹得一片冰凉,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颊,泪痕早已干涸。
我大张着嘴,努力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脸,再次用咏唱般的调子唱出那个已经烂熟于心的咒语,这次没有蒂莫西的合声,只有我自己。
“转啊转啊,时光循环,奔跑直到,冲向终点。”
我将随便捻起的树叶变成锋利的匕首,口中反复念着,不断想着,注视着匕首的尖端变得纤长锋利到可以切断我周身笼罩着的银白色的薄雾。透过刀刃的寒光我看到折射出来的我的眼睛,或者说是秩序者的眼睛,茫茫然一片的雪原,可以吸收一切,带来寂静无声。
我半侧着身,使自己的影子拉得更加细长,咬咬牙,猛地一提气,将刀刃狠狠地扎在脚踝与地面相接之处,。
“啊!!!!!!!”
我发出了这辈子最撕心裂肺的尖叫。
太痛了……你无法想象那种疼痛,就像用一把斧头切开宙斯的脑袋,再从那么丁点的缝隙里挤出一个亭亭玉立的雅典娜;就像有人穿透你的身体,肆意撕扯五脏六腑,当成玩具玩,将他们扯成一半一半的……我真的感觉到我整个人要被撕裂成两半了,一部分是我,一部分还是我。我能真切感觉到我不再完整了,脑中的很多东西就像是一块掰碎的饼干,“啪嚓”,被硬生生掰走一半,在你眼前夺走它,将另一半施舍似的扔在地上,让你去捡那些摔得稀碎的渣。
可我现在顾不得那些渣子,顾不得和那个夺走我的强盗决斗。我疼得要命,恨不得现在一刀扎死自己解脱更轻松,可……我又不能。
我的手在颤抖,我的身体在颤抖,我双脚发软,完全在凭意志支撑,想着迪戈里一家三口人洋溢快乐的笑脸。我得撑下去,我不能让迪戈里先生一家也像我家一样破碎,他们都是好人,塞德里克也是个好男孩,这是我欠他们的,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疼总比死要好……我可以忍受……我可以忍受……
于是我向下握了握,握住刀刃的部分,任由银白色粘稠的东西顺着掌心淌下,滴在地上。
我一边用歇斯底里的声音机械地嚎着咒语,一边咬着牙继续用力。我决定不给自己留一丝喘息余地,一口气割开,因为我害怕只要一停下来我就会被这股剧痛迷住心智无法向前。洪水猛兽般的痛苦刺入我的胸口,我开始使不上力了。
“啊!!!!!”
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在濒临死亡边缘的时候人往往能看到很多东西,走马灯旋转着,回忆转瞬即逝。
父亲,母亲,祖母,每一个家人和我相处的片段;德拉科和我在天文塔静默无言,各自学习的好时光;迪戈里父子和秋在书店与我碰面,愉快亲切的谈话;在霍格沃兹的每一天,每一个的观测和学习的开心时刻……
【等等!】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一边高声制止护士,一边紧紧握住后者捏住针筒的手腕。护士明显被她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向抱着她的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人。
【夏莉!】女人除了轻轻掐她肚子和腰上的小肉肉,还有柔声提醒她之外也毫无办法,只能对护士小姐尴尬又抱歉地笑。
小女孩不情不愿地嘟起嘴,深吸口气,这才重新看向护士,严肃发问:【好吧……但在这之前我们一步步来可以吗?第一个问题——打针疼吗?】
【可能……一点点吧。】护士歪着头,皱皱鼻子,用俏皮的声音回答。
可小女孩仍然一脸严肃:【疼多久?】
【三秒,也许四秒。】护士和女人都被逗笑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的请求,】小女孩的严肃终于破了功,深赭石色的大眼睛里瞬间盈满泪水,她可怜巴巴地呜咽着请求道,【你能从三开始倒数吗?我想有个心理准备……求你了……】
【当然可以,亲爱的。】护士柔声安慰道。
【不过……】她顿了顿,眼神瞟向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腕,努努嘴,【你得先放手。】
……
“谢丽尔……谢丽尔!”
熟悉的呼唤声使我从走马灯般的幻影中苏醒,我跪倒在地,艰难抬起脸。
深色短发,额前的刘海被发胶定格在相当清爽帅气的弧度,只是仍有几缕不安地竖起,男孩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英俊的脸和泥土般湿润的黑灰色的眼眸,这双眼眸现在又重新熠熠生辉。
我不禁热泪盈眶。
“塞……塞德里克!”
他半蹲在我身边,用虚无的,晦暗的双手紧紧攥住我的两只胳膊,试图扶我起来,英俊的面容满是惊惶失措,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即使面对恶龙,食死徒,伤痛,死亡,他也没有这样过。我其实挺喜欢看到亲近的人真实又生动的一面的,但不是在这种时候,我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或者让他们担心。
“我没事……我只是身体太脆弱了,神给我盖章认证过的那种脆弱。”
余痛仍然火舌般肆虐着我,我装轻松装得相当差劲,我真的一点都不会说谎,作为和骗子无赖朝夕相对十四五个月的女孩来说,我也和对方一样一点长进没有,没吸取到什么东西。
可能是我的幻觉或其他什么东西,我从塞德里克半透明的身体后看到一个戴着黑色兜帽,浑身被斗篷覆盖的人影。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双枯槁可怖的手,几乎能从苍白的薄薄的皮下看到包覆着的阴森的白骨。那双手的指甲又尖又利,正伺机朝塞德里克伸过来。
我知道我得付出了。
我在塞德里克惊愕的目光中将影子和我另一半的……我也不知道,灵魂还是生命的什么黏糊糊的一团东西,我割下来的所有,全都交给了那双手,至于那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在乎了,我达成目的了,这就足够了。
他,或者它,将其尽数收进袖袍之中,不断后退,融入洞窟中没有被火把照亮的黑暗之中。
现在我的感觉更糟了。
“你做了什么……谢丽尔你做了什么!你说话啊告诉我!”
