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乌清瘦苍老,五官刻薄,眼睛像时时刻刻都会出鞘的刀锋。性格也如面相,寡淡且难以接触,是朝廷里出了名的孤臣。
朝廷内,他的好友屈指可数。但西门乌在清流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甫一开口,便有数位分量颇重的大臣点头称是,同时出列附和。
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废位不能是现在。贺明智在洪灾中的表现,的确出色。
帮助他赢得了许多正直之臣的赞赏和好感。毕竟,这事儿棘手又难以应对,贺明智做到此等程度,已算厉害。
老皇帝睁着昏黄浑浊的老眼,歪歪倚靠在龙椅上,左手拇指细细摩挲祖母绿扳指,大臣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储君事关家国社稷安稳,绝不可轻言废黜。
“太子,众卿所言,你可听到了?”
少年太子安静坐着,石青色四爪蟒袍穿在他身上,已经不再合身,宽大空荡。多日卧榻,少年面貌在逐渐升起的晨光中,显出病殃殃的苍白。
“父皇,儿臣……怕不能替父皇分忧。身为储君,我却卧榻在床,叫儿臣如何心安?”贺明智低咳起来,很快,又变成剧烈咳嗽。咳嗽直入心肺,贺明智似乎还有想说的话,望着老皇帝,欲言又止。
“行了。不过伤了腿,有老神医在,你还能变残废不成?”老皇帝情绪听不出喜怒:“以后,莫要再说废黜的话。”
“储君位置,岂是由着你儿戏的。”苍老男音逐渐转为严厉:“一日是太子,你就该好好担着担子。怎能与民间孩童一般,不识大体,轻言废黜。”
“以后,谨言慎行。”老皇帝三言两语定了此事的结局。贺明智咳嗽着点头应是,脸色很不好看。
“老三,既然太子身体有恙,你就帮他多担着些。有些你能做的事儿,自己做了,别去烦扰太子养病。”
“吏部那边儿。你就先替太子看顾着,不可出岔子,知道吗?”
贺明易低眉顺眼应了是,财权财权,财在户货,权在吏。贺明智手里握着的两大杀器——户部、吏部。现在有一部分,被老皇帝挪到了贺明易手上。
贺明易退回自己位置,微微偏转头,与轮椅上的太子目光相触。但只一瞬,两人同时转头。
“对了,老先生被温岚请回来了。老二怎么还不回京?把他打发出去请神医,神医都回来了,他还在外面做什么?”
二皇子的外祖太子太傅张劲松,心下一凛,只是,不等他替二皇子周璇,老皇帝就立刻转开话题,似乎那句话,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你们还有什么事情?没事,就都退了吧。”
朝臣们零零散散禀报上一些奏折。自天际未明到晨光初晓。站在台阶上的朝臣们腿肚子直打颤,冻得瑟瑟发抖,终于等太阳出来,暖和了一会儿。
台阶尾上站着的几个大臣脚都冻木了,才听见高高远远传出的尖锐太监唱吟声:“退朝。”
朝臣们跪下,等老皇帝离开后,三三量了聚拢在一处,结伴朝宫门走。
三皇子一系的朝臣笑意惊喜浓重:“恭喜殿下。”
“陛下将吏部交给殿下,是信任殿下的能力,恭喜殿下!”
“太子殿下。”贺明智身边同样聚拢了许多朝臣,大部分臣子过去都是为了问候病情,不管内心怀揣着什么样的小心思,太子的腿最重要。
太子双腿有治,太子没有被废。许多人默默揣摩着老皇帝的心思,只要太子还是太子,他们就……
“太子皇兄。”贺明易笑容温暖:“皇兄放心,皇弟一定会将吏部打理得井井有条,您可得好好养腿啊。”
没想到吧?以退为进,保住了太子之位,却失了重要的吏部。
对贺明易而言,自己也算有所得。他图谋甚广,意向宏大。遭遇了一时挫败,依旧能很快调整过来。
贺明易问候,不知是在示威,还是在真心实意的嘲讽。贺明智眸光温平,仿佛不管贺明易说什么话,都激不起他心中的火气,淡淡回答:“吏部的确颇为重要,三皇弟好好表现。替孤打理好吏部。日后,孤会同父王一般重用你的。”
贺明易面上笑容淡了,贺明智刻意加重了孤的音调,他岂能听不出来对方何意。
一国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就是天下之主。贺明智之意,不管贺明易如何蹦跶,收揽多少权力,到最后,只是给他打工的高级打工皇帝。
“那我……还真得多谢太子皇兄的赏识了!”贺明易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还得去吏部探明情况,就不与太子皇兄闲聊了,你好好养病吧!”
