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娘上前扶她起身。
声音渐近,来人陆陆续续进屋。按长幼排序,薛玉娇在几个兄弟姐妹里面年纪最小,她朝来人一一行见礼,声线平稳的分别叫道:“大姐姐。哥哥。二姐姐。”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内穿白色孝服,外罩一件雪白翟凤出云斗篷,头上插了一只白玉冠羽海棠钗,除此再无其它装饰物。她缓步踏雪进屋,修眉薄唇,明眸如星,虽算不得绝色艳丽,但是娴静若兰,素面如雪,美得另有一番韵味。
进了屋,随身丫鬟紫薰为她解下斗篷,扶她跪到左侧第一个位置的软垫上。
薛玉娥今年十八,身为薛家庶长女,知书达礼,温娴雅致,标准的大家闺秀。因四年前那场及笄礼上,曾被薛太后亲口称赞“端庄高雅,贤良淑德,女性之典范”,一时间,引得无数名门望族的女子羡慕嫉妒,已然成为京中女子们争相学习效仿的模范,同样的,但凡哪家姑娘犯了错,失了体统,当长辈的都拿她来做标榜。
是以,在外生性贤良,秉性高洁的名气,就连薛玉娇这个嫡女也不由望尘莫及。
虽然薛玉娥名声远扬,但有一点不大如意,那就是她的终身大事。前年原本打算与订过婚的户部尚书家的嫡次子办完婚事,结果成亲前男方意外坠楼而死,直到今天薛玉娥的亲事也没有着落。加之父亲薛义去世,按照习俗应当守孝三年,于是成家更加遥遥无期。旁人难免为她着急。
跟在薛玉娥身后的少年,是薛家后继人中唯一的一名男性,名叫薛啸云,略长薛玉娇一岁。容貌俊朗,尚且有些青稚,因心性顽劣,不务正事,时刻给人一种玩世不恭的印象。成日里不是和城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流连赌坊和青楼,就是插科打诨,日子过得好不潇洒和惬意。
薛啸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以前薛义在家时,没少为他的事操心,偏偏他还不争气,到处惹是生非。而薛义一年到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外,所以对他难免疏于管教,荆氏溺爱管不得,沈老夫人也撒手不问家事多年,所以现在薛义一死,很多人都一致的认为,百年来根深底固的忠武侯府一旦落到这个不成气候的薛啸云手里,估计很快就要根基不稳,离衰落不远了。
自薛义死后到现在,谁也没见过他流过眼泪,更别提流露伤心之色。这几日操办丧事全是他叔父一个人忙里忙外不说,亲自守灵也是敷衍应付,整个人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一副极不专心的样子。旁人看不过去,但谁也不敢说上一二。
薛啸云走到软垫前,书童姚礼卷起袖子,蹲下身去帮他擦了擦,方撩起衣摆跪上去。
最后一个,自然而然就是她那跋扈自恣的二姐姐薛玉芳了。薛玉芳与薛啸云是一对双胎,同为荆氏所生,薛啸云比她从肚子里早出来不到一刻钟,所以她自然排在了后头。
遗传了父亲一半的容貌,薛玉芳固然生的也差不了,但和其她两位姐妹相比,显然要逊色几分了,看起来有些小家子气。她头上插着一只朝阳珊瑚流苏簪,耳上挂着嵌珠飞云耳坠,擦香抹粉,身戴佩环。和她相比之下,薛玉娇妆容显得非常简单朴素。但即便不加修饰,姿色也远胜于她。
薛玉芳平日里仗着有生母荆氏为她撑腰,性格任性刁钻,桀骜不驯,没少欺负薛玉娇。偏偏那个时候的薛玉娇总是抱着能忍则忍,忍不下去才为自己争辩几句的态度,于是屡屡受了委屈也默默独自承受。
薛玉娥,薛啸云,薛玉芳,这三人同为荆氏所出,所以皆是庶出。如此一来,薛玉娇虽辈分最小,但却是薛家唯一一个嫡出。
见到薛玉娇的那一刻时,薛玉芳斜着眼睛轻蔑一扫,飘出一抹不屑的冷笑,一张嘴便语带攻击:“妹妹来的够早的啊。可惜了,父亲死了,你这会儿表现的再积极孝顺,他老人家也看不到了。”说话间,两耳上玉珠轻晃,一脸的嘲讽。
薛玉娇心中固然不喜欢她这个姐姐,但现在还没到与她吵架的时候。收起情绪,起步径自跪到自己的位置上,没有理睬她。
薛玉芳只当她和以前一样,不敢和自己顶嘴,心下得意。
丫鬟红莲扶她落座,她跪了不消片刻就有些烦躁不安了,于是扭头同薛玉娥窃窃私语起来。几人都跪在一侧,声音自然也落到了旁边薛玉娇的耳边。
“大姐姐,”
薛玉芳倾斜着身子,伸手从背后轻轻捅了捅薛玉娥,笑盈盈的道。
两人中间隔着薛啸云,薛玉娥抬起眼皮看她,平声问道:“什么事?”
薛玉芳试探问道:“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现在父亲不在了,祖母又早就不问家事了,你说,下来谁会成为咱们侯府的一家之主?”