塞德里克攥得越紧我越觉得高兴,余痛正在褪去,我能感受到他实实在在的一双手带给我的疼痛。真好,除了有点凉一切都很好。
“我说过我欠你一次,但我能力有限我……我只能还你半条命,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我带不回全部的你,你别生我的气,我也……我也不想你这样,但我没办法放手……我从小就学不会,这太难了……”
可能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我觉得我要乐晕过去了,我的眼皮太沉了,晕过去也好,这真的太疼了,疼得我希望是个梦。可对于梦来说又过于痛苦。
那么醒来呢?我也是不敢的,现实更苦。我害怕当我醒来时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我也害怕这一切已然实现,我确实真真切切地不再是我了。
但梦总有醒来的一天,不是吗?
*
7月22日,我在霍格沃兹的校医室醒来,庞弗雷夫人差点哭出来,她都快以为我可能会维持这样一辈子了,只有心跳和呼吸,却没有意识。
此时已是第三学期的暑假,学校一片冷清——我本来这么以为的。直到我看见跑出去的庞弗雷夫人带着很多人再次进门来看我,唐克斯一家——包括我之前素未谋面的老唐克斯先生的太□□多米达·唐克斯,一位和善慈祥的美丽女士,一位我从未谋面的被称为卢平的先生,麦格、斯普劳特和穆迪教授,再来就是迪戈里夫妇。
不得不说我有点被吓到了。
更吓到我的事还在后面,老迪戈里先生哭倒在我床前,紧紧攥着我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额前,身体一蹲,那架势简直就是要给我跪下,我吓得想要起身去扶他,结果眼前一花,差点从一头抢在地上。还好周围的大人都将我们两个人扶了起来。迪戈里太太哭着将我抱回床上,一个又一个重重的亲吻落在我的脸上和脑袋上,亲得我有点喘不上来气。这种乱糟糟的情况持续了好久才停,幸好其他大人是冷静的。
邓布利多校长人没有来,但他的口信和部分凤凰社的成员到了。校长要我好好静养,凭借我的魔法根本不足以支撑两个人,这时候如果有人乘虚而入便能轻易找到弱点杀死我,即使杀不死我,折磨也是很轻松的,毕竟要一个仙子去还手伤人,和自残也没什么两样。我的处境现在糟透了,而校长的建议是跟哈利一起呆在凤凰社过假期,当然,迪戈里夫妇也和我一起,他们非常像女儿一样照顾我,反正我本来也是有寄养证明的。
至于其他,大人们也帮我做了诸多安排,详细到以我现在的脑袋瓜根本记不住,我真的头挺疼的。
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全数答应,终于将所有大人送走了。他们下周会来接我。
重归静谧的校医室令我觉得心安,很多当时那天的经历我都记不太清了,连带着好多记忆也有点错乱,我试着理顺了一下,开启我的记忆宫殿,将不想要或者会给我带来痛苦的记忆锁紧房间里,却发现记忆庞大到令我吃惊,我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有,不属于我的记忆也有,蒂莫西的,其他人的,很长很长时间线以来他们的故事,就像是一部大长篇小说。这花了我几乎是一整天的时间。
头痛欲裂。
从混乱的,不受我控制的记忆和意识中回神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庞弗雷夫人给我送午餐的时候了。我又花了半天的时间理顺清楚在我错过的两个月里发生的事。
五年级和七年级生的考试已经在六月结束。
包括普里斯和海蒂在内的七年级已经从学校毕业,不会再回来了。我错过了他们的毕业典礼和在学校最后的道别,心里十分遗憾。但我没有错过他们留给我的礼物,海蒂留给我了很多礼物,普里斯留了亲笔信道别,他说他已经拿到毕业证书和高等巫测成绩了,天文学是O,谢谢我的支持,谢谢我和他每次打开心扉的聊天,并祝我早日康复,以后校外假期再碰面。
等我身体再好些,我要记得给他和海蒂赶紧回寄东西。
我其他的朋友,无论是低年级生还是高年级生,也给我留了信或礼物,堆满了整个校医室的窗台,从这头到那头。
至于高年级生的信件除了海蒂和普里斯的,就要属五年级的多了,每一个我帮忙辅导过的五年级生都留了东西,汉娜的字体和行文口吻就和她的心情一样激动得要命,她觉得她一定能考出个好成绩。厄尼也在信里难得放下面子,不断地感谢我的帮助,他一定会在这次超高难度的试卷中拿到O,他觉得很得意,应该没几个人会拿到天文学的O。
我这才从其他信件那里了解到,理论基础部分还好,都是我们练过的常规题型,我押中了好几道。难的是实践操作和观测部分,没想到出题老师这么变态,竟然用变形术和混淆咒联合在天花板上变幻出冬季天空!谁能想到有人会变态到在夏天让你强行观测和绘制猎户座呢!