贺明易大踏步离开:妈个蛋,好气,可没法反驳。
谁让人家顶着个正统继承人的太子名头呢?
贺明易走下台阶时,莫名回望了一眼今大殿——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太子这回出来。脾气涵养好了许多。不像以前,情绪很容易被自己调动起来,或者怒,或者气……这,只怕不是件好事情。
孟杰亲自推着贺明智下台阶,笑着夸奖:“殿下,您这气人的功夫,好像长进了许多。”
“三皇子从前说话就是带了勾子。字字句句故意挑衅您,您就应该像刚才一样。”孤以后会向父王一般重用你的,听听,多大气啊!!
贺明智听舅父彩虹屁,非但没有高兴开心,脸色还更难看了。
月明在旁边瞅着清清楚楚,眼瞧孟杰还有继续夸下去的趋势,小声道:“孟将军,您别说了。”
孟杰奇怪:“我说的是真的。殿下,您以后就得……”贺明智自己转动轮椅,面无表情加快速度:“舅父,孤先回东宫了,你也早点儿回将军府,替我跟外祖父请安。”
彩虹屁拍到了马腿上的孟将军满脸懵逼:“殿下。我同您一起回东宫!”
“月明,这咋回事?”
月明忍不住笑:“太子殿下,刚刚怼三皇子的话,全都是霍公子这些天……怼殿下的。”
就比如说,孤是日后的天下之主……霍公子理直气壮霸占殿下最喜爱的软榻后,遭到殿下驳斥,霍公子就怼殿下:“殿下身居储君位,乃日后的天下之主。天下百姓皆为君之子民,天下人皆为君之江山奔波劳碌。”
“殿下眼光当放长远如何些,怎可纠结于一榻一地,此等狭小心胸,日后,怎当储君?不如,你现在就自请废位旨吧!”
心胸狭窄的太子殿下气的两顿没吃饭。
他不知道,刚刚被怼的贺明易因为天下之主的隐含意思,也气得一天没吃饭,还摔了最喜欢的玉佩。
远去的太子殿下想起令他浑身上下不舒服不开心的怼太子专业户顾鸣,暗暗下定决心:等到孤继承大统,成为皇帝,哼哼哼……
“阿嚏!”被人惦记报复的顾怼怼同学鼻头发红,连打两个喷嚏,跨进膳厅,吃午膳。
今日,他穿了青色衣衫。翠竹隐绣其中,袖袍边缘绣着精致的云纹。
比穿白袍时的淡漠出尘,穿青衫的青年面如冠玉,人若翠竹松柏。
跨进膳厅时,温岚公主望见男人的穿着,眼睛亮成了星辰。手指止不住兴奋,指尖摩挲汤匙边缘——她昨天选了好久,就知道,平之穿这身儿一定特别好看!
顾鸣很想一心一意安静吃饭,奈何身边姑娘像只偷食的小仓鼠,微微低头,洁白手指捏着汤碗,眼睛偷偷摸摸往他身上飘。
顾鸣想了想,端起碗筷,起身挪到温岚公主正对面,安稳坐下。
青年起身刹那,温岚公主已经受惊般收回视线,正襟危坐,摆出皇家公主进食的尊贵范儿,一板一眼,一举一动皆成画。还温温柔柔,满脸无辜疑问地征询他意见:“平之,你为何坐到对面去?”