薛玉芳与父亲薛义早些年并不怎么亲近,除去薛义常年在外打仗,和几个子女相处时间不长这层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两人之间的亲情早就因为薛玉娇而出现了裂痕,这一点,府里基本人人皆知。
早年在薛玉芳小时候,因为一次恶意欺负薛玉娇,被薛义逮了个正着,薛义一时冲动下,扬手打了她一巴掌。因为这件事,她自此便记了仇,一直记到今日。
薛玉娇自小失去母亲,原本薛义就偏爱薛玉娇多一些,对荆氏向来持冷淡态度,加之这件事的发生,她心里更加认定了在薛义的心里只有嫡女薛玉娇一个女儿,根本没有疼爱过她和她的大姐姐薛玉娥,所以对他的死,并没有感到多么难过。
薛玉娥向来稳重矜持,也不大喜欢掺和这些事,很快简洁大方的回道:“我不知道。”似乎在这种场合也不好乱发表意见,恐扰先父之灵,又小声补了一句,“你别胡猜乱想了,踏实跪好。”
薛玉芳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底气十足道:“你怕什么,这里就我们几个人,又没有外人在。即便有一个,也不足为惧。”
说话间,意有所指的拿眼扫了扫薛玉娇,意思是,让她看清现实,以后没有人会再为她撑腰,就算她现在将她按在地上打上一顿,她也得乖乖受着。
薛玉娇听出了这话外之音,容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惧意和其它情绪。
见她脊背挺直,一张娇美的面庞纹丝未动,表情平静如常,薛玉芳不禁心中暗道:等着瞧,我看你还能沉得住气多久。
接着懒得理她,沉思想了一下,兀自分析道:“按道理讲,应该是哥哥你才对。”说着侧头看向身边的薛啸云。
自然,她话还没说完,说到这里又接着猜测道,“可是,好像咱们叔父也有可能。”
听到这里,薛玉娇睫毛微微颤动了下。
其实薛玉芳说的没有错。薛湛的确很有可能。而且在前世,他也确实暂管了忠武侯府一段时间。
“叔父?”薛啸云不大信道,“你莫不是开玩笑说的吧。他可是外面抱回来,身上又没有流着咱们薛家的血。他做这家主,试问谁能信服?”
“虽说他是先祖父的养子,可是我可听底下的人说,早年先祖父在他身上花费的心血一点都不少,不少到何种地步你们知道吗?”薛玉芳神秘兮兮的说到这里,开始表情夸张的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算起来,“他不论吃的,用的,穿的,甚至住的那个院子,样样都比咱们父亲还要好。你想想看,这是什么缘故?”
薛啸云向来是个直性子,直截了当问道:“什么什么缘故?”
薛玉芳若有所思道:“我觉得,咱们这位从小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叔父,很有可能是先祖父当年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的私生子。”
“不可能!”薛啸云当即就否定了她的想法,“他要是先祖父的私生子,为什么当时先祖父不大大方方的直接承认了,咱们朝中官员大臣养外室的那么多,也没听过谁家遮遮掩掩,更何况像先祖父这种身份的人,在外养个人更是正常不过,要是外室子,何故非要绕圈子认作义子?所以,这完全就是你自己的臆想,根本说不通。”
薛玉芳不假思索道:“那就奇怪了。”
只有薛玉娇知道,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其实,薛湛的真实身份既不是先祖父的朋友遗孤,也不是什么和别的女人所生的外室子,而是,先帝和蜀国公主结合所出。至于其中纠葛,这里暂且不提。
薛啸云语气肯定道:“他到底什么来历我没兴趣知道,不过,他是抱养回来的这件事府中上下都是知道的,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坐这家主的位置。”
薛玉娥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插一嘴:“你们别乱嚼舌根了,他到底是我们的叔父,是忠武侯府的二爷。私下非议长辈,按家规是要去祠堂领罚的。”
“大姐姐你少拿家规来吓唬我们,没准过不了几天我就是这忠武侯府的主人。这家规怎么定,以后还不是我说了算。”薛啸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道。
“哥哥说的对,”薛玉芳见缝,忙献殷勤的为他捏肩按摩,笑吟吟道,“以后妹妹的事,可能还要哥哥你多操点心了。”
这话果然十分受用。薛啸云被捧的心神一片荡漾,正了正方才已经垮下去的腰背,俨然一副家中之主地样子端坐起来正色道:“好说好说,以后你的事就是哥哥的事。”
薛玉芳眉开眼笑,立时捏的更勤。
薛玉娇目不斜视的静坐在一旁,听着旁边几人的对话,从头到尾没有插过一句。
薛啸云一脸很是享受的闭起眼睛,少顷,突然思允道,“提到叔父,我倒是对他格外好奇。你说,咱们叔父都二十岁的人了,到现在没娶妻就算了,居然连个暖床的丫鬟也没有。还有这次圣上赏的那些个美人,听说他看都没看,转手就送给了别人,一个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我私底下专门打听过,听说他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你们说,这事稀奇不稀奇......”说到这里,恍若在思索什么,倏然,诧异的睁开一双桃花眼,接着莫名窃笑出声,兀自猜道,“他该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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