好吧,我想到了,也不算是我刻意为之,我只是将它作为一个重点,没有因为季节性而放过,详细讲了好多次。像纳威这样每次都很疑惑我为什么要总说那些不太可能考的知识点的人,我估计现在感动得都快哭了。绘制部分的比分还是挺大的。
看到他们都对考试结果十分有自信我就放心了。开学见面的时候真希望能从他们口里听到好的成绩结果。
也希望能从他的口里……
我不由自主地晃了神。
钻心的痛令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我还欠了什么东西没付清,不然我怎么还是疼得要命。
尽管已经经历了人生不可承受之痛,我还是对这样熟悉且毫无预兆的心痛完全没有抵抗力。我太脆弱了。
无论是在我溺水死去的梦里,在被他用魔杖杖尖无情对准的梦里,在摄魂取念后不可控制的联想、调取和防御上,还是在几乎要杀死我的割裂般的剧痛里,无一不是他。
光是认清自己对他无可救药的爱的这种意识,就已经让我觉得悲伤得透不过气来。
我将头埋在掌心里失声痛哭起来。
一个冰凉的柔软碰了碰我的肩。
我抬起头,模糊的泪眼中映出一个漆黑的人影,高大颀长,宽厚的肩,窄细的腰,厚实的掌,只是从空洞的眼眶中散射出的红光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可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它狰狞可怖,反而我心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它朝我伸出手,手中是一小包纸巾。
“塞德里克?”我眨着眼,眼泪顺着眼角砸在我的手背上。
他静默无言,面容和身形晦暗模糊如常。
我低头怔怔地盯着他的手,又抬头怔怔地看了看他,下意识听话地接了过去,抽出一张,用力擤着鼻涕和眼泪。
然后那只手就这么缓缓地落到我的头上,揉了揉我的发,又轻又柔。
我被这一个熟悉的动作刺激得崩溃大哭,扑到他怀里,抱住他的腰。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能很容易,我以为我可以让你们一家变得跟我们一家不一样,我只是想让你能和父母团聚而不是像我一辈子都无法再见他们一次,我……都是我的错才让你变成这鬼样子!对不起!你等我复原,我复原之后你也会变好的,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他还是静默无言的模样,但我能感觉到他想要说的话。我猜他应该是想要跟我说谢谢和没关系。我真不想听这两句话。这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后想听见的两句话。
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被他揉乱的发丝用手顺回原位,随后缓缓回抱住我,那种冰冷的触感令我时刻都像是被火舌炙烤的身体觉得十分惬意。他怀里的冰冷使我感到心安。
像是水晶球里摇晃摇晃着就会出现的一个忽如其来、且永不会走的凋谢的隆冬,有飘飘悠悠的细雪,还有被玻璃胶和球形罩固定住的永恒的人像。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是真的真的不在乎一个人孤独了。
我不是一个人。
*
后来我还知道了一些事情。
麦格教授被乌姆里奇带来的几个傲罗偷袭,差点没命。但她是个坚强的女巫,她一直是,她一瘸一拐地重返校园,就好像那些咒语从没在她身上留下过痕迹一样。
哈利和他的朋友们在魔法部迎战食死徒,邓布利多校长击退神秘人本尊,就在魔法部眼皮底下发生的事,逼得部长不得不承认神秘人归来,为之前的所有正名,他下台了,乌姆里奇也垮了,未来学校即将恢复正常,不再有什么趾高气扬,教条主义,或者是可怕的雪莉酒,锃光发亮的银徽章……
都过去了。
过去了的就该让它过去。
现在我在凤凰社这个……我无法开口说出具体地点的位置,过得很好。韦斯莱太太烧的菜比斯普劳特教授烧的还要好吃,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吃到由已经做母亲的人亲手烧制的菜肴,而不是来自厨师毫无灵魂的烹饪。当然了,如果可以我还是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再次让我那个经常会变得颐指气使和眼泪汪汪的母亲回来,继续在家吃那些没有灵魂的烹饪。
不过我也很清楚,即使我能开口说出“我的一切”这种形容词,它所代表的含义和事物现在也没剩多少了。
*
感谢哈利的存在,魔法部给予了陋居最高安全级别的保护。塞德里克和我在这里可以完全安心,而且不用隐藏自己,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情况,也清楚我现在被秩序者的身份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赫敏慷慨教导了我混淆咒和转换咒两种高等魔法。自从亲眼见到德拉科和我撕破脸之后,罗恩和她对我的态度都亲切了不止一个档次。况且她认为凭借我现在的魔力施展起来并不困难。可遗憾的是我仍没有恢复,还要供养两个人,我只能勉强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其他什么都办不到。后来还是迪戈里先生替我施展的魔法,才让我至少表面看起来像是原来的我。只是这个方法仍有局限,当有人的实力比施咒者强上不少的时候,我还是他们眼里的……一个怪物。
鉴于我并不是一个人,和金妮跟赫敏两位姑娘共享一个房间十分不便,韦斯莱太太特别将比尔和芙蓉的房间隔壁收拾出来给我,这令我很感激,不过金妮对此嗤之以鼻,她认为她母亲只不过是想借助我的存在使奔放的未婚夫妻尽可能少在房间里发出亲热的声音。可我得说这一点用也没有,我还是得不厌其烦地给房间施展隔音咒。
不得不说,在对待芙蓉的问题上,我挖掘出来了平时对我十分客气有礼的金妮和赫敏身上更多的一面,她们有时候还是个……呃,挺刻薄的人。我不认为这么美的人会是头母牛,而且芙蓉的脑子也很聪明。而当我委婉地表达出这一点之后,金妮更加暴躁了,我只好避而不谈。
顺便一提,每次见到芙蓉我都会惊叹她让人窒息的美貌。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都不够用了,可是我的哮喘,包括我那575度的近视眼,我剧烈的头痛后遗症,我全身上下的毛病,明明都已经在接受新的身份时被治愈了。只能说,她太美了!