“以后我都坐这儿了。”顾公子声线低沉喑哑,墨黑发丝全部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端正昳丽的五官,一本正经,将视线转到温岚公主面上:“我怕你养成斜眼,那样不好。”
顾鸣调笑般话声落下,果见温岚公主面颊一点点的红起来,然后蔓延到耳根处,最后,连整个耳廓都跟着变红艳。
顾鸣右手手背撑住下颚,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向上点着下巴。
“你,你不准乱说!”温岚公主慌乱下,只干巴巴丢出一句毫无威慑力的警告。
“我方才有说什么吗?”顾鸣替温岚公主舀了一碗鸡汤,递过去:“阿梅,你说说。”
“没有,公子只是关心殿下。”阿美捂着嘴偷偷笑:自那晚,霍公子住进公主府殿下。殿下虽然也欢喜,可总是心事重重,逐渐少言寡语。她知道,因为霍公子。
自从绿林山回京,霍公子变得有些……嗯,无赖?阿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用这个词,可她觉得,这样的霍公子比从前那个日日嘴上挂着追求乐道,从殿下手中掏银子的霍公子好许多,嗯,好上千万倍!
温岚公主喝着顾鸣亲自舀出来的鸡汤,入喉时,甜滋滋的。
对面青年在慢条斯理吃东西,青衫若竹,气质如松。挺拔姿态,让人看的转不过眼。
温岚公主忍不住在心中勾勒。青年穿各色各样不同衣衫的模样……红色昳丽、白色出尘、黑色锐利、青色温淡……
决定了,明天就穿黑色的好了!只是,黑色似乎有些单薄,她今日得挪出时间绣上些纹路。
哦对了,后日,后日穿什么色呢?好想看平之穿红色啊……现做好像来不及。
“阿梅。”温岚公主把阿梅招过来,用男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小声音问:“你把那匹红蜀锦放哪儿了?”
红蜀锦是蜀地有名的布料,织布染色困难。每五年上供给皇家六匹。这六匹布,就连贵妃娘娘们也得抢,还不一定能抢到。
温岚公主手里有一匹,尘封在库房许久,她曾经想……温岚公主甩开脑子里的想法。
“在库房里放着呢,我一直特别小心的保存,不敢有半点损伤。”
“你去取出来,给平之做身衣裳,找吴秀娘做。”
“殿下,那红蜀锦只有一匹!您不是说……”阿梅在温岚公主的瞪视下,很快消声:“奴婢知道了。”
“平之穿红色肯定很好看。”温岚公主小小声,带着兴奋的:“我已经打算好了,平之明日穿黑的,后日穿浅蓝,大后日……”
温岚公主已经盘算好了,顾鸣15天后穿什么色。
阿梅面对温岚公主闪亮亮,仿佛亮起璀璨星光的眼神儿。脑海掠过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霍公子……从此以后,霍公子就是彩虹霍了。
一碗鸡汤下肚,顾鸣背后发凉,脚底升起了浅浅的寒意。青年指间顿在碗边——错觉吗?
“哈哈,霍公子,这回多亏你了。”孟杰笑容满面:“我们都得感谢您的提点!”
换了衣裳。晚一步进膳厅的太子殿下臭着脸:“舅父,你胡说八道什么。”
“诶,殿下!多亏霍公子提点我们以退为进,不然,会损失惨重。”
太子的储君名号很重要,非常重要。吏部地位特殊,掌握朝廷官员升迁,在他们手里是实打实的实权。但这权,远远比不得太子两个字。这两个字代表着正统,代表着天经地义,代表着二皇子,三皇子无法僭越的君臣。
太子想反驳,孟杰重重咳嗽两声,咳嗽声音颇重。
贺明智抿紧嘴唇,谁知道这草包王八蛋是不是瞎猫碰着死耗子?温岚公主温声劝说:“皇弟,平之,说话难听了些,可他确实出自好意,你莫要对他有偏见。”
“温岚,殿下一国储君,胸怀大度。怎会对我有偏见?您说,是不是殿下?”顾鸣语音带笑,笑容和暖。说话时,声调徐徐,不急不缓,任谁听了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个脾气很好的读书人。
被怼过无数次的太子殿下:孤就是对这个王八蛋有偏见,偏见,偏见!他对孤也有偏见,总是找我茬!
长姐和舅父都沦陷,被他糊弄住了,他一定要挺住!