处理好一切后,哈利和赫敏严肃地跟我讨论了“代价”的问题。
对于曾经被报纸误导,在一年级时一直认为西里斯·布莱克先生是个无恶不作、背叛朋友的卑鄙小人,我感到非常抱歉。我向哈利表达了我曾经幼稚的偏见,他完全不在意,因为我并不了解实情。
而现在我了解了,几乎可以说是了解了一切,我脑海里有很多年前的不属于我的历史。我的确可以给哈利和赫敏一个更好的解释,蒂莫西未完成的解释。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魔法也是如此,想要得到什么,可能你就得付出和这个相等甚至还多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我们曾经救了两条命,所以未来也要失去两条。就像我……终究还是得失去他一样?”哈利哽咽着问我。
这个问题使我陷入沉思,我想要看看其他几任的记忆里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可查询的结果又不一而足,确实就像蒂莫西说得,可能不到那个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
“我唯一清楚的就是生命是最昂贵的东西,可能你要付出的不止这么多,”哈利现在和我一样亲身经历了眼睁睁失去至亲的痛苦,我太理解了,我不想敷衍他,所以我决定用上我最常用的方法,给他事先做好心理准备,“也许不止两条命。”
“和我有关系的人都可能会死,这个我很清楚,每个想帮我的人也清楚,他们都抱着必死的信念而很痛苦的是这个信念终将会实现。”
哈利将脸深深地埋进膝间,发出大口呼吸的声音,像是在海中几近沉溺。我只能这样看着他,帮不上忙。就连我自己也是个一无所有的罪人。
塞德里克至今还是个无法发声的影子,我不知道让他恢复生机还需要多久。
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想要以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做些什么好事,去承担责任,只不过我们都把自己想得太伟大,把一切都想象得太理所当然了,最后,结果都不太好就是了。
也许我们不是在做好事,而是在犯错。很严重很严重的错。
不过在做选择的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生命的可怕又迷人之处。
*
听说今天是发放普等巫测成绩的日子,赫敏的歇斯底里终于可以结束了,每次听到她尖叫地用“全面不及格”来自我诅咒我都想笑。
也正是在看到他们三人的成绩单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犯了个多严重的错误。
我把对德拉科的标准抬得太苛刻了。
尽管他的成绩确实甩哈利和罗恩两条街,也远达不到可以拿七科O的地步。利用时间转换器实现十一门课全面学的赫敏也只拿到十个O,而德拉科他……他只选修了八门课!老天!我都对他做了什么!他多吃了好多苦,而且是他完全不可能达成的那种苦,全都因为我。
原来我是个这么苛刻又挑剔的人吗……
我开始为当时自己没有同意他四个O的请求感到内疚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明明我们已经分手好久了,我是说,好久……好久了。
可是我还是想哭。
*
伏地魔收买后的摄魂怪依旧猖狂,报纸上开始报道他们袭击巫师的事件。
不过除此之外都是好消息,而且接踵而至。哈利被选为魁地奇队队长,得到了一枚漂亮的徽章,现在满屋子的高年级全都是学生领袖了。赫敏对此相当满意,她絮絮叨叨地帮哈利调整着胸前徽章的位置,说了好多他身为队长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就好像哈利这个魁地奇老手不清楚一样。她实在很高兴,还跟金妮和我说,等我们升到高年级也会成为级长或者球队队长的。
我也很肯定我会被选中当级长的,但我更肯定到时候我会拒绝的。我不是很喜欢行使权力去管我的朋友们,感觉很怪,这是其一,其二……不得不说,有位权势滔天的级长先生并没有这位格兰芬多的级长女士给我留下的印象那么好。我有心理阴影。
至于球队队长那更没我什么事了,要不是看了他们四个人小半个假期的二人一队魁地奇,我连规则都记不全呢。
我只想投身新的观测和研究当中,以便对得起我现在年轻天文学学者的正式身份。
没错,在天文塔与世隔绝的四月份,除了练习仙子的魔法我都在观测那颗我发现的新彗星。一个有趣的巧合就是,辛尼斯塔教授二十多年前预测的那颗会重新出现的彗星原本才是我观测和记录的对象,蒂莫西预见到了一切,也正如我重新推算后得到的结论,它会死亡,全因在途中我又发现了一颗新彗星——更大,速度更快,更璀璨,它们拥有共同的轨道交点,必将在6月7日晚12点到8日凌晨1点之间某个时刻精准相撞,彻底摧毁那个弱者。
我将观测到的彗星和所得结论交给教授,但令人惊讶的是,教授并不打算让我当第二作者,她坚持是我观测到的新星,是那颗新星所引起的一切,就应该由我来做第一发表人,她会帮我修改和润色。
这真是令我震惊又感动。尽管我再三推辞,她也仍然很坚持。
因此后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我联系上兰德家在麻瓜界的家庭律师,和我们家人私交三十余年的安妮卡,也是我在麻瓜那边唯一算是亲人的人,拜托她托在英国的朋友帮我安排一切。有这两位可靠长辈的帮助,我对新彗星的发现和推测结论分别投递到了麻瓜和魔法界。
天文学会那边的办事效率迅速无比,六月末很快便将证明辗转邮寄过来,赋予我新彗星发现者的命名权。只不过由于我的昏迷耽误了许久而已,这不碍事。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从我发现这颗永不回归的彗星的时刻我就在等着可以拥有一颗以我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星星。
苏醒来的第三个晚上,我想了想,在表格中命名理由那一栏写下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八月第一个星期二,审核通过,他们将发现者的证明证书邮寄回来,其中还附赠一张天文学会副会长先生简短的便笺,信中他称呼我为年轻的小学者,对我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这个程度表示惊叹和赞许,并鼓励我继续研究和深造,做出更多贡献。
我满怀激动地抱着这张便笺兴奋得一晚上没睡。我现在是学者了!我是学者了!我已经走上了实现我梦想的第一步!
在迪戈里一家和韦斯莱一家为我做了丰盛的庆功宴,在哈利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生日后,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四,我收到了从霍格沃兹辗转而来的三四家报社的采访请求,他们找不到我具体所在,只好联系学校,麦格教授附上亲笔信,询问我时间地点定在哪里,她代为转达。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会上报纸!天呐!
迪戈里太太和暗中保护我的唐克斯陪同我在霍格莫德村的小酒馆接受了不同报社的采访,为了节省我的时间,麦格校长十分果断地选择让所有想采访我的报社聚集在同一时间地点,一起应付掉。这的确很省事没错,可太吵闹了,弄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我宁愿一个一个慢慢来,我又不急。
在一片吵嚷着,我维持着良好的礼仪,挺直腰背,微笑端坐,尽可能温和详尽地配合他们的工作多说一些。可能我说得实在太温和详尽了,采访的走向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丽塔·斯基特,老熟人了,她忽然抬起绿宝石一样闪着精光的眼睛,挑着眉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据有关线人透露,你和马尔福家的孩子在学校里是众所周知的恋人关系?”
我皱起眉,尽可能维持笑容:“抱歉,我不认为这和我的学术发现有关系。”
“噢亲爱的,你不会以为在现在这个关头人们会有心思看什么学者的采访报道吧,你得为自己自抬身价,懂吗?”她皱皱鼻子,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就好像在说她一点也不想把版面浪费给我这种人。这让我有点生气,又不是我求着他们采访我的。
可她的态度很客气,我又不能发火,这会让我显得很无礼。
她将我的一切微表情看在眼里,向后勾了勾手指,摄像师操作着镁光灯闪烁不停,将我勉强的笑容曝光得彻底。
“那么,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忍着火气客气纠正:“我们曾经是恋人。现在没什么关系了。”
“听说是他把你甩了的。”
“和平分手——可以了吗?你到底要不要关注我的新发现?”
“你们是假装分手还是真的分手了?”
就连迪戈里先生也坐不住了,他几次高声咆哮着打断,可没人理他,他的样子反而被更多镁光灯抓拍下来。这令我感到慌张。那种惨白的光在我脑海里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一下,一下,又一下,给我秘密即将曝光的错觉,令我觉得闪耀的白光是全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他是在保护你,还是怕你拖累他的家庭和形象?”
“什么?!”我觉得她这几个接连发问可笑透了,被她气笑了。
她倒也不介意:“如果他抱持着保护你的目的分手,你就可以从他肮脏的家庭中脱离出来,如果他是怕你的身份和地位拖累他,呵,显然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毕竟从此时此刻开始你也算是个名人了不是吗?而他,他们马尔福家——”
“——斯基特小姐不要再说了!”迪戈里先生涨红了脸,咆哮道。
“他们马尔福家是效忠神秘人的走狗不是吗?”斯基特转向迪戈里先生理直气壮地勾起红艳的唇,妩媚地反问,“我说错什么了吗?卢修斯·马尔福已经为他食死徒的行为付出代价,我有理由怀疑他的儿子和达灵小姐也是其中的知情人不是吗?”
我瞪大了眼。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你在说……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开了口,浑身颤抖,几近嗫嚅。
“啧啧啧,不愧是年仅十三岁就能做出巨大发现的天才,两耳不闻窗外事。卢修斯·马尔福已经……”
随着她危险的烈焰红唇不断组合拼凑成不同的形状,那些婉转的音节不断变成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朝我刺过来。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听下去我可能会被那些利刃害死。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我推开我身边端着酒杯的侍者,扭头就跑,将斯基特剩下的言语远远甩在身后,任由夏日的热风带走它们。
我想去找德拉科了。现在我满脑子都是德拉科,失去他仰仗的父亲,这些日子他该怎么面对呢?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他的脾气一直都很差劲,可现在这个关头不会再有人容忍他的坏脾气了,我得告诉他振作起来才是面对痛苦最好的办法。我……
我不能去。
即将跑出霍格莫德村的时候,我的脑控制住我的心,刹住脚步。
卢修斯·马尔福是食死徒,他差点帮助神秘人害死哈利,他虽然没有直接动手也间接目睹了塞德里克的死亡,没有施以援手。他罪有应得,这是他应得的!
我和德拉科已经分手了,这不关我的事。我不能去。我没有理由去。
他需要的是权力,金钱,关系,欺凌碾压别人的快感,而不是尊重,信任,还有我。
“谢丽尔!谢丽尔!”