“孤当然不会对一个升斗小民有偏见。”太子故意加重升斗小民四个字。。
顾鸣斜靠椅背,眼眸似笑非笑,透着玉石般的温良:“所以,升斗小民无意间帮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当不会赖着这笔账?”
“算孤欠你一个人情,行了吧?”太子殿下硬邦邦丢出一句话。
“诶!太子殿下的人情哪是这么好拿的。草民承受不起。”顾鸣自谦的话令太子殿下稍微满意地和缓表情,但顾鸣下一句……“殿下,将这笔人情的账付清了就成。”
“人情不值钱。”青年凤眸眯起,像狐狸。贺明智深深吸气:“……”这王八是说,他堂堂太子的人情,还不如银子来的实在吗?
叔叔能忍,婶婶忍不了。东宫刹那间上演了这几日都在上演的同一出剧。
太子殿下暴跳如雷:“把这混蛋给估丢出东宫,马上!立刻!侍卫,侍卫呢?!”
相较于贺明智的暴怒。桌边青年淡定从容多了,两者对比相当明显。他唇边还含着一抹笑,似是叹息般道:“殿下,果然,还是心胸宽广如陵南河的殿下。”
陵南河是京城西郊的小河,一人抬腿就能跨过。
这小子出言不逊也就算了,长姐和舅父还觉得这小子是个好人,现在,站到混账那边,说他有偏见。
贺明智:气成河豚.jpg
这时候,太子殿下甚至觉得,贺明易要比这王八蛋可爱多了!
太子殿下气怒甩袖离开。他除了离开,还能有什么办法?骂骂不过,打也打不过,最重要的是还没人帮他!心胸狭窄的太子殿下决定回寝宫,一个人哭一会儿。
他会很快振作起来,重新思考斗败恶势力的法子。
“殿下,别忘记草民的酬劳呀!”
贺明智:长姐缺心眼儿到了什么程度,才看中了这个如此看重金钱的男人?
*
大雨过后,天连着阴了好几日。今日,天空放晴,京城街道熙熙攘攘,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顾鸣根据脑海中的记忆,寻找到琴心坊。
琴心坊是京城有名的乐坊,许多皇亲国戚,大家子弟,富贾行商都会到此处听曲儿。
这儿的姑娘个个曲艺高超,只卖艺不卖身。同青楼一样,白日客人很少,顾鸣踏进一楼。
楼内摆设雅致清新,进去后,鼻尖便萦绕着淡淡的玫瑰花香。花香沁人心脾,让人舒缓神经,放松身心。
楼内零零散散坐着七八个客人,两个橙衣姑娘怀抱琵琶,指尖乐声不断。
弹奏水平,只过耳,顾鸣下了判定——下等。
“呦……公子是来听曲儿的?”媚娘笑着迎上来:“咱们这儿,弹曲儿姑娘手艺都是一等一的。您要是要求比较高,可以点……”
“我来找宋辉。”顾鸣开门见山:“这个点儿,他应该在你楼内教授琴艺。”
顾鸣在东宫的日子,宋辉向他递过几本乐谱请指点,还递过几次口信儿后。顾鸣才知道,宋辉还当了琴心坊的古琴先生。
“您找宋先生?”媚娘笑容淡了许多:“你哪位?我叫人去给宋先生递个话。不过,宋先生忙得很,不一定能见你。”
宋辉古琴琴艺一流,他在各个大家福邸教授琴艺,前些年还公开弹奏,这些年,他谱写乐谱追求乐道进益,替人弹琴演奏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找他演奏的人却从来都不少。
只是,媚娘瞧着顾鸣卓然的气度和打扮,一眼判定——出身不凡,世家子弟。
一般来请宋先生的都是管家,这位是哪家公子,竟亲自跑过来请了?看来,诚意十足啊。
“我姓霍,你去告诉宋辉,他自然会知晓我是谁。”媚娘叫来个小厮递口信儿,引着霍平之往旁边坐。
媚娘想探霍平之的身份。旁敲侧击说了两句,没问出来。正准备再接再励。角落里,蓦地传出一青年嘲讽讥诮的大笑:“媚娘,你连他都不认识啊。”
“来,本少爷替你介绍!这位!大名鼎鼎的霍公子,上了长公主床,名满京城的……草包!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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