身后传来迪戈里先生焦急的呼唤,听上去气喘吁吁的。
【控制你的情绪,清空你的心灵。现在闭眼,数三个数,3,2,1——】
回忆着斯内普教授阴冷的声线,我迅速将当前所经历所感受的所有,和刚刚丽塔·斯基特对我说的话扔进记忆宫殿的其中一间房间,上了锁。
“我在这里,迪戈里先生,”我擦干眼泪,转过身,平静地笑了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现在没事了。回去吧。”
我开始理解所有人为什么都把消息瞒着我的原因了。他们认为我不理智,不清醒,无法控制自己。我很讨厌自己竟然回给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明明我一直以我自己坚强的自控力在同龄人中引以为傲,只要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无论多难我都会让自己办到,任何东西都无法阻碍我。
可能在德拉科的事上我出了一些偏差,但以后不会了。
看见我比预料中还要平静,陋居中有人安心,有人则用说不上来的奇怪眼光注视着我。我知道他们很难理解,比如哈利,如果他能将大脑封闭术学得再好点,他也许能更好控制他的情绪化。我本想教他如何选择性记忆和遗忘,教他建立宫殿,但我不认为他可以做到或者有那个想法要去做。他满脑都只有战斗和各种咒语,根本没心思放在学习上。
“当我在德思礼家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或者让自己变崩溃,西里斯不会希望这样的不是吗?生命是如此短暂,我很可能会是下一个,但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尽可能多地拉上食死徒和我同归于尽,如果我能做到的话,还要加上伏地魔。”
他勇敢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每次都令我感到惊讶。我非常赞同他的认知,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曾渴望过成为D.A的一员,也曾想要亲自做点什么,让更多食死徒伏法,因为我并不惧怕哈利口中这样高尚的死亡。但现在我的命变得比以前值钱了不知道多少倍,这种厚重的筹码甚至让邓布利多校长,让凤凰社的精英们也把我这种普通小角色看在眼里,而且我也并非孤身一人。
然后我意识到大概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要走的路。
即使这条路上只有我,我也不在乎一个人孤独。
*
八月末的时候塞德里克的轮廓已经逐渐变得清晰很多了,最后他的脸清晰生动得能看到每一丝睫毛的颤动和随着呼吸浮动的胸口。
就像一切从没发生,就像他从没离开过。
可晦暗无光的眼眸和可以半透光的肌肤还是在无声提醒着我们即使现在我们看得见他也碰得到他,他还是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身体冷得像块冰,每次抱母亲的时候都会使对方打个哆嗦。不过这无法冲淡我们任何人对他的爱。
我的体质开始变得很奇怪,那种浑身上下火烧火燎般的灼热难耐令我在八月盛夏痛苦得要命,正午我痛苦得根本不敢出门,一直在床上打滚,唯有深夜才能得以暂时喘息,可夏夜又不是那么地清凉。每逢此时我总是羡慕塞德身上的那种冰冷的体温,我们是被撕裂的两种极端,我很喜欢他的手放在我快要烧坏的脑袋上的感觉。正午时分他会躺在我身边抱着我一会,让我在冰冷的体温下睡午觉。昏睡过去是我应对正午的唯一对策,可我不能睡一天。
韦斯莱太太决定不再拖延,带着我们冒险去现在不太安全的对角巷采买开学用具。我真的真的不想去,外面热得快要让我融化了。金妮很坚持,她认为是我的衬衣太厚,没人会在夏天穿长袖衬衣,应该买新的。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还是同意了。我最近长高了一点,身体也确实发育不少,是该重新买些衣服。鬼知道我已经卧床多久没出门了。如果金妮不拖着我我可能会一直窝着直到开学。
韦斯莱一家都热爱麻瓜文化,深受影响的金妮衣柜里时髦的衣服比我还多,她借我了她的一件浅蓝色的紧身吊带上衣和短到不像话的裙子,我个子太矮,裙子腰围不太合适,韦斯莱太太动手帮我改了一下,可我真希望她能顺便帮我加长一下裙摆。我的裙子一直都到膝盖以下,这种不适应感使我走在对角巷的时候一直十分不自在地拼命往下扯着裙子,想要遮更多的肉。
平时我从不穿露这么多的衣服,我只穿过一次吊带连衣裙,也是来对角巷,就被德拉科讥讽说不适合我,好吧其实我私心也觉得这样并不适合我,我还没彻底发育完全呢,身材真的不好,穿不出那种感觉。今年个子涨了两英寸,胸围和臀围增加了相当可观的数字,我对着镜子怎么看怎么觉得满意,哼,德拉科再也不会觉得我是平板身材矮冬瓜了,我还会再长个的。
……我为什么会在买内衣的时候想到那种流氓!
镜子里的女孩脸上的红潮一直泛滥到锁骨处,像一只大番茄。
我暗自庆幸还好我在试衣间独自试穿胸衣。没人知道我又开始犯傻想到一个已经分手的混蛋前男友。
付了账之后,金妮又拉着我去卖麻瓜新潮服装的店铺逛街,尽管我更想跟着赫敏去买书,我想买书!我不想逛街!可当我看到店里的高跟鞋的时候,上帝,以后金妮走到哪里我就跟她逛到哪里好了,书可以放一放,鞋子被人买走可就没了。
后来我们走出店门的时候我拎着比金妮还要多的购物袋,不过她也买了好多东西,我送她了两双鞋子,她喜欢得要命,可是钱不够,只能挑一双,这真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了。金妮开心得要命,抱着我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两口,被美女亲吻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觉得我快要爱上她了。
“现在该去书店买书了吗,两位疯狂购物的女士们?哈利他们和你妈妈已经先去摩金夫人长袍店了。”韦斯莱先生苦笑着看了迪戈里先生一眼,对金妮说。
“书店可以等一下,反正我有用不完的旧书,谢丽尔也早就有三年级的课本了,我们还要去买点别的,先生们,也许你们可以帮我们买一下今年的两本新书?”她用恳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谁会拒绝呢?达成目的后,她狡黠地笑着挽起我的胳膊,把我往拐角的商铺拖,“快陪我挑礼物亲爱的,迪恩的生日快到了,你觉得送什么好,香水,腰带,还是其他什么贴身的东西,贴身私密的会比较好吧,是不是显得更亲密些,我更倾向香水。”
她语速飞快令我接不上话,只能被迫跟上她的脚步。
面对她闪亮亮的兴奋的眼睛,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就像她的父亲一样。
“香水吧。打球容易出汗,洗完澡之后喷一点多棒啊,他会喜欢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金妮一边应着,一边在柜台上形形色色浓郁的男士香水上流连,不自觉松开了我的手,“我们分头选吧,你帮我挑挑,怎么样?”
“好。”
我在各个柜台和橱窗面前流连,挨个嗅着味道,扇动着试香卡,可都不太满意,大概跟我不太熟悉金妮男朋友这个人有关系吧,我搞不清楚什么香调更适合他。
香水专柜很长很长,几乎占据了整个店铺的三分之二,临近收银台的位置,较为窄小的柜台上放置着不一样的瓶子,柜台上写着“男士须后水”。这个应该也可以,够私密。金妮会喜欢的。而且从这里挑的须后水应该可以找到和香水配套的味道,她可以送一整套。
这样想着,我便试着分别嗅了嗅各种不同的味道。
毫无征兆地,一个半透明的黑色瓶子内所散发的香气几乎令我整个人神魂颠倒。
积久的皮革,焚烧的檀香,透着些青涩的树苔,可又有哪里不太一样……苦橙清香缠绕着树苔的气息,几乎让人感受不到须后水中酒精的刺鼻,掩盖得十分巧妙。
我的心跳开始不听话,我的呼吸也不听话,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瓶子脱手,摔碎在地。
店员和金妮闻声赶来,和我一同被包围在这股令我魂牵梦绕的香气之中。
“对不起我……我会赔偿的。对不起。”我忍着眼泪,尽可能平静地面向店员。
他们在跟我说着什么,我完全听不见,我脑海一片空白像是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只能嗅得到香气。
金妮已经付完账拿着购物袋站在门口喊我的名字了,她喊了我好久,已经不耐烦了。我这才游魂似的跟着她离开,前去摩金夫人那儿。
“……是谁把你的眼睛打青了,格兰杰?我要给他们献花。”
我痛苦地闭上眼。
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熟悉的香味,又是熟悉的冷笑,简直活见鬼了为什么每次跟哈利在一起出门都能碰见他!为什么每次他被我撞见的时候都不干好事!
我不打算进门去了,特别是听见了疑似德拉科母亲的女士和哈利互相毫不留情地朝对方的伤口刺去的对话。德拉科的母亲说话时的语气,令人厌恶的冷笑,讥诮时候十分狄更斯式的、戏剧化的口吻都和他的儿子如出一辙,令我失去了想要了解她以及那位正在受到惩罚的卢修斯·马尔福的冲动,他们全家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刁钻刻薄自私无情,我不该指望他们有更多东西。
“你是对的,德拉科,现在我知道这间屋子里有什么样的渣滓了,我们去别的店买吧。”
一位皮肤苍白如纸,打扮得一身贵气的金发高瘦女人昂首阔步踏出店门,回头轻蔑地瞥了一眼身后,转了回来。当她的目光触及面前的韦斯莱先生时又恢复了平静和高傲,看起来完全不打算要打招呼的模样。
而跟在她身后的德拉科也是如此,他远没有他的母亲那样好的表情管理,满脸都是仇恨和厌恶的沟壑,咬牙切齿。
马尔福太太的目光从韦斯莱先生挪到了金妮和我的脸上,眯起眼,下巴昂得更高了,几乎是用鼻尖在瞧我。那模样我真是太熟悉了。
“母亲,怎么了?”身后德拉科疑惑着母亲为什么停下脚步,但他立刻就清楚了问题所在,他看向我,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我难以形容的神情面对我,声音中满是意外,“达灵,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高挑的金妮,还有她的父亲,于是厌恶地皱起鼻子,撇撇嘴:“韦斯莱一家,你还真是喜欢他们。”
“谢丽尔·达灵,是吧?”她缓缓向我走来,带着绝对的自信和挑剔口吻,“真人看起来确实比照片过得去些,脑子也马马虎虎算有点用,只不过……啧。”
意味深长的咂舌令我浑身一阵不舒服。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比起说出来的话,没说出来的才是重点,她真的对怎么让一个人觉得恶心驾轻就熟。
“你知不知道德拉科——”
“——母亲,”德拉科懒洋洋地开口打断她,随后目光落到我身上,嗤笑着说,“你没必要和她说这些。”
她回头看向儿子时,目光又恢复慈爱和温柔:“我只是想请她来家里用餐,问她知不知道庄园的地址,德拉科,你觉得不好吗?”
“所以我说没必要,她是个不识好歹的蠢货,还是个泥巴种,把家里弄脏之后父亲回来会生气的。”
我冷冷地盯着他,不明白他一直持续不断地用这一套来羞辱我有什么意思,他应该不知道事不过三这个道理,说多了就平淡了,我已经不是一个因为出身的羞辱受不了打击就哭的大小姐了,可他还是只会这一套,我有点听腻了。
我翻了翻眼皮,不打算再看他了。
马尔福太太沉吟片刻后豁然开朗:“说得也是。那等之后再找机会吧。达灵——”
听见她叫我,我重新看向她,微微低下头。
“达灵,之后我们会见面的,”她勾起一边的嘴角,微微摇晃了一下小巧的苍白的头颅,使这个笑容看上去和她的声音一样残忍又无情,“到时候希望能好好和你谈一谈。谢谢你对我儿子的……照顾。”
我被那句“照顾”恶心得想打哆嗦,好不容易才忍住。
德拉科跟在他母亲身后与我擦身而过,他侧过脸,耷拉着眼皮瞥了我最后一眼,便转回去目视前方,和母亲一样昂着下巴大步离开。
我全程注视着他瘦削的西装革履的背影,感觉心情平静多了——至少比我预想得要平静。我只是觉得他好像比以前更高了,也更瘦了,像是一棵……窜高个头的歪脖子树,瘦削的身板撑不起有些宽大的西装,令他的背影有些颓废。
金妮又在喊我了。
“我没事,”我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我知道她想听我这么说,所有人都想在提到马尔福家的事情的时候听到我这么说,特别是我还听到了哈利他们在门口处的交谈的声音,于是我将音节咬得重重的,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我没事。我这样对自己说着,随手又将刚刚的记忆扔进房间里,再次上锁。
我没事。
*
韦斯莱双胞胎又开始强买强卖我东西了。
他们拿整座店铺做担保,说这次绝对没有质量问题。我觉得他们再怎么大胆也不敢玩这么大,而且他们店确实现在很有名,于是我还是心软了,花了七十多加隆买了一些我可能完全用不上的东西。韦斯莱太太在楼下朝她两个儿子吼叫,让他们不要把我当成待宰的大肥羊。这个说法把我们所有人都逗笑了。
我也笑了,我感觉这个形容词挺适合我的,在很多人眼里我真的就像是一只大肥羊,不过就看我心不心甘情愿了。
“还有什么好东西,每样都给我来几个,凑个整。”我拿出被银行包装得整齐得一整盒金加隆,直接塞进弗雷德怀里,里面共有一百个,还没开封。心情不好的时候对女孩来说只有花钱才能获得快乐,哪怕买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今天我也要难得奢侈一次。
金妮用恐惧的眼神望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将我领到了一排羽毛笔前面,被我谢绝了,我已经有那只黑色火鸡毛做的羽毛笔了,用顺手之后我现在连麻瓜用的原子笔我都用不惯了,我不想换新的了,没必要,不好使就施点魔法,足够。
然后他们就将我和金妮推到了侏儒蒲绒绒和一堆冒着粉红色泡泡的小瓶子那儿。
再然后……我也变成那些女孩子的其中一员了,戳着粉红色爱心气泡,只剩傻笑。
我确定我闻到了什么不该闻的东西,谁让我反应比金妮和赫敏慢好多,她们在弗雷德拧开瓶盖的瞬间就一脸警觉地撤远了。可我闻到了,我脑子不够用了,满世界好像都只剩下那股好闻的香气,以皮革香为主调、好闻得要命的香气。
等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冲出魔法把戏店,沿着刚刚熟悉的路线冲进熟悉的店里。
“不好意思我……我……”我拼命喘着气,扶住收银台的铁架子,艰难地说,“刚刚我打碎的那个须后水,可以帮我包起来一瓶吗?”
……糟透了。
我买它做什么!我又没长胡子!拿它刮腿毛吗?
我抱着小小的纸袋走在回到韦斯莱家商店的路上,满心绝望,今天真是比糟糕还要更糟糕的一天。我要把这一切全都怪罪在……
“德拉科?”
我讷讷地念出他的名字,有些不确定。
我不确定那个站在璀璨夺目的霓虹和魔法焰火下,静静地仰脸凝望着二楼橱窗的男孩是他。穿着打扮确实是他没错,那头金发也没错,但眼神和情态真的不太像。德拉科不会露出那种旋涡一般深邃的,透露出浓烈情绪的眼神,那种眼神太晦暗了,在灯光下也照不亮分毫,反而被光亮汲取去仅存的那一丁点蓝调,陷入灰黑混沌一片。
我们之间相隔不远,他听得很真切,却仍然带着些许不确定,就像我一样。
他缓缓转过身,皱着眉回望向我,还未收敛的灰黑混沌的眼中所有的情绪就这么不加掩饰地、潮水般淹没了我。
紧接着下一秒我便看到他渐渐睁大了眼,瞳孔缩成细小的跳动的弦,有什么东西拨片似的撩动了一下,光亮像是音符般颤动着迸发出来,蜿蜒穿过人群照亮了我。
“达灵?”
德拉科动了动唇,念出我的名字,“咔哒”——比阿拉霍洞开还管用。
我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在他的注视下将刚刚买的东西塞进他怀里:“迟到的生日快乐,这样我就不欠你礼物了。”
他垂下眼盯着小小的纸袋,嘴唇翕动着。
我在等。
他朝我走近了一步。微风吹来,那股魂牵梦绕的香气真切地来自眼前这个人,这个让我每一个快要崩溃的时刻都会想起的最后一个人。
但他只是默默收下之后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远远地绕开我,转身走了另一条岔路,大步流星一如既往,带起的气流夺走了最后一丝气息,就好像他从来没走近过。
我努力咽下喉间的艰涩,努力控制着气息,在心中倒数三个数,将所有不该存在的东西全部塞回房间里,落了比以往还要厚重的锁。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不是吗?现在唯一要做得就是学会放手。我得学会放手。我必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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